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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剑孤臣/名剑绝世】渔家傲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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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28 08: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eespring 于 2021-9-29 14:40 编辑

皇剑孤臣/名剑绝世
有bug,ooc莫怪
退隐种田日常
不要和我提天越后半段,会杀人

(一)
昨夜醉眠西浦月,今宵独钓南溪雪,妻子一船愁百结,长欢悦,不知人世多离别。
——洪文惠《渔家傲引》

从军多年至少让皇剑孤臣有了些看天象的经验。早上天亮得很晚,整个白天外面都是灰茫茫一片,低矮的阴云直铺到视线的尽头,晚点估计会下雪。
绝世的精神也不是很好,在被窝里赖了不少时间,皇剑孤臣都本都以为他不打算出门了,给他掖好被角便要去做早饭——因为皇剑孤臣的坚持,绝世在教他做饭这件事上下了不少功夫,现在做一些简单的菜品问题基本已经没什么问题,但绝世还是在他过于灵敏的耳朵听到柴火被扔进灶膛的熟悉声响时,裹着被子急匆匆跑出卧室冲进厨房,皇剑孤臣看他包得像个粽子,下面却露出两只光溜溜的脚踝,问他:“绝世不冷吗?”
“不冷!”他腿上打着摆子,说话仿佛是给自己壮胆。
皇剑孤臣知道绝世是要做什么,转头镇定自若地点燃一把稻草塞到木柴下——他做什么都镇定自若,之前住在天封山的时候也是这样镇定自若地炸了那里的厨房。一股白烟从里面冲出来,正对着皇剑孤臣俊美无匹的脸,也不知道躲开一点,这次倒是没有被呛到,应该是及时憋住了气。绝世眉毛都绞起来了,但还是忍住了说教的欲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拨弄几下,火焰便慢慢燃了起来,橘色的火苗烧得很安静,也没什么烟。
皇剑孤臣回头看绝世,一脸你紧张过度的无奈。
“不会有事的。”他说。
绝世眼皮不跳了,松了口气,问道:“要做什么?”
“煮粥,一会再放点青菜碎和鱼肉。”他指向角落水盆里还在吐泡泡的鱼,“你还困的话继续回去睡吧。”
“不行,我看着你杀鱼。”鱼鳞滑不溜手,三个月来皇剑孤臣已经有过几次切到手的事故了。
“那至少把衣服穿好。”皇剑孤臣看向他露在空气中的脚脖子。
绝世点点头:“你在这等着。”走了两步又退回来:“你可以先切青菜,但是不许弄鱼。”
“知道了。”皇剑孤臣满口答应。
“小心不要伤到手指。”绝世又提醒一句才出去。
然而没一会,绝世穿好衣服冲进来——为了节省时间头发也就随便一挽,看到皇剑孤臣果然已经把鱼放到案板上,刚刚一刀拍下去。
他用力过大,绝世也跟着他的动作一抖,便看见鱼的眼珠子都拍得爆出来,但好歹不会再跳了。
“来得好快。”皇剑孤臣转头看他,一脸无辜。
绝世叹了口气,不再计较这种小事,有的时候他都怀疑对方是成心要和自己对着干。
皇剑孤臣低头准备去鱼鳞,按着鱼头,菜刀开刃那面从尾部刮上来,力道控制得尚可。绝世稍稍放松一点,然而眨眼之间,他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他按住皇剑孤臣握刀的手,不沾血的刀锋几乎贴着对方的食指。
皇剑孤臣松开手,菜刀啪嗒一声滑落在案板上。
“我来吧。”绝世说。他重新去拿了条围裙,回身看到皇剑孤臣站在原处不动,安慰他说:“孤辰你……你可以先不必做鱼,鱼鳞本来就很难弄,我也不太熟练,你也有做得很好的菜,没有什么道理要求你一定要会处理所有的食物。”
绝世一开始确实不是很会处理鱼,或者说禽畜鱼虾这些肉类,他都不熟悉,甚至说在天封山之前,绝世早都忘了上次做洗衣煮饭这样的粗事是什么时候了——所以当时皇剑孤臣看绝世做饭也是磕磕绊绊,便提出帮忙,只是没想到自己出手的结果更加惨烈而已。然而这三个月为了教会他做家务,绝世先一步把所有流程都摸清楚,到现在拎起一条鱼刮鳞去腮掏内脏,一气呵成。
“孤辰,帮我打水。”
“好。”
厨房门外有一口井,绝世直接托着案板出来,让皇剑孤臣给他倒水,他在下边接水清洗。纤长的手指被冰凉的井水浸得发红,绝世却好像不知道冷,稳稳的掀开鱼肚子洗掉血和黏附在里面的油脂,然后重新拿起刀片下鱼肉,剔骨拔刺。

不甘心,自然是有不甘心的,却不是为自己。
很多年以前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绝世就是这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这么说让其他了解绝世的人听到可能会觉得奇怪,但绝世确实是这样的人,在人一生最骄傲最狂妄的时候也心如止水,没有丝毫争胜之心,名利功业皆不入眼。
那时他以为所谓世外修行之人便是这个样子,后来见多了,才知道只有绝世是这个样子。
而绝世也并非真正心如止水,只是偷偷把所有的愿和情都倾注在一人身上。

绝世把理出来的鱼肉装盘备用,加盐腌制,又开锅看了火候,暂且歇了下来,回到井边拿起皂角要洗手,皇剑孤臣用空盆装着热水过来放到他面前,混入冷水。
“井水凉。”他说。
“多谢。”名剑绝世仰头冲他笑。
他心中一动,伸手浸入水中握住绝世冰凉的手,道:“你还要谢我吗?”
“我不能谢你吗?”绝世回握住皇剑孤臣的手,凑近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他不是要责问绝世为何如此,他是最没有立场和资格质问绝世为何如此的人,剑神之手不是在为别人,正是在为他洗手做羹汤。
皇剑孤臣握了半辈子的杀人剑,入目何处无暗刃,放眼江山似血图,然而这终究是他自己的选择,生死无尤,骤然落入此处,简直像是落入一个温柔的陷阱,这远超他过去所有的幻想,用失而复得来形容太过轻率。人在得到自己不曾奢望过的东西难免惶恐,皇剑孤臣知道自己的心情无论如何瞒不过绝世,唯一让绝世放心的办法却是安然接受他体贴入微的照顾。

