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菩提中心】轮回（短篇完结）

itouyuki

侠菩提自幼时起，便心思澄澈殊有异梦，却曾于某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梦到一处奇境。
天地混沌，星河倒转，毕钵罗树为乌黑腐气缠绕，仍不掩周身漫天金光。青色闪电自树顶滚过，和浓厚的黑雾交融，天边闷雷阵阵。
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眼前景象，毫无惊惧之感。眼见玄光疾射似箭，逐渐击散诡氛，侠菩提耳边竟好似震天呼号，其声凄厉，裹挟极致的愤怒与不甘。
彼时他是龙霞，怪贩妖市的太子，得一国顾命悉心教诲，性端稳，行持善，凡事留三分余地，从不赶尽杀绝。因而闻听哀哀恸音，心下着实不忍。
他这一转念，毕钵罗树似有所应，光芒迟疑了片刻。倏然魔氛大作，袭向收敛锋芒的树身，形势登时倒转。侠菩提一时不察，参天古木竟被绞杀成无数碎屑，和黑雾一同消失殆尽。
龙霞顿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苦痛难当。直至惊醒，仿佛还残留着那种喘不过气的痛楚。

年少的太子紧蹙眉头，微微喘息着。
“殿下，方才可是魇住了？”服饰的宫人听到动静，上前探问。
“无妨。”他这样答。
此事被宫人告知了开天皇二世及顾命大臣，相比于龙漪三番两次过问无果后，延请了御医替龙霞调理身体，自己便继续忙于繁杂的政务，龙戬显然更关心自家侄儿兼弟子的状况。
“霞儿，最近有什么烦恼之事吗？”
龙霞静默半晌，忽然开口问道：“亚父，你曾教导我要仁慈宽容，对于那些犯错的人，应给予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但是，如果因为自己的暂时放过，导致他们变本加厉，酿成更大的苦果，又该如何自处？”
龙戬没有正面回答，只给龙霞盛上一碗白米：“霞儿你说一说，这一粒粒的米是如何来的？”
“农人播种耕耘，辛苦劳作而来。”
“他们收获的只是生的稻谷，而且混入了许多像砂土一样的杂质，难道因为这些杂质，就将所有的稻谷都扔掉吗？自然要进行层层筛选，脱壳碾米，才制成了我们能够食用的精米。人无贵贱，性各不同。只要有向善之心，皆能导回正途。而有穷凶极恶之徒，无可救药，必以严刑惩处，方可绝患。”
“如何能够辨别人性？”
“这个嘛，就要靠你自身的智慧了。”

彼时龙霞佛缘尚浅，未曾悟得什么超凡入圣的圆融般若，对于诡谲梦境和叔父的殷殷寄望亦无法深明。及至妖市宫变，龙戬被送往亡海献刑，他愤而出走，终生没有返回妖市。
他的亚父，自始至终都知晓父皇的忌惮之心，由于笃信手足亲情，选择留下，甚至身陷囹圄还思索如何劝诫父皇，直到最后一刻。
侠菩提每思及此，半是痛悔，半是敬慕，交织着密密麻麻的哀伤，几乎将五脏六腑淹没。
著相修行千百劫，离相修行刹那间。亚父从不将拯救苍生挂在嘴边，而是用仁慈的胸怀感化身边每一个人，助其脱离迷惘苦痛。若无功德，便将因由归咎己身。他渡世人，谁来渡他？
亚父，吾尊敬你，然而无法成为你。

侠菩提握紧了手里的定光梭罗。
天际风云变幻，血唇码头的生口惴惴不安地望向云吞雾罩的魔息山，又急忙忙低下头赶路。
由于三教本源之事，侠菩提作为佛门衔令者屡遭逼杀，数次有惊无险。幕后黑手终于坐不住了。
“魔息，该做个了结了。”长发披散的僧侣盘膝而坐，持诵六字真言，聚万千功德，层层叠叠吉祥海云相印挟滔天之势压向魔息大帝，势要令其身死魂消。
魔息大帝狼狈地反击逃窜，准备好的花言巧语全都派不上用场。
激战许久，佛涨魔消。魔息起先一力抗衡，逐渐呈现败象。见侠菩提眉间瑟然不为所动，干脆只护住要害冲上前去，高声恨言。
“龙霞，你为得道高僧，替世人拨乱点津，为何不肯放过我，为何不肯渡我？！”被逼至绝境的魔息大帝形若疯狂，双目转赤厉声诘问。
无数被吞噬灵魂的枯骨同时悲号，麻木地随魔息起舞，随即被炼化虚无。
穷途末路。

