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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 此日小满。 西苗四时湿热,异草艳华甚繁。认萍生步出竹屋,五尺之内便见一丛毒草。 花木之侧有客久候。 雾瘴叠山迷水,一川翠润,濛濛不清;来者是云纸上一刃墨峰,浓烈凛厉,触目警心。 中原逋客跫步优游,如与故友晤叙:“听人说,翳流之主有三好,长生方、九丘毒、孩孺汤,万万没想到还有中道‘拾遗’的痼癖呀。” “拾来可用便量才器使,无用便卖忠烈王一份人情,于我有利无弊。”翳流教主折叶入匣,也似与旧交畅言,“认萍生是前者还是后者,又是为谁所遗?” 认萍生道:“那就要看你的无用和可用使的是哪一套标准了。饶舌打诨者如齐卿秦倡,可以是‘可用’之才;不遇荀瑶襄子,豫让至多是一介重情的废人。” 还有一问。 认萍生整束神思,复凝魂盱眙。 外族率多窈停青目,异色出萃。少时观览方志,出师后远游四极,再见也不足为奇。但此人…… 他明目张胆观其三庭,款悉不下于隔空摸骨。可惊可奇者有三:一奇于瞳睛。外则冥暗逼冷,内则侵欲昭灼,兼蓄生灭之意,不映俗声法相;二奇于神骨。肤革钟秀,俄瞬骷髅,而其意度卓荦,绝胜颜华,转眄引人心折;三奇于缘契。一朝与会,一者负人魔之名,一者具人魔之相,妙不可尽于天机人意。 负人魔之名者存心撩惹,稍顿,又道:“第二问,很简单,硬命一条,阎罗所遗。”日头炽烈,他挪入庐前树荫偷凉醒神,终于记起待客之道:“如果没事,入内聊吧。” 这间庐落原是前人晾晒药植所用,形制素简,陈设薄少。伤患盘桓未满半月,陋居已焕然一新。清室迎草色,碧青染渲松绿隐囊与铁筝一张,椽下铃铎旋绕,铎舌未具,忽似扑往卧榻的缢鬼。 认萍生凭倚隐囊煎茶,行止雍游:“不才百无一用,姑且‘借茶献佛’,见笑。” 翳流教主接杯道:“先生过谦了。你的烹茶技艺不错,用药手段更是绝群。” “哪里。三更天的虿蚺,四月中的花腥,才真真是防不胜防。”屋近山林,蛇虫恣睢,不愧为毒物之渊薮。数次试探算得磊落,杀机、用心无不明白,但隔三差五虿尾上门也让人头痛。认萍生切脉自诊,饮茶压服七成毒性,茶是头茶,或是长于西苗之故,他无端品出一丝腥气,小啜作罢。“不与你打机锋了。要与忠烈王唱对台戏,认萍生是一枚好棋,但教主的西苗恐怕容不下一介万恶之徒吧。内外交乱,你稳得住吗?” “善恶杂厕,何世无有? [1]万象容之,人自决之。以你为棋,只会自取其辱。至若中原正道,等这群君子有胆、有命入我西苗,再议不迟。” 认萍生悠悠忽忽振落杯口药粉:“说来也是,闯毒林就得磨脱一层皮,再碰上神人不觉的使毒功夫,留具全尸都是走运。”他翻袖取针,循经选穴,还有余暇评度一二:“当时只图一快,下手没轻没重,便宜他们了。” 毒匿风中,无形无色。认萍生出门便觉有异,亟亟胁息逃过半劫,余下半劫可否化劫为势,俱在掌上九针。而他懒骨傍榻,砭针一如蜻蛉掠水,分明是半步蒿里的险事,却如待行云流水,几乎是不很上心的。南宫神翳尝求访灸刺于中州,见状兴致浸起,支颐拢身,端量至末针时,杯中茶水已凉。他将茶饮毕:“好针。” “当配好毒与美人。”认萍生擦净唇边黑血,“虫蛇就免了,动静太大,有违生息之道。” 南宫神翳不以为忤:“认萍生算计在前,黑派又岂能不取偿在后?而据我所知,先生与忠烈王有旧,五逆凶名亦由来不详,我不计较,他人却未必。” 认萍生运功逼出余毒,恹恹欲睡:“有旧也是上一辈的交情,人死情灭,我懒得背。凶名倒是能和贵教沾点边。西苗神兽族覆败,族长舍子逃命,求忠烈王庇护。传说神兽族血肉发肤皆可入药,我取肉骨小试被笏政觉察,幸而还剩一颗心胆,拿来做投名状刚好。” 南宫神翳固不搭话,说话人还目自怡,仿像是讨得蜜浆的少童,不过是遇上一桩与人同乐的平常事。 “神兽一族徒享奉祀百十载,爪钝牙烂,余威犹存。翳流后起,照猫画虎困于常便,标新竟异难以服众,唯有毁而代之。此事明面上不可是翳流所为。西苗人心未定,翳流志在中州,斗筲子的闲话能免则免,多则生变,所以你并未让神兽族绝统。但势不等人,中道馁荏,免不了后继乏力。翳流需要一个黑派之外的恶徒迫慑各族,而我差个出气的机会。” 南宫神翳问道:“你想怎么出气?” 认萍生捺着左颊涅文,色如粉绘:“逆伦乱常温温寡味,灭伦绝理才配得上人魔之名啊。再来嘛,西苗以五毒为我接风,那这毒冠九州的名头,夺来玩玩也不坏。如何,敢吗?” 灭伦绝理,非倾覆周原不可为之;毒冠九州者,岂会屈高就下?亏他敢说。中州医匠提及毒蛊便避之若浼,衣钵承继虽未断绝,究竟不及西苗人杀得的遐统。按西苗旧俗,每隔一纪,蛊师医匠之能者率聚于盘风岭下共夺蛊毒之魁,而盛会再启是在翌年仲秋,认萍生这身修为都未必养得回来。口称两条,个中细目又何止百数? 南宫神翳自觉有趣,面上不显:“敢与不敢,待你伤愈再说吧,今日就不再叨扰了。”他一转杯盏,以杯上双鱼聊还杯茗之情,拂袖离席。“药是好药,非杀人之毒,欠了三分狠性。若你有意钻研,闲来可至书阁一观。” “三分狠性换三分青眼,不亏。” 予人青眼者跫音一滞,一笑而过。 得人青眼者自无意相送,往后一仰,目睹一笔玄色入瘴,不似墨丸沉海随波容曳,其锐冽堪可削风斫雾。认萍生冷眼赏了半刻,不觉抬肘一送,才记起烟管还在绳床边待命。他手头是不差金丝熏,临行前被人强塞了一袋入箧,求个辟山蛊鬼邪 [2]的吉占,但现今欲辟无门又得乘险抵巇,也不图一口烟换回的几息安平。 他搁下心思,运功调元。伤势恢复得好过预料,经络淤塞处打通十之四五,一半归功于南宫神翳:以毒攻毒,药劲猛戾,于居心叵测的伤患不失公平,熬不过就是才疏计拙,熬过就是绝处逢生。认萍生素重稳中取巧,见其人用药毒烈而毫厘不爽,技痒之余也不由叹惋。他一壁换药一壁盘算往后的径路,往药肆走了一趟。 庐室与四方台毗邻,距寻常住家亦不甚远。未至哺时,市人还未归家,或业陶甄,或贩织帛,似裁来各地风物荟萃一方,虽布设得零散,却也色色俱全,便于置办什物;远处是各族村落,屋宇新旧杂处,一派向荣。 西苗与荆蛮同俗,身刺百禽卉木者在在皆是,认萍生挂着罪印款步安行,倚仗舌辨面善,骗取一份炮制药草的差遣。他报过平安,将药材换了蚨钱,又拿蚨钱换了醴酪与饴糖,含着一小块糖食拜访村中祀舍。 祀舍黯敝,宛若老觋孤立,枯瘦伶仃,盛年难再。祀堂正中横陈一尊神像,人面豹身,掌中宝器损剥,凶眉恶目犹然,然而石质未可状其丹心,拙夫未可摹其神髓,是故遗影不尽护佑之效,余荫难垂统万代千秋。畴昔如日中天的神兽族,王脉只有一息尚存了。 认萍生散漫地觑了几眼,袖中双手忽而滚烫,周身无处不灼痛,回神时口中蜜糖化尽,只剩涩意堵在喉口。 旧日曛曛,也是残照浮溪,清潭里一根钓竿,一双故人。 “剖心?”钓竿一甩,波光悸慄,“你家那只巴掌大的小猫崽还在西苗扣着,话都说不清半句,这个节骨眼上……你们认真的吗?” “你敢虎口拔须,我们夫妻又如何不交心。黑派夺我族百条人命,两条命做底本助你诛凶,值得。” “还是省省吧,我一介孤家寡人都没成算。朱痕也就罢了,拖家带口的生意人做什么折本买卖。” “不算赔本。阿九天生半心,得你照拂,是他的福运。” “行了,你安心上路,我把那只九命猫捞出来,保他一百岁还能活蹦乱跳。别急着感动,我先揍你一顿败败火,再动真格的。” 平生两大恨,交友不慎,识人不清,这桩陈年案,全占了。 夕晖入水,水中红云交逐,是剑上涎,是顶上风铎垂影如波,也是…… 他为雨声惊起。 秋霖绵亘,稠云浮沉;四方台上尚存灯烛几点,萤火微眇,弱水之隔。 悭 甘霖纳四方,袖束一庐雨。 志在四方的狂客,倦谈世味时,也贪烟雨间半宿寐息;情系烟雨的散人,振发霜刃时,也掀四方里一江狂澜。 散人年少轻狂时,给自己起过更轻狂的名号。天下药师万万数,巫彭多如过江之鲫,也只有这等狂客,初涉江湖便如此放言:天下元元论及药师,头一个想到的必是我名。从动念直趋虎穴到决意背水为阵,耗费的功夫只够他含完一小块饴糖。 “满城救火不如釜底抽薪,看得着的是江南白骨,看不着的呢,就见仁见智了。”药师嗑开胡桃,伴着卉醴下酒,“成与不成全由前辈决断,有什么为难的,我出面便是。” 忠烈王不动声色:“先说你的筹算。” “还是老丹方,天时到手,夺地利、人和。” “何为天时?” 药师列叙道:“翳流教主当年上门露面,又匿迹数年,无论城府深浅,耐性确是不差。但这回布局有躁进之嫌,要么人手不足,要么时日无多,这是天时。地利也好说,摸清西苗就够。人和,最简单,翳流未必固若金汤,抓敝窦搅浑水,内外夹攻破之,完事大吉。” 忠烈王劝阻:“寻不着敝窦,再有理也只是纸上谈兵。” “纸上谈兵,上能断敌下能助势,现今缺‘势’嘛。”药师端容道,“黑派不乏谋夫武将,驻心守成易如反掌,但要‘染指’中原,还缺交通两地之桥阁、革旧从新之契机,比如……” 忠烈王生出的赞许被他朝向鼻尖的一指戳得粉合麻碎。“慕少艾!” “嗯哼,我没失聪。”药师耳根发麻,“别看我如今不爱出门,在西苗也是有几个生死交的。” “年纪轻轻,何必去闯龙潭虎穴。” 用间之策,倒转千度,陈酒馈新人。愈是年长,愈知陈酒真意,也愈不敢以之燕宾。忠烈王已不年轻。十代忠烈,人世公义,行举为时人之范式,不敢不瞻前顾后。 “这位对手,从来不顾前后。”饮酒人道,“要赢过他,就要比他更不顾前后。” 如何不顾前后? 无我,无所自,无立锥地,遂无前后;无前后,则无以顾前后。 慕少艾并无为生民立命的宏愿。大义光劭,隔开柴米油盐的烟火气,自来比小情单薄脆弱。禁暴静乱于他遥远,若说医者的敬生敬死是他衡度是非的秤杆,那为小情怒目按剑则是他的九死不悔。有友送丹心为他掠阵,那他的这颗,又何惧悬于惊涛之间。 “久闻西苗多美人,而西苗人好美人。”他戏道,“色令智昏轮不上我,但为免招惹风流债,还是给我黥个面吧。” 当年戏语隐于槛窗外的细雨霏霏。 霏霏细雨敲砸步檐,如筭盘上木珠琳琅,别有一番熟思审处的纤巧。 这与早前的山雨不同。当年山雨包举一方山川,巨掌扑下,排山倒峡。凌云乔木冲入泥淖,冲天雕鸢折翼殒灭,山雨啸吼轰鸣,日月不闻悲声。 西苗谣颂中的神翮降于艽野,青目锦翎,云为翼,雨为䎔,翂翂兮蔽空,翾翾以养物。西土有女,幸得其羽,已而有身,生彼先民。鸿裔遥念古昔,欲以凡躯驭云雨,索族中婴孺具青目者,以为神翮后身,周晬,抛至岭下,祚命于民。漠漠岫壑多见髫幼细骨,久而起凶。不出数纪,族姻凋零;岭下扶摇乍起,方圆一里俱为死地,后人名之盘风岭。 盘风岭是蛇蟊的乐土,亦是蛊师的黉堂。 狂客长于盘风岭,与攫鸟同寝,与蝮蝎相亲。他记事起便有着满背瘢痍与一身毒血,还有隐现梦中的颠风白雨。梦里他随霶飙下坠,前路杳杳,莫知穷尽。 狂客欲求索止境,及长,明白世无止境,于是求索即是他此生真义。他隐伏山林,自灾兽盘踞的险境悟生理,从前来历练的蛊师习言语。 某日,他遇上三名少年蛊师。一人俊爽,一人姝秀,一人温静,衣着器用皆为粗品,玩蛊弄毒却颇有架势。既是同道中人,年岁身量又相仿,来往切磋,日渐厮熟。 后来姝秀的那个说:“我们苦练至今也是小有所成了,不出去寻人斗一斗?” 俊爽的那个冷嘲:“异想天开。族老晓得是两个天煞星找人斗法,你还有机会出门?” 温静的那个话说尽了,闷声扯着衣袖。 