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缘】不可说1-3章 虐 慎入 清水

檀香散尽

　　序章·第一晚
　　
　　“续缘……素续缘……素续缘？”来自西佛国的佛子颇有耐心地唤了几次提醒身旁走神的蓝衣青年，不多时，蓝衣青年急忙回道，“啊，上师，请您继续。”躲在素续缘青丝里的两只耳朵似是为自己的失职有些不好意思，黄昏的夕阳将他的耳垂映得通红。佛子见素续缘回过神，继续说道：“悉昙无量，素续缘，你身负血劫重任也。”
　　
　　“嗯？请上师明示。”素续缘有些疑惑地望着眼前的佛国活佛，他一身武脉早已断绝，受创之躯能否活到耄耋之年尚不可知，怎有可能肩负重任？
　　
    佛子微微阖目，悠悠诵道：“嗜血劫印灭天光，晦暗久远诸英亡，时空门启转天命，翠环山下圣者行。”
   
    “上师，续缘不解其意。”
   
    “你只要详记未来三十年间的一切。”话音甫落，素续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任谁突然被不认识的人拜托了一件事，总会有些茫然。他下意识追问，“为何？”
    “天机也。”佛子再次阖目，轻轻摇头。过了好一会儿，他叹息般地诵了一声，“悉昙无量。”
   
    这声叹息入了素续缘的心，他想再仔细问一问，四周却突然陷进了黑暗之中，浓郁的血腥味伴随粘稠的触感冲击着素续缘的神经，一股庞大的吸力拽住他的双腿不断往下拉。素续缘暗道不妙，拼命向上挣扎，可是他愈想挣脱愈被往下拖拽。
   
    渐渐地，素续缘感觉不到自己的下半身，只知道自己在不缓缓的下陷，他想呼救，可粘稠的浆液瞬间灌满了他的口腔，接着是鼻子，耳朵，眼睛，最后是他的大脑。素续缘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五感正在消退，可之前的挣扎已经耗完了他所有的气力，现在的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了。
   
    黑暗，寂静，仿佛一切的本该如此。素续缘也承认，现在的状况无计可施。
   
    忽然，一道微弱闪烁的光从他的胸口射出，那些稠浆仿佛遇到了极可怕的事物纷纷逃离，恨不得马上离开素续缘。随着稠浆的离去，素续缘渐渐感到胸口有一股温暖又熟悉的气息，正在他疑惑之间，无以计数的血腥浆融为一只庞然大物，猛地向素续缘扑来。
   
    那道光瞬间化为金色的“卍”字，将素续缘牢牢护住。两种力量触碰的瞬间，强烈的闪光令素续缘不得不闭上眼，恍惚之时耳边传来不知是谁的低语，“醒来。”
   
    素续缘睁开眼，一片黑暗，身下坚实的石床让他找回了一些实感。他捂住心口，细小的金属残片微微发烫。
   
    原来，只是一个梦啊……
      
    素续缘揉揉太阳穴，摸着床沿小心翼翼下了床，穿上鞋，这几个动作的悉索声打破了漆黑的寂静。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桌上的油灯，两指间蹿出一道火苗将油灯点亮。他借着光穿上衣物，仔细整理了一番，随后拾起桌上的细绳将黑白交杂的长发束成一束。素续缘有些想念前些年遗落的发冠，当年，他与一众百姓被嗜血族包围，突围之时发冠不知被哪个嗜血族击落，从那以后，他便改用细绳束发。毕竟细绳好找，发冠可不好找。
   
    待整理好衣冠，素续缘将早已漏完的沙漏倒放，随后提起油灯走到满是划痕的墙边，用尖石在墙上仔细比划了位置，用力深深地刻上一刀。油灯忽明忽暗，将素续缘留在墙上的身影拖得很长。一刀完毕，他扫了眼石墙上密密麻麻地痕迹，暗自数了一遍，还有四天就要整整三十年了。
   
   父亲，一页书前辈、谈叔叔、莫叔叔，傲笑前辈、叶小钗、剑君，狂刀、风之痕……还有佛剑大师，已经离开很久了。素续缘再次轻捂胸口，三十年的时限越来越近，他有些想念他们，是时候去不归路祭拜了。可惜现在蜡烛的库存不够多，不能在每一座坟前点上一支。他低头瞧了眼微弱的光源，心想这灯油也得省着用了，现在新鲜的动物尸体太难找。素续缘这般想着顺手摁灭灯芯，缓步离开幽暗的洞窟，准备前往翠环山开始新一天的等待。
   
