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的柳絮飞舞在天空，就像纯阳宫前扫不尽的落雪。只是，没有那般寂寥，也没有那般寒冷。清渊独立于屋檐之上，扬州城的景象尽收眼底。自己离开纯阳宫，已有三四个月了吧……不知道师兄……还好吗……想到这里，清渊心中一阵悸痛。罢了，志不同不相为谋。

眼前的老板娘风韵犹存，清渊压低了斗笠，四下环顾，见无人注意，便与老板娘对了暗语。这次的委托……惩奸除恶么？看来我的剑，又要被血污了……

离开纯阳宫的这些日子，几乎都是像这样在打打杀杀中度过。为了活下去，也会接一些委托，不管是跟踪窃听还是暗杀。有银子拿就来者不拒。呵，怕是给师兄知道了，又是一顿怒骂，是啊，我是与纯阳宫丢了脸了，我成长的纯阳宫，怕是再也容不得我了。清渊仿佛又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孤苦无依，险些冻死在荒林里。那是一双温暖的手，像是春日里午后的阳光，暖暖的，让人安心。清渊还记得自己抬起头看见的那双会笑的眼睛，和蔼地看着自己，轻轻地说着别怕，跟我走吧。当时的自己，能有个去处，便是上天赐予的恩宠了吧。清渊苦涩地一笑，那个带自己去往纯阳宫的，正是自己日后最为尊敬的师兄。

土肥圆的老窝藏在山里，清渊一个轻功飞身而过，杀他个措手不及。这倭寇祸乱中原，即使没有委托，也是人人得而诛之。替天行道？惩奸除恶？清渊笑了笑，我才没有那么伟大的抱负，我只是想活下去，这个世道，你若不杀人，定会有人来杀你。何况，我也是个十足的恶人。

清渊看着横躺在地的尸体，厌恶地别过头，摸出行囊里的粗布，擦拭起了配剑。这把剑，是自己下山之前，于睿师叔亲手赐予的。只是，师叔当时也不曾料到，纯阳宫也出了我这样的逆徒吧！

中原名门正派，纯阳宫。我这一生，都无法回去了吧。

收起配剑，清渊一跃而起，留下清冷的背影，和躺在血泊中的死尸。那一瞬，清渊对自己说，回不去了就再也不要想起了。

蹑云逐月，清渊轻盈地落地，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拿到了信物，交与老板娘，又是可观的银两啊！清渊正想着，看到路边行色匆匆走过一个小和尚，手中握着老板娘被偷走的茶叶。清渊了然，这老板娘又粗心大意被小兽偷去了茶叶啊！看小和尚年岁与自己相仿，清渊便上前打了个招呼。这招呼不打不要紧，倒是惊到了小和尚一般。清渊轻嗤，小和尚顿时羞的脸颊通红，倒是十分可爱。

“走吧，看来我们同路。”清渊笑了笑。这小和尚，也是初入江湖吧！看来，也是犯了杀戒啊，清渊眼神掠过粘着血迹的茶叶，决定装作没看到。

一路边走边聊，其实也只是清渊自己在说，小和尚默默地听着，时不时说上一句阿弥陀佛。清渊不懂，也不想懂。只是一个人久了，有个人能听听自己说话，也是很不错的一件事啊。

“我叫清渊，你呢？”

“贫僧法号空冥。”小和尚不抬头，默默地说着，听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

“看你年岁也不大，怎么下山了？”清渊邪邪地笑着。犯了杀戒的小和尚，啧啧啧，好像很有趣啊！

“方丈……方丈令弟子下山……”空冥的声音越来越小，竟是说不下去了。

“哦？”清渊毫不掩饰自己语气中的怀疑，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又要犯嗔戒么？“听说，出家人不打诳语。”

“贫僧……贫僧……”空冥憋红了脸，“施主还是莫问了。”

真是有趣。清渊看着小和尚，心中竟是久违的畅快。

“你有去处么？”清渊正色道。

“施主何出此言？”空冥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犯了杀戒和嗔戒，想是也回不了寺里了，我说的可对？”清渊直直地盯着空冥，眼神凌厉地像是把刀子。

“施主休得胡言乱语！”空冥反手扣住禅杖，空气就像凝固了一样。

感觉到空冥浑身的杀气，清渊收起严肃，玩味的笑又挂在了脸上。

空冥看的一滞，却是不知为何已经松开了武器。这人，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

“空冥啊，就算你杀了我，我也是罪有应得啊！但是，有些人活着，才是对他最好的惩罚。因为死了，就解脱了，受不得这世上半分折磨了。你若杀了我，我只会谢谢你。”清渊说这些的时候，看着漫天的柳絮，不知是否想起了纯阳宫的落雪。

“施主……”空冥呆呆地看着他，他怎么也不明白，眼前这个闲云野鹤般的道长，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世上若再无容得你的地方，你可以去恶人谷，寻一个叫做王遗风的人。我们，就此别过吧！如若再见，我希望你不再叫我施主，叫我一声清渊……唉，罢了，江湖不见。”说完，清渊飞了出去，犹如华山之上的仙鹤。道袍猎猎作响。空冥觉得，那是他听到的最动听的声音了。