他们在入秋的时候来到这里,在山阳处买下一个小院子,近水又背风,不闻闹市之声却也在半时脚程之内,生活还算方便。原是某大户给家人造的疗养之所,几年后养病的人去了,又逢天灾人祸,生意周转不及,挂牌的价格虽不便宜,但看着已经相当让人心痒了。
外有茂林修竹,内置山水玲珑,装潢家设全不显旧,寥寥几个房间排布得宜,给他们两人住绰绰有余,却也不十分浪费——最重要的是有一个非常坚固的厨房。绝世一咬牙买了下来,心想以后要再搬家,也许还能升值给他赚一笔。
然后就是如何维持生计这件事。虽然过去绝世曾玩笑与皇剑孤臣说过让他辞去悦皇神都大将军的职务,跟着他去化缘,但由于本身并非真正的佛门弟子,绝世再如何厚脸皮也不可能以佛祖之名在外面招摇撞骗,再者他从不饰以佛门之物,不止袈裟七宝,连念珠都不拿一串,真去化缘怕是要被当头打出来。纵观自己的前半生,名剑绝世实在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从大住持或者孤辰之外的人手里拿钱的经历,外面看着一身本领无所不能,但是离开灵云寺,连最基本的养活自己都对他来说都要从头学起的,那就更不必说和孤辰布施天下的远大理想了,先天高人活到这种地步,实在有些掉份。
但是既然在孤辰面前夸下海口,那便必然不能退缩——名剑绝世留下皇剑孤臣在家里试着摸索一些简单的家务,并嘱咐他在自己出门的时候绝对绝对不可以进厨房,然后硬着头皮走上热闹的街市。绝世多年避世而居,对这样的氛围其实很不习惯,虽然面上不显,事实上满眼的陌生人已经看得他头都大了,左看右看,最后还是忍着头痛走向街边的公示亭,开始甄别有效信息。先前在路上的时候他也试过通过揭悬赏赚钱,但可能是运气实在太差,每次忙活半天,贴榜人都拿不出应付的赏金,他总不能把对方打一顿,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是以这次他不能只看赏金多少,要由悬赏内容和赏金综合考虑,确定是否能拿到报酬,然而看来看去一个比一个不靠谱,最后在角落里看到一张公告,勉强辨认出上面写得是某某药房急聘一个坐诊的大夫,待遇从优,有意速来。
那纸张风吹雨打,字都糊成一片,不知道该药房这期间有没有招到人,但毫无疑问比旁边那些乱七八糟的悬赏正常得多——当然他也做好了准备,所谓普通药房的待遇从优,应当也不会有太多的钱。名剑绝世伸出两根手指,捏住那张纸的角落撕下来,抖了抖灰尘,照着地址找过去。他虽然没做过专职的医生,但医术也不算太差,普通的小病小痛肯定不在话下,跌打损伤专精,养生调理也没问题,遇到医闹还能打回去,这样看简直大材小用。
当天回去的时候名剑绝世志得意满:他找到了工作,工资不高但平衡日常开支绰绰有余,心情一好,路过闻到香味还去买了一只烤鸭。
然后远远看到自己新买的漂亮小房子上面冒出一股乌黑的浓烟。

出门往东数百步,便是一片宽阔的水域,往南汇入滔滔江流,往北勾画重重青山。
当时绝世连湖畔这块地一起买了下来,前面闲下来的时候找短工在这里辟了一个药园,种些不难照顾的药草,边上空地也栽上一些果蔬,平时就交给皇剑孤臣照看。
原本他还想在旁边养些家禽来丰富餐桌,然而随着天气转凉,后面山上的狐狸野猫会趁夜下来偷食,一天三两只,怕是没等栅栏修好就快被叼得差不多了——虽然栅栏修来修去偷鸡贼总有办法钻进来。卖鸡苗的人建议他养只狗,以后有什么生人生物过来就会吠,声音可大了。绝世一想晚上自己和孤辰正亲热着外面那狗突然嚎起来,一个激灵直冲天灵盖,连连拒绝。
养了一个多月小母鸡终于开始下蛋,然而没吃两个就接连在了臭狐狸嘴下香消玉殒,绝世看着满地鸡毛悲从中来,拍拍旁边的皇剑孤臣:“你觉得要是米多和小白在这里,他们是会看好我们的鸡,还是监守自盗?”
皇剑孤臣认真地想了想,答道:“米多可能不会帮小白隐瞒,但是你知道了又如何呢,难不成把小白炖了吗?”
“为什么不能!”绝世气得一脚踢开倒在地上的破竹篮,仿佛真的看到白翼吃了他的小母鸡。
因此到最后还是吃鱼比较方便省钱。
绝世在湖边挂了几只竹篓,定期往里面放点饵食引诱,守岸待鱼效果尚可;又交给皇剑孤臣一根鱼竿打发时间——说一根不太准确,皇剑孤臣惯常动手不知轻重,折了好几次,有两回收杆的时候不知怎么还把鱼线缠在了自己身上。鱼线多由新蚕丝拧成股,细且韧,甚至让他割伤了手,绝世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捧着皇剑孤臣的手张了半天嘴,也只说出一句“绕在一起解不开何必强拉,你找个什么剪开割开不就行了!”
“抱歉。”他又低下头,在这种不痛不痒的事情上认错总是痛快得过分。
绝世无话可说。皇剑孤臣过去也常在生死之间游移,对大小伤痛都不太在意,这些天学着做那些家事,动不动见红,手上一道疤才好又添一道,对着灯火看满布白痕,分不清新伤旧伤。若不是他,名剑绝世还真不知道这些日常简单的任务里面能有那么多危险。
有次绝世劝他本不必做这些事,只得到一阵长久的沉默,这以后便不再提了。
当然努力还是有些成果,到如今除了一些操作要求较高的技能——比如杀鱼这种事,大部分家务皇剑孤臣做来已经没有什么问题,并且获得了进入厨房的许可。
虽然绝世还是会过于紧张。

