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8-24 00:06 编辑
中州市以西一千里,木石樛缠。清凌凌江水东出水泷洞,经苍山人家,折几叠、盘数曲,出西苗省,分两支,一支南下,至岘匿区成湖。春日水暖,养肥鱼,机灵的小鬼头下水能把一尾。鳞片过手生凉,像将敲醒螺纹,手忙脚乱间总有被唱破命数的惶悚,鱼于是溜走,想逮鱼的你指我我指你笑话,闹起来,那股惶悚也就溜走了。 慕少艾在水边长足十八岁,疑似命里犯鱼,回回失手,后来考到西苗省,多少有溯源的意思。他父母早亡,没几个中州亲戚,而做人活络,关系网在西苗扎得结实。熟人都晓得他懒得挪窝,志向不大不小,倘若家底充裕,开家风铃店混饭吃,店面不论大小,周边景色要美。过几年,他托朋友盘来一户,就落在西苗古镇近旁,阖门清净,开窗见烟火,相得益彰。小楼两层,二层住人,年前装修了毕,家具齐备,配色如盛秋,主调杏仁黄,轻暖,有丰熟味;一楼店面,尚在规划,原计分出隔间,展示成品兼现场教学,慕少艾这一向没有开店心思,不急切。 他过来落户时,夏季刚到尾,挑工作日逛古镇,游人不多。里头有座近古传下的祠庙,当年应属淫祠,内有神像,遭恶客涂划,景点封闭半月才开放。古祠规模适中,从山门入,仪门、飨堂沿中轴排布,两侧植龙爪槐,垂枝庇荫,绿云沁脾,看久了,肤革几乎生出阴气,堂前立香坛,香脚稀稀落落,越显萧索。他依样上三支香,过天井,白日灼亮刺下,红柱金字顷刻眩目,正堂却昏暗,人一步踏进去,仿佛自九天下九泉。堂内像困着风,凉意无孔不入。侧壁彩绘宛然,应有后人添墨,图案大体承前,蝎摆尾、蛇吐信、蟾拜月,守宫捕蛾,蜈蚣破土,只只凑得紧密,阴邪入化,反得神性。新修的神像便居中俯瞰他,长影直曳到门槛,像扑人,像行将倾塌。他一时被摄住,愣了愣,向上望。 神像高大,为巨蛇紧缠。蛇尾垂至赤足,蛇身绕人躯三周,吻部大张,与人首齐平。神像双臂从中穿出,扼蛇七寸,似仇恶似亲乐。神像下裳凌乱,右踝有一圈凹痕,劲健腰腹被凶蛇勒入一节,而双手不遗余力,十指堪可贯穿血肉,竟逼蛇尾从脚踝松落。人蛇缠斗,密不可分,移步审观,日光照出神像颐颊细纹,形状肖似蛇鳞,说蛇修得正果、说神堕化凶相皆有所据,但彼此杀意滔天,既从近古绵亘至今世,也将至后世,必决生死,前两说便诞妄。神像多慈颜。明王现忿怒相,持宝器,叫人受惊后满怀熨帖,惊而不惧,是正气护人,且神、人形象迥异,如隔云端,神佛业孽之谈于是渺远。这尊像邪曲,不知来历、不持法器,赤手厮搏,奉杀戮为天经,去人衣见血腥,摧心胆。来的人不多停留,匆匆穿行,像被阴风掀出去。他不记得怎么出了正堂,短袖凉凉贴牢后背,心跳冻得迟缓,日光明晃晃一倒,将巨影拘于槛内,恍恍荡荡,如沉异世。 正堂后有座戏台,前面昏昏沉沉拖着一路人。导游四十来岁,看模样是当地人,应付地哼着讲解词,更自断简取残篇,讲不清名堂:说神与西苗古教有渊源,性邪,不供奉,则“地杀人”,连着几年种出毒庄稼;说神祠全是异乡人手笔,原也不必说,显见是汉族制式。慕少艾相机问起石像,导游撮根烟,闻两下收好。“那尊像,我们这的人不大讲,早几十年提也不提,”话头打个嗝顿,“迷信,怕生事。” “算来还是北辰朝的事了。有一年这头起了山火,那些教派、宗族啊,都给烧光,地就空出来了。那时候乱,南边蹿来批人,占了地,赶着安家种粮呀。不说别的,咱乡土肥、水美,秧子插稳,不挨上灾年,准好,那会儿也是连着几年大丰收,可人死得比灾年多,全是毒死的。后来,那伙人从地里翻出东西,个个吓得不行,还建了祠。” 导游提起水壶,忽然白了脸面,瞪向戏台发怔。慕少艾扭头,戏台白得锃亮,边缘起着晕红,上方空气仿佛从大漠逃来,沸溢般抖出一幅蜃景,其中隐约跃着扭动的黑影,如赶尸西行,诡诞不失肃穆。一阵风吹过去,戏台依旧煞白,底下一对蝎蛇倦憩,了无生气。话断在这处,太阳又毒,看什么都有鬼怪,他当然不拿奇谭当真,操着地图扇风,随口接道:“挖着什么?” “宝贝啰。神像就是按它造的,真真的,”导游咧开嘴,眼珠子卡着不转,“挖出来还没烂呢。” 慕少艾脸上笑收了收。几个旁听的说,怪瘆人的,后悔没上香。导游说鬼神不饮回头香,求福还请往前右转,礼品店破财消灾,广告一出,皆大欢喜。店在墙外,卖相灰扑扑,内里齐整,听得悚然的人意思意思晃一圈出去。慕少艾过日子走慢步调,不吝度得更精细,眼光把货架摸熟。不少礼品都有趣味,五毒书签具古意,袖珍竹雕见特色,近年盲盒风靡,角落有三列,包装不出挑,容易被看漏。盲盒都是同一系列,名称是西苗古教物语,正面堆着蛇蝎,背后有个小人轮廓,光看蛇虫,做工极巧。侧面印着图鉴,一套九款,常规款隐藏款都是墨团,太考手气,难怪不售。他每列选了一盒,又加一套古镇四时彩照明信片,付账出店,天炙红一片,近黄昏了。 新居离古镇不远,一刻钟脚程。沿途乔木叠碧海,个别花草不出名,许于经年流变中脱落,有如石像神祠,不知裹挟多少香火岁月。