   佛子，今天您口中的圣行者会出现吗？
   

檀香散尽

　　第二章——第二晚
　　
　　翠环山上，天空中黑色的云团卷携着一丝令人不安的邪气激烈翻涌，仿佛在搜寻下一个吞食入腹的鲜美猎物。
　　
　　这里曾经是素续缘的父亲——素还真的居所。在素还真与鬼王覆天殇一战死后，素续缘一直不肯来翠环山，这里总能令他想起他那聚少离多的父亲。等到素续缘能面对父亲死亡时，他已经没有时间悼念素还真。
　　
　　那一年的正月，叶口月人步步紧逼，中原正道群起反击，双方大战一场，伤亡惨重。嗜血族借此机会，乘虚而入，将叶口月人和中原正道一网打尽。傲笑红尘，佛剑分说，剑子仙迹，风之痕，谈无欲，莫召奴，叶小钗，剑君，狂刀……挺身而出的反抗者们无一不倒在嗜血族的獠牙之下，甚至沦为爪牙傀儡。
　　
　　一阵阴风拂过素续缘的后颈，他皱着眉抽了抽鼻子，立即往树林深处退了二十丈并小心掩盖留下的痕迹和气息。没多久，一只蝙蝠从翠环山的方向飞来，落在素续缘之前停留的位置，它嗅了半天，用利爪挠了挠脑袋后便又飞走了。
　　
　　蝙蝠是嗜血族最简单的侦查手段，误导侦查蝙蝠对素续缘来说轻而易举。毕竟他有二十多年不是在逃亡便是在逃亡的路上，当年嗜血族放出足以遮云蔽日的蝙蝠搜寻每一个活人，但凡找到，便将他们抓回饲养所勉强维持其生命，以便嗜血族的吸食。昔日仙云缭绕的翠环山被嗜血族改造为饲养畜人的饲养场，血气冲天。
　　
　　素续缘在过去的二十九年里，很少会在这附近活动。但凡离得近些，浓郁的血腥味压得素续缘透不过气来。他很想救那些困在翠环山成为血食的人，可现在还有谁能与嗜血族，与吞噬了邪兵卫的嗜血族之王抗衡呢？
　　
　　他今天到这儿来，不是为了营救哪些被囚在饲养场的百姓，是为了等一个预言中的人，等一个支撑了他二十多年的希望。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翠环山顶上的邪云愈来愈厚重，素续缘的四肢有些迟钝僵硬。即便如此，他也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有如实质的邪气。这世上唯有嗜血族之首拥有这般庞大的邪力。今天大概是等不到了，素续缘乘着嗜血族之王还未现身的片刻迅速撤离，而后绕两个时辰的路才回到根据地。他刚踏进洞穴，便被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臂拦住了去路，“续缘啊……圣行者今天来了吗？”手臂的主人已是白发苍苍，他斜靠着洞壁有气无力地问。
　　
　　素续缘摇摇头，洞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叹。
　　
　　“唉……我们还要等多久，圣行者才会出现？”
　　
　　“是啊，小活佛说只要圣行者出现，我们就有救了，不用在这个洞里苟且偷生。”
　　
　　“我受不了了，与其在这里熬着等死，还不如直接死了痛快！”
　　
　　“二十九年了……掐指算算，我也有二十八年我没见过太阳了。”
　　
　　一旁的小女孩摇了摇母亲的手指，好奇问道：“阿娘，太阳是什么？可以吃吗？”
　　
　　“……”妇人一阵沉默，望了素续缘一眼耐心解释：“太阳……太阳就是天上的太阳，很亮，很热，不能吃。”
　　
　　“像蜡烛一样亮吗？”
　　
　　“比蜡烛还亮。”素续缘接过话题，轻抚女孩的头顶，温声道：“总有一天会看到的。”
　　
　　女孩的眼“真的吗？续缘哥哥！”
　　
　　“嗯，真的。”素续缘点点头，而后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诸位，小活佛的预言多年前早已印证，如今的我们只有坚持到最后才能看到希望。”
　　
　　妇人紧紧搂住自己的孩子追问：“如果我们等到最后也没有希望该怎么办？”
        