稍晚些的时候天上果然飘下了雪花。
皇剑孤臣在北境雪峰上守了好多年,最熟悉的便是雪。悦皇神都苦寒,一年里最热的时候雪也化不完,一年年积下来,早不知积了多厚,鲜有草木。但这里的气候要温暖得多,入冬后满山的绿树也只是灰败了些,那些雪花触手也不觉得冷,落到地上、落到水里,瞬间就融化了。老早在弃神谷生活的日子在他脑子里只生下模糊的回忆,那时冬天有没有雪也忘了,所以这样的画面在他看来可以说有点新鲜。
冬鱼肥美。皇剑孤臣第一次钓到那么大的鱼时还吓了一跳,当时他往上提的时候鱼竿都快弯成一个直角,他以为又是钩到了水草渔网之类的杂物,再扯下去怕是又要发生什么让绝世不高兴的事,本已打算断了这根鱼线放弃它,另一头施力的方向突然变化,若非他下盘够稳,怕是要被拉进水里。然后他便透过湖水见到那条拼命朝远处逃跑的大鱼,大约有他整条手臂那么长。
那条鱼后来扯坏了鱼钩游走了。晚上皇剑孤臣回去与绝世说起这件事,第二天绝世便去买来几个大鱼钩。
皇剑孤臣感觉到手中钓竿一动,把他从溶溶飘雪的意境里拉回神,却没有急着收线回拉,又看向远方,两三只无帆的小船,披戴蓑笠的渔民吆喝着拉起渔网,叫不出名字的大鸟稀稀落落往这边飞来。他毕竟不是真正捕鱼为生,钓多了也无必要,只静静地等下面那只不算太笨的鱼吃完饵料,看着它一甩尾巴游走了,然后提起鱼竿,再串上一撮饵。
不知过了多久,皇剑孤臣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一把伞笼在他的头顶,拦住的雪花落在油纸上发出令人舒适的沙沙声。
“都下雪了,你还不回去。”绝世说。
“沾点雪在身上有什么关系。”
“这里的雪容易化,衣服湿了会着凉。”
“绝世今天回来得很早。”他收起鱼竿,拎着空空的鱼篓站起来。
“药房没什么人来,提前关门了。不过也不算早了,孤辰你看那边——”
虽然看不到太阳,日暮之时那隐于云后的金乌还是染红了半边天空,无风无尘,静谧而温暖,视线稍低,便看到细细的白烟飘在他们房子上面。
“过几天就是孤辰的生日了。”名剑绝世突然说,“想要什么礼物吗?”
皇剑孤臣看着绝世在伞下的脸,浅色的眼睛被映成蜜橘色,反问他:“那你的生日也就在后面,绝世又想要什么呢?”
绝世与他对视,有一瞬间甚至忘记了呼吸,然后很快反应过来,撇过头自顾自往回走。
“是我在问你,你先回答。”他背着皇剑孤臣说。
“你得给我点时间,我要再想一想。”皇剑孤臣快走两步赶上去。
“那你快点做决定,过时不候!”
自然不会太晚的,皇剑孤臣想着,嘴角不自觉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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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天黑之后雪便大了起来,晚饭是绝世掌勺,还温了两壶酒。围炉而坐的两人吃得十分悠闲,淡淡的酒气在熏暖的空气中弥漫,绝世的脑袋越来越沉,最后靠在皇剑孤臣胸前睡了过去。
人在意识迷蒙之间是没什么时间观念的,绝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惊醒时却见身前的烛火只烧短了一小段。皇剑孤臣搂着他的手臂稍稍松开了些,五指梳过蹭乱的长发,低头问他:“做噩梦了吗?”
“我……”名剑绝世想了又想,脑子里一片空白,转过来仰头看皇剑孤臣的脸,是梦里熟悉的角度,但仍是想不起来其他,索性抬起还是软绵绵的手臂勾上去,亲上那片薄薄的下唇。皇剑孤臣自然不会拒绝,顺势按住绝世的后脑回应,舌尖顶开齿间的缝隙探进去,进入了更加湿暖的所在,在里面随便扫过哪处都能让怀里的人发出噫噫呜呜的声音。等绝世被放开,又不知过了多久。
这也像是一场梦。
“……我想不起来了。”他扶着脑袋苦恼地说。
“那便不用想了。”皇剑孤臣仍然搂着他,空出一只手将剩下的一壶酒拎到炉子上,不过一会又拎了回来,给自己倒满一盏,才喝了一口便被绝世拦了下来。他握着皇剑的手腕,往自己面前拉,金色的眼睛里仍然漫着如梦初醒的水泽,皇剑孤臣由他凑过来就着自己的手把酒碗中剩下的全部喝完。随后绝世却反而好像精神了一些,推开皇剑孤臣站了起来,看着一桌狼藉呆了一会。
“我来收吧。”皇剑孤臣很快反应过来,放下酒碗起身开始收拾碗碟,却被名剑绝世一把抢过来。
“不行!”眼神十分警惕。
“好好,我不碰。”他举起双手。
然后绝世一个个把桌上的碗叠起来端去水井边,皇剑孤臣跟在他身边看着,顺便开门。
门开的那一瞬间外面的雪花就随着冷风飘了进来,绝世的目光跟着那白色的雪屑落在皇剑孤臣胸口。那里他刚刚靠过,很暖和,雪太细太小,沾上去很快就化了,连一块濡湿的痕迹都不足以留下,绝世又抬头看皇剑孤臣的脸。
“绝世冷吗?”那人问。
名剑绝世摇摇头,他酒劲又上来了,身上热得很。被打岔反而让他想起来原本是要去做什么,稳稳地端着盘子走到水井边,俯身放下手里的东西,然后坐在矮凳上,舀起旁边桶里的清水浇在碗碟上。
皇剑孤臣自然而然地在他面前蹲下,拿起一只碗在水流下擦洗,眼看着绝世又要瞪过来,急忙将洗好的碗放到旁边,为自己辩解:“没有弄坏。”
绝世目光稍微缓下一点,不说话。皇剑孤臣看着他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拿起第二只碗。
那口水井挖在屋檐下,又靠着挡风的墙壁,是以直到洗完两人身上也没多少雪。
整理好碗碟,皇剑孤臣走到夜空下,看着熟悉又陌生的雪花出神。
绝世也稍微清醒了一点,看皇剑孤臣一时半会不准备回屋,晃啊晃地回去把酒壶拎出来,靠了廊柱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这雪有什么好看的,你看了这么多年还看不够?”
“很不一样。”皇剑孤臣有些兴奋,说着话的同时往后退到了开阔一些的地方,突然拔出了皇剑无情。
他到底什么时候把剑都拿出来了,绝世来不及惊讶便听皇剑孤臣喊了一声:“绝世!”那边剑花一挽便朝绝世指去,一道剑气直冲他的面门。
即使是这种半醉半醒的时候绝世要躲开也是轻而易举,但他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躲开之后明天又得找人来修房子,只能接下这招,一掌化去锋芒。一抬头看皇剑孤臣有继续打下去的打算,大吼:“你给我停手,把房子打坏了你来修吗!”
“那……出去打?”
“行吧。”绝世犹豫道。
“走!”
皇剑孤臣收起剑,往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腾空而起,越过院墙,两三下便飞到了湖边空地。
落地后绝世才想起来自己手上还抓着酒壶,一路上倒是没有洒出来一点,偷空把最后两口酒喝完,扔到一边。
他随手抹了下嘴,这边皇剑孤臣已经重新抽出剑,摆出了架势。
“这么认真?我可是连剑都没有了,”名剑绝世后退了两步,“而且还喝了这么多,大将军手下留情呀。”他夸张地拍拍心口。
皇剑孤臣笑道:“堂堂佛门剑神,还怕手上没有剑吗,而且绝世还记得上次动武是什么时候吗,这段时间可是过于懈怠了。”
“你还知道我是剑神,剑神是能这么轻易出手的吗?”绝世狡辩道。
“我就不该和你废话。”皇剑孤臣不再与他斗嘴,提剑攻来,霜寒剑气凝出的冰晶混入漫天雪华之中,剑影密不透风,绝世的身法却比风更轻灵,闪躲得全无压力。
剑式连番落空,皇剑孤臣也渐渐认真起来,手下越来越快。雪从傍晚开始下,到现在已经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白茸,被两个人踩踏得不成样子,而绝世的鞋上却还没沾上一点泥水。
“不出手?”
绝世不知道从哪边冒出来,并出二指夹住剑尖。
“孤辰你看,这是手。”他还晃了晃两根手指头,皇剑无情也随着他的动作左摇右摆。
“小心!”看到绝世把吹毛断发的剑锋贴在手上把玩,他立刻放松对无情剑的控制。
“我有数,没什么可担心的。”绝世松开手,伸过来给他看。
“嗯。”皇剑孤拉过那只手看了一眼便放下。
不想名剑绝世顺着他的手握上去,整个人贴了上来,勾着皇剑孤臣的脖子挂在他身上,脑袋拱在对方胸前,拉长了声音喊他:“孤辰——”
皇剑孤臣手上还拿着剑,一番运功和招式往来已经让他的身体兴奋起来,血液中的好战因子也被引出,冷不丁这一声太过柔软的呼唤像是挠在了他的心口,方才不得不压下的攻击欲转换为更加难以抑制的燥热。即便如此他还是稳住了,站在原地让绝世挂着,小心收回了剑。
绝世不知是真醉还是装醉,只说自己动武之后脑袋开始发昏,抱着他不肯松手,皇剑孤臣叹了一声,微微俯身身托着绝世的大腿抱起来,一步一步往回走。
他心里终究有些不顺,从过去到现在,绝世从未与他放开手脚认真打一次。皇剑孤臣当然知道自己远远不如对方,只是——只是终究有些不甘心吧,虽然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不甘心在哪里。
若是名剑绝世能安安分分让他抱回去也就算了,但醉酒的人偏不讲道理,一路上靠在皇剑孤臣颈边又亲又蹭,还时不时对着他的耳朵吹一口气。皇剑孤臣的口头示警毫无作用,最后忍不住在绝世的屁股上拍了一下,用力不小——然后绝世哼了一声,变本加厉,一口咬住了他的耳垂。
“绝世!”
“嗯哼,怎样?”绝世继续挑衅,手指意味不明的挑开他的衣领。
“待会别喊停。”
名剑绝世脸上一热,又埋进皇剑孤臣怀里,嘟嘟囔囔。
“……我想喊就喊。”