而俗人但重一餐饭,百合浮芦笋,金桂蜜酿茶,晚来风淡,清铃为友,消夏好时光。窝进栗色懒人沙发听老歌,像吃多了甜栗,欲睡间有些笃实的饱足感。如不思吉凶、不患得失,手气往往不错,慕少艾拆开一只盲盒,深绿卡片掉上膝盖,下方小字标注为“转相”。人偶不到十公分高,托在手上,显得更小,黑发蓝眼,神气十足抓着蝎尾巴,手势挺凶,不称心就要甩晕它,以前约莫遭过几次险,手上脚上都不差疤。古西苗人擅长养蛊弄蝎,这行靠天赋,初学者年纪小,慕少艾把人偶摆上床头柜,又看一阵,推想人偶的岁数也不大。 这想法害人。不怪他。古时三四岁和幼儿园里唱小星星不沾边,迷手游的小朋友也不掐命门。当慕少艾撞上一对蓝眼睛,对方正专心在他颈部摸索,他有理由认定自己没睡醒。 不速之客一直留意他,乍然加重劲道,但对于成年男性构不成束缚。慕少艾攥紧手腕一提,觉得像抬起一柄纸灯。对面迅猛反击,手掌被彻底撵开前飞快向里抠,指甲又尖又利,势头有来无回。慕少艾被刮着,刺痛从颈到肩,隐隐欲燃,原来纸灯还是拿削尖的竹条扎的,轻便趁手,能当暗器用。 等等,纸灯? 他床上跪着一个小孩。 慕少艾摸向头颈,划痕已肿热。小手卡在指圈里,见无反击机会,中止挣扎,骨肉细瘦,安静如凛冬草茅。昨夜临睡时窗帘没掩实,晨光昏钝,药汁般抹着手背,创口一道叠一道,新开的还在渗血。慕少艾松了些力气,单手摸来手机,日期如常周转,屋里布置同昨天一样,唯独床头柜空空。他思绪僵滞,腾地跳下床。凉拖摆得整整齐齐,慕少艾平时蹬鞋很随意,达不到宛如入殡的效果,鞋跟后趴着一团黑,他提起鞋面拨到亮处,是只蝎子,死的。 小孩在他身后笑出声。 慕少艾慢慢套上鞋,束住窗帘,抽纸把蝎尸丢进垃圾桶,从隔壁提回家用医药箱。小孩依旧跪坐,看着文静,但前鉴犹在,更像伺机而动。慕少艾上床盘坐,当面打开药箱。小孩目光追过来,轻轻啊了两声。 “不会说话?”开盲盒开出活人,史无前例,规律需步步琢磨。他因盲盒心悸,避免看见小孩长相,拆了一包棉签,蘸足碘伏液,想了想,先朝自己头颈涂两下。小孩浅浅吸了一口气,慕少艾低头取棉签,感到紧绷的氛围有所松弛,不禁猜测,如果直接上手给人涂药,头颈会被划成什么花样。 “涂这个好得快,可以少疼几天。”棉棒洇成红黄,他换一支将其余几道料理妥切,伤口较深,所幸无感染迹象。“我说慢点,能听懂……”小孩忽然凑近棉签,慕少艾手一错,棉签头戳中薄痂,挑破一角。他自认亏负伤患,人一松懈,冷不丁看清那张关系人偶的脸。挨近的面孔不见任何反应,虽然瘦弱,祸水征兆却清楚,如古画悠徐展平,弹指覆色发鲜,顶着刚过肩的乱发也瑰艳生煞。眉色浓,眉骨高,挑起如弯刀斜挂,大概有异域血统,眼珠透蓝,脸颊少肉,下颌显尖,是难哄难骗的面相。小孩盯着他摆弄棉签,像看小玻璃筒里的新天地,万物玲珑,可以由他摆布,好奇之外又透出理所当然的残酷与无畏,双眼总是蓝得澄明,慕少艾有天顿悟,他其实始终害怕看穿里面盛着什么。 他应当只走了一会儿神,期间碘伏逆流,渗到另一端,印上指腹,橘色温和而陈旧,像被老照片染过。他握着棉棒,小心让它吸收破口处的组织液,联系小孩玩蝎抓人的手艺,没忘安上一张创可贴。小伤患摸摸创可贴上的小黄鸭,抿抿嘴角。乱局告一段落,慕少艾往后坐了坐:“别撕啊,今年的限量款,浪费怪可惜的。这段时间别沾水,回去看看好。”他没往下说,转口问:“对了,刚刚问了一半,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小孩面色古怪,应了一声,学他的样子盘坐。慕少艾无端觉着是认真谈判的架势,有些想笑,见他小腿也有一堆瘢痕,消了心思。从盲盒诞生的小人,手办上的伤只粗粗三两道,落笔人添得随性,施诸凡胎有十分疼痛。人形身上的素简白袍,实际是麻衣,尺寸宽大,极不合身,不知小孩怎么裹、塞,才不致由它掉下腰堆在脚边。破麻衣整体干净,但天热,这么穿闷伤口。“能懂就好。这里也是西苗,不过是几百年后的西苗。”小孩瞪他,很凶,他头颈一疼,不知道盲盒成精是否守章法,“这个我解释不了。但来都来了,不妨入乡随俗一下。等等,我找件穿的给你。” 正经找起来,慕少艾发现话说太满。学长集中在寒暑假出差,经常托他帮忙顾儿子,小孩有时也住夜,方便起见,衣柜置着两套睡衣,都是搬家以前的事。现今柜门敞开,凉爽地挂着几件圆领与衬衫。他取来白衬衫和皮带,小孩动作利索,麻衣一除,又瘦一圈,肋间凹得深,原来刚才是靠布料将身板撑宽了一倍。他示意小孩转身抬臂,一点点套好衣袖,后背仍然触目惊心,陈年伤横七竖八交错成网,一片坏烂,如今除疤技术成熟,碰上这一例照旧犯难。慕少艾拿不定小孩与人形间的纠葛,由衷希望一切是设计者的构思,小孩只是没吃苦的精怪,这么一想,胸口却发闷,索性不去深劾。 成人衬衫给四五岁小孩穿,衣摆刚刚不绊脚,慕少艾扣上纽扣,系皮带防止滑脱,袖管折几折固定长短。