  “还有我。”素续缘坚定地语气，让在场的纷乱暂时平息。随后，他向众人行了一礼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素续缘点亮油灯，从箱子里拿出一本册子，提笔写道：“嗜血纪年第二十九年 十二月 圣行者并未出现，嗜血族之王的力量愈发强大。根据地内人心惶惶。”素续缘望着墨迹未干的字迹无奈轻叹，如果一年之内小活佛预言的圣行者还未出现，他该如何避免杜绝可能的背叛，他该如何领导众人继续坚守？
        
  素续缘放下墨笔，手掌撑着下颚，脑中一片乱麻，毫无头绪。忽然，胸口隐隐有些发烫，他回过神取出一个香囊，小心打开，取出一块金属残片放在手心。残片隐隐泛着金光，素续缘望着它，喃喃自语：“你……在安慰我？”
        
  残片的光芒时隐时现，似乎是在回应素续缘的疑问。
        
“……放心，我没事。”素续缘笑了笑，小心地把残片放回囊中，再将香囊贴着心口放好后便躺下休息了。根据地的食物不多，素续缘今天的行动已到了体力能支撑的极限，他已经很疲惫了。近日翠环山已不能再去，今日虽说没有被发现，但也不排除被嗜血族找到蛛丝马迹。
  
  明天去看望一下父亲还有前辈们吧，蜡烛可能要分成几节才够用……素续缘这般想着，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续缘，续缘，快醒醒！”急切地呼喊让素续缘不得不撑开眼皮，迷茫地转向声音的方向，他定睛一瞧惊讶出声：“谈叔叔？”谈无欲忽略素续缘惊讶的语气直喝道：“嗜血族来袭，快带避难所的人撤到下一个据点！”
  
  素续缘闻言立即应下，迅速赶往避难所引领众人开始撤离，素续缘望着天上高悬的太阳和不远处的阴云，心里暗暗打鼓，现在是在做梦？还是那暗无天日的二十多年才是勘不破的梦？
  
  很快，避难所的数白人已经收拾好行李，素续缘领在队伍最前方，全神戒备可能出现的敌人。突然，天色突变，白天刹那间变成黑夜，一股血腥味顺着风向席卷而来，素续缘暗道不妙，立即高声喊道：“敌袭！快逃！”众人还不及反应，队伍中已响起骇人的惨叫，两具干尸倒下，袭击者却消失地无影无踪。众人瞬时大乱，四散逃离，素续缘见状，默诵心经双手合十，强行运起幼时习练的佛门圣功，身后化出千手观音，沉声喝道：“定！”
  
  陷入恐慌的众人被这一声喊定了魂，不约而同地逃亡下一个据点，躲在暗处的嗜血者“嘭”地一声掉落在地，他化为出獠牙和利爪想一举击溃法相，却被素续缘背后的圣光逼得跪倒在地，好似虔诚的信徒正在行跪拜之礼。
  
  “可恶……吼——！”嗜血者被素续缘身后的观音法相压制，那法相发出的皓光更如千针之刑让嗜血者痛苦不堪。此时的素续缘也不好过，他的武骨早已被毁，运起佛门圣功已是非常勉强，若想杀死眼前的嗜血者，他唯有以命相搏，可他有使命在身，不可轻易搏命，现在只能强撑着等待谈无欲脱身赶来。
  
  嗜血者抬起头，发红的眼盯着素续缘微微发颤的身躯，冷笑道：“呵呵……你以为，只有……我一个？”素续缘大骇，观音法相随心而散，嗜血者乘机而起，利爪直取素续缘命门。素续缘心知中计，连连躲闪，但嗜血一族身法奇快，利爪如刀，招招击向素续缘的要害。
  
  眼见对方招式越来越凌厉，素续缘打定主意正准备鱼死网破之际时。天光乍现，隐隐约约地钟声回荡天地，突然一阵强光过后，素续缘跟前多了一把剑。这把剑素续缘很熟悉，它的碎片至今还留在素续缘胸口的香囊里。素续缘觉得眼前有些模糊，随后，白色的背影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鼻尖传来淡淡的檀香，素续缘感觉自己的身体每个部分都在雀跃，耳旁来自记忆深处的声音充斥着他的大脑：“无恙否？”
  
  素续缘望着他的背影，下意识地想触碰却又缩回了手，这一场美梦，他如何惊扰？素续缘摇摇头，他深呼吸数次强行平复了情绪，略有些哽咽地回答：“佛剑大师，续缘无碍。”
  