绝世还是要喊停,但他若是真的在绝世喊停的时候停下来,对方怕是反而要闹的。
外面的风雪声已经进不了皇剑孤臣的耳朵,他离绝世太近,能听到的只有绝世的喘息和呻吟,不知收敛,放纵又哀切,一声声酥入骨髓。皇剑孤臣伏在他身后顶弄,一边在雪玉般的后颈上啃出片片红梅——他极爱这里的景色,平日里被厚厚的长发遮掩,偶尔低头时露出秀雅的曲线,便如同因过于成熟而悄悄裂开的外皮下隐约可见的果肉,一口咬下去饱蘸清新甜美的汁水。
结束之后皇剑孤臣不再压着绝世,侧躺在旁边,一手拉过被子盖上对方单薄的肩膀,又去擦他脸上的泪和汗。绝世趴在枕头上,呼吸还未平复,头侧向另一人的方向,即使眼中的焦距仍在远方也要在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抓住皇剑孤臣手,然后贴在自己胸口,在过快的心跳声里艰难地翻了个身。
皇剑孤臣不自觉笑了出来,和名剑绝世小范围地往来挣扎几下,抽出了手,重获自由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玩绝世的头发。
本就是醉酒,又来回发泄了几轮,名剑绝世的精力已经不剩多少,眼皮很快撑不住了,昏沉间倒还记得要提醒皇剑孤臣把灯灭了。
“灯……”他嘴里模模糊糊冒出一个字。
“好。”
皇剑孤臣自然也懒得下床,勾指弹出一道霜气便打灭了屋内最后一盏烛火,黑暗瞬间压了下来。
他听着绝世的呼吸越来越轻,越来越长,自己却越来越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皇剑孤臣突然问:“绝世不喜欢吗?”
孤零零一句话,什么不喜欢,不喜欢什么,什么都没有说清楚,而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
但他却得到了答案:“打打杀杀,有什么好玩的。”
原本以为已经睡着了的人伸手勾上了他的脖子。
皇剑孤臣摸上那只手,按在自己侧脸上蹭了蹭,说:“我可还记得好久以前,是绝世天天缠着我切磋。”
不想名剑绝世突然闷声笑了起来,边笑边把脑袋拱进他怀里,好一会才停下来。
“傻子,若非如此,你那时哪里会看我一眼。”
“我……”
他一时迷茫,想不出该说什么。
名剑绝世等了又等,听不到第二个字,心里憋起一个小火苗,哼了一声翻过去背对着他,抢过来大半条被子裹住自己。
隔了好久,皇剑孤臣轻声说:“我心里自然是有你的。”
语出却再无回应,他拍了下那团被褥:“绝世?”
绝世一动不动,大概是真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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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28 08:53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我好像,从来没见你醉过。”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绝世初时是被他带着喝酒的,毕竟长于佛门,即便并非真正的佛门弟子,在寺里总是见不到这类供以享乐的事物。雪山寒冷,即便如他这样的内力深厚者也常常要借酒水生暖,所以那天绝世气喘吁吁地爬上来,向他讨水喝的时候,名字还叫屠苏孤辰的皇剑孤臣解下自己的水袋递给对方,绝世马上喝了一大口,烈酒入喉,呛得天昏地暗。
“这什么东西,屠苏孤辰,呃咳、咳,你,你是要谋杀我吗?”绝世咳得满脸是泪。
皇剑孤臣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一边给他擦眼泪。
“你是不是没喝过酒?”他突然想起来什么,笑了两声说:“我是不是不小心让灵云寺大弟子破戒了?”
绝世气得七窍生烟,骂道:“滚蛋!我当然能喝酒,大住持都没给我剃度!”
“可是就我所知,修佛者不食荤腥,不沾酒色,并不拘是不是俗家。”皇剑孤臣说。
名剑绝世不想讲道理,耍赖道:“我就喝了又怎样,你难不成还能跑去跟大住持告状吗?”说着又喝了一口,这次有所准备,但还是被那股味道冲得又流下两道新泪。
“难喝!”他说着,把水壶还给皇剑孤臣,问道:“给我水。”
“没水,只有这个——”说着,皇剑孤臣从地上抓起一把雪。
绝世推开道:“不要,谁知道你和米多什么时候从这上面踩过去。”
皇剑孤臣把还剩一半酒的水袋扔给他:“那就只有这个了,爱喝不喝。”
名剑绝世瘪了下嘴,把拔开木塞,小口小口地喝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越来越安静。过了一会,他突然拉住皇剑孤臣的衣袖,晃了晃说:“哎,屠苏孤辰,我觉得这个喝起来根本不解渴,真的没有水吗?”
皇剑孤臣看了一眼那只揪着自己衣袖的手,最终也没有拂开,只是问:“你是不是,有点醉了?”
绝世茫然地看着他,问:“这就是醉了吗?”
他点了点头,站起身,绝世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带你下山。”皇剑孤臣说,由着绝世继续拉着自己的袖子,迈步向山下走去。
那天他把绝世送到都城内的客栈投宿。
绝世清醒的时候话很多,活泼又爱笑,醉了便很安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乖得像只小猫,皇剑孤臣走到哪跟到哪,让他抬脚就抬脚,让他躺下就躺下。皇剑孤臣难得找到好玩的事,觉得很有意思,但是在让绝世闭眼的时候对方却不听话了。
“闭眼。”
绝世仿佛没有听到一样,定定看着他,明明是很浅的瞳色,目光却深如宇宙。
“闭眼。”皇剑孤臣甚至给他做了一个示范,慢慢闭上了眼睛,绝世懂没懂不知道,总之是笑了。
皇剑孤臣不知他为何发笑,不过也油然生出轻松的感觉,拍了拍绝世仍然拉在自己衣袖上的手,问:“你还要喝水吗?”
绝世摇摇头,小爪子得寸进尺地握上他的手。
“……”
他知道了,绝世在装傻。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要笑,摇头道:“我在这里陪你就是。”
但他终究是做不到的。以他的身份擅离一会虽不算大过,但如若真的出事就不是这么简单了。等绝世的呼吸渐渐变得悠长平缓,皇剑孤臣就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后来他得到皇剑无情,为了不碍东皇天下的眼,自请驻守雪峰。除了比别处冷一点、风雪大一点,其实没有什么坏事,过去他放风、与绝世见面也基本都是在远离人群的雪峰上,至此绝世来见他还更方便了一些。譬如说,可以在小屋里喝酒喝到尽兴。
绝世开始喜欢上喝酒,当然他只在皇剑孤臣面前喝,喝多了可以有借口厚着脸皮做一些平时不太敢的事,比如拉拉皇剑孤臣的手,比如靠靠皇剑孤臣的肩膀,比如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而皇剑孤臣也开始习惯为绝世多准备一些酒。名剑绝世的酒量越来越好,装醉的演技也有了些许的进步——大概,或许?总之从来没有被拆穿过。
不过心照不宣。
他乐在其中,却也越来越不满足。
心照不宣或许是幸运,但依靠的是不越界的默契,如此,再进一步便千难万难。
他们在雪中舞剑,在月下对饮,挤在同一张床上和衣而睡,像其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人那样开怀大笑,做一对各怀心思却又敞亮得如同白纸的挚友。