他问:“活人斗生死与煞星何关?” “无关!就是一群老头借神蒙人的把戏,说人为恶行祟,此生便难逃一个鬼字。” “万事由神,借名妄行。”他以血为引,令百虫聚为一字,拆之,复为一字,“我看不惯。” 前字为神,后字反其形。 另三人相顾齐声:“事事务得神灵压头,谁看得惯?” 姝秀的那个又说:“兜转回来吧,去么?” “去。” 他随知交走出山岭,走出西苗峦嶂。去,携幼弱骨;归,斩万人颅。 旧年三友,一死二逖。他早已无须旁人引路,旧年山雨也久未入梦了。 是岁今夜,山雨入梦,予他末命。 南宫神翳秉烛照夜。四方台外,雨幕如盖,未几闯入一弦微光,似起于书阁。他睡意难酿,携雨夜游。 书阁位于四方台东侧,凡两层。下藏医经药录,上置笔记杂俎,其中几卷是书阁主人研揣蛊、毒的札记,此刻全数被读者搜罗成山积在案上。旁侧摆着一支蘸过墨的斑管,染了执笔人的习气,活似一暴十寒的鱼竿。南宫神翳细读新添的几行字,抬首正对一双笑目。 认萍生只手捧卷,枕着私行添置的醉翁椅轻摇慢晃,眉角眼梢游憩于明暗之际,暗处浮靡风流,明处浮靡烟消,逍遥超然,也超然得冷清。 南宫神翳心若入静,不欲相扰。认萍生本未潜心读记,尚可分神:“教主良宵不寐,是又有烦心事了?” 南宫神翳朝檐下风铎投去一瞥:“你呢?逛腻了书阁,又想改下风水?” 时下占风铎并非罕物。朱门绣户或取碎玉片子,以丝绳悬系檐下,当风鼓乐,其音琅然,为雅士所钟情。认萍生居室中亦悬风铎,形色异乎寻常,观者见之难忘,而今既添铃舌,夜风恣睢,竟不闻微响。 “随便挂挂,哪儿叫改风水。”认萍生朝他一推翰墨,眼还盯着书页,“这层除却你我也没人爱呆,你来我就摘了。”他说得客气,罪证随物主晃荡正欢,自是瞎话。 “不扰人,无妨。”阁主不甚在意,提笔答复批注,“你拿什么做的铃舌?” “人骨。”认萍生挥掌震落风铎,捻掿环扣徐徐转悠,“这样也无妨吗?” 南宫神翳走笔如故:“又不是我的人。” 认萍生看他收势搁笔:“如果是呢?” 无论是信口谑戏还是着意试验,这等言辞都轻慢得过分了。南宫神翳以右腕按住书页,并未立时作答。 认萍生搁铎弃椅,犹自疏懒。 烛台上泪华濯濯,灯火流萤般转过睫梢与腕上刀痕,诡丽、不容触忤。而世间犯忌者只多不少,默思人愣神之际,犯上客已并指袭来,写形切脉也一气做全了。 “脉数而有力,阳气偏胜,燥邪侵体,有意思。”认萍生笼统一说,转而陷入沉思。南宫神翳以为他无言可对,反腕一折把他右掌扣下。认萍生睆然吃受,口舌还击:“服药提升功体,不是没人做过,但捷径并不好走。揠苗助长,外盛内虚,状似烈火烹油,实则得不偿失。对了,你摆平神兽族也就两年光景吧,怀揣私心者多如牛毛,你说我是给病虎侍疾好,还是杀虎卖骨?” “认萍生!” 一掌劈来,力比千钧。 认萍生气定神闲,不挪寸厘。掌风从他耳侧削向窗外,暴雨骤然两分,银珠立如奔星疾逸,轰响隆隆。他揉揉耳背,叹气:“好劲道,就是有点吵。” 南宫神翳俯项收手:“你蓄意激怒我。” “你也‘蓄意’打偏了嘛。”认萍生转转虎口逃生的手腕,“怒积于心,堵不如疏,导出就好。打坏书阁你会心疼,与其被你秋后算账,不如出下锋头迎面挨刀,还能捞点好处。” 南宫神翳玩味道:“算得不错。如果差了一厘,就是你得不偿失了。” “算?我又不是嵩真 [3]。”认萍生将风铎挂回原处,续上残烛,“每天都会是我的死期,算来无益又无趣,快意当前才是正经事。” 而惹怒美人,也确是一桩正经事。 认萍生暗自记忆诸种征象,调弄烛台,照亮人与书册,阅毕手记,面色微变:“这个法子?翳流教主倒是不藏私。”蛊毒一脉,慕少艾昔年略有涉猎,游逛书阁是借证修蛊术之名,行探采信据之实。未料手札翻得过于畅快,笔墨对谈又过于舒心,开场竟似交浅言深。他忽失稳实,而一念电光石火,不及记挂即无形迹。 “有舍方有得。若只是论及皮毛,我便无缘一见先生的造诣。”被他惹怒的美人莞然道,“先生精于岐黄,想来不在药师之下。” 认萍生听他改称先生,干咳两声:“药师吗?不关心,没比过,不想比。笏政跟前的红人,认‘先生’犹恐避之不及,教主提他做什么?” “‘南宫神翳’早就想同中原药道第一人论交,无奈缘悭一面。” “中原二字既出,便无论交一说。勍敌相见分寸不让,改天遇上药师,直接下杀手吧。”认萍生卷册成筒,轻叩掌心,“拿他说事,是想借我试水?” 南宫神翳道:“就是我想,又当以何名分?” “这回你问倒我了。欲执权轴必先正名修业,而用事于外必先靖乱于内。”认萍生察言观色,心知说中,想想仍是留了半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该怎样下刀,我需要考虑考虑。” 南宫神翳翻开书册给他:“不如斗蛊会上争个头名?横竖你有做风铎的闲情,练蛊也不算难事。” “头名有赏?” “四方台隐楼随你出入,够吗?” “我现在脑热,睡一觉想好再说。” 他言出必行,以书覆面朝后一仰,寻周公棋战去了。 一宿安稳无梦,醒时雨气尽空,满目皆是早秋晨光。案边砚台一方,下压一纸契书,上曰夺魁后许先生一诺云云。 风铎依旧悬于檐角,蹒跚往复,还似醺饮老汉。昨夜一问犹不得解:若这铃舌是翳流的忠骨呢?认萍生揣度南宫神翳的神情,好似也不像动怒,更像是不以为意。 但认萍生本不必分心猜料。 勍敌相见,分寸不让,多思无益也无趣。 他摘下风铎,又翻至昨夜未读的那一页。札记简明扼要,字迹遒放,起意一勾,无拘无缚。 不像他,懒病成灾,偏做蝜蝂,全无自知之明。 慢 翳流首座的立名之途,古今罕闻。 一者,魁手从医入蛊未满期年,破蛊胜于驭蛊,俗称邪行外道;二者,中原来客素不敛戢,一旦出手,其对敌势必十死一生,委实恣暴狠戾;三者,他以头名换得了翳流首座之位,而盛极一时的翳流黑派,自始至终只有一个首座。 日后翳流首座率众剿绝峳、棙等部,局外人方恍然大悟。当年盛会了毕,与认萍生交手、伤重不治的无一不是诸部中尊信古教的长者,今朝之诛戮,早有先兆。 而此时,认萍生掌中云网仅成一角。 黑派上下,教主至尊至贵,长老次之;后长老莫虹藏身故,天来眼、芙蓉骨除名,又以四阁圣者掌事。而今横插了一个与长老相当的名位,无论他人是心有不服还是存心趋附,受命的认首座少不得应事酬酢。认萍生一烦酬答,二烦挪步,干脆占下这所邻近四方台的斗室,定名袖雨庐。四方皆在烟雨之中,拢得一袖烟霭雨色,所谓袖有乾坤,纵陋室逼仄,未必俯首四方台下。 首座兀自不驯,南宫神翳也纵他不驯。 西苗古教如陈根虬曲,黑派立足于斯,无由斩绝一方宿习,这把霜刀便落在认萍生手上;但有时他也怀疑是得了近水楼台的好处,譬若袖雨庐里新添的几坛佳酿。邻人量浅,偏好重酒,直追白堕的酦醅手艺归结是造福老饕。某日首座自斟自饮,信口说起酒翁的坏毛病,得他一句“只取心头好”,醉饮烟雨,笑罢无言。一醉一醒,有言也难,仿佛是顺心买回的天青盖碗一对,杯底游鱼曳尾,扰得中怀不宁。 认萍生闷下一口热茶,观视博局。 弈枰上两军对垒,已入收官。黑子得势,为白子冲断;白子设劫,黑子气紧,胜负判然。 “执白的是哪个?敢赢你的棋,胆气不坏。” “寰宇奇藏。论棋艺,我不及他。” 南宫神翳说的是四阁圣者之首。寰宇奇藏好谋善断,布算经纬,纤介小数自然不足挂齿。其人出身中原望族,受恩于南宫神翳,遂许以驱驰。认萍生未与寰宇奇藏打过照面,但这位黑派军师是否认得药师慕少艾,他不能断定。 “没赢面就找别人复盘,你真的很闲。”认萍生吹着四方台的竹风,定神推算残局,“他棋风稳扎,行一步算十步,而你这棋,咳,我是没法救了。” “劳你救急是屈才了。”南宫神翳令两军弭兵,予人白子一枚,“不如从头布局?” 认萍生道:“斗蛊会才过去几天,又让功臣费神陪你下棋,我劝你做个人吧。” “一局。”他抬眉,“认‘首座’,请。” 首座低颜。 “就一局。” 日影偏移,剥啄声毕。 认首座:“胜你四子,承让。” 教主输棋也不气恼:“劳心费神险胜四子,你也不易。” “是是是,我精于博戏,想胜几子就胜几子。”认萍生放下棋子,“你重攻轻守,杀心又太炽,这种走哪算哪的玩法,投壶倒还合适。” “弦矢入手成兵,用于雅戏,”南宫神翳心中嘲薄,思及首座来历,说辞趋于和缓,“大材小用。” “那棋战于你不是同样?直筒子就少绕腾了,说吧,这次又要找谁开刀?”认萍生黑棋白棋各抓半捧,一枚接一枚按下,落子脆促,义无旋踵,“能让你和我打太极的,莫非中原事?开刀可以,给我个由头。” 南宫神翳漫不经意道:“守卫抓获了忠烈王府的暗探,等四阁审处后,由头任你选用。” “不必如此麻烦。”棋盘横纵分界,枰罫方正,太极图也摆不出中和气象。他听着幽篁磔格,浸着霞影绮错,凉意隔衣涂骨,晦默片霎,再启齿便是游惰意味:“人我来审,刚好泄泄闷了一年多的火气。这么久才摸到个边,忠烈王识人的眼光真是坏得没治。” “你轻看他了。笏政知人善任,莫之能及,此举必有深意。” “嗯?想不到你会替他说好话。” “笏政为人尚可,我看不起他拘于名理伦纪又以此拘人,但这也是他的长处,不像有些人,耽于逸乐,脂韦突梯,何其不堪。” 认萍生闻言恍恍,信手拨下一片竹叶把弄。秋叶荏苒耎脆,但巧使内劲,也能充作割喉利器。他有一瞬惝恍,有一瞬将叶尖朝向面前颈领,想莹琇般的肤革解离后是否会淌出一脉雪水,余下千万瞬来盘算这批囚俘能派什么用场。 “你这十二字评的是谁?今日的中原,昔日的神兽族,还是来日的黑派?” “兼而有之。如今的黑派尚不能高枕无忧,肘胁之患如西南邙者、古教党徒与忠烈王府,三者均在明处,隐患姑且不论。”南宫神翳言及一宗即厝一棋,三棋顿成虎口,“我若落子,必然受其掣肘。” “不如再下一着明棋。一来,破三方合流之势;二来,借名张声。忠烈王以名起家,那就让善治虚名的自营之辈碍他手脚;蛊、毒,可治人欲之疾,那就混个悬壶令名壅他口舌;对付古教遗族也是同一个思路,端看你能否与人美利了。”认萍生以棋推棋,“闭户平乱是中上之策,但我赌你忍不了。” “何必忍?”南宫神翳冷声反诘,“能者执掌乾坤,中州以正统自命,黑派如何不能?” 他眸中毒炎腾跃,阴酷恣肆,如日曜九泉会于一时一境,凛冽绮丽,令佛魔神魂荡飏。 往后不幸违心作歹,全怪他生得太好。 “但我看你并无权欲。”认萍生目不别视,“没事就在医楼养蛊,你试晬时抓的怕不是毒虫?” “西苗并无试儿风俗。若是按中州的规矩来,我或许也唯有虫蛇可取。”南宫神翳兴会平平。“权、欲,谋权以恣欲。然后只管做我想做的事,不受他人的理义,不由谁人来为我审名。而中州?忠烈王?”他哼笑,不详说,“手长好事。” 认萍生自觉失言,窘促攫了一条出路,强作随意道:“乾坤事且由能者操心,我去操心刑堂小事了。需要给人留口气吗?” “留全尸,我有他用。” 认萍生颔首为应,走得潇洒。 棋枰上形图残缺,终成无用之工。南宫神翳将棋子逐一收入罐中,尚未收拾妥当,四方台已有常客来至。 来人设局如前,按棋提子。 南宫神翳问:“如何?” 来人作答:“易如以汤沃雪,难如郑国修渠,缓不济急。” 南宫神翳落子:“我是问人。” “人居东北,为艮;地在西南,为坤;艮上坤下,为剥。阴阳有沴,绝非上卦。卦不可尽信,人不可不防。你在局中试他阵伍之所在,他在局外算你布阵之定式,与他为敌,你死得不亏。” 认萍生遁入西苗时,寰宇奇藏于别处访察旧事。以他之见,认萍生根底不明,交与忠烈王方是妥切,而他出自中州,不便置喙,遂有今日角弈之约。