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叶秋调 于 2016-12-15 21:56 编辑
第四章
成年以后的素还真会有一座王宫,一顶王冠,还有或许用一生都挥霍不完的金子和珠宝,但是在他心里,即使这些加起来也都比不上他的车子。 这架被做成莲花形状的车子由五只天鹅拉着。当天气晴朗的时候,白天鹅拉着车飞过原野,飞过森林,飞过白雪皑皑的山峰。天鹅们飞得那样高,以至于云朵从他们的身下飘过。素还真说:“请飞低一点吧,我只能看到云啦。”天鹅们回答:“那不合我们的本性呀。”但是它们仍然降低了高度,于是云层不再遮住素还真的视线。 他看见大大的方格布铺在大地上,黄色的和绿色的方格间隔,偶尔有一片闪闪发光的小镜子,让素还真不得不把头偏开,避免光直射进眼睛。羊群像珠子散落在草地上,牧羊女驱赶羊群,一只羔羊落在了后面,她的小女儿跑过去将它抱起来,抬头看见了天上。 “母亲,天上有车子哩!” 但是天鹅很快把车子拉到云层后面了,牧羊女看不见车子,她说:“天上怎么会有车子呢,那是云彩呀!” 天鹅飞高了,燕子飞过他们身边,把他们编进了歌谣,在整个春天里传唱。
后来素还真被带到时间城,和时间城的富有一样闻名的,还有它似乎永不结束的春天。每天他的房间里都会摆上不同的花,风信子,马蹄莲,郁金香,蓝花楹……没有一天重复。他很喜欢这个开满了美丽花朵的地方,但是他跑到院子里的时候,发现他的莲花车不见了。他又跑到湖边,看见他的天鹅栖息在草丛里,把头埋在翅膀下。 “起来,我们去玩呀。”他呼唤着他的天鹅,但是它们一动不动。 他跑去找时间城主,时间城主说:“我要和你说一些事情。”时间城主的样子非常严肃,他并不是在对一个孩子说话,所以素还真也摆出了最郑重的态度。
“你看,我们知道你能做一些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情,但是这些事情对你的身体不好。” “你是说让花朵开放吗?”素还真骄傲地挺起胸膛,“原先我会头晕,可是现在已经不会了,我学得很快是不是?” 时间城主不得不先赞许地点头:“没错,但是你想过吗,并不是所有好事都能去做的。” “不能吗?” “你看那些燕子,”时间城主指着窗外天空的黑点,它们兜着圈子,不时掠过窗沿。 “多么漂亮的滑行。可是它们要成为这样高明的飞行家,需要不断的练习,如果每次它们掉下来,都有人去接住它们,那么它们很可能永远都学不会飞翔,更不要说应付一年两次的长途迁徙,在越过山脉和河流的路上,有谁会为它们护航呢?” “啊。”素还真扭了一下手指,“那我不去做了,我保证,我能出去玩了吗?” “这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二件事,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到时间城吗?” 素还真当然知道,因为他是一个时轴,在和别人的深入交往中,不知不觉他就会改变别人的命运。然而人与人之间不就是互相影响吗?所以他并不觉得自己和别人不同,但是事实显然不是这样。时间城主花了很多时间来解释,他告诉素还真不能做什么,却很少提及他能做什么。素还真觉得委屈,但这并不是他能够决定的。 “你怎么知道改变是不好的呢?” “你想想看,如果你的天鹅们的羽毛被人染成了黑色,它们会高兴吗?” “可是,说不定我是在擦干净它们羽毛上的灰尘。” “你怎么能肯定自己是在染色还是拂拭灰尘呢?” 素还真回答不上来,这实在超出了他现在的学识。 “你不能。”时间城主看见素还真沮丧地低下头,他伸出手,在素还真的头上停留了一下,最终他把手放到素还真的肩上,“现在的你不能。你不能分辨你所看见的,你不能推论你所做过的,但是时间会带给你答案,在那之前,你可以慢一些,不要着急,不要慌张,你走过的每一步都将成为你的经验,” 素还真并不能完全听懂时间城主的话意,但是他知道他很长一段时间将不能出去玩了。这是多么苛刻的要求!素还真绞着手指,说:“你拿走了我的车子,应该给我补偿呀。” 时间城主牵着素还真的手,把他带到一扇金色的大门前,用一把金钥匙打开了它。那里面是是高高的书架,和数不清的书籍。时间城主弯下腰,把钥匙挂在素还真的胸前,说:“这是你的了。”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大圈,“当你在时间城的时候,你是这里的主人。” 