小孩全程配合,偶尔眨眼,连续两次间时针跑得精疲力竭,纯净直白的注视令慕少艾芒刺在背,似乎他一个人吊起了小孩的视野,即便小孩极度疲惫,依旧保持一触即发的状态。小孩现在站在床上,挺直背脊,比弯身整理衣角的大人高不了多少,慕少艾稍微抬手就能摸到头顶心。他直起身,有些头晕,看看小孩间歇并拢的手指和一双赤脚,想着找东西代鞋还是抱到客厅,小孩先一步跃下床,灵巧如野鹿逾涧,回头瞅瞅,还很得意。 “小心地上凉。”小孩习惯使然,但地板和山地还是不一样的。毫无准备被人抱上沙发,小孩摔进一团软云,以为要塌,猛地向上弹。慕少艾起了玩心,轻轻一推,小孩整个陷进靠垫,表情一懵。他算报了一抓之仇,不再计较怪力乱神,往小孩怀里塞了只毛绒海豚,一步跑开。小孩回神,恶狠狠搓着手指,慕少艾忍俊不禁:“我去弄吃的,你自己玩。”匆匆洗漱完,照镜看头颈,破了皮,没见血,但红肿骇人,他才端正态度,重新涂药。 时间比平时还早,足够开火料理早饭。冰箱里有鲜牛奶,慕少艾担心小孩乳糖不耐受,拿了两枚鸡蛋水煮,山药加藜麦、黄米熬粥。从厨房能瞧见沙发,他有心留空间让人歇神,三不五时望望。小孩一直没闹动静。 收工前十分钟,慕少艾削苹果,切成小块送到客厅。小孩抱着海豚侧躺,脚也缩在沙发上,长睫毛虚虚搭落,慕少艾一走进客厅,两钩黑弦月就一抬,支了半刻才敛下去。慕少艾搁下果盘,小孩一脸狐疑,闻到甜香,鼻翼稍动。苹果一世纪前引进国内,小孩多半没见过,他插了两支果叉,示范性地吃了一小片,去厨房盛粥,回来时小孩戳苹果玩,蓝海豚在扶手上搁浅,他怎么看都觉得尾巴秃了一些。 小孩小口小口咬完一块,拽拽慕少艾的娘口三三圆领衫,左手搭住他头颈,右手握着果叉送到他嘴边,面无表情地啊了声。 小孩手指微凉,着意放轻,尖指甲沿动脉游弋,如深海鱼尾,如三秋并刀。划痕的灼烫被丝丝抽离,继而盖上皮肤本身的质感,是海风与盐,他想,不柔软,很粗糙,是在夏天的黄昏与夜间漫步海滩,脚趾触到贝壳,海平线推来赤金色,那时的风微醺而湿热,有清淡的咸味。他怔了几秒,嚼一下咬出果汁,及时拎住小孩缩回去的手腕,左手底子白皙,布着茧,无名指凝着一颗小血点,翻过来,指甲缝夹着蓝絮。海豚的笑唇憋着委屈,怨揪毛的下手太重。粥冒热气,慕少艾这回直接抱着小孩到洗手台边上,润湿毛巾,给他一根根擦拭干净了。小孩盯着他,眼睛装着海与浪沫,星星点点发着亮,又像只会折光的空镜子。 这天的早饭用时稍长。大人舀一勺粥,小孩也舀一勺粥,开初学得死板,一勺到底吞进嘴,烫了舌尖,后来跟着大人刮边缘的饭衣,慢吞吞吹两下。白煮蛋是小孩自己剥的,头一下敲蛋壳用力过猛,蛋壳蛋白一起凹陷,嵌进蛋黄。小孩一片片拣出来,把黄与白完完整整剔开,看样子不喜欢干吃蛋黄,拿勺子抄,放粥里捣,牛奶河混进几瓣碎太阳。他吃得慢且认真,满足感真切实在,慕少艾跟着添了半碗粥,洗好餐具,陪小孩也被小孩陪着焐沙发。 饱足以后犯懒,或许人用心于一饮一啄只为犯懒闲聊,大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小孩经常不回答,就像大人用自说自话搭出几世纪后的年份。比如问名字,来自几百年前西苗古教的小孩说不来几百年后的中州话,也许不曾有人给他起名,大人就讲什么叫名字,那是从苍茫字海里取两三滴水,拼拼凑凑,作祈福避凶的符图,有的起得妙,有的憨傻,但总同生命支缠不离。有时名字标示未来,比如叫慕少艾的小孩长成一个爱看美人的大人;秃尾巴海豚也有名字,你挠它,它从今天起就叫秃尾巴。大人笑起来有浅浅的酒涡,小孩抱着海豚一瞬不瞬,大概在想能不能叫他小水坑。 有些问题,小孩能比划明白,大人来猜,有几回猜错纯属故意。比如问他后背的伤哪来的,小孩并拢指尖,掌根分开,踮脚把双手送过头顶,然后拉大人的手摆成一样的锐角,捏着海豚尾巴,它呈圆弧从指尖掉落。慕少艾第一次猜塔,没对,是山,很高的一座,小孩曾如飞鸟穿越云和雨,从山顶到山底密林,石壁上挂过他的血,像鸽子的心,而他活着,蝎子和蛇都怕他。小孩打着手势,请两个新朋友演出,骄傲又开心。慕少艾给他们剥了一颗糖,夸小孩厉害,剩下的半句不甜:再怎么厉害,也挺疼吧。炫耀的小孩很可爱,他摸摸肿痛全无的头颈,决定不说。小孩又扬着下巴指指他,他福至心灵:“嗯,比我厉害,你最厉害。” 更多的是该问他却没问的问题,像某个清晨没被按下的电话号码。晚夏施展魔法,疑惑变得懒惰,碱水法棍膨成松软的玛德琳,梗塞的言语串起风铃声音。大人的嗓音像琥珀,叙说时醇和,微笑像少年,讲上很久也不会听腻烦。小孩头一低一低,睡梦包着古老境域的秘密,那里有高山、白云和他打得过也弄疼过他的毒蝎。如果小孩能讲话,最好不要把以前再捋一遍。他下楼推开窗,卖糯米粑的人早在忙活,古祠在几街外,似乎无比逖远。等小孩睡醒,他想,再去古镇问问。 夏末午后湿热,天灰茫茫,一卷卷云影飘坠,像黑夜沉进眼帘。 