四阁人人心高气傲,诚服教主却难心服首座,屡屡寻衅,若由四阁之首表态,情势便大相径庭。他思虑再三,直言道:“单论揣情之术,人魔担任首座绰绰有余。我会同天剑等人说清,但教中非议还须系铃者解得。” “你也称他人魔吗?” “耳濡目染罢了。”寰宇奇藏叹道,“我以为你把认萍生推上风口是挟私刁难,原来不是。” 南宫神翳坦然道:“我本欲探他修为心识,而他素来枉尺直寻,难论谁人失利。” “你尤为看重认萍生,他有何特异之处?” “先落子吧。” 方才刑堂来报,中州探兵是为人魔而来。两人按下不言,弈枰交锋,或暗渡陈仓,或共为唇齿,情势渐明。一局终了,寰宇奇藏目算胜负,南宫神翳输得畅快,握来一捧棋,信手摆阵。 “子落完了。你的话呢?” “胆色颖露、通权达变者,凤毛麟角;而不发胸膺,难知丹心祸心。”试儿系江南旧俗,覆辙所在、夙敌所自,南宫神翳记忆宛然,“是祸心更好,翳流从前谋、去旧主、革弊养元,看他奔走无劳而耕人之田,岂不有趣?” 寰宇奇藏怅然道:“无趣,一如与你对弈,胜负一成不变。” 输棋人神安气定,以指为刃横贯天元,寰宇奇藏会意,双双哑然。 不入局,无论胜负:棋盘四分,如何入局。 “一成不变?明明是输得更见章法。”南宫神翳道,“罢了,不与谋主论弈。你这次重回故地,有无仇人的消息?” “略有眉目,但不急于一时。”寰宇奇藏看他近况尚可,掐指占筮,反而无法宁神。“倒是你,近日务必留意。” 南宫神翳不信命理,见他神色一变,仍是道:“看来是下下卦了。” “下震上乾,无妄卦。” 昏夕将尽,东面掠来一行飞翮。他遥观鸿影,举手间黑白归服。 此生有涯,无妄恒常,不若因机权变,从心而筹,舍形骸、罹百罗。 我亦无咎。 俄而昏夕已尽。鸿影落地分崩,积叶无风自动,似是卧于一张不时卉翕的血口。翳流首座旋刃挑起一块面皮,刀尖于皮下潜行半寸,抽出,复将面皮压实,如是三番,面无好皮。 刀下之人骂声不绝。 “人魔!你死……” “死不足惜?死有余辜?”他嘲嗤,“不打紧,不管是哪种死,都比你晚几步。” 雪刃翻搅筋肉,皮上鼓起细密卵块,胀缩间血水渗漓,腥臭难当。观刑人背身欲呕,受刑人喘了口气,手指地下血,“朱”字横流,双唇半圆张,“药”字成形。他耳中空隙忽似被血块堵作一线,竟不知余下一字是“师”是“死”,半晌烫出一声喉鸣。 “好好消受,”他换刀鞘在探人面上轻拍三下,掐其鬼井,推入两枚药丸,借机留下寻踪香,“我们泉下叙旧。” 唇语如是:服药伪作死相,可吊命三息;若不得脱,则引香已种,他日全功,许你尸骨还乡。 药师直身,斜影折于狱具,如脊膂坏裂。 不出数日,认萍生循追香虫步入茧之道。 欲取天之界限,必经茧之道。狭径杳昧,缠丝匿迹,一旦举火动兵,丝络即传儆报,绝胜最老道的斥候。隘口不设守逻,唯有阴风满径,刺得人冷汗沤袍。 他再驱虫豸,小虫绕几圈,钻进地下;破开尘土,便见卫士青白面孔。 保下全尸,确有大用:生为死士,死亦为死士,僵尸不知痛痒,实为上算。 不识刃树剑山,岂知眼中人间处处画狱。 居安迂久,是会眼前花发。 袖雨庐灯火达旦,漏刻有时,万绪无端。终竟张纸落笔,成书逼似见色起意的风月笺,包藏祸心,且极不正经。 四方信步,珠玉逢晤,中宵不堪风与露,但问佳人吃酒无? 人话是:你家随我往,你榻随我躺,你酒随我尝。 实话是:不经传报,随时可至四方台做客;出入无忌,包括闲人免进的隐楼与后山。入西苗岁余,他未能查明药人与至交幼子下落,书阁二层却藏有相关记述,或许能在隐楼寻得端倪。 契书是主人起草,客人要如何补全,皆无罪无过。 佳人率尔许允,后发制人,不只请酒,还赠他一场惊惶。 一场惊惶发于腊月。 其时,黑派改命之能不胫而走,首座残虐之名遐迩着闻。常人或期求奇术逃劫殉吉,或畏葸人魔昭彰恶行,投附者众,抵敌者希。早前峳族与邙者勾串,为认萍生察知。首座雷霆手腕惊心动魄,西苗遗老素与黑派龃龉不入,亦扪舌守分,静侯岁晏。 是日,认萍生讯决逆人,往四方台呈报,举目但见一片酝雪灰白,想是丰年之兆,生出些微不合时宜的欢忻。 天阴欲雪,重云下的四方台似没于银粟,阒无人迹。门子禀令,并不拦阻。认萍生在居所外绕了一周,不见其人,率然入内,只见盖碗茶果摔了一地,上罩半片帐幄。一列蚑蟜穿行其下,斑斑血点分外刺目。他循迹径奔后山,越岩穴,终于无边枯寂中寻得微弱水声。 此地主人置身清波,上身出水,血色隐隐。 认萍生蹙然伫足,谛观片刻,胁息近前。 季冬寒凛,湖泽近于凝冰,淌至人身竟化蒸蒸暖雾,疑是霜辉浮波、澄岚蕴玉。景致虽美,但四下腥气萦回,又不甚美。 水中人闻声而动,认萍生不及看清就被迸珠扑了满面。漫天水光中似飞出五采风翎,一刹又成尖爪利喙,他浑身剧痛,恍恍间仿佛被喙、爪刺穿躯壳,待眼前黑影散去,始知是被人掼上了山壁。 罪魁一手抓握臂胛,一手砸上山岩,距认萍生喉口不过尺咫。他鸦发早湿,嘴唇深红,懵憕神态与騃童仿佛,一双靛目韶丽得不近人情,颐颊以下血滴绾错,状若垂珠,或是内息冲突之故,始终未被流水洗没。而他就如此锢着一介深间,像从刀山地狱爬回尘寰,万虑偕空,万念俱寂,徒然拘执于一事一人。 “南……” 又一掌砸下! “你发什么疯!” 认萍生口角沥血,苦不堪言。 第二掌击在对侧,血如泉涌。 他颈前落着石屑,复被人血浇得湿热,又怒又忧又惊,自感行将魂消,满盘委屈竟先陷阵搏命,等他回魂,臆下五味复倒转重来。 认萍生入西苗以来,南宫神翳言信行果,由他危寄徒搏,纵令猜疑,彰诸中堂,镇扼鹄候,予酒不予忧。生平为所欲为,更纵人为所欲为,空有驭下之术而无驭下之心,他想不清委曲。若一人纯为凶邪,率心自若至此,甘为之涂地,但他不是。灰天白水黑山,槛阱在在,乱水拨着什么妄念,不该由他想清。 他手足受制,挣了挣,未果。 动手不能,动嘴;面有血,难下口,咬喉,或致杀着,欠妥。 他心如止水算计时宜,动嘴、脱身,捻针导气、醒人神魂;上手施为则难心如止水,委曲愤懑俱结杀念,啮喉见血;等他真正心如止水,记起毒血专来喂蛊,非人可食,已于枕席磨去半日。 霜月明天,雪光莹莹。认萍生犹自侧卧,放游思与雪影同去,终至于无处可去,支起身调转朝向。夜中人背对他端坐榻侧,只着薄衣,手覆棉纱,少却几许血色,俨然白玉人像。 “雪急,不宜夜行。服过药后,早些休息。” “多谢。不过首座我劳心焦思惯了,熬夜等人解释的精神还是有的。”认萍生数过几息未得下文,存着报复心思握人肩井,迫他转过面来。入眼是霜面殷唇,艳鬼模样,概无一丝人气。认萍生目光徐徐从他唇角刮向颈上咬痕,几似轻薄子,出言更佻达:“卖命卖力不够换你一句准话,卖色相够吗?” 事急心盲,下口失准,遗痕偏在人迎处,自证清白也吃劲。他欲仗谑词解难,实则心虚内荏,以攻为守而已。被调谑的人也一怔,旋即凝笑,寒于霜雪:“首座大可一试。但以你眼下境况,恐怕不能让我尽兴。” “出了这么多血,你比我强到哪里去?还尽兴?”认萍生全凭求解之心强作无恙,此时额角作痛,也无心绕磨,“总得让我弄弄透彻,下次撞上做只明白鬼。” “没有下次。” “话别说太满。万一呢?” “杀我自救。” “别讲胡话!到底是什么药什么毒?” 药毒本一,话由专精药道者问来,错乱又荒唐。 自来泉台迷复者,无缘谏止事外客,昏醒有法,不由人说语。恰如此夜月与雪:一人犹尚缠缚迷乡,无心计量;一人本安坐抱朴,惑眩一刻,莽莽跌到欲界边际,引他坠下轻易,却又恨其寡味。行风月易,止馋嗜难,行止圆融,固悖人情。 于南宫神翳,是有两处可笑。 他想不若任之由之,略过来龙去脉:“这味药名为‘无尽’,平日状似无碍,余毒发作则气血淆乱、魂鉴全失,时日一久,喜怒不能自持。你说我讲胡话,我也不知哪句是,哪句不是。” “多久了?” “约莫五年。” “没死算你运气好。”认萍生气结,心道果然,“方药呢?说来我听。” “积重难返,解不得,别费心了。” 认萍生道:“我不能解的毒,没人做得来。”攀于肩井的手稍稍握紧,隔衣撷暖,复轻轻垂落。“不费心也行,你爱忍则忍,忍到哪天狂性难收,没人降得住你。” 他自来夷然:“那就自裁。昏昏噩噩活不如清清醒醒死。” 认萍生深深吁吸,捻起手边烟管,无奈没配烟丝,遣怀无门,不免恼悔。“我快被你怄到背气了,烦请你少加体谅,爽快交底。”他意态极冷,“雁过留痕,事不出十载,知情人怎么说也有两三个。正巧,西南邙者起于五年之前,又与黑派有宿怨。人人皆知人魔趋利背恩,我上水泷影拜个山头问问原曲,消受一味虎狼药,你看怎样?” “自称人魔,”南宫神翳喑涩道,“你就好受?” 适逢侍人入内呈药,认萍生猛灌一气,揣碗暖手。 “不好受。”他闷闷呆坐,答非所问,“冷,嗯……也有点儿疼,就一点。” 南宫神翳取走空碗,认萍生调头握牢烟筒,正襟危坐,大有秉烛夜谈之意。宵旰焦劳,又逢变事,无怪他夜感风邪,多说一字嫌累,更没想起他上刑堂时从不携烟。教主拿首座无法,于是应允:“今日便罢。改日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话算话?” “几时不是?” 事外客服帖卧下,拢紧被衾,将睡未睡时,依微有声。 “加个认字,”他喃喃沉梦,“我还在生气。” 梦里羁客闲步,未解五更天寒。 一更寒,山花时漫漫,斗巧犹少年。 少年不识天地阔,倒挂檐下学窥牗,探头探脑,挨了先师两记核桃。 “你该收收心了,双眼水灵灵又黑白不分,出去跑江湖,迟早摔跟头。” “江湖是个黑白难分的所在,白里挑黑是无聊,黑里找白是胡闹,胡闹更对我胃口,不怕摔跟头。我想好啦,出师后五事必做一事不为,分黑白是要事,供给老前辈才对事。” “哪五事?哪一事?” 少年逐个掰指头:“一件阴损事,打死不做:用药害人。必做的嘛,两件正经事,医遍天下人,解遍九州毒;三件逍遥事,交最真的朋友,喝最醇的酒,赏最美的人。” 二更寒,往者无归处,生者九劫还。 闲者历阶而上,行经蛛窠虺蹊,于尸山血海前见狂人。 尸山血海中,有丁壮鲐背,有孥稚妇孺,或革囊溃烂,或刳腔曝露,或生兽足,或为虫巢。 某日,狂人剖生者胸膺,解其心肺:“此人患上气之疾,其心右前肥厚,肺肝亦非同寻常。” 闲者不应。 另日,与闲者书曰:“神兽族有一幼童,天生半心,可至隐楼一观;至于无尽,我已有所得,切勿自行试药。” 答曰:“首座犬马未陈,医方草创未就,夙夜梦寐,忧心如焚。试药细事,上为之,下效之,切勿大惊小怪。” 又一日,示闲者以异人生两首四臂者:“二子孪生,共栖一体,世人以为妖异,少见多怪。虽是天出其巧,未尝不可以人力致之。”复曰:“断一首,可活一人,首座想留谁活命?” 杀之,答曰:“一命不留,太丑。” 三更寒,椿萱既奄奄,孤幼徒凄单。 孤客登楼而罔,行经珠芽药圃,于天光霞影下见童子。 天光霞影下,童子怿怿自乐,孤客箕踞旁侧,掇叶为笛。如平生未识疾苦,如蜉蝣不知死生。 “首座首座,你的叶子笛,没谱没调乱七八糟,鸱鸮都被你吓跑了。” “鸮鸟白天都在睡大觉,根本没出门。想听好听的,自己来学,束脩不贵,乖乖叫我一声阿兄。” 四更寒,醉死乃贪杯,无为漱酲烦。 “剜腐恶,摧蛆蝇,诸事了了,之后呢?” “西苗久与中土隔绝,当取长弃短、互通有无。” “为长远计,必徐徐图之。你心太焦,手太狠,我看不妙。” “我尚嫌不足。