不能外出让素还真很失望,但是阅读是他所喜爱的,这大大冲淡了他的失望,结果反而是时间城主经常不得不亲自到藏书馆,把他从书桌后面拉出来。 素还真学习得非常快,时间城主还鼓励他把所闻所见写下来。他开始试着将它们编成书,一本属于自己的书,时间城主在扉页上写下致词。这本书后来不见了,当然我们知道它去了哪里,可是素还真为此难过了很久,时间城主的安慰也没有用,于是他给了素还真一面镜子。 “你可以在用它看见远方的东西,只要是你去过的地方。” 素还真把镜子拿到阳光下,轻轻擦拭,镜子里出现了模糊的景象,一点点变得清晰。他看见白云,云层散开,露出山毛榉森林,就像他往日从空中看到的一样。于是他想象着让天鹅们降下去,通常他不敢让车子太靠近城市,但是现在不用顾虑太多,于是他心满意足地看了个够。 第二天他又拿出了镜子,这一次镜子很久才出现图像,同昨天一样,他从天空俯视地面,但是他看见了一场暴雨。他看见河流暴涨,漫过平原,大树只剩下一个尖顶。木箱子,衣服,稻谷,各种各样的东西漂浮在水面上。农庄里的人们跑出来,退到附近山丘上,瑟瑟发抖,他还看见了那对牧羊女母女,小女儿还抱着羊羔,喊着妈妈。 他哭起来,眼里流出了眼泪,泪水落进水镜里,荡起层层褶皱般的波纹。 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雨势变小了,洪水慢慢退下,但是素还真看不到,因为剧烈的疼痛袭击了他,他倒了下去。 “现在你知道厉害啦!”时间城主生气地说。但是他有什么办法呢?素还真也听不到他的话。 时间城主把素还真抱到床上,他自己不得不走进藏书室,爬上高高的梯子,这让他最喜爱的袍子上沾满了灰尘。他从那些古老的书中找到最古老的一本,它不但书页发黄,还用一把青铜锁锁了起来。时间城主仔细翻阅着,查找他所需要的东西。 最后,他带着素还真来到了森狱。
大部分时间里,素还真总是在沉睡,偶尔醒过来,只能看见时间城主坐在他的床头。当他有点力气的时候,满怀期望地吩咐仆人把窗帘拉开,但是从窗口看过去,对面黑漆漆的宫殿像一座大山让他觉得失望。 “我需要一些花,红色的,富有生命力的。”素还真小声对自己说,于是羽叶茑萝生长起来,开出鲜红色的花朵。 但是他很快再次被疼痛击倒,重新陷入昏迷。他做了很长的梦,梦见一场大火,火焰舔舐他的身体。 当他醒过来,却被告知错过了森狱最盛大的夏至日狂欢节,他难过了几天,但是很快收到了更好的礼物——他不见了很久的书,还有玄同。
悲伤的事情不会在小孩子心里停留太长时间,何况素还真还认识了玄同,这足以弥补他的失望,甚至大大超过了。可是时间城主该生气了,因为现在玄同领着素还真走进一条密道,他们不断向下走。如果时间城主知道二十四桥有这么一条密道,一定会在搬进来的时候把它封死吧,因为素还真并不是个那么听话的孩子,但是现在他没有办法啦。 甬道里火把燃烧,松脂的味道飘散,素还真觉得里面还有其他的东西,可是说不上来。甬道两边的墙壁上是浮雕的装饰画,最开始是蛇,海贝,水草,画面越来越丰富,出现了拖着渔网的渔夫,停靠在港湾的驳船,高高的灯塔。 玄同一句话不说,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但是玄同的脚步声太轻了,素还真也不由放轻了脚步,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长又缩短,终于他忍不住问:“我们要去哪里呀?” 玄同拉着素还真的手,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素还真高兴起来:“生日快乐!”可是随即觉得烦恼,“我没有礼物给你……你应该早一点说的!” 玄同摇摇头,轻轻地说:“没关系,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我们要去哪里呢?”素还真想了想问,“是去参加你的生日宴会吗?” “是的。” 哎,一位皇子的生日宴会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呢?可是为玄同高兴,又为礼物烦恼的素还真没有想到那么多。 玄同是素还真在森狱交的第一个朋友,一定要有相称的礼物。可是他所有的宝贝都不在身边——即使在身边,他想起了被锁在时间城的莲花车,不免变得沮丧。不,他想起来,有一样,就在他的房间里,他的书。素还真有些舍不得,他好不容易才找回他的书呀。