曩昔,古人秉烛,以消更阑。 古西苗的幽宵也常有灯火相随,烛华跃跃,薄红如绡,目与物间似隔着玛瑙烧成的窗纸,笔尖朱砂更浓。走笔描骨,不似搦管,却似执刀。笔下确非宣纸,而是点青项背。其上云翮栩栩,翎羽起自寰椎,野火般燃灼。鸟有九首,肩胛以下,左右各四,正中一首至华美,长颈健拔,瞳子清灵如噙露,利喙刺入风府,仿佛情人索吻。奇鸟以双翼独占整片后背,两翮沿肌理迤逦,肉骨、外廓皆为之琢磨,艳丽至盛,几于奢费,甚或锋锐。倘若摩拊,譬于毁伤。他且令笔锋敧倾,祭文错了一画,可以无愧以指尖揩拭。早在起手勾画时,他便知道肌肤并不如所见般平滑,转笔间或受阻,当真碰触,则如攀摩峭壁,一晃神就粉身碎骨。 他迟迟未动,另一人问道:“乏了?我就说你不该替人过来,筹备祭仪是有些无趣。” “怎么,教主不准我这首座来凑热闹?” “未免大材小用。” “为美人分忧,怎么能算是‘小用’。”他懒懒道,尾指于绢帛捺一痕红,“别的还好,就是这堆鬼画符比较伤眼,得提着神,画错就麻烦了。” 那人道:“随你敷衍。祭文祭礼,左右是应付俗人的。” “举头三尺有神明。”他修正错字,“我是不信。但如果真有,不能让他们记你一笔不诚心的帐,你会把气撒在我身上,不划算。”烛花爆了,他狠狠一剪。“古字难写也就罢了,你这块皮还给我生事,我看是有趣得很。哪个玩意儿能让你伤成这样?” “为何问?” “方便向他讨教。他日首座当腻,教主再害我心气不顺,我好犯上篡位。”话分半真半假,味同嚼蜡,他无心再画,抛笔袖手,“要么你交代,我去杀他,免得好事者说漏嘴,丢翳流颜面。” 那人失笑:“那点伤,不是擦的就是摔的,被蛇蝎咬过蜇过,褪不了。喝我的血,它们能活多久?” 他冷冷道:“擦的摔的,哪天摔的、哪里摔的、怎样摔的都不讲,你这是搪塞我。” “盘风岭。”那人道,喜怒不彰,“西苗部族众多,祭仪各异,有些尚活祭。十几年前,我在盘风岭遇上一名祭师,那一族信奉翳鸟,每岁春季,于族中幼童选出异人,从盘风岭抛下,生人以祭,盼神鸟眷顾。数十年前如此,十数年前如此,今亦如此。我该记恨谁?” 他当它是旷古绝今的谵语:“那刺个鬼鸟做什么?九凤、鬼车是九个人头,你这只嘛,九个鸟头,非妖非神非仙非魔,乱经逆典的事都给你做惯了。” “久念疲苦,不念迷途,只记不恨为宜。”那人轻描淡写,“九凤也罢,鬼车也罢,人头刺着疼,也丑,鸟头还好。” “不刺不疼更好。” “有瘢,难看。”问来却似较真,“刺了不是好看些?” “疼不死你。”他避而不答,身为中州罪徒,黥文穿颐切鬓,波磔点画皆锤肝腑,长痛旬日不止,自然深谙其味。但黥文前端似鼎上饕餮,末端如啮骨狼牙,倒成全这人魔字号。他再度执笔,黥面般勾勾画画:“喂,若我当年在盘风岭下碰见你,是不是能看到你疼哭?” “你不会想在那时遇上我。我甲中藏毒,而你不防孩童,会死。” 一笔折戟沉沙。 他顿了太久,落字太曲,为画皮作伥,书澄穆祭文与泥泞恶欲,红墨贯穿鬼鸟咽喉,如赤蛇绞颈。鸟眼含泪望他,若他画蛇,则它死,明日祭典之上,祭主舞蹈,天地看见,草木看见,世人看见,独他与蛇见它濒死挣扎,尾羽断折,滑出脽与腰、脊,蛇尾拍击,野合露骨。 他不知是否画蛇,但烛影昏惫,烛台旁并刀雪亮,便提笔回折,止于颈际,朱砂灼眼化血。 他迟迟不动,那人似欲回顾。他哑声而笑,五指僵冷,压住朝他偏转的肩胛。 “祭文难画,”他道,“别乱动乱看。” 别看我。倘若…… 你回头。 见我眼生竖瞳,见我面浮赤鳞,见我贪心如炽。 当知残烛将尽,不应与我并州刀。 并刀之利,可穿喉、断夜。夜雨从断口涌来,浇暗街头的路灯。回家的人打伞走过,从风铃店二楼俯瞰,每个人都是蜗牛,驮着沉重的壳保护脆弱的软体。和蜗牛相似的有蛞蝓,在这群蜗牛瞧不见的地方,蛞蝓吊在半空做夫妻,据说一生一次,它们的情事像两片浮木相依,穷途末路与缠绵结合,隐秘、疯狂、不顾死活,两只蛞蝓拥抱的身体纯净晶莹,单看一只有些丑陋,也许是为美丽的一夜付出代价。而蜗牛驮着笨重的壳走过,笨重的人没有壳,也许出生前已经把壳关进心脏。风铃店主人吹着夹雨的风,思绪发散,上次看纪录片是前天,剪辑师套用素材,新系列拼贴老节目的段落,他找不回最先讲蛞蝓的是哪一部。全世界好像混乱的剪辑。混乱中闪过活泼的小黑点,小孩追着风淋雨,心满意足,回家吃饭。他眼神柔和,接近钝痛。他承认他在妒忌。 慕少艾下午睡得很熟,醒来四肢疲软,像经历难堪的高热。小孩没踪影,垃圾桶没蝎子,捆着皮带的衬衫在沙发上,盖着蓝海豚的尾巴和一团小东西。他捞出抓蝎子的小人,一气推到书桌角,旁边两个盲盒还没有拆封。大雨扑灭食欲,他打开电视刷纪录片,新的一期专门探索湘西美食,调频后正撞上苗家酸汤鱼,白肉在辣红汤里翻腾,鱼嘴保持咬钩时大张的样子,他想象它死后于砧板煎锅痛叫,又想到古希腊的渔夫壁画。两堆鱼嘴被两圈绳子高高拴死,绳圈在渔夫手里,渔夫有秀丽的卷发、齐平的双肩、凹陷的腰部弧线、浑圆丰美的臀部,比例失调,美学意义上的性感,人味匮乏。