椽烛藏匣不若跋烛照夜,谁知我能清醒到几时?” “那跋烛尽快照夜去,有我一人独大,翳流必成天下第一邪教。” “早说,我让贤。” “我说笑,你也胡闹。意在天下的人真心话说一藏九,哪个像你这样没心没肺,同我这等面交闲话还是留神些。” “待人待己伪心伪性,活着还有意趣?” “当然是,没有。南宫神翳真心真性千好万好,认萍生伪心伪性无地自容,睡了睡了。” “但认萍生不曾……” “不曾?” “不曾伪心。” “刚夸你真心真性就讲胡话。” “真心话。纵非同道,亦可为至友。面交?你?是谁讲胡话?” “胡话也罢真心话也罢,全给我放心底藏好,千万别……出来,我怕折寿。” 五更寒醒无适所,冷窗青瓦病雪,又岁末。 他起身摸着故人相赠的烟筒,未盛金丝熏,寂寂含吐一管空空寒意;寒意卷霰汽,冽如醇碧,冲至肺腑为割刀,穿血肉、削腐浊。但见铁筝横陈,少积尘灰,他起意一拨,筝音疲弊,弦徽黯尔。久不移筝,他自感手生,似瞽目,细触一根根弦,顿于一处弦柱。无丝可绾。当年拆弦作杀人器,迟迟未补,一曲竟不得终。 飞雪浸薄。 抚弦人远瞻残雪,遥想翳流首座在西苗熬过的头个岁杪。 翳流上下于天之界限守岁,四阁圣者难得聚首。寰宇奇藏方与醒恶者论中州势况,余下三人:一人默然布菜;一人执铁爪与南宫神翳缠斗,招招凶煞不似切磋;一人同首座作壁上观,乘隙扫荡菜与羹,遂结共谋之谊,就秘闻旧事佐酒,顺理成章。 “三名长老尚在时,除夜更为闹腾。”姬小双转箸撇开飞来的铁爪,搛取席上新添的茶糕,尝过又叹,“三长老皆是风流人物,可惜了。” “有多风流?” “掷果盈车。” “那就不如我了。”认首座大言不惭,“他盈车,我盈山。” 旧时风流人物,曾并行于崎嵚,曾共谋弱祭尊,也曾游高唐、枕云雨。韶华撚指,当年四人,一人亡,一人狂,两人畏见天光。再访水泷影,只见两张般若鬼面,不复风流无双。 “当年炼制‘无尽’,本是为了提升功体。我们三人与南宫神翳相约试药,不料遭事,莫虹藏体弱,当场身亡。我二人侥幸不死,用这幅鬼模样换得两条性命。而南宫神翳!见解药不能尽善,宁肯癫狂至死,甚至弃我等如弁髦!” “自离逖后,日日伏匿深壑,不敢自见。同孤魂野鬼相论,又好上几分?” “南宫神翳!翳流黑派!焉能不恨!” “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 “啖其肉、寝其皮啊……” 他抽尽金丝熏,于风铎下翻读招状,良久,叹笑。 “我又何尝不是?” 时惊蛰将至。 爱 惊蛰未临,溪心蠢蠢。 溪心植于寒日水畔,齿咬在颈项,念凝于唇吻。直取否?免受狼狈。求不得,念兹在兹;求得如何?饮鸩止渴。 三更夜上血月刀,漏分罗帏驻春闹,酒伶红袖招。檀痕留赠佳人别,云雨枉耽,思未绝,百鬼嚣。余酲未销,合目犹见一弯绛唇,他欲揽不得,业心更炽,于榻上缠过几刻,方起,天已大亮。 今冬寒早且长,积日朔风猎猎,白雪累叠。他往药铺拜会肆人,一路履雪为冰,趵趵如踏冻骨。 药铺闲门萧寂,三分收盆衰气。门内只坐两人:东主年逾花甲,手提戥子撮药;靠窗的那个年轻些,就雪弄笛,曲不成调。来客将年礼厝在门后,接着笛曲轻哼一段。弄笛人一曲终了,很是嫌弃乜他一眼:“移筝是一把好手,唱曲就是给人下辣手。下回进门前,嘴头记得封牢实,省的吓坏老人家。” 慕少艾道:“朱痕,老人家还没发话你就抢嘴代庖,真没礼貌。” “哪里哪里,后生子最是活泼剌,老人家看着欢喜。”东人乐呵呵起身,往后院去,“首座忙里偷闲上门来,当好生招待,老朽来去取只风鸡佐酒。” 长者既去,弄笛客又奏一阕老调,慕少艾自行其是,魔音扰人,至浓快时拊掌作陪,笛曲依违迁与他胡来,闹到尾末,差三错四。 慕少艾大噱不止,伏几拍案,似是累劫不得放怀。朱痕染迹道:“这个档口找老友吃酒,算你心大命大。问听翳流首座日理万机,万一被人逮到,不怕露相?” “不怕。”慕少艾形若发癫,收煞只在弹指,“首座与上头吵嘴,气不过出门散气。他还要脸皮,两三天不会逮我作劳。我怕什么?” 朱痕染迹道:“又是首座又是我,满口胡言乱语。今朝笛在、酒在,是天意催你一浇块垒。还是要藏着掖着,留待发霉好过年?” “发霉也怪你太刁狡。”药师重重捺着眉心,片晌扬手一招,“刁怪话免说,上酒。” 自是坏事惨事,血味满盈,徒隳酒兴。 腊月初,峳族通敌一事未平。南宫神翳每每喜怒无处,认萍生不欲由他决事,连日定计审处,头昏眼暗赴水泷影斡旋,两日后回教,人人噤若寒蝉。峳族数人之过,竟举族来偿,南宫神翳下令不曾一瞬。 他问:“根株不去,风拂芽生。不该杀吗?” 他答:“老老少少,杀来疲累。” 他睇他数顷,笑貌渐盛:“快刀堪使,杀一是一。首座意下何如?” “……百余人,我当面动的手。匕首卷刃,他便取贴身佩刀予我。”药师饮酒半坛,盛赞,“吹毛风力,好刀,好快的刀,杀人,趁、手!” 朱痕染迹一愣,笑骂:“不知是哪一只呆头鹅,自己打的瞒天帐,自己看不通透又难受。” “通透是佛境,难受是人情。我茹荤,非是佛。”倒是欲心非为,需请一百零八颗菩提子压压。慕少艾撕去大片风鸡肉,囫囵咽下:“罢了,权是给人魔添一笔卷宗。” “是是是,你茹荤,整只风鸡让给你了。”朱痕望望天色,又是雪兆,“你要找的人呢?还好吗?” “你说阿九啊,小小一只懒猫,吃好睡好没烦恼。”慕少艾稍一踟蹰,百感交集,“算是因祸得福吧。南,黑派着意于半心天疾,偏门路子倒有奇效。等阿九病状见好,我设法送他出去,劳你替我照顾一阵。”人他早在隐楼寻得,而南宫神翳先一步邀他研琢诊法,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想他来气,仓促转语:“年礼我送来了,百叶图、解毒方一应齐备,就是药材搜罗起来费点功夫,你们早作筹谋。” 百叶图一半是他画的,一半是问邙者讨的。茧之道与天之界限内的机括暗道,九成是黑派四友共同布置,天来眼芙蓉骨恨得切齿,半分琐细也记得刻骨铭心,真不知是哪个艳福不浅。风鸡多吃腻人,他把余下半坛饮得精空,低声道:“邙者发书搦战,约在来年惊蛰,我相机行事。对了,阿九你帮,哎呀,老了,前脚说过后脚忘。” “谁叫你爱瞻前顾后,天生一条劳苦命,当心少白头。” “能者多劳嘛。话说回来,你送我的年礼呢?风鸡不算。” “菱角金丝薰,霜月秋露白,送你一点家乡味过瘾。” “免了免了,秋吃菱角冬吃芦菔,按时调气才长命。来年秋月,我上落日烟吃新鲜的。金丝薰嘛,哈,飘萍客,四海为乡,认萍生不差这一时一味,还是留给慕少艾吧。” 承损友吉言,年礼归结是收了一件,少白头了。 认萍生既作表态,南宫神翳无由拦他研制无尽解药。教主频频至隐楼验覆新方,力求弥补无尽之缺,用药百无禁忌,痼疾未愈又增新患,夜夜不寐,白发渐生。孰料首座后来居上,他尚余一半鸦黑,认萍生却似一夜白首,长眉堆霜聚雪,幸得眉目无愁,意气超逸,白发一束,游仙风姿。 南宫神翳问起缘由,首座凉凉飞去一眼:“被你气白头试药试白头,随你选一个。你要是嫌丑,我也懒得染回少年头。” 南宫神翳一者不选,替首座理顺簪上垂丝:“只是白首?” “什么叫只是?你给我想好再说话。” “只是白首,并未损心抱恙。” “这倒是没。” 灰发的偏断:“那不染也好。” “那是。又不是你,黑白对半开,数起来伤眼,拔起来累手,看起来,”白头的嫌责了毕,手取烟筒抽簪,皇然轻拨一瀑发丝,“损神。” 灰发对白头,余暇于隐楼书阁小坐,攻研天疾杂症,此中趣味不足与外人道。认萍生回回观望夜前云蔚,以为乖乱。丹云如凝血攒聚,今日诸种不过抽取一缕,难织温香罗帷。尘网囚身,红云垂天,素是一人血肉。 革旧事盬,如何? 他长顾而默意。 革旧事盬,扼吭刳腹。 二月西苗祭祀天地始祖,君长掌典祭仪,司醒鼓招龙之礼。晨兴,三熏三沐,以示崇敬。 祭主乌发沐濯,漠漠如卧冰雪妖,与白发人四目相照则邪性蕴聚,如摩罗幻身。他持盅而来,磬折相就,还未蘸盅内五倍子汁,白发人已先意动,挑去鬓边漏涅的银丝,回神当即拍去残迹。 “咳,有漏网之鱼,我就代劳了。” “勿动。”口上叮嘱未必见效,南宫神翳略为思忖,搁下盅子,右手轻轻执住首座下颔,左手蘸墨点上黥文描绘。 “喂喂喂,就拔你两根头发,不至于罚我破相吧?” “再动就真破相了。” 首座安坐如钟。 南宫神翳就黥纹本貌翕心勾勒,间或轻转颔颏,粗笔以指腹挑抹,细笔以筋退提捺。日影缬眼,瞳中靛青如入氤氲烟岚,与澄空一色,疑是昼日天河。风气料峭,认萍生素有四逆之患,而其人体肤暖热,掠颊更似引火。此刻自断六根为上策,而他恒失良机,神游之际,罪魁已功成净手了。 “你弄的什么?”认萍生一歔,声势低迷,“能见人吗?” “自己看吧。聊且当是赔礼。” 话毕风气如止。 “看得清还问你。”认萍生独对水波漾影,“不用刺的?” “疼死你算谁的?” “一回生二回熟,又不是没刺过。一个留不得几天的鬼画符就想打发我,少说也得来坛酒。” “我自认画艺不错。至于酒,随取随饮,今夜四方台恭候。” “随你说,我只看见半脸墨。以防白日见鬼,我就不去凑热闹了。酒给我备好,不喝到你倾家荡产算我输。” 以认首座对皮相之看重,不见真章,是放心不下。 姬小双:“首座装扮颇为别致,可是为了今日祭仪?” 祷词枯燥又冗烦,首座只想躲清净。 疯魔恶盗:“与我交过手,赢了再说。” 打架是坏习惯,切磋名录别算首座。 阿九不堪其扰:“你是少白头不是变老头啦,都问第十九遍了,什么鬼记性!” 韶齿白首,童可欺叟,惨。 哑残怨女稍磨铜镜,聊以塞命。 镜中人黥文为翎羽隐庇,墨笔始自左眼内眦,云烟逶迤,凭凌于流风,逸无所恃,终笔是颧下一钩,秀雅勾人。 首座看罢顺气,心说画艺是诚然不错,认了。 他闲览苗土风俗,自书阁归家。袖雨庐尚余随羁人辞岁的秋露白,彼时心念柏酒,未敢尝片许家乡味,久之不卸封泥,竟是缘法。喧声不入袖雨庐,他枕隐囊,观风铎,颠来倒去拨弄一十四颗佛珠,似调处时月,不知是欲抻长或是抟短。二日月升,其形介于虚无与娥眉,篝火方起,菲薄焰光吞没眉月。他估度已是吹笙作乐时刻,乍觉红月迫人,苦于无处遁隐,携取酒具,趁早至四方台赴约。 四方台山水如喑,认萍生卧于树下,仰瞻一角烧红天顶。酒友或于祭台击鼓而舞,舞必如曜日,煌煌而通天地;鼓必如雷霆,昭昭而行巽令。 何煌煌,何昭昭,与他无涉。 无缘无故得一分欢喜,酒友不至,恰容人琢磨九般缘故。 慕胆略,天下不匮枭杰;惜心契,江湖不乏知友;容姿风致不令智昏,天骨才性难牵妄念。夫人之相类者,合契神会,相与陶熔,竟与夙敌相类几何?道不同,三字黥骨,不必再多。 搜肠刮肚无缘故,固无缘故。欢喜无果,何问缘故;恨海无终,万千缘故。欢喜是相见欢,心中喜;如今疲于供命,来日戕身伐命,是相见愁,心中苦,一怀愁苦。 奢望发于心外于邪的欢喜,倾天灭地僭肆;越僭肆,越乱逆。 可若他得了? 苦事做尽,何妨添一桩痛快。 同生嚣埃,谁不是图个痛快。 要做便做,念什么业障因果。 他闭目拨佛珠三千度,未几足音至,夜下酒在、人在、刀在。 “带刀赴会,是赴鸿门会?” “未开刃的祭器罢了。带酒赴约,又赴何约?” 赴约人仍是祭主服制,不栉而白足,上身赤露,银饰为衣,钿璎约臂后札青隐现,似是文翮盘云。祭日未央,祭主即古神现化,自祭台径然而往,疏宕不拘,严装不雕天格。平素不饰,人人见王不见美人;此夜美人神魄,冷香霞蔚,霜辉相覆,竟如漠南雪,盛艳妖异肃杀。月星若非辟易,必已蜕为灵骨,坦步于西荒之地。 “君子约,衾枕约,生死约……任凭你说。约不在我。”认萍生侃侃摆开茶盅,启封斟酒。碗底双鱼游嬉琥珀浆,雍雍自乐。“你的鬼画符我看清了,差强人意。” “素闻以茶代酒,未见以酒代茶。茶盅饮酒,岂不无味?” “像我这么讲究情调的人,哪里舍得糟蹋君子觞。中原酒,中原喝法,你量浅,酒后劲大,就意思一下。” 南宫神翳接杯慢饮:“于我,是不论酒,不论喝法。”他复揽坛而饮,酒色薄敷,润泽面、颈,于天突栖寄顷息,缚束目波一并落下。 鹤觞鉴美人。 认萍生勒住目波。 “既然不论,问什么盛器?嘴笨。”他重酒在怀,杂念一时为白堕盖抹,待酒过一巡后道,“我拿中原酒抵了你的西苗酒,赔礼不作数了,差强人意还是没尽诚意,你另外想吧。” “若我有,随你挑。” “有酒无肴,美中不足。现在天黑黑酒菜是没处找了,不如你牺牲一回,舞刀助兴?白日没看成,也不想看。而为祭为人之刀?”刀不开刃,人未出鞘。他当风酾酒,洒落叩坛:“不是你的刀!” 刀者轻哂,如人所愿。 火光逸艳,穹顶铺红缎万里。 红缎系于锋刃,峰刃破水横霄。 刀动,天动,万物动;刀疾,影疾,刀、风、天、地、人,浑然如一。 酒客观刀。 刀削泰宇,气吞穹苍。潮鸣电掣,骇炫大皇;白弩射潮,蜃龙破江;昆吾开刃,迫慑天罡;怒芒纵宕,会纳八方!山河为楮,刀为毫铦,刀降,山河崩,刀起,山河生,付诸一掌。 酒客观人。 人舞起婆娑,修臂招扬展屈,赤足腾点跨跦。胛生六翮,朋皇雍雍,破天火地焰、尘樊约束;迸珠云摩,臂钏烁烁,如银湾悬布,枷锁灵府。 刀者观他。 今夜月似无还有。素魄生于刀锋,植于青眸,深隐莹彻,是孤峰冷松冠雪,秋夜平湖映月。世相或庄严或浮靡,不及魔人指顾一瞥。 观者踏入此方世界,骤然雪销、月隐,波兴、日暖,苏醒百物。 尚有忍鸷掩映,伺时待击,击则毙命。夺天地艳而至极,艳极则万象可杀。艳刀本无羁束,出鞘必斩,斩必杀绝,不伤人伤己不还。而今甘受羁束,固为其所迷,亦为之而憾。 灵台见陷。若为相思,务以心血奉刀,至千百年后雪刃莹莹朱砂色方休。 此夜风流不比风月解情,流字荒疏,挽不得两点清凉雨;月虽幽隐,尚且钩得牢一屑欲心。强使重酒作柏叶,未可辟邪,他饮去半坛,似醉似醒,解得妄语,仍余半坛,似惑似省,抛坛为雨。 繁星落树,酒意浸郁。跳珠奔突,如雨霡霂。翻酒为雨,代天赍赏,是以人情乱天意,何妨? 酒香浸染刀锋唇吻眉睫。 舞者就刀锋舐酒,临水一刀,还观者一袭烟雨。 观者欣然受之,慨爽入阵,腕上念珠俱沾水色。他挣断丝绳,不管飞珠何去,拾鞘一掷:“未尽刀意,不觉得可惜吗?” “不。”南宫神翳接鞘收刀,“刀意在乎随心,与剑有别。” “什么分别?” “剑拘于道。” “又胡说。是人使刀剑,不是刀剑成人,本末倒置了。” “你以为我是论兵?” “我什么都不以为。”认萍生背靠树木滑下,神情没于树影,“醉酒贪欢作乐,谁还以为来以为去。你不累我累。” “于认萍生,是处是时也是贪欢作乐?” “平生苦短,何处何时不是贪欢作乐?” “也是。” 南宫神翳将酒一饮而尽,酒趁刀意更浓。目中四野烘烔,百态俱陷业火,如人,如我,无一可脱。人与树仅寸步之遥,他解刀,犹未近前。 人之脏腑血肉,逐一拆解,大略相类;五蕴成人,万里独一。与谁同饮,与谁贪欢,人不同,情谊、心境不同。同饮贪欢一时,不求同归,不必患得患失,而芸芸众生,沉沦者繁,勘破者希。 南宫神翳图沉沦,不图勘破,患得患失自成乐趣。 风息云定,万籁皆止。树下人似一袖惠风,生于造化、无可捉摸,只于一瞬化袖中凉意。萍生,萍蓬生而无根,无所系念,随遇而安,不过幻法掠影。求幻求影,不是妄求是什么?偏要妄求又如何? 萍蓬飘至,人亦来至,垂首触眉心,取一寸醉意。 气势信盛,劲力衰得很。认萍生哑哑失笑,酒意微暧,一睇手腕,天火曳于其上,仍似血光告凶:“贪欢作乐要这么矜重吗?我又不是纸糊的。” “矜重与否,在你不在我。”声气沉且清泠,若徽外散音,不甚匀实,“首座高看我了。” 认首座屈指蹭蹭眉尖。 重酒不好消受,美人更不好消受。本是毒蝎,虿尾将穿根骨,止于中途,引人向前一步,自去阴府。而今他止于一步,未知是剑刺毒蝎还是魂散九泉,偏上前半步。善骑者堕,任他酒里成精,一朝癫眩,离晚节不保也不远了。 食色,含灵之天性。美色当前,要坐怀不乱,太过苛求。得时尽欢,无论人魔,而人魔不过常鳞凡介。 “你是真的没救。美酒喝过,美人看过,不发酒疯对得住谁?”认萍生攀肩吻人眼尾,尝来差些风味,续下移浅啜,“这种时候还叫我首座,很败兴。” 南宫神翳安然留目:“认萍生。” “去认字。”认萍生折去咬耳珠,欲尘沸溃,下口不管轻重,“不对,差点被你混过去。你说矜重与否在我?好洒脱,我得这两个字?你得这两个字?” “有言在先。”他气息终于不稳,“不回?” “忍不了。余下几坛酒,你看着办,我不想动。”他悻然切齿,“疼死算我,好过被你气死。” 他一向由他。 夤夜笙歌盈谷,曲水山风为俦。犯戒者众,法戒律藏共沦尘妄,神鬼做媒也忙不过来。 唯证衣角翻飞,几豆佛珠堕水。 嫉 西苗有一奇一险。 一奇水泷影。地伏岩岍,昼晦窈冥,石笋错于鼪鼬之迳;滴水跫然,哀哀如泣,天日还辟。谷匿玄厉,沙虱隐迹;山称龙蟠,虺镻横集。黑派元僚天来眼、芙蓉骨舋面变声,为故主逐弃,遂据地开宗,矢志雪恨。地在西南,人比邙鬼,号西南邙者。 一险盘风岭。苗谚有之:岭上千刃怒,岭下万鬼哭。岭上飞峰截皓曜,鸿鹄难逾,岭下飙风食白骨,虎狼不趋。左豺虺,右虎豹,上立嵯峨,下踞劲风,造化之杀地。 惊蛰,与奇地之人会于至险之地,合为奇险之局。 今日双方各据一峰。 两峰间设一方石案,石案乘风悬空,旋一刻止一息。案上玲珑美器凡八十一盏:四十盏醇酒;四十一盏药品,一盏置于石案正中,为邙者改化无尽所得,余下四十盏烈毒与醇酒杂处,邙者黑派各付其半。每逢石案静息,与会者于外围自取一盏,如是二十巡,决生死胜负。若平局,正中一盏归于黑派,了恩怨情仇。 会约定于去岁冬月,认萍生得知细目,曾问南宫神翳:“你与邙者有什么深仇大恨?”既知一二,又往水泷影商决事宜,不过欷歔太息。而今会于朗朗昼日,他乍见面幕后两张人鬼难分的脸孔,便知血海深仇是至死不休了。 早春晴日,风犹凛冽。首座畏寒,心安理得借来一肩窝风,正色相商正事:“主客有备而来,自然是做东的底气更足。你有几成胜算?” “不多。天来眼、芙蓉骨,”南宫神翳念出两人名姓,心绪翻然移变,“毒术在我之上。”他侧身展袪,为人阻风:“邙者风性如何,你不是早已见识过?” “是啊,爱玩阴的,还很难缠。”认萍生扼要道,“那你还敢赌命?不怕无尽发作吗?” “怕,但我更恨作茧自缚。人生朝露,赌成败生死,方非虚度。” 认萍生冷冷横眼:“那你管你赌,别拉我陪葬。” 南宫神翳道:“浅量不堪嘉酿,不如借酒献佛。四方台陈酒已尽,我也很犯愁。” “算你出息,骗别人美酒让我压阵,打得一手好算盘。”石案将止,便是首巡。首座吐出一口烟,神情莫测:“和爱玩命的赌鬼论胜算,我真是自找无聊。不管了,总之,帮你取得无尽就是了。” 话音甫落,石案骤停,四杯飞往两峰。 首座执烟筒接稳,品了品:“酒。你呢?” “酒中毒,抑或是毒中酒,切莫大意。”南宫神翳将空杯掷入捽风,调息片刻,倦烦与对峰道,“天险、奇阵、伏兵、伪言,如此阵仗请我入局,未免浪费。” 天来眼于对峰传声:“配你怎会浪费?以你我交情之深切,至纤至悉的绸缪亦不为过。” 南宫神翳道:“论毒争胜,不关旧情,省下你的虚情假意吧。” “旧情啊。”认萍生面上戏说,指间九针已具。南宫神翳拦下,他双唇黯红近黑,抿出一痕快意,入眼似刀上陈年血,不及言语令人心寒。 “不必。”他以蛊试药,不吝赞词,“这毒值得一品。想不到他们经年隐居水泷影,毒术倒是日进千里。” 认萍生从令罢手:“所以你是想说,早该把他们赶出黑派,成人之美了?”他掩耳半刻,饮尽第二杯。“的确是好毒啊。” 对峰之人亦在观风自忖。 “这点毒,玩不死他。”天来眼饱觑敌手情状,不疾不徐道,“我本就不欲让他死得如此轻易。背信者人恒背之,该轮到他尝尝这等椎心滋味。” 芙蓉骨:“如何椎心?” “亲睹一世心血尽毁,毕生所求不得,自掘坟墓,身名俱灭。夺命?太拙劣了。”天来眼道,“还是让他活着更得意趣。” 芙蓉骨配出解药服下:“只怕夜长梦多。与人魔联手,难说是与人谋敌还是与虎谋皮。” “然也。但千里运筹,远不及枕侧之谋,你我来日再观。”天来眼仰观日影,心下度算,“酒筹过半。第十一盏,你且接好了。” “托福,是酒。”芙蓉骨饮尽掷杯,“只恨陈酒不与故人同。” “故人又是何人?”天来眼慨恨,“于其所欲,赤心可倾;于其所不欲,无心可言!当知今日,有何可恨?” 晨昏轮替,顶峰酒过数巡,还余九盏。 认萍生计点:“十六酒二十毒,运道不坏,只是彩头不好拿。” “可,还是不可?” “尽操心闲事。好好挡风吧,我再算一算。” 认萍生凝目向空研寻机理。案陈杯盏九九。九,阳之数,道之纲纪 [4];石案一刻六周。六,易之数,阴变于六 [5]。阴阳乾坤为筹,天风地物助势,铸局困杀,强攻难取,然天地之至数终于九始于一,破九九而取一,或得一线生机。 “石案仗风运序,必得一物镇之,多半就是那件了。”认萍生见南宫神翳气色尚可,搭脉验看,一瞬严凝,一瞬轻侻如故,“你身法不如我,老实品毒,别多事。” 南宫神翳垂腕:“你毒术不如我,也别多事。” “碍着你玩毒?我有那么闲吗?”认萍生抑遏悸罔,侧首引致杯中物,不去揣测南宫神翳夺得无尽将如何作为。两人分背饮下一巡酒,各报休咎,皆酒,一时无话可讲。 酒至终巡,双峰四人并立。 四盏将出,云翳蔽日。 一盏出,石案欲止,旋风渐息,万籁收声。 次盏出,石案既定,沉云四合,眠龙待腾。 第三盏。 狞飙聚龙,悍戾擘空! 坁隤声中一人疾出,如飞翮搏风,掌上韧丝缚住两盏,引丝易位,趁先夺杯。风啸云排,驰晖贯案,石台震荡一顷,轰然迸裂!两峰山岩陨坠,飞沙走石,更助风势。飞翮举重若轻,双手再引丝线,反借风势往峰上一送。峰上人执其一端,足踏碎石,怀迅翮而去。 胜负立判。 对峰之人丢却空盏:“心印默契如一人行止,认萍生当真可信?” “认萍生,翳流首座,远比他的教主心狠。心印默契未必不能谋命,前鉴犹在,是你忘得太快了。”天来眼袖手回身,“宴席尽了,安心调息吧,我去会会故人。” 故人于盘风岭下相会。 “久等了?” “等你,从无久字。”故人阴冷道,“你的首座还好吗?自恃如南宫神翳,会放心由他搅局?”他看向他怀中昏睡的认萍生,立时了然:“多年不见,你下手轻了不少。” “无尽本该由我自取。”南宫神翳低声赞道,“四十味毒,毒毒出奇;四十樽酒,酒酒相克。难得如此快事,今日一局,确实称心。” “醒着活受罪,好一个称心啊。今日是宾主尽欢,来日,”天来眼歉然道,“见谅,忘了你来日无多。”生死自决,死得其所!他中心恨恨,空杯为敬:“后会无期,神翳。” 闻者颔首不言,与故人擦肩而过。 终竟不与共酌。 杯酒难画前事,亦不话来期。于小户,贪杯只得一时快,余生如斟,便只取这一时快。 一杯酲困解来久长。等他调通脉络,已过十日。 四阁圣者皆在四方台相候,独首座一人未至。南宫神翳尚未发问,姬小双先道:“首座近日都宿在书阁,不过……” “你前脚出门认小子后脚就走了。”疯魔恶盗耐不得他的慢性,“有事快说,趁人魔还在气头上,我赶紧去打一架松筋骨。” 