可是玄同是他那样要好的朋友,一件普通的礼物是不适合的,何况玄同看起来那么喜欢那本书! 素还真打定了主意,又兴致高昂起来,他拉了拉玄同的袖子,想告诉玄同他的决定,但是一股冷风吹过来,他打了个哆嗦。 那是一股穿堂风。素还真发现他来到了一个墓室,放眼望去,墓塚整齐排列,每一块墓碑前都放着一把武器,宝剑,长戟,还有马刀。摇曳的火光中,他辨认出墓碑上的生卒年和人名,发现他们有相同的姓氏。 “这里是衣冠冢,”玄同说,“他们真正的坟墓不在这里,不用担心会打扰死者。” 玄同带着素还真穿过那些墓塚,素还真看见从墓碑上升起一个个苍白的微光的身影,或者美丽,或者威严。他们有人带着王冠,有人穿着蹭亮的锁子甲,他们向素还真鞠躬,大声说:“多么难得的稀客啊!” 这声音像那阵穿堂风,在素还真耳边呼呼作响。素还真举起手,想向他们回礼,但是他看见他们空洞的眼睛,裂开嘴巴却没有笑意的脸,他想起城主的话,于是他低下头,不去看他们。玄同误会了,他对素还真说:“不要害怕,没有什么能伤害你!” 素还真摇摇头,这回轮到他拉着玄同往前走。 那些影子叹气了:“尊贵的客人,为什么不看看我们呢?”此起彼伏的声音似乎要追上来,但是他们并不能离开墓碑,很快都被素还真和玄同抛在身后。
“我要说对不起,”玄同说,“可是待会儿你先不要说话好吗?” “是要给他们一个惊喜吗?” “惊喜,”玄同重复道,微微笑了起来,“是的,是惊喜。” 素还真捂住自己的嘴巴,使劲点点头。 一个顶着一头乱糟糟白发的老人站在甬道前方,素还真记得他总是坐在礼拜堂的门前。人们叫他盲眼先知,但是素还真知道真正的先知是什么样子。 盲眼先知带着他们走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他疑惑地停下来,问:“我闻到陌生的气味,你还带了谁来了?” 素还真吓了一跳,玄同对他摇摇头,回答说:“没有什么人,那是我胸口的花在散发芬芳。” “是这样吗?”盲眼先知继续带着他们往前走。 又走了一段路,盲眼先知再次疑惑地停下来,问:“我听见陌生的声音,你还带了谁来了?” 玄同回答说:“没有什么人,那是我腰间的剑在拍击斗篷。” “是这样吗?”盲眼先知继续带着他们往前走。 又走了一段路,盲眼先知第三次回头,这一次玄同抢先开口:“我们到了。” 玄同说的没错。素还真看见甬道的尽头是一扇门。盲眼先知推开门,示意玄同走进去。在穿过两个房间后,玄同和素还真到达了一个小厅,重重的黑色纱幔后面放着一个炉子。素还真看不懂炉鼎上的花纹,可他见过这样的场景。在里,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他在时间城的大藏书馆里的书上看见过,有些地方有这样的传统,在孩子成年时举办仪式,庆祝他成年,也为他占卜将来的命运。 “那是占卜的器具,可是玄同还不到成年的时候。”素还真想。 玄同拉着他的手,向那个炉鼎走去,素还真心里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似乎他遗漏了什么。炉鼎沸腾着,在腾升的白气中,他看见蓝色的冰霜和红色的火焰交替出现。一道闪电劈下,一把可怕的长剑出现了,红色的剑身看起来那么恐怖,素还真大吃一惊,但是玄同一动不动。 玄同攥住素还真的手臂,他的眼睛亮得出奇,他把嘴唇贴近素还真的耳朵:“不要怕,不要怕!”他重复着。 素还真心底的不安不断扩大,他一直觉得奇怪的气味猛然间浓烈起来,一个可怕的巨大的影子从白气中浮现,它看起来像是在中央广场上的雕像,丑陋而凶恶,它伸出手,抓住了那把剑。 素还真听见盲眼先知在大笑,笑声就像在刚刚在墓塚里遇到的穿堂风。玄同的表情变得奇怪,好像悲伤,又好像愤怒,他的力气变大了,素还真想自己被抓住的手臂大概有了淤青,但是他没有喊出来。素还真想把玄同从炉鼎边拉开,这时长剑发出红光,在光中出现了一只大鸟,素还真从未见过这样的鸟,它看起来像鹰,但是比鹰更加巨大,羽毛像铁,坚硬而锋利。大鸟仰头发出嘹亮的鸣叫,它锋利的爪子勾住长剑,展开了双翼,与那个凶恶影子抢夺长剑。它带来了一场风暴,玄同抱住素还真,稳定住他摇晃的身体,然而白色的冰晶和雪花扑到素还真的脸上,就像玄同告诉过他的森狱的冬天。 玄同看上去非常痛苦,而巨鸟与凶恶黑影的争夺加剧了他的痛苦。素还真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继续把玄同拉开,还是等待那只大鸟取得胜利——斗争的两者看起来势均力敌,一时间胜负难分。 