  佛剑点头，佛牒随之开启，清圣佛气直冲云霄，佛剑挥掌，一道卍字佛印将嗜血者击得粉碎。佛剑转过身看向素续缘，似乎正在评估素续缘“无碍”的真实性，素续缘则抹了抹眼，微笑的望着早已被他埋入深处的面容，胸口忽然有些发热。
  
  “吾护送你们去下一个据点。”佛剑说完便往前走，素续缘紧紧抿着唇望着佛剑远去的背影，欲言又止。胸口的碎片越来越烫，他微微阖目，轻声道别：“大师，续缘得留下。”
  
  素续缘再次睁眼，熟悉的黑暗将梦境残留的温情击得粉碎。素续缘小心地抽出胸口的香囊，取出碎片紧紧握在手心喃喃自语，“佛牒啊……他回来了。”

檀香散尽

　　　
第三章——第三晚

    荒无人烟的不归路向来是武林中人决战首选之地，从古至今不知多少英豪约至此地，一决生死。
   
    如今的不归路早已成为众多英烈的沉眠之所，无人祭拜的孤冢安静地伫立，偶有冷风吹过，隐隐约约的呜呜低咽倾吐着战败的不甘以及无力阻止邪之子的悲痛。
   
    素续缘的父亲，叔伯，还有前辈们都葬在此地。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他除了记录发生的一切，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便是安葬战死的英烈。他很少能找到英烈们完整的遗骸，更多的是沾满血迹的兵器或者被震碎的兵器残片。若寻到的是完整的兵器，素续缘便完整的带回来立在墓前，若是兵器残片，则带回一块用布包好放进墓穴。
   
    这两天的梦境让素续缘有些心神不宁，离小活佛预言的期限越来越近，素续缘也越难压抑了数十年的激动。但作为幸存者根据地之一的领导者，他必须时刻保持冷静，竭尽全力保证所有人活到圣行者出现的那一日。现在的他需要一个倾听者，但他周围的人都不是合适的人选。只要素续缘在他们面前流露一丝软弱，也会令幸存者们士气大跌，心生绝望，甚至出现骚乱，背叛，这是素续缘不想看到的。现在，去不归路祭拜众位英烈成了素续缘最好的选择，毕竟他们在生前是最有可能理解素续缘的一群人，尤其是他的父亲——素还真还有……
   
    素续缘照例在墙上划了一道痕，从箱子里翻出两支白蜡切成数份，每一份仔细揪出一点灯芯棉线后放入布袋。素续缘提着油灯，在被褥下找出一叠发潮的冥币，铜钱模样的纸冥币上零散着黑色的霉斑，他皱着眉瞧了瞧，有些后悔当初怎么没有放在干燥放的地方。现在没有时间，更没有太阳可以好好清理霉菌，素续缘只得将纸币收好，向众人打了招呼，说是出去找些食物便离开了根据地。
   
    暗沉的天幕笼罩大地，黑色的云片层层叠叠，交错处的空隙偶尔透出一点光，没多久便被黑云吞噬。这是嗜血族之王利用邪兵卫创造的屏障，邪兵卫不毁，这片诡异的夜空将永远庇护无法见光的嗜血一族。
   
    素续缘提着布包在荒林中穿梭，数不清的枯槁枝条肆意张扬横在道间，素续缘熟练地避开一道道阻碍，时不时蹲下挖点土豆或者掘些草根。由于缺少光照土豆的个头都不大，即便如此，他仍仔细挑选，将个头稍大的摘下收好。这一路走走停停莫约耗了两个时辰，素续缘背后装了半袋的土豆和草根的布袋微微下坠，素续缘直了腰，忽然眼前一阵金光，脚下浮力，他抓住一根树枝倚着缓缓坐下。素续缘靠着树干，闭目轻喘，苍白的脸颊冒出细细虚汗，他现在才想起早上什么都没吃就出门了。
   
    素续缘翻出几条草根，随意弹去了泥土便往嘴里送。泥土的腥味和植物的汁液搅在一起，满嘴的难言味道令素续缘回过神来，他顾不得生理性的恶心强行下咽，再不吃点东西，他的命就真要交代在这儿了。过了一阵儿，素续缘感觉四肢恢复了力气，便继续向不归路的方向前行。
   
    没多久，素续缘远远地瞧见了林立的小土丘们，他点亮油灯，将光带进了这沉眠之所。素续缘提着灯，如一盏在寂静的湖面上飘流孤灯，他每到一座墓前，都会点亮一份白蜡，再撒些冥币在坟包上权作纪念。微弱的烛光照亮了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素还真，谈无欲，莫召奴，傲笑红尘，剑子仙迹，剑君十二恨，乱世狂刀，佛剑分说，风之痕……
   