姬小双道:“想找死,没人拦你。” 南宫神翳权衡再三:“他真有这么生气?” “没气疯,也快了。刑堂内的暗探惨不忍睹,你自求多福。”寰宇奇藏蹙眉,“告罪需从长计议,眼下还以机要为重吧。” 这本在南宫神翳意料之中,而臆算坐实,却也并不如他所料般宜人。赴盘风岭之前,他已定下黑派日后方略,醒来又敲推枝节,行将入夜,方得空拜会袖雨庐。斜阳映檐,山岭鼓来惨懔寒埃,他满手杀业,一时也以为碜碜。 袖雨庐外辟有药圃,半是新垦的春土,半是割剩下的残根,百草错杂,皆是制取无尽所需。药圃与屋舍间竖起半块木匾,底下倒躺着一个刮花的“阁”,上边一行字,“羽不得入内”。羽字扁平,活似被一气削走半边头颅。南宫神翳扶正这块据传不翼而飞的书阁木匾,看着参差不齐的断口,不知是该怒还是该叹。 门里风铎微响,他踟蹰半晌,隔墙送入一册秘典。门户被屋主自内以气劲扇开,余力再送,悍急砍下匾上一“羽”,南宫神翳眉角一跳,慎谨入内,屋主又一掌把门关死,动静几可震碎瓦当。这两掌来势汹汹,出掌的却是个卧在醉翁椅的懒人,手握一新一旧两管烟筒,空摆抽烟架势。 “我说怎么整理来整理去就是少一本手记,原来是在你这里。”认萍生口吻和悦,“折天寿以养精神,这等阴损秘法,只看一次也难以忘怀。”他醉中狠咬烟管仍不舒心,顿折旧物为两段,取来新筒,扪摸管锷,恨不能抠穿青竹。“你存心拿走的?” “坐风口,不冷?” “你存心拿走的。”认萍生不理他,自顾自点头,“看来‘无尽’的甜头不好吃。所以教主有何贵干?再从背后弄昏我一次,还是杀人灭口?” “你的伤势……” “没好透死不了还能活蹦乱跳,随你看,看够出门右走不送。” “看够你?”南宫神翳拾起两截烟筒,搁在铁筝旁,顺势擦去尘埃,“我是什么人,你不是早就知道?” 掌风猝尔冲至后心,连人带筝一并扫落在地,南宫神翳左掌刮到两弦,鸦声颤颤哀吟两记,一片寂谧。认萍生揽人一带,俯观戾狠双目。瞳中幻身,眉近鬓角,浓淡匀净,眉峰犀锐,素隐于愔愔悦色,今朝曝露,利可伤人。夕曛乖乱,青目浮波,他宁肯分不清其中有无痛色。 “你是什么人……好死不死,好活不活,宁死不愿输。天下人这么多,我唯独不想看透你。” 认萍生一字一句,兀自哑然。魔人长于山野,与禽兽相亲,虫命、人命,于他是一般轻重,算自己的命又估值几何?诱溟鸿充屈陆行,固犯波罗夷,是天下第一等混帐事。为敌寻解药、绝死志的外客,不外是天下第一等混帐人。混帐人不远千里而至,隳名灭迹,用心不良,暗算受得有理,较真才是昏头。诸事莫名,因何而怒,无能判明,无权分清。 “活该我不想。早知道你急往地府应卯,我找什么解药?”他颊辅尚存风刃所割创痕,细细密密,宛然泪踪,“害我吃一次暗亏和十天闭门羹,这笔账没完。” “是我欠你一次。当时出手,我并未有过一分迟疑,至今也未有过一分悔意。”南宫神翳言语平淡,几乎不沾七情六欲,“下次换作是你,也不必留手留情。” “手记是你拿的,无尽是你吃的,你跟我说留情?” 枕留红印,认萍生木然拽他左腕细审,是小指指端勒破,血痕不深。这一双手自来很美,霜白透一点釉泽,似指掌生死的鬼手,月下舞微青,也是生机日衰的人手,画皮鬼魅所欲。他对着掌纹合上,余温犹烫,恍惚数顷,埋首咬紧尾指吮血。 “别碰,我的血——” “一点毒性,死不了。我和你的蛊虫药人本就没分别。” “没分别?蛊虫有主,萍生,当如萍而生,无主,自为其主。你说药人?”南宫神翳侧首逼问,灰发悉数自隐囊滑至榻侧,“还是想问我为何不让你亲试无尽?”他眼中诡光烁烁,狠劣狞厉:“我会允你背着我试药?我会允你有一刻认不出我记不起我?我死你都休想!” “你忍不了,所以让我来受?” “你会吗?认萍生?”南宫神翳笑貌乖戾,细看单薄,似华而不实、粉绘讥诮的代面,后三字听来便是不入情的否决。 你会吗? 你配吗? 认萍生? 不语。 谁不语? 碎光掠于指间,入怔忪双目,如星陨冰坼。 双手分明枕于松绿隐囊,却似自领枷锁,陷溺其中,捺出十点黛绿。近于尸骨的霜白,也濯出一丝妖冶血气来。他惑而扣握,涔涔颤颤,无从攫取。那双手先行沉底,在孽海下诱他坠落,又托起他。他要取要握,只需伸手、屈指,一步足矣,永无回路。 又非易如拂埃。 “硬话说得自在。”他扣住他左手按上隐囊,哑声道,“用说的就好了。” 十指连心,但此说于慕少艾欲射杀的翳鸟不合用。翳鸟刺于背腹,翱翔于朱华琼叶。朱华乱颤,囚它轻妙双足、蔽天叠翮,弹指为烬。拂去灰埃,遗骸犹向天长鸣,九死不悔。纵令他于业火前引弓贯羽,朝生暮死,亦无殊别。翳鸟当凌九霄,如何生得? 难求一解,自逐影而沉渊。 “我会。” “你给,我受。”他自他眼侧舀取碎光,迎虿尾走完余下半步,“礼尚往来,……你疯没了,我亲手杀你。” “记得取快刀挑我肉吃,”魔头疯得安详,是提说明日吃鱼明日必吃鱼的声气,“骨拿去做烟管玩。” “……混帐!” 魔头便得意又快活地笑了。 惊蛰过后春雷怒。 中原友人携长铗而至,抱铁筝而还。背上稚童酣眠,梦闻半阕叶笛。友人为稚童添衾,挑灯读笺又十度。 “五月辛巳朔,戌时六刻,西入茧之道……相机而动。” “今机宜既定,另有一事相求。” “南宫神翳,慕少艾一人来杀。” 取 翳流首座认萍生: “……日益尊幸,信之重之。” “人魔畔教,中土犯我,垂成之功,卒为焦土。” 书至此行,罢笔。 若黑派亦存青简,翳流叛逆认萍生必缀于佞幸列传,留一笔浓墨。闲来觅事,戏为小传,自矜珥笔殊妙,恍见尊幸一语,掩耳盗铃涂去。半刻悬宕,一挥毫铦,墨满半纸无赖词。 认萍生殒溃的前两月,闲淡无事。昼则于西苗各处游逛观风计议,夜则于书阁誊录近年研习心得。或不识西苗古字,问诸南宫神翳,他也由首座闹断窗边小寐,懒懒答上一句。 有一回教主心血来潮问起首座:“熬到夜深还不停笔?录来何用?” “你的烂账,我要留一份。”首座提笔又写几行字,“等你人没了,烧来出气。” 教主不假思索:“烧原物不就是了?” 首座斜睨:“你舍得?” 教主袖手:“自是身外物。等我人没了,随它留是不留。” 首座垂首瞅粘手书,哑忍片时:“行吧,我舍不得。” “有什么舍不得。”教主随手一翻,撕一页折几折,“这处错了。” “舍不得人间少一点趣味,多几个活人吧。但这种害人常气常忧常烦心的日子,我也没什么舍不得。” “没几天了。” “不重要。”首座清清淡淡,从令罢笔,撕纸伺候,“我会长命百岁。” “那就说好了,”教主清清淡淡,“长命百岁。” 此册录记旧族风习,吹笙跳月以结契。一介中州亡人,一介叛道狂徒,信风习也枉谬。狂徒信手一掷,墨宝作纸鸟,狂墨点睛,滴溜溜两豆贼光。亡人给纸鸟放生,任它摔进雨与泥,如他来时。 此身既去,一物不执。 惊蛰以后,教主不复疯魔之态,白日尚能役役不见形迹,而日益嗜睡。醒恶者还自北隅,探望老友,知悉近事,几欲割席断交。首座煽风点火,翌日没能走出四方台。 认萍生爱极恨极这两个月的闲淡。他观南宫神翳在窗边小睡,有时怕他长眠不醒,有时盼他长眠不醒。盼与怕磋磨数日,积恨凝石,终偃旗息鼓。勾描人影复重笔抹煞,是真想亲他也真想杀他。 辛巳朔,长夜如一纸泼墨,黑透,蔽天烽火难落迹。 是日荧惑守心。寰宇奇藏人在中原,上月便寄书警示。南宫神翳一笑置之,将此事说与首座听,认萍生同是一笑置之。 荧惑守心之日,忠烈王府门士攻破茧之道时,翳流的教主与首座仍是一笑置之。 事起切促,而不出理数。盛极则衰,承平日久,辄险危环生。于南宫神翳,险危素来是他芒刃所向;今之险危,为他亲手栽莳、饶培旦暮,得见中宵敷秀,惊怒有之,怿悦亦有之。 于是南宫神翳一笑置之。 至若认萍生,或说慕少艾?为此一击,他垂饵虎口,枕戈待旦多时。自剖破至交心腑之刻,自目见隐楼残肢骸骨之日,他朝夕臆度,翳流教主该是何种落局:命尽煦风,于狂恣之人是垢辱,于手下亡魂是冤屈。南宫神翳合该酷殁,在千军万马中搏杀至力竭,以命作局,令敌手追悔莫及。南宫神翳活得明白,恶得明白。认萍生愿他死得明白。慕少艾要他死得明白。 于是慕少艾一笑置之。 辛巳朔,戌时过半,戈戟乍兴。叠峦兀臬,烽火盘停。 茧之道横丝满布,与天之界限相接,上布飞虫,以为警戒。此时悬丝齐振,肩摩如啸,竟无以探明伏兵何在。三圣者与首座皆于天之界限镇扼待命,少顷有人带伤呈报茧之道战容,众人肃然。 “茧之道径路盘错,毒物活尸四伏,外族怎可畅行?”姬小双心知此事蹊跷,而事已至此多思无用,忙道,“情势紧迫,姬小双请率众再战!” 南宫神翳盱衡大势:“茧之道分三路,你们率四阁之人同往中道,事定之后,寻寰宇奇藏。首座同我留守天之界限。” “教主!” “速去。” “敬受命。” 三人得令即行,顷息不见影踪。 认萍生缄默不语,松拳露出一片铃舌:“你让他们三个走了,留我一个?真当我是三头六臂吗?” “长铗在手,何惧以一敌百。”闲人用剑如臂使指,南宫神翳曾于早春雨日识认,闭目剑招犹在,是杀人剑,更是君子剑。他瞥过首座袖侧剑鞘,缓缓道:“敌一人,更不在话下。” “哪来的怪结论?我又没怎么用过剑。” “认萍生是鲜少用剑,你却未必不谙此道。”南宫神翳拾级而上,步步如启路,“来。” 认萍生随他止于座前。 “从此处看西苗,一向是很清楚。东望中州,极目所见不过边塞望楼,有时看来与西苗无何不同,人、事,命理皆然。”南宫神翳道,“身亡中州刃下,命丧西苗蛊前,却有义与不义之别,想来是有些可笑。” 认萍生怒道:“兵临城下,你还有闲情感慨?” “除却这点闲情,我也不剩什么了。” 南宫神翳出其不意攫他下颔,撚至一侧颌角,笑纹隐隐,似在看人,似俯瞰这夕荒景。或已看得太透彻,他不复观瞻,垂首轻轻一掠,如落六出飞絮,极凉薄、极温存。似假似真的色授魂与,虚与实,一息净彻。 认萍生怔怔抚唇,且笑且叹:“果真是好闲情。” 南宫神翳意态慵疏:“是中州兵临城下,还是我开门揖盗?今夜盛况,比药师初衷何如?” “神……”慕少艾弯着白眉,一步未动,“翳流教主果然睿质,我败露得不亏。你说破也好,省得我费神说。既然知道了,为何不杀我?” “微其人,世莫我知,我欠一人一诺。你又为何不走?” “认萍生不枉担断灭五伦之名,杀你一人,功德圆满。我要他死得舒心一些。”慕少艾握紧掌中白骨,“你曾问我铎舌为何物所制,今日答你:人之指骨。匣骨吊友,是按西苗旧俗来,但我想,他更愿意亲睹黑派的下场。好了,报你拳拳之意,你败,我留你全尸。我败——” “不必多说。”南宫神翳长眉微挑,“与药师初会,薄礼一件,堪为敬贺,你拿稳了。” 慕少艾寂然。 杀声喧豗。 “生死自为?”他问。 “生死自为?”他问,自答,“姑且是。” 生死自为?南宫神翳是与认萍生说过。 他翕然深维入局之日。血水雨水混杂,轻飘飘地载着暗藏杀机的来客,浊其衣、剑,难浊其人分毫。他欲穷其过往,欲自泥沼中挖掘剔透真意,如今终有所得,犹慷慨无艺,复挖穿己身肝鬲。 为解中原倒悬,佛堕人魔;摩罗自甘敛戢,竟欲求佛魔同道。得陇望蜀,其我之谓也。中原药师理当心无芥蒂,归为正道巨擘;瞽聩者理当自取其咎,为亏欠之人偿命。如此而已。 “教主以命为饵拖住我,留存黑派余力,再借我成全你的清清醒醒死?真是好气魄,好一个姑且是!” “少了。首功白给正道义士,不如交由药师处置,烂骨报信,不枉一死,我也舒心。但眼下何意饶舌?”南宫神翳瞑睫少顷,厉色迸现,“药师久悬不决,是怜、悯、我?” “我不怜悯你。