有段时间皇剑孤臣又要出兵异地,有几个月没有回雪峰。战事吃紧,物资难调,而皇剑孤臣即使受了伤,身为主将也没有时间修养治疗,新伤旧痛同发,突然病倒了。等他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忆起昏倒前的境况,惊而坐起,正要下床时被一人按住了。
“哎!你至少再休息一晚吧!”是熟悉的声音。
皇剑孤臣抬起头,借着昏黄的烛火看到少年紧蹙的眉头,呆了一下。
“绝世?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实话他其实,不太愿意……让绝世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像其他每一个凡人那样为胜败和名利这样的东西苦苦挣扎,留下满身满手的鲜血,永远洗不干净。而绝世过去也几乎不曾在他做正事的时候打扰过,唯一一次便是他来神都后的第一次重逢。
绝世马上松手,解释道:“我原本是在附近的村落赈灾啦,然后有官兵来抓大夫,穿的衣服像是悦皇神都的制式,我就想着或许该过来看看,果然见到你了。”
“……抱歉,是皇剑孤臣御下不严。”这比他原先想的还要糟。皇剑孤臣实在羞愧,竟然让绝世看到这种事。
“你……你都这样了哪还能管那么多。”绝世微微偏着头,一双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最后还是犹豫地按回了皇剑孤臣肩上。柔软温热的手指直接贴在他的皮肤上,激得皇剑孤臣抖了一下,僵直了身体。
帐内炭火烧得很旺,他觉得有些热了。
绝世的话打破了沉默:“我……看看你的伤口吧,刚刚你突然起身,怕是已经裂开了。”
“……好。”
绝世得到允许,俯身去解皇剑孤臣胸前的绷带,一圈一圈绕下来,纤细的手指时不时碰到别处,有些不稳的温热呼吸也扑在他的皮肤上。皇剑孤臣的肌肉绷得极紧,看着越发饱满,在那些看似不经意的触碰下逐渐发热,又发痒。
他低头看着绝世给他换药,少年的面孔近在咫尺,额头上渗出薄汗,脸色亦有浮红。
绝世做事其实很快,等他再把纱布一圈圈缠回去,旁边的烛蜡也没有熔掉多少,但对他们来说都漫长无比,等绝世最后打上一个结的时候两人都松了一口气。皇剑孤臣破天荒想说点什么换换气氛,想了半天,最后说:“原来你还会医术。”
“想不到吧?”绝世有些得意,转头收拾药箱,一边道:“你身上的过去的内伤外伤不少,都治得潦草,不过是仗着现在还年轻,这次回去之后要好好调理一下——还有,以后酒也少喝吧。”
“我知道了。”皇剑孤臣满口应下,坐了一会,突然问道:“我昏迷了几天?”
绝世一回头,见他又要下床,连忙按住,答道:“你昏了只一天而已。现在才四更天,情况还没急到要你这样带着伤上阵的地步,至少休息到天亮吧。”
皇剑孤臣摇头道:“绝世你……你只是不懂。”他推开绝世的手,拿起旁边叠放的衣物,一件一件穿了起来。
名剑绝世沉默地站在旁边,低落的气氛蔓延开来。不过没多久他又走上前,抢在皇剑孤臣的手摸到之前捡走下一件衣服。
“绝——”他脱口要斥责,又想起身边的人从来不是自己的部下,生生止住。绝世看着像是有点被吓到,手一顿,和他对了一眼,眼中有些他看不懂的复杂,随后低下头,小心地帮他套上了一边的袖子。
皇剑孤臣伸着手让绝世给自己穿好衣服,抚平褶皱,又给他一块块绑上外甲,安静得像是一个衣服架子。
“抱歉。”皇剑孤臣说。
“你要保重自己啊。”绝世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了下来,不再看他。
皇剑孤臣站了一会,最后问:“你要留多久?”
“怎么,赶我走吗?”绝世抬起头。
他慌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就在这里陪你吧。放心,我在这里只是医生,不会干涉你们的军务。”绝世说。
“那……我会和那边说一下,你就住在——”他想了一圈,现在应该没有空余的帐篷了,但让绝世去和士兵挤营房也不合适,最后道:“就住在我这里吧。”
这里干净很多,床也要软很多。


早些时候,皇剑孤臣在悦皇神都虽然受到东皇天下的照顾,但没有军功,自然也没有如今的地位,平日里还是要和普通的士兵一起休息一起吃饭。那时一群人围在火炉边,年纪最大的也正当壮年,凑在一起就很难安分:讲自己的过去,讲自己的未来,吹牛的吹牛,思亲的思亲。少年屠苏孤辰虽然不怎么参与,却也乐得在角落里听他们讲话消磨时间,有人要升官发财,有人只为多混两口饭,又有人出身贫苦想靠自己光耀门楣,还有人孑然一身,赤条条只为自己活得痛快。
人之所求不过大同小异,初出江湖的少年屠苏孤辰听得既有趣又无聊,神游间被抓个正着。
问,为何要参军?答,为了报答神主救命之恩。
一片嘘声。屠苏孤辰也不在意,只看着火堆继续发呆。
又问,难道你不为自己吗?权、钱、色,再不然功业名利?再不然你的亲人对否也对你有一些期望?
亲人?我的亲人希望我死。
当然他没有说出来,只是摇头。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其实也不是没有,但他觉得没什么好说。他是想求一些东西的,即使到今天他也是想的——想某些如今看来越发觉得虚无飘渺的东西。
也想求名,也想求利,也想求情。
伸手不可得,连想象中的光彩也日渐模糊。
倒是绝世的轮廓越发清晰起来。

之后皇剑孤臣给了那些被临时抓来的大夫一些钱物补偿,不愿意留下的都放走了,而绝世就这样呆在了他的军营里。
他仍然很忙,从白天忙到晚上,至于绝世,除了到时间过来给他送药换药,果真没有再多管什么了。等又到了半夜三更,来找他的事情少了一些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军帐里应当还有一个人。皇剑孤臣想,不管回不回去睡,至少要去看一看——他想看到绝世甜甜睡着的样子,这是他所喜欢的,过去也有过两次他巡夜回到雪峰小屋里,看到绝世裹着他的被子,脸颊被暖得红红的。
他想起那个火炉边的谈话,有人说起自己的妻子,在自己晚归的时候会留着热水和灯。不过是寻常陪伴,但再是混账的少年人见到这样的温情也会有所触动,会因此而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甚至或许也有点高尚。
也会因此而觉得手中充满力量。
可是皇剑孤臣回去时并没有绝世等着他,营帐里一片漆黑,炭火也熄灭已久。他想了想,转头去收治伤兵的地方,到了那里,目光掠过满地的伤者,落到坐在角落里靠着箱子打盹绝世身上。
陆续有人发现他的到来,起身行礼,皇剑孤臣点了点头,单手按下,便穿过地上的草席,朝绝世走去。
纵然是并不多么寒冷的仲春,睡在外面也不大可能舒适,绝世缩成一团,胳膊紧紧环着自己,脑袋一点一点。
“绝世醒醒,去我那边休息吧。”皇剑孤臣拍了拍他的肩膀。
名剑绝世迷茫地睁开眼,皇剑孤臣扶着他站起身,随后慢慢握上了他的手。
路上他慢慢清醒了过来,却感觉自己仍在梦中——眼下是皇剑孤臣的手,是皇剑孤臣与他自己交握的手,掌心相贴。
直到他与皇剑孤臣再一次盖着同一条被子相对而卧,名剑绝世才勉强从中感受到一点点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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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28 08:5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seespring 于 2021-9-29 11:09 编辑

(四)


绝世并不总是对的。
皇剑孤臣想到,那时他们之间除了比剑还有很多东西,只是如今想来,绝世与他一起时,或许并不如表现的那么欢喜。

那段日子绝世一直呆在他身边,拔营的时候也跟着行军。即便有皇剑孤臣尽量周全,绝世也难免在这个过程中日渐消瘦,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又落魄,只在看到他没有再添新伤的时候才会有一会亮起来。
这些最普通不过的事发生在绝世身上,让皇剑孤臣觉得有些不适应,他想绝世应该做一个游离纷乱人世之外的剑者,永远潇洒自如,虽有洞明之佛心,却不涉红尘,不染烟火——这样的幻想又让他羞愧了。绝世为佛门布施,一个人走遍东西南北,大概也没那么娇气,但战争所带来的,对绝世来说或许还是太过残酷。
幸好这趟战事很快就结束了,悦皇神都在所耗并不算太多的情况下拿回了对东南属地的控制权,皇剑孤臣下令在原地休整两日,而绝世却比之前还要忙碌。白日里皇剑孤臣就交还俘虏清算物资忙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他的副将跑来对他说,那位名剑大夫可真是财大气粗又菩萨心肠,在附近城镇给流民施粥治病,敌军也好逃兵也罢全都来者不拒。
皇剑孤臣沉默了一会,只说胜败早已尘埃落定,绝世有自己的分寸,随他去吧。
晚些的时候,皇剑孤臣仍然在自己寝帐中处理公务,名剑绝世回来与他打了招呼之后倒头就睡。到了后半夜,皇剑孤臣打算休息,躺下后一转头对上绝世清明的大眼睛,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笑道:“你睡够了?”
“没有!”说着又把被子紧了紧,翻身朝内。
皇剑孤臣大概知道绝世为何不快,他只是无话可说,心中难得有些忐忑,如同等待宣判一般,闭上了眼睛。
夜里他又醒过来一次,与绝世两人的睡姿变成了相对靠在一起,绝世的脑袋又半压在他的肩膀上,呼吸交融,身体某处隔着中衣贴在绝世的腿上,热得发烫。皇剑孤臣一动不动,静静等着那阵欲望消退下去,然而他这个简单的愿望却实现得曲折——绝世在梦中忽然一动,更紧地贴上来,抱住了他。
“……跟我走好不好?”
他终究没有把绝世推开。