评论家说,渔夫的美年轻、富于力量,体现道家的阴阳合一,他以为渔夫的美在于垂下的头颅,为众生谦卑,否则壁画会给人痛感而不是安全感,总是抬头的人为所欲为,仍然美丽,但锐极必折。 梦境带来的阴郁延续到片尾,又越过恋爱剧,原来鱼唇与恋爱是一回事,昏头吞饵上钩。字幕滚动,除了鱼和酸汤,他什么都没看进去,混混沌沌想到上网检索西苗方志,却没心情,放纵自己抽睡前烟,就烟味打开纸盒。卡片上写着执取相,可知九款分别对应三细六粗,全无根据地乱阐净理,他不信佛说,却不愿抽到业系苦相,最后一盒原封不动。 第二座小人面目与前一座相同,头发告诉他大了几岁。小人穿黑衫、戴项圈压领,手上捏着笔杆,握着要沉一些。他逃避钻研与执取相配的神态,着重检查手足,正面、背面、一丝不苟审度,确认白净无恙,或许捂实了不显出来。两只小人并排,相间的时日被无限抻薄,书房忽然令人透不过气。他关灯带上门,次日起得很早,路过书房,当它是空气墙,草草吞了面包牛奶,到底楼做工。 一楼未贴墙纸,白墙毛胚一样。风铃展示区已有雏形,慕少艾对是否增设自制项目举棋不定,隔间于是荒芜,两面木柜相对,他早年做的江户风铃都在里边,多半成品,光秃秃的玻璃球,边缘和音色定型,彩绘和卡纸留空。无论绘制还是题字都需要充沛的情感,那时阅历不足激发创作冲动,他收了心,把白纸留给以后,现在他怀疑当初敲定的音色是否契合心意。日光渐渐明亮,他挂上绿底白叶的风铃,满耳叮叮当当,调颜料画透明玻璃。调色盘最先涂上琉璃绀,蓝得循规蹈矩,有种久雨不霁的沉闷;过渡到普鲁士蓝,比他想要的颜色深沉,增添红调,呈靛青,妩媚嫌多。他洗净画盘,从浅色寻觅,月白太轻薄,天蓝无忧无虑而稚拙,不同色系在他所欲之外游离。如果用言语形容?他想要的颜色揉碎海底、海啸、雪原与冰川,它有贪婪的层次,比风铃声清脆,比夏夜炽热,同时生长与枯萎——他在狂想中停笔,调色盘黑如漫长的沉默,风铃响了,黑衫少年踩在倒数第二节楼梯上。 他的神情应该比画盘复杂,但正如它记录过很多种蓝却只呈示黑色,复杂简化为客套。面对小孩,他自然敞开自己,几乎像心甘情愿的牺牲,面对成人,包上令人如坐春风的厚糖衣,他天生知道怎么处事能让对方最舒适。而台阶上的人形体属于少年,年纪藏不住的野心像男人,漂亮得混淆时间,甚至在相遇的第一瞬让人忘记他的漂亮。少年赤脚站在倒数第二阶台阶,等待主人邀他越界,也维持危险的落差,台阶加上他本身,比男人高一两公分。 他点头招呼,应对不及以往自如。仿佛他曾目送小孩坐时光机一秒到达中转站,但少年不再需要加皮带的白衬衫,精实的肌肉会把平价衣物衬得昂贵矜持,黑袍银饰也搭得宜修。 少年说了几个字,发声深而涩。中古音和普通话差异大,慕少艾懂一点粤语,勉强能对应七八。少年的第一句话是道歉,为上次抓伤他、给他下毒。慕少艾心如止水。“对你们那儿的人来说,戒心强点是好事。再说你也给我解毒了,”伤处已经结痂,不时发痒,他不觉蹭了下,“但这种话以后别再提了。”西苗古教有其生存法则,在陌生环境掌握先机、逐步索取信息、确保自身安全,无可厚非。歉意在这套法则中是缺陷,也并不必要。 你帮过我。少年口吻庄重。我不骗你。 “可我会骗你,比如假装帮你,然后把解药骗到手,迷昏你卖掉。”庄重之下还有紧张,他看了然,认真讲孩子话,“世上骗子多,不要随便作承诺。” 少年说:我能分清楚。而且无人能迷昏我。 少年走下台阶,走向他。在他们分别后的一天或几年间,少年蹿得飞快,身量逼近男人的颧骨,迥异于面黄肌瘦时,肤色白净,躯体修长而瓷实,眉眼幽邃浓烈,有时显得阴冷,而神情坦荡,含着某些灼亮坚严的元素,尤其动人。“知道你很厉害了。”他问,“怎么想起学中州话?” 有备无患,我不会永远留在西苗。少年拨弄风铃,叶纹舞动。我记得你这边的字,和中州文很像,我向行商学中州话,也学字。 古时西苗被视为恶地,除非购置药材,行商多不犯险途,更不必说盘桓些时教人习语写字。少年的语句简短,显见学得不顺。慕少艾把笔刷浸入水桶,半调侃半当真:“你不会拿毒药交学费吧?我是说,束脩。” 他的玩笑对初学者不客气,或许含有捉弄或报复的心,至多如此。少年目光困惑,也许五官太秾艳,他生出离奇的感觉,少年在逼问他,他不确信对方在疑惑什么,关于束脩,还是关于某种具有针对性的、过分简慢的态度。 少年说:先生有仇人。我给他毒药,他教我你们的话。 他倒掉废水洗手:“我还以为你也给他下毒了。” 少年平淡地说:不值。他若畏恐,不会用心教我。我满足他,他会把更多人带给我。 铃声在他们头顶响起,头一回听见,难以想象清润的铃声出自玻璃毛边,铃声的质地取决于随手一击和耐心打磨,每一种都独一无二,精彩纷呈。他们静静等这阵自然风吹过,气氛松缓下来。少年轻声说:我听他们说,中原的每座佛塔都挂着风铎,是它吗? “嗯,现在叫风铃,有不同的材质和做法。