侠菩提不答，扬手又是一道雷电劈下，径直击落了魔息用于遮掩面容的帷帽。
一张酷肖龙戬的脸露出来，眉目含戾，怨望地望着侠菩提，如同地狱中无辜枉死的冤魂。
霞儿，你为何不肯渡我。
龙霞一时触动积年旧思，心念波动，忙收敛神思应敌。
高手过招，生死转瞬。
圣光迟滞，魔息不顾佛印压身疾扑过去，一双厉掌转眼便扼住侠菩提咽喉。扑面而来的凶煞气息将之掀翻在地，紧接着铺天盖地的乌气缠绕上身。
令人作呕的腐朽味道，正是妖市亥时时分，显得招摇无忌尤其嚣狂。
侠菩提微微惊讶地睁大眼，随即明瞭，又豁然一笑。
如梦示警，天命已至。
“笑什么，”魔息大帝眯起眼睛，是胜券在握的得意，“放了我，否则你也不得好死。”
一代魔帝，生死关头不得不使出杀手锏，还颇为自得，也算是个人物。
侠菩提呼吸困难，心脏急促跳动，已经说不出话。他没有挣扎或是求饶，只平静地和魔息对视，心中默诵大明咒。金光暗淡，仍旧毫不懈怠地瓦解对方实力。
狡诈魔类，必得伏诛。闇轮不转，灾符无应。
“你！”魔息一愣，愤怒地逼视侠菩提，“好，好得很！”力道之大，几乎捏碎身下人的喉骨。

两方僵持，魔息大帝居高临下盯着侠菩提。随着时间推移，那张清圣面容涨得通红，自己的脸色亦是越发惨败。命悬一线的时刻，他的唇边竟浮现诡异微笑，含住最后一口真气往侠菩提口中渡了过去。
“唔！”重重丝线缠紧了侠菩提一颗无尘心肝，痛得他立时蜷缩起来。
这口凝聚魔息精纯邪力的真气一出，魔息自己亦难以为继，连抬手拭去唇角血渍的力气都不复存在。
未饮一败的魔帝，附在意识混沌的侠菩提耳边，吐息微弱，暗含隐秘的快意：“龙霞，记住吾予你的痛楚，这般刻骨铭心，想必来日相见，不致忘记故人。”
魔息山终归沉寂。
侠菩提一夕顿悟青崖，得证大道。

因僧问我西来意，我话山居不记年。草履只栽三个耳，麻衣曾补两番肩。
东庵每见西庵雪，下涧常流上涧泉。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床前。
菩提长几闪了闪光，接引一段平行的命缘。
赮毕钵罗，凡有所相，皆是虚妄。他日汝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这是侠菩提在阿僧祇园，对赮毕钵罗说的最后一句话。
至于那句“我是未来的你”，早在很久之前，就尘埃落定。

妖市皇宫，御花园内。
赮毕钵罗望向龙戬抚琴的背影。
玄黑礼袍，暖金冠帽，赫然是风华无双的蚁裳顾命，他的师傅，他的……叔父。
赮毕钵罗握紧了手中的菩提长几。
赮儿，过来。
山巅的龙戬白发如雪，眉间笼罩浓浓的忧愁，肩头青鸟振翅欲飞。
赮儿，连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赮毕钵罗内心剧痛，喉间有如被人狠狠扼住，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想起侠菩提的教导——心有般若，手持慧剑，当你能手持慧剑，斩去你一切的恐惧与罣碍，你就能知道我所说的思念是什么。
师傅。
他还没能斩去恐惧，便已尝尽思念之苦。
赮毕钵罗躲在树后，一如年幼时遥望龙戬，带着无尽孺慕和神往。
那是师傅，非师傅，是名师傅。
有暗沉的墨色随着琴弦颤动逸散开，熟悉的腐败气息逐渐弥漫整个花园。
赮毕钵罗用尽毕生气力举起菩提长几，破空一斩——

后记：没有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