相反,我敬你,敬你残狂狠毒、高掌远蹠,敬你旷古绝今的千秋功业、筑于尸山血海的千秋功业!怜悯,只会是对你我的侮辱。”慕少艾拔剑出鞘,咥然低喃,“唯有血战配你。” “劝我止步,才是真正辱我!”他放意大笑,挽刀,“士无相辱,辱剑何如?战吧!” 背城决一,自无情谊。剑刀相错,互不藏拙。 慕少艾出剑。 剑拘于道。无道非人。人魔,人在魔前。人剑杀人,首剑既出,直取要害。人决意已定,剑同样一去无还。 南宫神翳拦剑于胸,左腕上挑,复变刀势砍其左胁。慕少艾腾步避捍,殿中悬丝同时聚为一束,直冲后颈。南宫神翳逆剑而上,慕少艾方留神刀路,脑后凉风乍起,念如电转,反手击出数针。石针绕丝作引,粘丝一化为二,系于左右金柱。 分神半瞬,弯刀扫向左腋,慕少艾闪避不及,肩胛受创以博割喉之机。南宫神翳料是虚招,稍稍侧首,足踔腓肠。药师蹬地一跃,石针牵丝疾动,束踝直趋承尘,颠趾吊于半空,足点横梁,反冲直下,一刺不成,即假悬丝后荡,以避劈面悍刀。 慕少艾身法妙绝,游走于横丝虫罗,轻灵如鹤;南宫神翳内劲浑博,势如万钧。刀掌交错,逼危袭夺,木石纷落,梁柱哔剥。慕少艾挡御数次,合谷已鲜血淋漓,既知直击无用,神意乍冷,揽丝纵下。 刀风将长剑震偏三分,转瞬又是霜光一烁。匕首破空而来,南宫神翳未料他会如此作为,颈项见血。药师早于悬空时取出利刃,此剑不中,原是作饵,然力有不逮,伤及皮肉而已。一招不成,药师踏步迎上,手执短兵针引长剑,不避锋锷,宁以生换死。 “这招才对。”南宫神翳一讶,叹赞,右掌立时锁喉而去,“既为死战,当舍君子剑!” “得你几分疯癫是吗?” “得我?素性如此!” “好,慕少艾领教!” 气劲奔窜,邃宇不堪。栋折榱崩,椽倾檩分。一者为仇为道立,一者为护为守死,皆为杀役,同堕鬼质。狂战疯战,峨峨太虚下,无非一哀。狂战中人,彻骨快悦。 战有间,飞尘乱石中荧光忽现,万千悬丝骤灭。 慕少艾即刻收针掌剑,右臂不能自持,更助余势。 飘尘下坠,刀光刜落。慕少艾但闻刀鸣,魂府一空,右腕为人紧钳前递,长剑少偏,贯穿左胸。他竭力再刺,把人身钉上石座,喘息须臾,复观剑创所在,受创之人却先道:“不必看了。你我在隐楼试过,这伤……活不过一刻。” 也疼不过一刻。幼时千虫啮身,往后纤毫之痛,胜万针穿心,枯忍数十载。 不过一刻。 南宫神翳扶石座勉力端坐,筋脉暴起,指甲断裂,掌下石面剜剜崆嵌。他咽下血沫,雍容不迫:“何不用毒?” “因你不用。” “医者,不以药石用兵吗?” “狂者,亦不以督邮燕宾。” “好!阎浮有一人知己,虽为雠寃,可以无憾!” [9]南宫神翳唇畔含血,竟是棋逢敌手的宽爽,“听好,是我……允你杀我……” 慕少艾以剑导气再伤心脉,复去掰腕上五指。南宫神翳握得很牢,至细至微的竦淅都明晰可感,他下了死劲,无以离分,只得根根掰断:“全你一战,尽兴与否?” “尽了。”五指垂垂,绵软如骨骸尽去,南宫神翳含笑漠置,“多谢药师这数年来,一颗佛心。” 无怪慕少艾在他面前隐饰得天衣无缝,宿恨在怀,也难为这人演一出皮肉之交。帐幔一遮,顷息迷目,谁去分宿恨与欢愉。他的首座只执恨怒于一剑,得他千疮百孔支离骨。 而临近此时…… 诸相寂灭,他犹能见他。 竟也只能见他。 萍生。 认萍生。 他想这名与姓实不相称。萍者之命,漂泊来去,如何认?认谁?认字以系,固生挂牵,浮萍却无根无牵,两相抵牾,自道虚假。他要恨要爱要守要看的,徒然是飘渺不实的幻法,连浮萍都不是。 恨? 自是恨极了。 恨!欲啖其肉、嚼其骨;纵令名登鬼录,也要缠其左右,夙夜不休! 恨…… 为何不杀?这句话,他怎么问得出口? 死本是这世间至无苦楚的刑罚,他不忍给他。 逝者赍恨,皆归尘土,后人浮言卒不入坟冢;生者风栉雨沐,易生忧怖、罹八苦。 醒着活受罪,活着醒受罪。 死?一了百了,身后皆空。他不给他。 他要,他允他予取予求;取了,便生受。 穷我一生,成一人魔。 认、萍、生? ……慕少艾。 剑身半入灰岩,磐石难转。千念绾错,繁乱如兜络,凡所网罗,只有一影与一刹。 一影凝目无话,跪于座前,摊平掌心,任灰发拊扪螺纹,一刹如沫。 他的影贪婪无餍,专来食他血肉皮骨精魄,他予他所欲,只剩恨与命没给他。是以今日他易影而来,予他本相,取他的恨与命。 只此两件。 他要,他给,他受,他死。 “疼就少说废话。”慕少艾哑声道,“还有什么话,一口气说完。” “有,我要慕少艾……” “看着我……死!” “我会,否则没法定心。” “认萍生之心,”问语为咳声割截,残残落落,“还是慕少艾之心?” “有分别?终归是我。” 不甘归他,命归他,恨归他。 末一眼归他。 慕少艾一瞬不瞬,眼眦胀痛:“你这份薄礼很重,老人家却不能不拿,强买强卖,实在不占道理。不过拿人手软,我嘛,只好把认萍生还给你了。” 也许是这一辈子送得最没脸皮的回礼。本来就是他的,还什么还。 他拾匕擦净,厝于五指俱断的左掌,连指带匕一握,自刺左颊。霜刃剺面,黥文左右,血肉模糊。数刀划罢,痛咝溢齿,他弃刃拢他左掌,俯身傍剑饮血。 “你!” 剑穿肺腑,气息难续,南宫神翳眼前昏黑,竭力引臂,抚到半面人血。他边喘边笑,指甲深深扎入皮肉:“疼?” 认萍生怕疼。 他记得。 人疼得战战,神气照旧宴如,不知上天造人时何故歪了心。是天偏心,却由人偿还偏心之过:屠不辜、戮亲故、居穷途、负詈辱,无一非切肤之痛。历历细数,他静不露机的首座真是忍尽了……常人所不能忍啊。 他无理记得。 南宫神翳一哂,细挲杀人者颧颊,指下湿凉还暖。“检柙婴身……认萍生,何以任平生?乱起名。”他依循故迹轻拭水渍,遂任右臂无力垂落,“疼吗?你会……” 此问是问认萍生,慕少艾不答。 南宫神翳亦憬悟,不与闲话。 “罢了,慕少艾……我问什么?他与我无关……” “但祝慕少艾……永不违节义,永守其……石心、木肠。” 殿外天幕俶尔一红,南北之极尽沦十方炼狱。搅风乱云十数载,崩摧离析于一夜,江湖如是人如是。乱局起于戮,止于戮,百代循序,千秋往复。而风波息止之前,必有杀声撼天。 杀声下处处萧索。 山河萧索。杀声惊翮,鹰鹫行行纵空远去,不遗哀鸣。 青目萧索,恨火扎穿灰翳,徒余莩末残辉。青目执著朝向朦朣人影,唇片几度翕动,终不闻字音,终只得其形,终音形全消。 慕少艾始终不应,只是绷着笑意多一分嫌轻佻、少一分嫌寡淡的惨白人面。他直身凝睇,口中腥甜,唇、颔皆是剑身淌下的心血,忽想起托人送走的铁筝,弦亦染红,时日一久,恐怕只剩烂弦半根。而他随即不想,再想,便忍不住毁全尸之诺,割人头颅。 他留不得这双眼。 看人死当真遭罪。 认萍生非美人不看。南宫神翳的确好看到天怒人怨,如今再违心也没法说他好看。 慕少艾看了很久。 很久也不久以后,想起有事要做。不想不行,太静。 他揩去他眼角一点冰凉碎光。 他后退几步,驻足片晌。 又上前几步,驻足片晌,双手不复僵麻,欲拢青目,竟作罢。 “慕少艾,感君之谂。” 我看着你死了,神翳。 认萍生陪你下地狱。 恚 闲人自逍遥,江湖事江湖了,今朝风浪起旦日风浪消,谁惦记谁烦恼,贪嗔痴宜抛。 黑派那点陈芝麻烂谷子,丢江湖放生,小小一尾鱼,是鱼游至老眠江底,还是鱼死江面翻肚皮,日新月异的江湖事不牵记,忘性大的江湖人也不在意。 慕少艾是一个没烦恼的闲人。 闲人没烦恼,没烦恼心空空,不久硬说很久。 闲人怀满身血出殿,赤发如鬼,无人识他。茧之道三路,中道不载于百叶图,翳流余众多半未死。南宫神翳自断后路以换黑派后路,今世再无南宫神翳,黑派也再难称翳流。闲人已将首功连肉带羹吞净,无心与人争名。他安安藏骨铎,舍剑匕,往四方台,杀一群人,放两把火。 一人群生不如死,或气若游丝几于死,或半痴不颠但欲死。隐楼遗骸千千万万,拼不起几具白骨。认萍生掌领隐楼以来,勉力记下药人名姓籍贯以备身后事,但亡人名姓太多,天底下没那么大的石头可供勒铭。末了折中,记某年某月某地几人,共坟,合祀。日后寒衣中元,酤酒数坛,祭于千尺外便是。 两把火欱野喷山,隐楼书阁,东西各一,悉数倾覆。烽烟迟来,烈火喧宾夺主,声势比沙场浩大。隐楼惨景,天不忍见;书阁秘录,湛患务除。黑派以毒、蛊独峙一方,而群蚁附膻,焉知今夜千兵中蚁卵几何?世间不该有第二座隐楼。 两把火烧尽,慕少艾竟往袖雨庐。烽狼穿宵,人间道上步匆匆,却似火涂道上跑一遭。 袖雨庐不远,烽火恶声还不及烧来。斗室空壁,相与吊丧。铁筝回还,剩烟筒一管与两半。一管新知,把玩嫌涩;两半旧侣,某日心头火起,狠命折断,不如断人五指痛快。 认萍生入翳流后没用过剑,一贯爱使匕首与水烟管。水烟管是风流人的常好,一架打完,尚可享烟两斗,短匕不必说,背后捅人之上品。教主信首座信得过分,慕少艾背后捅人便轻易得过分。信之一字,人言合之,人言分之;可合可分,足见信与不信不赖人言,只赖人心。 人心自古不靠谱。 人魔,魔在人后,人心脱空,魔心是用。死战一场,与人同酣。譬如饮酒,酒极则乱,乱极则耽 [10],耽极则…… 入魔啊。 他叹一叹,贴身收好新烟筒,又携两段旧事与旧管出门。 门外药圃荒芜,木匾八风不动,匾上徒留“不得入内”。鬼门关闯过,美人榻卧过,再说不得入内,很有贼走关门的意思。他与木匾一道痴呆,人几如匾,恶鬼附体般飘回屋内,翻半天翻得上半块——怎么就没丢呢。 上半块三个半字,强充四字也无不可。他毁第四字一半,心想认萍生权且算神医,南宫神翳不至于不给他一字。认萍生从未拿余下的两字叫过他,怕烫口;南宫神翳也鲜少如此称他,不提流离意,只说萍生二字文人气重。他反唇道“静以承阳”,却不由自解:换他真正名字,南宫神翳或嫌脂粉气多。他临死一意长念,不知是为牢记一人秋后算帐,还是连一个称呼都不欲欠下。 他刻不成字,取旧烟管与木片合埋,引火。 魔罗,人魔,魔心,三魔一冢,不留字。 认萍生是一个贪心的闲人。贪人酒,贪人相,贪人命,自封是天下一等贪人。岂料贪人之上有魔头,至贪,贪至无法厘秩。 一等贪人勉为其难,胡言品评。 何止是贪,从生贪到死,下九阴都不放过,被他盯上,惨绝人寰。贪人命硬心肠软,思前想后,还是自身奉献一回,免他去祸害旁人了。 “你的软心肠因人而异,对人不对己。”魔头醉酒胡说,“萍生,对自己心软一些。”懵懵瞬目,或以为谬,又改口:“是认萍生。” 听他说话真是气死。 人魔烦得让魔头背过脸,臂枕水畔衣角,贪看月下翳鸟。 翳鸟翼张于胛,振翅而飞,五采翎羽萦纡腰腹,花叶为缀。他唇齿锁住鸟颈,偏头旋了旋,心下说:“谁刺的?”而半夕风月交情不值一问,遂口不应心:“几时刺的?” “不记得了,总归是五年之前。”魔头静了静,说,“原先瘢痕太多,难看。” 挺好,心下惑一并解明。 犹乱想一气。黥面酷刑,忠烈王不忍施诸后生,王府门客亦不敢为之。他私自对镜刺印,仗着身侧无人栗栗嘘咻,疼死没哭。 由颈至脽,一幅花鸟图,千来针该有的。 “疼吗?”贪人含糊着问。 魔头乖顺点头:“嗯。” 难怪画羽不黥面,难怪问人疼死算谁。不用听他说,光想也气死了。 贪人合牙一咬,留赠齿痕作契文,且待来日再报。 既知贪惏无餍,自证果报。江湖人讲究礼尚往来,不止于天涯江湖。厮杀成命,枕席衾裯,自成刀剑交锋,杀至你死我活—— ——不休。 来日未让贪人空等,也未让他久等。 昏夕将殁,余晖侵牖,冷风乱铎,细影缀于人面游嬉,似欲剥皮剔骨。 贪人轻轻展平五指,擦去勒痕边的灰埃,不意被人索住左肩朝下一拨,又攘得一吻。