撤兵回悦皇神都之后名剑绝世很快便要告辞,皇剑孤臣心知肚明是为什么。临别践酒,绝世喝得趴在桌子上起不来,却还盯着他遵守滴酒不沾的医嘱,絮絮叨叨讲了一堆调养用药的医理,末了突然又抬起头,像是在想什么,想了很久才问:“为什么……我好像,从来没见你醉过?”
皇剑孤臣拿起只有药汤的碗,挑眉道:“不是你不让我喝?”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绝世有点生气。
他低下头,看着那由内而外散发着苦气的药碗,缓缓道:“职责所在,我不能让自己喝醉。”说完用像是痛饮的姿态仰头将那碗药灌进自己嘴里。
“那你不累吗?”绝世问。
皇剑孤臣摇了摇头,把绝世从椅子上扶起来,一边道:“我觉得,你喝成这样比较累。”
从外堂到内厅,从圆桌到床榻,很短的一段路,两人在绝世难得的捣乱和他刻意的纵容下拉拉扯扯走了很长时间,最后一起倒在了厚厚的被褥上。
皇剑孤臣撑在名剑绝世上方,对视许久。一开始过快的心跳慢慢平缓了下来,他突然看到绝世又对自己笑,晃神间被勾下了脖子,湿润的嘴唇轻轻蹭过他的嘴角。

皇剑孤臣再睁眼的时候绝世又是睡在他的怀里,松松抱着他的手臂,胸口伴着呼吸声规律地起伏,仍然和多年前一样,只是黑夜换成白天,青丝变作白发。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好像已经太习惯这样的场景了。

绝世睡够了回复一点意识后习惯性地闭着眼睛在被窝里摸了一圈,除了被子什么都没摸到,随后便听到皇剑孤臣在外间用哄人的语气轻声说话,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竖起了耳朵,只听外间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猫叫。
“嘘——绝世还没醒。”他听到皇剑孤臣说。
“喵——”
对猫说话有什么用,以为这只猫也像米多那么聪明吗?名剑绝世放松下来,脑袋重新缩回去,裹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一圈,把脸埋进软和的枕头。
在他把自己闷死之前,皇剑孤臣突然推门进来,一步一步走近,最后在床边坐下,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拱了过来。绝世的耳朵被蹭得有点痒,但他打定主意不想动,然而下一刻一个湿漉漉的东西舔上了他的侧脸,绝世差点尖叫出声,抓着被子坐起身,躲到床铺的角落里,恨不得离这一人一猫三丈远。
绝世瞪了眼皇剑孤臣,又低头看了看那猫,很小,毛却不少,通体雪白,还有一双金色的大眼睛。
“喵——”
“外面都是雪,它又是白色,要不是叫得大声,我差点没看到它。”皇剑孤臣在小猫头上揉了一把,笑道:“刚刚已经给它擦洗干净,要不要摸摸看?”随即灵活地躲过尖牙和利爪。
绝世终于笑了一声,试探着伸出手,那小东西歪了歪头,又靠过来蹭他,绒毛细软温热,摸着非常舒服。
皇剑孤臣这才松了口气,问:“可爱吗?”
绝世只说了一个字:“傻。”
“我倒是觉得很像你。”皇剑孤臣挑眉。
“像你个头!”绝世说归说,手却始终不愿离开,一遍遍顺着那小东西的背毛。
“给它取什么名字?”皇剑孤臣问。
“叫小白好了。”绝世随口道。
“小白要生气了。”
“戚,它又不在这里,谁管它!”绝世说完又觉得有点心虚,改口道:“那就叫小小白吧,这么小。”
“差很多吗?”
“那你来取!”

绝世怀里那小东西早就叫个不停,四肢不安分地挥舞着,扒拉着要逃出绝世的掌控,待皇剑孤臣倒好羊奶,才被放下来,站都没站稳就冲过去,整个猫脸都埋进碗里。
绝世蹲在后面嫌弃地看着它,想的是之前皇剑孤臣说自己像这只蠢猫,连对方看着小小白微笑的眼神都不对劲了起来。
他伸出手指点住猫头,小猫儿“呜”了一声,却只是躲了躲,头也没抬,舔得啪嗒啪嗒停不下来。然而皇剑孤臣伸手,才碰到耳朵尖就差点被挠到,不过他倒浑不在意,任凭小小白对着他呲牙亮爪竖尾巴,还是让他以极快的速度从头到尾撸了一把,无伤撤离。
小小白被占了便宜,不甘受辱,饭都不吃了就要往皇剑孤臣身上冲,被绝世念叨着拎起后颈皮抱过来,顺着毛安抚了一会按回小碗边上。
“你也别闹它嘛!”他瞪了眼皇剑孤臣,转头又觉得疑惑:“它干嘛这么讨厌你?”
“谁又规定了它一定要喜欢我呢?”皇剑孤臣盯着那圆圆的小脑袋,一个忍不住又伸出了手,不过这次在摸到的之前就被绝世拦住了。
绝世想说既然我喜欢你那它怎么可以不喜欢你,但这句话毫无道理,而且听着仿佛承认了自己像这只蠢猫一样,回嘴道:“是,你这个人就是不讨猫喜欢,也不讨人喜欢!”
说完撇过头,心不在焉地玩着小猫淡粉色的耳朵尖。皇剑孤臣听了那话愣了一下,想笑又怕惹绝世生气,只看着绝世还未好好梳理的脑袋,厚厚的长发松松挽着,像月光一样柔软——猫他摸不得,绝世也摸不得吗?他心念一动,手掌已经覆在了上面。
绝世身形一颤,瞳孔放大,差点跳起来。纵使与孤辰亲近已久,被冷不丁摸到后脑勺这样的弱点还是瞬间立起了汗毛,那人却全无察觉一般继续着自己的意图,手指微曲起插进绝世的发丝中,小心地梳了下来。
没能第一时间反击已经是他输了,再等绝世回神过来的时候已经被皇剑孤臣摸了好几轮,他深吸一口气,猛然转过身,一把抱起还舔着嘴巴的小白猫,正对上皇剑孤臣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命令道:“小小白,挠他!”
“喵嗷!”