庙里的风铎有佛性,以后你自己去中原听听,会有所感悟。”他摘下风铃,转着玻璃罩,“这个是我用玻璃做的,以前也叫琉璃,容易碎,但声音没那么涩重,更脆。”少年摸了摸凹凸的边沿,又翻过卡纸看:你写的字?怎么念?他瞥一眼,含混念被点到的字,庆幸少年没让他念全。那年他在读洛夫,包里放着一册隐题诗 [1],从第一首抽几行填满卡纸,回头就忘了写过什么,现在读不进隐晦文字与炫技诗篇,清理旧物,赧然于低级文艺病。慕少艾遮住卡纸,干巴巴假咳:“别看了,我字不行。” 他的硬笔字其实不丑,不像有一群开药方的父祖,笔画清晰,字形端丽,但总不着力,折角圆圆地一溜,俨然卧佛,既失峭峻,也不洒脱。软笔练过几年,本性难移,终于不成,却养出习惯,偶尔写写修性。凡事打底为要,少年来时捻管,笔尖湿润,大概准备练字,而他桌上颜料管散乱,围着光净的玻璃罩。慕少艾上楼带文具给他,很快清出大半桌面:“我正打算做新的,你找地方坐,等下帮忙题个字?” 再次蘸水调制,过程比上回顺畅。盘面上蓝海起伏,他有时顿笔,看少年蘸墨写字。成品比钴蓝亮几度,海上雾半散不散的颜色,他让它铺满整块玻璃,倒错的重力托举海水,浪将倾泄,被没调匀的白冻结,仿佛死海干涸的一刹那。轮到少年写卡纸,下笔从容,练字纸上写过很多遍:歲歲平安。 横平竖直,很规矩的字,利落得发硬。他心一跳,没说岁岁同碎碎,点点边角:“留你的名字吧。” 平安是给你的,不需要留我的名字。少年顿了顿,发出几个音。他们这么叫我。我学了你们的字,会起新的名字,以后告诉你。 以后的事没准头。他这次说。 阳光穿过绿玻璃,碎成小金片,落上半张空桌。他安好发声管和卡片,不舍挂起。少年倒不是信口开河,说起几百年前深林幽壑间的秘术,毫发指甲,可以夺魄,可以问迹,也许学了这些能找到他。古人相信头发与精魄共感,他那届没几个不知道孔飞力,人类的猎奇心理从来相通,信不信另谈。慕少艾介于信和不信之间,听了只是笑笑。 少年看着他说:你笑得很累。 这句话操纵他掏烟,然后扔回打火机。二手烟很糟糕。他空空架着烟,思绪一卡一卡地转,噪音使铃声烦人。少年练着字,他在旁边喝茶,觉得那几字剪进了一只怪物。他分析字句和目光的含义。少年毒害的人也许不计其数,知情后毫不怨怒的寥寥无几,而他吃饭喝茶一般平常,情绪园地只长假花不生杂草。生机勃勃的人会喜欢这个园子,敏锐的人懂得它从未颁发通行证,少年两种都是。他现在的心情很玄妙,被直截了当戳穿伪饰,不快是真的,安稳也是真的。 趁少年洗笔,他蘸水在练字本上写字,从脑后拔根头发夹进去,抄起打火机,上二楼抽烟。就赌一回,少年会翻半本册子看到水写的平安,所谓秘术确有其事,一根头发能向时空法则挑衅,而少年给自己起好名字还记得告诉他。怎么算胜率都微乎其微,陪人玩游戏,他不作真。 慕少艾抽好烟下楼,一个人换上蓝风铃,把练字本和黑衣小人放进抽屉。至少在今天,他不想翻开它。 下午没雨,他三点多出门访古祠,不遇。今夏神像多舛,前不久修复完毕,这两天又生出裂缝,据说危及全局,或许无望复原。游客是不关心的。礼品店照旧做生意,门庭愈加冷落。摆盲盒的地方换了新品,他问店员,那边回说从没卖过。 暑热日渐绵惫,夜早半刻降下。玻璃窗浮着模糊的脸,睫毛柔软,眼睛峭冷。别看我,他说,指尖由内而外绕过上睫毛下侧,上翻,再由外及内触及眼皮,压下眼帘。他碰到玻璃。玻璃窗外夜色丰腴,像盛大的饥荒。 古西苗的夜也常常荒寒,圆月赤条条射出凶光,如恶鬼眼。 月下青目,犹碧盌浮雪。 鬼眼青目之下,一盅毒虫竞逐血珠。血含千般毒,蛊虫以为至宝;亦能解千般毒,养蛊者趋之若鹜。毕竟一身冷血,得天独厚。 他冷眼旁观蛊物搏杀、九死一生,中心不宁,笑面如故:“你的养蛊法道,我是学不来。这回是养来做什么?” “驭尸。茧之道尚缺守卫,那几名中州谍士活不过明日,正好为我所用。”那人按腕止血,“你以为我养来做什么?” “派其他用场。老典里的旧蛊虫,养来没风味。我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新点子,一旦炼成,最好连你我也解不得,对付中州药师,”他冷笑,“便十拿九稳了。” “凡物相生相克,哪来的无解之蛊。” “话本之内、方寸之间,情蛊。我早想炼来试试。” “你又想给……” “嗯哼?” “我是说,你有闲工夫翻话本,不如来隐楼炼药。” “古有太史观风,所以成诗;今阅稗史杂俎,所以知民情。炼药莫非比看话本重要?” “真是说不过你。”那人坦然道,“说来,你同药师有什么过节?非用蛊不可?” “明面上没有。不过,某些人唯才是举,乃至于不分敌我,屡加赞誉,我会吃醋,几大缸陈年腊八醋。” 什么过节?一体双相的过节。天下事,滑稽不过如此,他同一人谈论他自身,与谈者是真敌假友,所谈是假敌实相,该为敌的惺惺相惜,该同谋的心怀鬼胎。中州药师有轻狂名,为一美人策马千里,为一知己折首不悔,都是好听话、可笑话,前生浮花,不值一说。