    素续缘走了一圈，确保每一座坟都有蜡烛和纸币后回到了素还真的墓前。他的父亲与鬼王覆天殇同归于尽，尸骨无存，这座墓中葬下的是素还真穿过的衣物。素续缘把油灯放在素还真的墓碑上，低下头喃喃自语：“爹亲，续缘来看你了。”
   
    “小活佛预言的三十年将至，但圣行者毫无踪迹……当年小活佛所言'时空门启转天命，翠环山下圣者行'，续缘琢磨许久，穿越时空而来的圣行者是来改变现在，还是改变过去呢？”
   
    “若圣行者的任务是改变现在，那他能击败已经无敌的嗜血族之王吗？若圣行者的任务是改变过去，那我们这个时空又会如何呢？我们会继续这样苟且偷生的日子，或者堙没在时空之中，消失无踪？”
   
    “若圣行者拯救的是过去，那时，续缘又该何去何从？”
   
    “小活佛让吾记录三十年间的一切，是要改变的是过去。那谁来拯救现在的世界？”素续缘的语速越来越快，他脑中盘桓已久的念头脱口而出，历声喝问，“我们，是注定被抛弃，不是吗？“
   
    素续缘横眉怒目，声音有些嘶哑，任谁知晓自己是被放弃的那一方，都会这般愤怒。当他抬头看到素还真的墓碑时，整个人好似泄了气的皮球，他走上前跪下，头抵着冰冷的石碑，盯着地上的枯草，低声问道：“爹亲……续缘是不是，过于软弱了？”
   
    “大家拼命的保护我，就是为了改变一切的希望。”素续缘抽抽鼻子，“不论改变的是现在，还是过去，此刻的续缘还有所有人是否注定被抛弃，都无足轻重对不对？”
   
    “这个时空被改变后的未来吞没也并不重要，对不对？”
   
    “我们挣扎求生经历所有的刻骨铭心，都会消失无踪，对不对？”
   
    素续缘越说，心里越难过，额头传来的冰凉仿佛素还真的手，无声安抚他积压已久的不忿。
   
    “爹亲……续缘还是做不到如您一般坚定，坚强。”素续缘抬头，轻抚深陷石碑的刻痕，“续缘还有许多要向爹亲学习的，这最后的一年，不，在圣行者未出现之前，续缘会做好迎接一切的准备。”
   
    “被抛弃也罢，被遗忘也罢，只要送出改变的希望，续缘的努力不会白白浪费。”说完，素续缘庄重地磕了三个头，而后提灯离去。
   
    他沿着小路来到了佛剑分说的墓前，素续缘将灯放在地上，找出多的一份白蜡点在佛剑石碑下。随后，他走到旁边的剑子墓碑前，恭敬地行了一礼，“剑子前辈，只多了一份，请您不要介意。”接着，素续缘清理出一小块空地，倚着佛剑的墓碑双手抱膝而坐。
   
    “大师……有时吾想，你是不是还活着呢？”素续缘神情温柔地抚住藏在胸口香囊里的佛牒残片，金属的冰冷透过层层隔绝仍传到了素续缘的指尖，可他却只觉得一股暖意流入了心底，“虽然只是佛牒的残片，却总能在关键时刻提醒吾，就像……你还在一般。”
   
    那年，嗜血族横空出世打得叶口月人和中原正道措手不及，许多人在这场浩劫中纷纷陨落。谈无欲，莫召奴，剑君十二恨，乱世狂刀接连战死，傲笑红尘挑战邪之子失败被杀，剑子前辈不知所踪，正道的重担一下落在了素续缘身上，可他的筋脉武骨已毁，即便身为素还真之子也难以服众。那时的素续缘一面强忍丧亲之痛冷静地指挥众人，一面又要应付嗜血族与叶口月人。素续缘早已疲惫不堪，却无人能为他分担一丝一毫，直至佛剑分说来访。
   
    那一天的黄昏，也是在不归路，素续缘在素还真的墓前倾吐自己的压力。当他转过身，见到佛剑分说大吃一惊，他不知佛剑在这里听了有多久。回忆那时尴尬的场景，素续缘噗嗤笑出了声，“大师啊，那时 你可把续缘吓坏了。”出乎素续缘预料的是，佛剑没有询问素续缘为何在此，他只是走到素续缘跟前，拍拍素续缘的肩膀，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郑重其事道：“一切有吾。”
   