开始两天绝世一度还得意于小小白在自己面前听话又乖巧,皇剑孤臣但笑不语,到了第三天小东西偷吃打翻盘子沾了一身汤菜被绝世按在水里好一阵揉搓,这之后那样和谐的画面就再也回不来了。小东西实在活泼过了头,熟悉了领地之后什么地方都敢爬,爬上去又下不来,它在上,绝世在下,一猫一人隔空对骂,一个是“喵~嗷~喵~喵~嗷~”,一个是“不识好歹的臭猫崽子等我把你抓下来就把你的毛拔光”,互相之间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总之家里一下子热闹了许多,没有鸡没有狗也闹出了鸡飞狗跳的气势。
那场对峙最后的结果是绝世看路过时偷偷往这边瞥的皇剑孤臣不爽,连他一起骂了进去:“还有你!钱没赚到还捡回来一只猫,又多一张吃饭的嘴!”
皇剑孤臣难得不回嘴,乖乖走过来,问:“那要我帮你把小小白抓下来吗?”
绝世看他逆来顺受的样子更加不爽,气道:“把它抓下来干什么,它不是本事大得很吗,让它自己下来啊!”
“绝世,别生气。”说是这样说,皇剑孤臣其实很喜欢看绝世生气吃瘪的样子,过去是觉得有趣,到如今又多了一重想法——或许是因为绝世也生来死去走过一遭,又或许从来就是如此而他却一直没看到,皇剑孤臣不知道在哪一刻开始突然意识到绝世的欢乐总是不大真心,那人在他面前惯于遮掩,只在被挑动情绪无暇顾及的时候才让他有机会窥见一二。
只是绝世若是能真正开心起来,那当然是最好的。
他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又在绝世脑袋上摸了一把,被抓个现行也毫不心虚,若无其事地对上绝世的眼睛。
“哼。”绝世转过头。
小小白见绝世闭嘴也没有停下,甚至更大声了一些,皇剑孤臣摇摇头,飞身上去把它抓下来,拎着后颈皮送到绝世怀里。
小东西一下来就偃旗息鼓了,靠着绝世的胸口一动不动,要不是眼珠子还在咕噜咕噜转简直安静得像个假猫,被绝世揉狠了才叫两声。


晚间两人搂在一处缠绵,名剑绝世喘得要接不上气,潮红的脸上汗和泪都混在一处,湿润的双眼痴痴望着他身上的人,双腿大开着,脚跟将将踩着床沿,随着皇剑孤臣的冲撞不住颠动,看着又是可怜又是惑人。绝世在白日里或者端静修雅,或者俏皮好动,实在爱演,那到底什么才是他真正的样子呢?皇剑孤臣想如果这个时候绝世还在演,那自己就真正失败得无以复加了。他努力压下心中更进一步施虐的欲望,只全力将自己送入绝世的身体——湿热的、狭窄的花径紧紧箍着他的前端,但圆钝的红杵还是轻易破开那些仅仅用作助兴的阻力捣了进去,把对方肏熟肏软,让对方变成更加无所顾忌的模样。
绝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被送上顶峰,回神时皇剑孤臣还在动作,只是被换了一个更适宜承受的姿势,叉开腿跪伏在床上——他当然早就没力气撑起来了,全靠身后的人捞着才没倒下去。绝世无从逃跑,仰头阖上了眼皮,但皇剑孤臣的嘴唇贴着他的后颈吮咬,粗重凌乱的呼吸就喷在他耳边,更不用说在他体内肆意妄为显示着存在感的孽根,官能对情欲的感知愈加敏感,渐渐哭出了声,一边讨着饶。
皇剑孤臣下面一边加速抽插一边亲吻着安抚他再坚持一会,但绝世这边两腿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头,里头绞得越紧那凶器越是膨大,捅得他要从里面烧起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小白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喵喵叫着爬上了床,咬住皇剑孤臣的头发又拉又拽。
绝世呼吸一窒,差点把他身体里的那玩意夹得缴了械,皇剑孤臣极力忍下射精的冲动,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把他抱着坐起身,重新插了进去,把绝世逼出了一道绵长的呻吟,倒像是又把小白猫吓到了。
“它、它是……怎么……进来嗯……的……”
也许是卧房的门没有关好——不过皇剑孤臣不打算回答,一心要让绝世的注意力回到正事上来,专注地肏弄他。
名剑绝世却是坐立难安,抓着皇剑孤臣搂在他胸前的手臂想让他停下,但被顶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随着对方的节奏发出一些断断续续的音节,间杂着喘息和轻吟。
“别、别呃……嗯……不哈……”
“不要?”皇剑孤臣似是在他耳边笑了一声,低声问道:“不要什么?”
“不,要啊——”
皇剑孤臣在他说出来之前又重重挺入,直捣花心,照着那一点抽送几十次终于抵着那里射了出来。
等绝世再清醒过来,看到的就是皇剑孤臣躺在他身边,被抓出几道血痕的手上拎着小小白。
小白猫不断扭动,对着皇剑孤臣张牙舞爪。
“你的手怎么了?”他问。
“小小白挠的。”
“我当然知道是猫挠的!它这两天不是不挠你了,怎么突然又跑过来捣乱?”
皇剑孤臣想了想,道:“许是以为我欺负你了,要为你报仇?”
绝世立马把小猫抢过来,和它站了同一阵线,反问:“什么叫以为,你难道没欺负我吗?”
“那又怎样?”
他这话说得太过理所当然,绝世瞪了半天眼刀也没能穿透皇剑孤臣的脸皮,不甘作罢,拉过另一只完好的手咬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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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28 08:54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绝世醒来时脑子还有点迷糊,隐约听到模糊的人声。
昨夜宿醉,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也不知道梦里梦外都做了些什么,躺在床上被温暖的被子包裹着、被孤辰的气味包裹着,摸到的、看到的,什么都是柔软的。
“孤辰……”他无力的唤声仿若呢喃,除了自己并没有第二个人听到。没有回应,绝世强撑着掀开眼皮,屋子里没有看到皇剑孤臣的身影。
“……公主驾临寒舍,微臣惶恐。”一门之隔,外间传来屠苏孤辰的声音。
——公主?什么公主?
“我早就说过将军不必对我行此大礼。”
——是女人轻柔的声音。
绝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竖起了耳朵。
“微臣不敢。”
一阵衣甲摩挲碰撞的声音之后,皇剑孤臣开口道:“雪峰险峭苦寒,公主万金之躯,不该来此。”
“我听说皇剑将军此前受了重伤,回神都之后又告假不出,心中不安,所以带了御医和药食来……来看看将军。”
“多谢公主挂念。公主和神主的恩德,微臣万死难报万一。”
“快别这样说,将军为神都出生入死,是东皇雪应该感谢将军。”
“微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
那两人就这样一来一往地客套了不知多少个回合,名剑绝世在里面一字不落地听着。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拽着自己的一缕头发,心中莫名焦躁,仿佛有只蚂蚁正在一点一点啃食他的骨头,说不上痛,只是这种什么都做不了感觉,太难熬了。


“……将军现下身体如何了?”东皇雪问。
皇剑孤臣仍是低着头,回道:“微臣的伤症已经有医者妥善治疗,公主不必担心。”
“那、那就好……不过还是再让御医看看吧,好歹也跟着我上了这雪峰。”东皇雪好像突然高兴了起来,往旁边退了一步,身后等待多时的白须老者看她示意上前,腰弯得比皇剑孤臣还低,作揖道:“将军。”
皇剑孤臣不再推辞,伸出一只手:“请。”
老者摸过脉象,又对皇剑孤臣一拜,转身对东皇雪说:“皇剑将军身体确实已无大碍,接下来只需好好休养即可。”
“没了吗?”
“啊?”老者一愣,一拍脑袋:“啊对对!老臣再给大将军开些调理进补的药方,将军也可以好得快些。”
“那你快写下来,我让人尽快准备!”
“是是是!老臣这就来!”
东皇雪带来的侍者已经飞快的准备好了纸笔墨台,老御医接过笔便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不想才写了几个字,便听里间的门吱嘎一声被推开,走出来一位清清朗朗的少年公子。
“不必麻烦了!”
“绝世?”皇剑孤臣面露讶色,两步走到门边要拉少年的衣袖,却被对方一闪躲开了。
那少年像是刚刚起床,衣着可算齐整,发冠却是随意,走过来的时候带了点酒气,大大方方朝东皇雪俯首一揖便抬起了头,笑吟吟道:“参见公主殿下!”
“阁下是……”
皇剑孤臣不知为何有些着急,抢道:“他是——”
“在下名剑绝世,是你们这位大将军的朋友。前番孤辰重伤之时我就在附近,碰巧我遇到了他的部下,又碰巧我略通医术,所以——”
“所以将军的伤是名剑先生所医?”东皇雪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是!”绝世一点头。
“原来如此,实在是多谢了。”东皇雪开心道。
“客气了。”绝世欣然接受感谢,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条展开,呈至东皇雪面前,道:“总之既然有我出马,你们的将军大人当然不会再有事了。关于根治他的沉疴暗伤我也早有准备,只是接下来又有他事处理,须得尽快离开。原本我还担心我走之后谁来督促孤辰吃药和休息,现在看到公主殿下在这里,就知道不用我再费心了。”
东皇雪接过纸条,匆匆扫完,又递给老御医,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对侍从说:“你们把这个再抄一遍,去把该买的都买回来。”
她交代完毕,再回头,看到绝世还站在原地,明明是对着自己这边的方向,眼神却好像有些放空,试探道:“名剑先生?”
“啊!”绝世瞬间回神,对东皇雪说:“公主叫我绝世就好。”
“那你也不必叫我公主,我的名字是东皇雪,绝世可以叫我小雪。”
“绝世!”皇剑孤臣上前两步,想对他说些什么。
“好。”名剑绝世没有理会,拍了下手继续对东皇雪说:“小雪,既然你是孤辰的朋友,那就也是我的朋友。”
“嗯!”东皇雪眼睛弯了弯。
“那么……小雪,孤辰就交给你了。”绝世说。
“放心。”
“那我先告辞了,有空再来看你,”他说话时朝皇剑孤臣的方向微微偏了下头,却没有看他,“保重,别送了。”
“……路上小心。”