也有一个药师,断灭五伦非恶事不为,为中州追缉、遁入西苗,于隐楼妄判生死,他想,无论哪个,迟早要死。 自翳流一统西苗,侵乱中州,必有深间尝胆、节侠行危。药师、首座不过局中一棋。身入险境,蛊虫、活尸,皆不足为惧,但憎一人。只记不恨?那人说得出口,既请宗老入瓮,祭仪礼典、天神地祇,毁与不毁,决于一念而已,何必记恨? 但他记恨,日日夜夜。 “你问我非用蛊不可?”他续道,“当然是了。剑伤身,毒损形,蛊乱神。剥皮、剜肉、剉骨、椎心、毁节、败名、叛道、逆伦,我要他于无知无觉时,统统尝尽。” “如此不算太狠。” “那如何才算狠毒?” “两法。一者,诱其极欲,倘不得所欲,则恶欲化蛇,自啮其身;一者,诱其无所欲、无所执,六尘清净,七情灭弃,则……” 此世与我无系,天下为居,亦天下无居。两瓣玄黄,无边枯寂。 “不要逼我那么做。” 而今寓居异乡,住所形似中州旧宅。乌瓦白墙,少年缟素,两厢无人,唯寒风与夙敌往来。夜中月高,白墙上黑影缠结:园圃芽蘖沃沃,月余可成至毒之物,碾出浆汁,一滴可得百十尸骸,映于墙,藤蔓影;隐楼恶虫长养,异人苟活,或一人三臂,或两首一身,他曾剖其皮肉,取其脏腑,开其心,据闻圣人心有七窍,不知凡人、俗人、愚人、恶人如何。一旦中州失守,数百隐楼起于平地,来日楼台盘踞墙根,作饿鬼影。 千般影,万人命,罄竹难穷,杂然前陈,墙垣不堪。霜晖孤照,满墙枯白,像一颗剖开的恶人心,空无一窍,连血也不见。乱影在他耳边窃窃、嚣嚣,于眼前挪移、聚为恶蛇。蛇望月如狂,拍尾荡击,藤草断根、飞沙走石。巨影急剧抽动,苦而自缠,或如弩弓将断,或如绞索将拧,极痛极恨以后,忽而懈息,徒留枯白蛇蜕。他亦懈息,涔涔欲死,忽而弓背干哕,少顷大笑,那些影尚在墙上,那些影不放过他,甚好。 有鬼影经年为伴,枯心便不空虚。有一影,阖青目不语,欲除无法,欲避无门。他狼狈逃回中州,望断尾求生,樊楼上鬼魅幢幢,他把自己喝得烂醉而清醒,压下一个蓝眼睛胡姬。他从那夜开始衰老。灼有风流名声,他只有过一个这样的女人。 她的蓝眼睛。 他的蓝眼睛。 业系苦相。 他捧持人像。 残夏一夜消退,秋气急来,不开冷气也不难耐,短袖睡衣穿着还有些凉。人像枕在他手上,蓝眼睛一闭,浓密睫毛到人偶脸上成了粗粗两弯,如果不是白发红衣,如果忽视绕颈环足的一条蛇骨,睡相是很惬适的。一夜有千万次瞬眼,不合的帘子与簇成尖的烟灰,都游魂似的流去了。晨曦刚茸茸扎眼的时候,人偶逸出白烟。他支着眼,像紧握一小块干冰,到手掌快要失去知觉,慢慢下楼。 今早鸟雀叫得勤,许是好天气。他仍嫌安静,开窗,晨风微细,拨出一声铃响。蓝玻璃静止住,卡纸在空白与半幅字间更替,见岁岁,不见平安。他坐在桌旁松开小人,手办正放,是卧像,红衣将流,蛇骨像从脊中抽出来。小觉迟至,他感觉是一次闭眼睁眼的事,但天转头亮了。蓝风铃下虚虚伫着红影子,长发霜白,形貌却在盛年。 小孩长成大人,比他高,颧颊分明,凌厉慑人,躯体朦胧不实,缠身蛇骨却节节清楚,仿佛靠它才能束为形体。那双眼睛如含白翳,像挂霜的蓝冰柏,鳞叶团簇,深浅斑驳,是一种致密而隐蔽的蓝色,西苗古月曾为之焚溺、臣服。这层楼像突然被禁了音,他听不见活人存在时应有的动静,听不见上下唇接触颤出的音节,但风铃下的卡片在飞快舞动,变成灰色。那人这次没有走向他,只是在风铃下举着左手,像要让卡纸停下,它摇晃着穿过五片黑指甲,一次又一次。 他上前抓住卡纸,五指直接穿过另一只手。它湖光般投在他手背上,每一处都隐隐抖颤。他只抓住了卡纸。歲歲平安。另一只手垂下,冷冷的青白色。男人动着嘴唇,看口型是在念四个字,他们都知道那些字没有声音。他过了很久问,你能听见吗,一字一句,怕说错。男人做持笔手势,他跑去拿四宝,倒墨洗笔铺纸一气呵成。本子翻开,几页歲歲平安,没夹头发。留你的名字吧,他曾经说。以后告诉你,少年曾经说。现在能告诉我吗,他问。男人什么都没说。他听不到,手一直稳得不合时宜。 他把笔给男人。男人去接。笔杆直直倒下。鬼魂一怔,笑了笑。他也跟着笑了笑,眨两下眼,提笔绕到男人背后,左手穿过无法触及的蛇骨、血肉,叠上青白的手的虚影,然后是全部,一个拥抱,像无人问津的行为艺术,象征义大于实际:蜗牛的软体找回壳,人呕出埋进心的壳。 两只手提笔,擫押勾格抵。首画横平,尾端饱满;次一画大概是没配合上,越出第一画,第三画降回去,三笔,像个不伦不类的草字头。然后又是一横。楷书的平字。末笔该是垂露竖,收笔不佳。他左手发冷,写第二个字。生。第三个。勿。第四个。言。念。 平生勿諗。 笔掉下去。墨渍盖没言下之口。他听见有什么掉下去。 风铃声是好听的。他以前读一本书,抄下一句话,那是他读到的最美的声音:一枚金戒指掉进银瓶里 [2]。然后他的余生被风铃诱惑。但当风渐起、气流急促奔涌时,纷乱的铃声是另一种:一块方钠石砸破鱼缸。鱼和水摔出玻璃,那滩水让它暂时存活。