    那是自众亲友前辈战死之后，素续缘第一次明晰的感受到被人理解。原来种种过往的艰辛，只需一句话便有了继续坚持的勇气。肩头不可置疑的温暖，将孤独已久的心暖得发烫。
   
    “如果那时没有大师，续缘也许……”素续缘欲言又止，他想起之后那段短暂又温馨的日子。佛剑分说时常会来探望素续缘，有时询问几句近况便离开；有时放下些必用的物资便离开；有时带伤归来，素续缘亲自为其上药疗伤。佛剑很少说话，两人在一起时，大多是素续缘在说，佛剑在听，偶尔会多说几句提点素续缘。
   
    这样平淡的相处的生活随着嗜血族的扩张消失殆尽，素续缘带领幸存者躲避嗜血族的追杀，佛剑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多到素续缘储存的伤药已经不够用了。素续缘心知肚明大势已去，无可转圜，唯有将希望寄托在小活佛的预言之上，等待圣行者的降临。
   
    那一日清晨，佛剑敲响了素续缘的门，一身白色袈裟染了半边血色，素续缘迷糊间看到红色立即清醒，将请佛剑入内室疗伤。凝固血褐的袈裟下是大大小小的新伤旧痕，经素续缘处理的伤口颜色大多很淡，其余的伤口犹如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固执地留在佛剑的身上。素续缘见了鼻尖一酸，说不尽的心疼翻涌着，他咬咬牙，备好布料，针线和伤药，开始为佛剑缝合。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素续缘额头的汗珠缓缓滑落，他清理完伤口，手中的针线小心地将伤口缝合，佛剑只望着素续缘的动作，一句没吭。待素续缘缝合完毕已是晌午，素续缘松了口气，正想擦擦脸，却被另一个人抢了先。佛剑不知何时拿了一块手巾，轻轻地拭去素续缘脸上的汗珠，素续缘呆望着佛剑，脑中闪过万千念头分析佛剑突如其来的举动。
   
    “吾走了。”佛剑看着恍神的素续缘微微皱眉，素续缘闻言回神，如往常一般微笑问道：“大师何时回来？”
   
    佛剑阖目不答，伸手拍了拍素续缘的肩，柔声道：“吾相信你。”
   
    素续缘不可置信瞪圆了眼，几秒后才领悟佛剑的言下之意。佛剑要与嗜血族之王决一死战，胜利的几率近乎于零。现在唯一能理解他，与他一同承担的人即将一去不回，素续缘紧攥着拳，竭力克制着微颤的四肢，咽下喉间的挽留缓声道：“续缘也相信大师，一定能平安归来。”
   
    佛剑嗯了一声，穿戴整齐离开房间，素续缘跟在后面亦步亦趋，行至院中佛剑猛地转身，素续缘闪避不及撞了上去。素续缘正想道歉，突如其来的温暖拥抱令他四肢僵硬，不知应该如何应对。
   
    “吾走了。”佛剑又说了一次，他安抚似的轻拍素续缘的后背，格外郑重地承诺：“吾会回来。”说完，佛剑便离开了。
   
    素续缘望着他的背影，一望便望了三十年。
   
    “大师，你说过会回来的。”素续缘敲了敲佛剑的墓碑，呜呜的冷风拂去了他不愿忆起的部分。可美好的记忆与残酷的现实仍化作最锐利的尖刀刺穿素续缘的心脏，他闭上眼大口喘息，咬住手背抽泣，结痂伤疤再一次被揭开的痛楚，连胸口格外火烫的碎片也无法安抚。
   
    素续缘放纵痛苦的蔓延，压抑多年的情绪彻底爆发，喑哑的嘶吼，止不住的泪水，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过了许久，他抓着袖口一横将脸抹了干净，又从包裹里抓了一把草根塞在嘴里，麻木的咀嚼着恢复体力。
   
    “大师，吾要走了。”素续缘哑着嗓子轻轻说，“等圣行者来了，再来看你。”
   
    素续缘站起将泥灰抖落干净，提着油灯迅速离开了不归路。
   
    冷风吹过，将烛光灭得一干二净，呜呜的风声隐约夹杂了一声难以分辨的叹息，沉眠之地再次回归黑暗、寂静的怀抱。
   
    谁也不知佛剑分说的墓碑下，悄悄探出一朵白色的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