魔头嚣妄如故:“想怎么礼尚往来?一次暗亏无妨,十日闭门羹再议,我恐怕会毁约。” “别声东击西搪塞我。一次暗亏,你倒是说得轻巧,如果是,”贪人起身,点点魔头眼角,一路划至骶骨,“让你丢命的暗亏呢?” 夕照喑涩,榻上叠影驻空壁,如一场温存影戏。影戏中人徒五指相叠,未尝握实。 “你要,我给。”魔头眼都没眨一下。 “你也真敢说,”贪人指抵神聪,黯黯笑言,“重话不压身吗?” “哀生敬命是中州礼法,西苗人只认朝夕死生。”魔头一睒,“首座以为这算重话?” “叫我首座,也是你们西苗人的礼法?” “你不是?” 他略略一滞,从后箍他腰腹,发恨贪凌。 身下人绷如满弓,凤羽同舒,俨俨如琢;汗敷莹骨,膏泽慢肤,玄凤僛舞,鬼神眩惑;眼中骨艳得太蛮,亦与姝妖靡曼无涉,钩喙绣羽,鸱张仿佛,刚棱傲肆不容侵迫。 贪人低眉侵迫,楚灼毒喉:“我说你,下回讲话前过个心眼,意思到了就打住,触霉头的肉麻话别随便出口。什么只认朝夕死生?你是吗?”他垂睫,一珠坠下。“你到底怎么想的?用那么邪门的……” “必无好死,何烦空贪,不如全你,”愚人喘急,须臾续终,“是胡话。”他叹若中酒,慎惜轻掬枕侧华发,悄默释手。“我要看着你。” 贪人不欲听愚人说梦,反手一揽。 “当我没问。”贪人偏首掠唇,“急火上头,没你那么好耐性。” 唇温泪薄。 人还是醉死了可爱一些。 愚人口拙,情语拙,笨拙话真过头,听不得,宁作诳语。 贪人不信,不欲信,蔽遮本相,共合欢熬刑。冥府之刑与佛国之乐,皆于昏昏与醒醒间临莅,贪痴者五内俱焚,无心人远害全身。 十指迭双,系命以组,千丝濡项,缢颈以素。为我惶愦懁促,为我三夜长思,为我吟呻哀哭,为我魔惑颠痴,如我为之。 若死生朝夕,又予谁—— 半声欢喜,贪痴支离,癫狂哀恨,不形不付与无心人话,蛊冶不过一场鸩杀。 他守他入寐,竟夕未交睫。 戾凤信美,终须决其羽、斫其颈。执迷不醒,悃曲是聆。 是不是胡说,看他想不想听。 胡说、梦话,争来争去,春秋无解,太有毛病。认萍生要是活着,会心花怒放。慕少艾不配听梦话。春秋大梦也罢,虚妄寤梦也罢,药师慕少艾欲取欲毁者,唯有翳流。 本当如此。 如此。 枷锁加身,弹指灼灼,温温血肉成余烬冷灰。他作劫灰纤介,便是他的劫灰纤介,舍他人身,搂抱吞灭。 念孳于遗谬,意诞于愆尤,宁隳清心燕安,永堕火宅,不向圆常。我今来去,一身倥偬,未识离怖憎怨,只得一憾—— 不憾。 何其谬妄。 长庚黯湛,青光眴焕,遥夜滃郁如故。 惊醒时狞雨筑障,人独于斗室坚壁清野,而啁哳入耳,如受魇昧。 是夜燠热,他辗转反侧,心府惊怪。岘匿迷谷不与尘事,不置岁历,睡至日上三竿也没人催他为教主奔命,也没酒上门等他来饮。好似昨日将将入夏,他想不透暑热为何如此难熬,披衣起身,支起窗格,飒戾声气砭骨寒神。念想随之清静,似残火悬于油罂,居常有如温水,烧至虚薄时,罂口便送一滴油,弹指烈烈,烧不完的。 不觉心口凉彻。暑热未暮,四逆之症忽而相寻,无人体肤相焐,铁筝温热于手足。沿筝扪摸,一手积尘,半段心灰。 筝久不鸣,弦缺曲颠,危柱荒坠。 他日补缀。 他日何日? 冷灰深印,是昔日一一撧折的五指,是今世夤夜遏灭的智火,也曾知温凉,也曾穿火宅、入幽狱,一朝风雨如晦,指与印合,劫余灰,是至完满的收煞。 东方既白。一宿霁雨,晴日光风。 老友料懒友必在屋里躲日头,敲门数下,无应。 屋中无人。 人在水畔。 懒友躺醉翁椅轻摇慢晃,手把烟管晒太阳。烟管不知几时更易,椅旁小炉依旧,宽口圆肚,煨药吐苦。 “好雅兴啊。”没第二把醉翁椅供人逍遥,朱痕染迹径自以草为席,“日头不毒吗?” “日精养身骨,晒晒没坏处。日头再毒,你不也还是来了。” “我来看你是不是被晒昏头了。” “嗯,怎讲?” “我听说,是你向忠烈王引荐了羽人枭獍。”朱痕染迹见慕少艾摇得老神在在,自认说他无用,不由慨叹,“就知道你的坏信用没得治,所谓不问江湖事,全是骗人的幌子。” 慕少艾懒得抬眼皮:“是非獍不是枭獍,你的记性才是没得治了。” 朱痕染迹肃容道:“我才不信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枭食母,獍噬父,枭獍负恩义。忠烈王敢用半生令绩为弑双亲的枭獍正名,你呢,用何物做担保?” “唔,项上人头。”慕少艾一指人头,顾左右而言他,“弑双亲,绝五伦,好熟悉的说辞……” 朱痕染迹不同他客气:“别打岔。认萍生怎样我不管,慕少艾要翻船,我是要管一管。崖下吃一顿睡一顿不好吗,何必又要蹚一脚浑水?” “这个啊,你抬头看。”慕少艾双手合十,十指向天,“天蓝吗?” “很蓝。” “再往左看,崖上有一片花。” “雪白一片,长势喜人。” “再低头看,足前有一条溪,叮咚作响,悦耳好听。万一肚皮空空,下水还能捞到几尾肥鱼。” “水里不只有肥鱼,还有一个说胡话的你。” “哪里是胡话,我是很认真很认真和你讲道理。” “你的道理是骗人转头颈?” “道理是,天很蓝,花很美,水声悦耳,肥鱼调胃。”慕少艾托起撞上罩袍的飞虫,顺风送走,“是天予人美景乐事,享福的人嘛,也该还一点美景与乐事回去,温柔一些,心宽一些。凡事都往坏里想,这种人不是很坏,就是很累。” “慕姑娘我信你鬼话!” “哎哎哎,青天白日,忌说某字啊。快呸两声,去去晦气。”慕少艾摸着烟管,一瞬惝恍,“人没晒昏头,过日子倒过得昏头。今日初几了?” 朱痕染迹道:“今日十四,明日十五。” “几月?” “七月,你的记性比我还糟。” “那就是七月半。”慕少艾大悟,“原来如此,难怪。” “嗯?哪门子的难怪?” 慕少艾满面愁容,临溪自照,长吁短叹半天才抛来一句:“朱痕,你看我是不是变丑了?” 问得疯疯癫癫又一本正经。疯疯癫癫,是他问得没头没脑;一本正经,又不能不当正经事。朱痕染迹揉揉眉头:“原来如此,难怪。说吧,这次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怪梦?” 药师一按黥文,一片愁云惨雾:“梦到某个复生不成的黑派魔头,嫌认萍生太丑,要将他逐出翳流,不巧药师我和认萍生共用一张脸,梦到一半吓醒了,现在还怵得慌。” “慕姑娘天生丽质,心地善良,就是一天到晚死脑筋。”美人好多事,乌鬓转眼白头,九转功成归来迟,一张血面快把老友吓半死。良药与偏方并用,大半个月堪堪养出好皮肉,多事人回头却把黥文往上刺,眼下又来担心皮相,谁晓得他是怎样想的。“不问江湖风波,前尘也须搁一搁。”朱痕染迹道,“旧事旧人理还乱,何必。” “不理便能不问?还是不问即可不理?太难了。”慕少艾开炉,加进一味药,“前尘是,我想搁有人不想搁。说回黑派,领头那个是死得不能再死了。”他并指压上炉盖。“跑走的,也不只是虾兵蟹将。且不说醒恶者,四阁圣者中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我要是去问江湖,坏事千百桩。翳流叛徒认萍生,千夫所指,他们知道我没死,怨憎起,灯油倾,黑派死灰复燃指日可待。”他叹,“因果难理嘛。” “那不说黑派,只问翳流……” “喂喂,天很热,我没心力玩文字游戏。” “教主。” “这口气真长,服了你了。问吧。” “在慕少艾眼中,翳流教主是怎样一人?” “孽龙。”慕少艾点上烟管,目不转睛对着满湖波光,“枭雄骨,冷血心,三分人,七分魔。” “那慕少艾以为,认萍生这一刀是斩人还是斩魔?” “又是慕少艾又是认萍生,讲得这么拐弯抹角,又没诚意又无聊。”烟管抖了一记,颤颤巍巍憋出几缕烟,“斩都斩了,孽龙搁浅滩,当然是,魔。”他这口烟吸得猛、急,漫漫水雾纠成一团难挥却的浓白,正好容他躲后头去。 朱痕染迹抓来一把湖边石,一颗颗往水里丢:“那么,南宫神翳呢?” 药师活得久,脸皮厚如甃:“记不清了,美人吧。” “你还真是干脆。多美?” “非礼勿言。”慕少艾义正辞严,搁下烟管顾药,“都说记不清了。胡吹海侃没事,要是害我分心熬毁一锅药,老人家我是会变黑脸。” “真可怕。”朱痕染迹砸完一捧石子,“阿九呢?” 慕少艾被热气烘得眼酸:“昨天闹头疼,这一会儿嘛,睡得香甜。” 朱痕染迹道:“他的前尘都被你消得一干二净,怎么会睡不香甜。” 慕少艾笑而不语,心自闲——不下。 神兽族遗孤,记事起长于隐楼,赖天生心疾安存。半心孩童不胜惊悸怖骇,他的置身之处,是隐楼中唯一一方净土。同族惨亡,父母横死,稚童一概不知,翳流教主有令,无人敢传半字碎语。 南宫神翳待阿九不错,待绝世奇珍自然不错。若非天生半心者当世罕见,南宫神翳多半还是会说…… 不能想他,再想……就要恶梦变春梦了。 ……根株不去,风拂芽生。 算了,想就想吧。 这话实不很对,至少于强作闲人的贪人素不合用。须变几字,解作:根株不去,无风芽生,无日得闲。 后来没烦恼的闲人添了一桩烦恼。从前是吹不好叶子笛骗不得束脩,而今是讲不好故事只能吃焦饭。更有甚者,是连焦饭也没的吃。 “阿九啊,老人家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故事,说吧。” “那我就讲了。有一天,一名大侠除了两个魔头。两个魔头名气很大,恶名昭彰。当然喽,名气再大,也没有药师我的名气大。” “既然是坏人,那大侠就是替天行道咯。” “……是啊。两个魔头一个拿人试药,一个满身命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快讲啦,再吊人胃口,今天就给你吃焦饭。” “啧,要故事不要药师,我真是命苦。” “再拖两句,焦饭都不给你留了。” “是了是了,我继续讲,很快就完了。大侠历经千难万险过五关斩六将……咳咳,除了魔,做法很不光彩,但江湖人却不知内情,于是他躲起来了,偶入江湖,也只是替两个魔头还点命债。” “人死都死了,看不着听不见。替人还命债又有什么用呢?” “大侠本来也是同样的想法,只是一直没睡醒。有天睡醒了,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他根本没侠心没仁心也没安好心,三心俱烂,五毒俱全。好了,我讲完了,吃饭吃饭。” “你你你!” “饭用青竹筒煮,乳鸽不要烤太久,肉会变老。唔,故事讲得口干舌燥,再来两杯苦茶,你清火,我润喉。” “臭少艾,你这是什么三无故事,没头没尾,还很没条理!” “哈哈,下次换个好听的给你讲。老人家累了,讲不动啦。” (终)
[1]《论衡・卷十八・齐世篇》
[3] 嵩真:《西京杂记 卷四》载,“安定嵩真元菟曹元理,幷明算术,皆成帝时人。真尝自算其年寿七十三,真绥和元年正月二十五日晡死,书其壁以记之至二十四日晡时死。其妻曰见真算时长下一算,欲以告之,虑脱真旨故不敢言。今果后一日”。
[7] 《宋史·李崇矩传》:“有郑伸者,客崇矩门下仅十年,性险诐无行,崇矩待之渐薄。”
[8] 火星在心宿内发生“留”的现象,古时以为大凶。
[9] 《幽梦影》:“天下有一人知己,我可以不恨。一与之订,千秋不移。”
[10] 《史记·滑稽列传》:“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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