盲眼先知的笑声湮灭在风暴中。素还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他也曾在暴风雨的夜晚飞翔,天鹅们总是飞得很高,高得远离墨一样的云层,远远抛下那些狂风和暴雨。但是现在他身边没有其他人。玄同张开嘴,素还真听不到他说什么。 仿佛在回应玄同的希望,他身上发出了隐隐的红光,红光扩散,形成了一个保护圈,两人周围的风变小了一些。 “对不起。”素还真听见他说,“我说过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你。 “我会保护你,用我的生命。” 素还真捧住玄同的脸,把玄同的头往下拉,玄同不安地看着他。 你的视线会让他们现形于世,你的声音会让他们为人所知。 他把自己的额头抵上玄同的额头。 并不是所有好事都能去做的。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怎么能肯定自己是在染色还是拂拭灰尘呢? 绚烂的紫色光华从他身上迸发出来,仿佛一朵莲花绽放层层花瓣,他像是回到了梦中,被火焰包围的时候。 紫光与红光交汇,风暴在光中减弱,平息,消弭,变成了一阵清风。紫光包裹了巨鸟,巨鸟再次长鸣,爪子牢牢抓住了长剑,它身上爆发了红色光辉,与和紫色光辉交融在一起,仿佛玄同和素还真情形的镜像,耀眼夺目。 恶相破碎了,化作一阵轻烟,消散在空气中。 高温灼烧着素还真的灵魂,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大叫起来。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抓住他的手臂,想把他从玄同身边拉开,但是玄同没有松开他。他的意识在模糊,开始没办法思考,一只手覆上他的双眼,于是他跌进了黑暗中。
尾声
…… 你的来信和礼物我已经收到了,你想象不出我有多么高兴,你昏迷不醒,被时间城主怒气冲冲地带回时间城,我以为你一定已经被禁止和我往来了。 我很抱歉那天晚上的事,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可是最终却使你和来时一样离开森狱,你愿意原谅我吗? …… 你说得没错,那是一个占卜我命运的仪式,本该在我成年时举行,不知道为什么提前举行了。不,也许我知道原因……那是另一个故事了,并不让人欢喜,可是我希望有一天能告诉你。 你曾经说,时间跑得太慢,是的,它让我现在才认识你,可是它又跑得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伸手,它就溜到了地平线上,连尾巴都抓不到的,我多想说,请你停一停啊。 ……
玄同放下笔,端详了一下写好的信。 从那天晚上开始,担忧,沮丧,愧疚成了玄同挥之不去的阴影。当他带着素还真走进那条密道时,他怀着小小的隐秘愿望:如果有另外的人参与了一个人的成年仪式,那么在未来的日子里,他们将建立起密不可分的联系。但是他的莽撞为他的愿望付出了代价,他第一次发现,他的剑仍然不够锋利,他握剑的手也不够有力。 在素还真离开之后一个月,他收到了来自时间城的信,和信一起到来的是他一份已经很熟悉的生日礼物,还有大雪。 大雪下了两天,封闭了道路,可是玄同心中的阴霾却被驱散了。素还真完全没有责怪玄同,他问起玄同的安康,邀请玄同明年春天去做客,他告诉玄同他有一架漂亮的车子,并且得到了时间城主的允许,终于能把它从房间里拿出来…… 大雪的到来让玄同充裕的时间来写回信。在这段时间里,即使再长的信也足以被写完,但是玄同发现,他收到信有多么喜悦,回信就有多么困难。他们相处的时间太少了,他有太多还没来得及告诉素还真的事情,如果要全部写到纸上,那将永远写不完,而有些事情,如果不当面说出来,那又将太失礼了。 也许用不着写太多。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弯腰提起装满的废纸篓,倒进了壁炉。燃烧的火焰发出温暖的光,在他心中盘旋的忧虑,喜悦,愧疚,感激,决心……最终都转化成温柔的情感,他想起在夏天时初次听到的歌声,那歌声如同云层间倾洒的阳光。 “我们分开,可是必将重逢。”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