鱼嘴张开,咬着空气做的铁钩,它浸在阳光里呼吸和亲吻空气,歌以自挽,像月下蛞蝓纠缠。一生一次。 卡纸的影子来回摇晃。 过去的影子四处飘荡。 荒寒的夜被火和血浸红。路上铺着死人作的毯子,有的早已故去、竟成活尸作伥,有的一生忠悃、殉身成义,有的年少懵懂、颠仆于乱刃之间,有的命丧瘴毒与蛇口、客死异乡。毯子也卷着那个喜欢读话本的姑娘,她跟他说,要是炼成话本里的情蛊,就赠给他,今日她偷偷过来,等他等到太阳落山,回家路上撞见了先锋。路边散着药草,她手里紧握竹筐。这天是她为父老取药的日子。他忘了。中州数百人夜伐翳流,数百人殚心积虑只为今日,切不可有失。 翳流的人,该死的死,该散的散。中州的人聚在主殿外,面前拦着数丈高的活藤,便是末道坚壁。先前有一壮士举剑奔去,意欲劈开毒藤,清出条道路来,谁知活藤暴起,毒汁喷溅,转瞬化丝,缠七尺躯入藤墙,抛出一架白净骷髅。这竟是一面喷毒啖肉的蛇墙。余者战战,频频目指,望他决断。他令众人待命,独身探路。毒蛇遇他辄却,石门辟启,仅容一人通行。他一步踏入,石门立阖。殿中烛火跃跃,殷红胜血,一人已等他许久,他亦等一人许久。他们都知道他不会走,而他必定会来。 来。 他便去。 匕首由中州手艺最好的匠人打造,贯穿魔心,只需轻轻一推。他以为倾尽所有。两人跌倒于石座,烛火一盏盏熄灭,远处窸窣有声,蛇墙如灰絮剥落。是那人倒在他怀中,是他揽那人入怀中,他不愿记得。他颈上湿热,须臾一物轻掠而过,至他唇边。烛火皆死。唇上咸涩,一抹,一道血痕,他回想那是什么。是烛?是风?是毒? 一吻。 两法。 或极欲,恶欲化蛇;或无所执,万端虚寂。 他擦净那人唇上血,血下是笑。 他听不到。 一剑横来,欲取那人头颅。他以匕首架下:“别碰他!” “邪魔奸佞,若不戮尸枭首,恐生变数。” 戮尸枭首,是要戮尸枭首。谁人尸、谁人首?他严声道:魔头一身剧毒,触之则死。除恶务尽,首恶伏罪,尚遗巨患,隐楼毒虫无数,不若以毒攻毒,取魔头血,除之。 他怀抱尸骸走一段路。末一段路。他们走过千百次。路上无声,怀中若无物,他便拢紧一些。火暗了,天际黑得新鲜而透明,如嫩肉曝露,如恶人心。他开其心,得一片荒寒夜色,缄默将他围裹。太静了。他说话。别碰他,他和每个遇到的人说;别碰他,他在心中说。不是同一句话。要是人舌长成蛇信形状,可以分叉,一边真话,一边谎话,多好。 隐楼不很远,他怀抱尸骸登楼,虿尾蛊虫闻风即动,蜂涌而至,纷纷而死。他怀抱尸骸席地独坐于药圃。乱影杂遝。尸有血泪,泪入唇吻。他吻他,由眼至唇。 谁怪疮瘢丑陋?疮瘢如何,千疮百孔、蝇蛆萦缠、碎骸乱骨,总是好看的。放醉人或说过:慕少艾爱看美人,我活得好看,也要死得好看。他不应。天下美人面无穷张,至毒至狠话才一句,血漉口齿,空怀铁石心肠,怎么从未说过? 仍有血滚落,打湿左衽,他恍觉喉咽颈项疼痛欲裂,因那人临死咬破一块血肉。原来血只是他的。他开始学习如何疼痛。于是万籁复返,强醉人还童,再识天地万物。这一夜,有抃贺歌呼,有蝎蛇嗟泣,有巨石崩落,有霁月光风,万籁将他淹没,初淆乱难分,复历历可辨。有一种声音黏软沉闷,湿泥松落塌陷,为寝穴。他擦去指上土、他面上血与尘,除却自己的咍笑,又听见一种声音,鲜脆劲健。当初种莳的草籽,不日破土,他日或刺疼尸首。他胡乱拔出根垓,心想这样未免太阒寂,又胡乱塞回土中。 他不为他裹尸,恨布帛与之亲近,撒下末一抔土,又恨泥沙根垓。 乱影剜心啖之,化赤蛇自沉;见蛇缠人而眠,得欢喜,舍恚恨。 倘若……你见我——身后见我,恶欲化蛇,自啮其身——你会笑吗? 蛇说。 蛇说:世人奉你香火,我缠你身。 蛇说:世人敬你、畏你、憎你,我独爱你。 蛇说:你死,我囚你腐尸,比万劫久;你醒,我杀你数度,甚于恒沙;我不是英雄,我只想杀你。 蛇说。 这块土不养草木,若芽蘖滋长,必为剧毒。土下蛇与人渐渐冰冷,人扼蛇七寸,蛇缚人周身,就这样很多年过去。后来有人把土挖开,蛇尸人尸皆不腐,一夜自焚为尘埃。乡人惊恐,建祠立像。蛇与人在祠堂中搏杀,就这样很多年过去。 直到一天,蛇绞碎人骨,人撕烂蛇躯,蛇与人共飨一道裂痕,至神像不堪而碎裂。后来的人收拾碎片,另立一尊不得其神的像,会有一些人听到另一个故事,那个故事不再有蛇,也不再有蛇要绞杀的人。 离祠堂不远,有一家风铃店。老板喜欢把一枚蓝风铃挂在最显眼的地方。晚上关门后,他一个人听着风铃,临睡和床头的三个小人说晚安。 关于蛇与人与风铃,他有另一个故事,从来不讲,从来不想。 故事的收煞,风铃在响,卡纸轻盈地旋转,一面,岁岁平安,一面,万端虚寂。 而风铃在响。 风铃在响。 (终)
[2] 源自托马斯·曼的小说,米兰·昆德拉在《笑忘书》中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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