雪魔王遗风，江湖闻之丧胆的名字。恶人谷，名门正道所唾弃的地方。清渊淡淡地笑了。怎么会忘了第一次见到王遗风的时候，自己是如何被他的风采折服的呢！雪魔？恶人？如若这便是恶，我亦愿为恶人。一入此谷，永不受苦！如此自由自在地活下去，也好。清渊闭上眼睛，师兄那双会笑的眼睛又出现了，只是那眼神中，没有了笑意，满满的全是憎恶。“你若自甘堕落，我不拦你。你若不肯念及同门情谊，便休怪我无情！”“从此，你清渊，与我纯阳宫恩断义绝，江湖再见，兵刃相见莫要怪我！”“清渊，你真的执意跟随那雪魔？这些年的情分，你竟不念半分？”“好好好！当我错看了你！你走吧，趁师兄弟还未赶到，我不想看你的血污了我纯阳宫！”声声震耳，师兄的话又一次回响在梦里。师兄，世间皆道恶人谷众恶人为非作歹，为何我看到的只有他们的侠骨豪情？比起道貌岸然的所谓正派，我更愿意遵循心中的侠义。何为善？何为恶？这些与我，又有何干？呵，我只愿自己逍遥自在。我早已厌倦了，像雪一般苍白的正义。

只是，师兄，我想你了……那只被我们从猛虎口中救下的仙鹤……还好么？清渊觉得眼角划过一丝清凉，喉头哽咽着，难受的紧。

这里便是恶人谷了……空冥整了整行囊，茫然地环顾了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一派荒凉。空冥叹了口气，下定决心一般，踏上了恶人谷的土地。这每一寸每一步都被称为邪恶的土地。恶人？倒是很贴切呢！空冥想。

杀了人的人，怎么不是恶人呢？何况，还是个日日念着慈悲为怀的和尚！空冥摇了摇头，却挥不去萦绕在心头的一幕幕。

原本以为，做早课，下山打水，跟师叔师兄习武练功，跳梅花桩总是失败被师兄弟嘲笑，这些会陪伴自己一生。原本……多么美好啊……自己待的寺庙，是山间的一所很小很小的寺庙。山下的百姓会来朝拜会来听师父讲禅，一切都是那么平静。自己的师父，正是寺里的住持。师父很少教自己武功，总是讲一些听不懂的经文。但是空冥知道，师父曾经在少林，是个很厉害的武僧。只是不知为何，不再习武。师叔说师父是顿悟了。空冥不懂，师叔只是轻笑，说你跟着我练武吧！师父也只是默默点头，闭关修行的次数越来越多。空冥跟随师叔习武，一晃就是十年。十六岁的空冥已经变得能够独当一面。师父闭关三日了，听师叔说，师父修行到最为关键的时候，任何人打扰不得。空冥乖乖地点头。师叔说，空冥，你也长大了，可以下山去救济苍生普度四方了。空冥心里乐滋滋的，救济苍生，普度四方……我也可以了么？师叔为空冥整理了行囊，送他到山门。这十年来，师叔就如自己的父亲一般照顾自己，空冥别过脸去，不让师叔看到自己的不舍。那时候的场景，还是历历在目啊……空冥走在荒芜的恶人谷，心中也变得荒芜起来。

“师父师父！”那是自己歇斯底里的喊声，响彻黑幕笼罩的寺庙。这次下山，徒儿遇到了好多有趣的人和事，也遇到好多惑未解……徒儿赶回来便是为了向师父讨教啊！可是师父……师父你看看徒儿啊！

师父平静的不起半点波澜的脸庞犹如睡着了一般，然而嘴角的鲜血触目惊心。韦陀献杵，正是师叔教的招式。“没想到，你回来的这么早。还是被你撞见了啊！”师叔微微笑着，就像在说一件十分平常的事。只是师父冰冷下去的身体低诉着这并不平常。“为什么？为什么！”空冥听到自己在咆哮，那声音被满腔的仇恨扭曲，听起来十分怪异。“为什么？当年我与师兄切磋，每每都是输在他的禅杖之下，这些年我一直苦练武艺他却说不再习武！呵！我苦苦修炼又是为了什么！赢过他，便是我活着的意义！可是他呢……我想杀他，不是一朝一夕了。只是，空冥，我不想看你难过。我的弟子里面，你不是最聪颖的，却是最肯吃苦的，一如当年的我……谁知道，还是让你撞见了……罢了，师兄这一去，我也寻不到活着的意义了……你，杀了我吧！就当是为你师父报仇……”师叔说这话时，缓缓闭上了眼睛。空冥看的一愣，这个人，是师叔么？教自己戒律教自己武艺待自己亲如父子的师叔？“你师父他……还是不肯出招……”师叔禁闭的双眼抽搐着，仿佛在忍受极大的痛苦，“而我，就这么杀了手无寸铁的师兄！”几乎是喊出来的，师叔的声音颤抖着，大殿里安静极了，赶来的师兄弟被眼前景象惊呆了。一时间竟然没人人敢大声呼吸。待空冥醒悟过来的时候，师叔已经倒在了自己的禅杖之下，就像师父倒在师叔的禅杖之下一样，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就这么倒下了……而自己，杀了这个最亲近的人！也许对于师叔来说，那也是解脱吧……空冥顺手打死一只扑来的猛兽，继续走在恶人谷荒芜的道路上，不由的想起了那个叫做清渊的人，不知道他如今在何处。

距离自己离开纯阳宫，已是三个冬天了。清渊擦拭着配剑，脚下躺着的是同样仙风道骨的同门师兄弟，只是，他们都没有了呼吸。这三年来，自己的剑下，收割了多少同门师兄弟的亡魂，清渊并没有数过。配剑越发冰冷，像是泯灭了人性。只有在独自一人的深夜，清渊会瑟瑟发抖，就像当初差点冻死在荒林里一样。清渊知道，那个人，终究还是会拿剑指着自己。那是他最不愿意碰到的。

扬州的冬天依然充满了生机。清渊看着祥和的扬州城，一派繁荣。是的，春节就要到了，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只是热闹是他们的，我又有什么呢？

“这位施主，请问你知道纯阳宫三清殿怎么走么？”清渊停住了脚步，循声看去，胸前的大佛珠背后闪闪发光的禅杖，赫然是一位高僧。纯阳宫……唉，莫要再想了。清渊摇了摇头。

“这位施主……”那位高僧竟过来叫住了自己，“施主，久违了……”

清渊心下一惊，细细看去，这不是当初爱脸红的小和尚么？清渊笑了，仿佛看见这小和尚心中郁结便都消散了。

“走吧！”清渊听到自己的语气都变得轻盈了许多。

“去哪儿？”空冥疑惑道。

“你不是要去纯阳宫三清殿么？我带你去。”

“这……太过麻烦施主了，施主还是指引一二便是。”

“别施主施主的，叫我清渊便是。说来，你去三清殿做什么？”清渊好奇地问道。

“贫僧受人所托，前往三清殿寻有缘人。”

“如此啊……走吧，我正好有事去纯阳宫，也是顺路。”清渊笑着说。是啊，该回去做个了结了。这双手，再也沾不起同门的鲜血了。

纯阳宫前依然是扫不尽的落雪。三年了，没有一点改变呢！三清殿前拜别了空冥，清渊独自走上了台阶，一步一步，走的极为郑重。纯阳弟子远远地看着他，剑已出鞘，一个个虎视眈眈。清渊看到有人去通知真人们了，笑了笑，并未阻拦。太极广场，众师兄弟已经布好了阵，真是一场浩大的欢迎仪式啊！清渊眯起了双眼，不羁的笑又挂在了唇角。

“清渊！你是回来领死么？”掷地有声。清渊心下一悸，这一天还是来了。师兄……我回来了……

紫气两仪四象轮回，清渊不知用这些招式杀了多少人，没想过有一天，会用在师兄身上。

三环万剑人剑合一，师兄的招式自己也是再熟悉不过。

其他师兄弟都没有动，几位真人也没有动，仿佛这只是一场切磋，打完了几位真人会说一说两人的不足之处一般。

但是凌厉的剑锋，空洞的眼神，清渊知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叮——

清渊的剑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重重地落在地上。一尘不染的道袍上爆出朵朵血花，成了纯阳宫最动人的色彩。

“傻子！你的镇山河呢！”师兄绝望地抱住了清渊倒下的身体。

“镇山河，我给了你……”清渊唇角依然挂着邪邪的笑容，心中却是豁然。师兄，我这一生，最终死在你的怀里，倒也值得。

“清渊，我说过不让你的血污了我纯阳宫！你给我站起来！”明知道死去的只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大恶人，为什么心中却是失去最重要的东西一般，撕裂着痛，痛到连呼吸都是沉重的。

“师兄……能不能……将我葬在……论剑台……我想……看着你……我们一起……习武的……地方……”清渊断断续续地说着，心中有解脱有不甘，更多的是不舍。

“清渊……”极轻的一声呼唤，却是真真切切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说是呼唤，更像是一声悲鸣。

清渊似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看清楚那人，那人背后禅杖泛出祥和的光，让人觉得灵魂都被洗涤了，清渊淡淡地冲那人笑了笑，便再也没有睁开双眼。若有来生……我宁愿自己不在名门正派……我愿自己……赎却此生罪孽……

空冥呆呆地看着倒下的清渊，那沧然的一笑还停留在他的脸上。

空冥闭上双眼，默默念起了往生咒。世间万物皆有劫数，这，怕是清渊渡不过的劫。空冥并不觉得伤悲，但是心底里传来深深的刺痛。空冥当时并不知道，那是自己，无法渡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