房间里还烧着炭火,但名剑绝世的离开却好像带走了全部温度,刚刚的热闹随着那扇门的一开一合一点不剩,时间慢得像是被冻住了。
东皇雪缩了缩脖子,看向皇剑孤臣。
皇剑孤臣低着头,自绝世离开之后他就再也没看过她——不,皇剑孤臣从最开始就没有看过她一眼。
“孤——将军,”她上前一步,舌头却压下了那个想要喊出的字,“将军稍待片刻,一会他们就会回来。”
“其实……绝世先前已经为微臣做好安排,本无须让公主操劳。”绝世做事从来周全,自然早就把所需药材找来,甚至手把手教他调配的比例,恨不得一口一口喂下去,只是现在已经不必再说了。
“是,他让我照顾你。”东皇雪忙说。
皇剑孤臣默然不语。
“……将军?”
东皇雪又要靠近,皇剑孤臣退了一步,视线仍是避开她,只道:“微臣告假太久,今日本来就是打算去营中走一趟,现在外面风雪已停,公主也该下山了,药材也不必再麻烦宫人送上雪峰,微臣到时候顺路带回即可。”
“可是将军……”她想想终究是没有必要再说下去。
“公主对微臣的恩情,皇剑孤臣永远不会忘记。”
“……”


沿岸结了薄薄的冰,皇剑孤臣用皇剑无情金灿灿的剑鞘敲开冰层,捞起竹篓,哗啦啦的湖水从缝隙里漏下来,篓子里的鱼也如梦初醒般弹跳了起来,带着竹篓和水流晃了几晃。
几日来雪化了不少,路边已经冒出星星点点的绿意,皇剑孤臣提着鱼篓慢慢往回走,鱼篓上的水一路滴滴落落,快到门前时却看到一个少女提着一个篮子站在不远处,局促地四面张望着。
听到他靠近的声音,那少女转过头,眼神一亮,复又低下头,敛了下巴小步朝他走来。
“屠苏大哥!”
“黄姑娘。”皇剑孤臣顿住脚步,余光里瞥见绝世正靠在开了一半的门边闲闲看戏。
“姑娘来这里做什么?”他问。
少女来这里做什么,这是很显然的事。
他们半月多前遇见,正是年关催债时,她的父亲还不起钱,被债主叫混混打了一顿,要把女儿拉走抵债,呼救挣扎了半路,引起了过路人的注意。过路人帮她打跑了混混,带她和父亲去医馆包扎上药,还在债主气势汹汹赶过来的时候借他们银钱周转债务,最后护送少女回到家门。
过路人是一个俊美温柔的外乡人,来历成迷,风度翩翩,优雅而守礼,举止之间就像话本里的贵公子。少女在昏昏月色下捂着自己砰咚跳动的心口,目送那人一步步远去,不舍得稍微眨一下眼。
——至于忙前忙后给少女和她的家人上药包扎、与债主混混周旋以及真正掏钱的大夫,虽然也是和那英雄救美的贵公子一同送那少女回家,但出现不够及时表现不如对方抢眼,只能做默默无闻的妖道角,做给贵公子倒沙缸的好兄弟,为姑娘报恩提供线索的引路人,再然后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柳暗花明又一村,别离有尽相思未老,比翼双飞白首同游——皆大欢喜。
不过片刻,绝世已经在脑子里演完了一出戏,这个当口里皇剑孤臣早就和那姑娘说完了话,转眼便来到了他面前。
绝世吓了一跳,眨眨眼,把路过的小小白提到怀里薅了一把。
“你干嘛?”
“黄姑娘送来两斤肉,我这里还有一条鱼,一会儿吃哪个?”
说话间,绝世又仔细看了看皇剑孤臣的脸,修眉凤目,鼻高且直,嘴唇太红,乍一看薄得让人惊心,但毫无疑问是第一等的美男子,并且还是苍白忧郁那款,最惹人怜爱,极具欺骗性。他回想自己当年何以第一眼就被这个呆子迷去了全部心神,这张脸的功劳绝对不可小看。
小小白闻到生肉活鱼的味道,不大安分,被绝世反手按在怀里,挣扎不出,叫得越来越大声,肉垫里的指甲蠢蠢欲动。绝世在它的爪子真正招呼到自己身上前的那一刻松了手,小东西“嗷”了一声落到地上,前看后看,在吃肉和报仇之间几番犹豫,最后扒住了皇剑孤臣的裤脚。
另一边,绝世还沾着两根猫毛的手捏住了他的腮帮子,上下左右拉扯揉搓,扭曲成他亲妈都认不出来的形状。上有绝世扯脸皮,下有小猫爬裤脚,皇剑孤臣乖乖站在原地,由着这一大一小玩闹,只在小小白伸爪子捞那块肉的时候抬高手臂不让它如愿。
绝世玩开心了,终于放过他的脸,顺手把已经爬到皇剑孤臣肩膀上的小猫捞走,小小白眼看着距离加餐只剩一臂之遥,一瞬间前面的辛苦全都白费了,再次激烈地反抗起来,叫得可比它盼望着的那块加餐生前最后的悲鸣,名剑绝世按下猫头,愉悦地说:“吃猪肉吧,鱼先养着,拿东西罩住,别让小小白发现了。”
“喵——嗷嗷嗷嗷嗷——”
绝世食指在他脑门上轻轻一弹:“小猫咪说什么脏话!”
“喵!”


东皇雪也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明白的,但她总还知道没有什么事只在发生那一瞬间发生。
她见到名剑绝世地次数并不多。身为大公主,东皇天下虽然对她宠爱,管束也不会太宽松,东皇雪能脱身宫廷的机会本来也没有多少,再来到雪峰,十次中也未必有三次能见到皇剑孤臣。一次两次不在是巧合,第三次第四次,她就是再傻也会有所察觉——那人即使不在小屋附近,也时刻监视着神都周围的风吹草动,怎么会看不到穿着红衣一步一步走上来的自己?只是不想见罢了。
再有就是,见到皇剑孤臣的时候,三次中有两次,名剑绝世坐在他身边。
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名剑绝世每次都能见到他吗?东皇雪闭上眼,昔日里三人对饮的画面一幕幕闪过,她看着皇剑孤臣的时候皇剑孤臣未必每次都在看名剑绝世,却也不会看她;至于名剑绝世,说话停不下来,热闹得像春天里呼啦啦吹过的风,眼神却只落在酒上。
有的时候她谁也没见到,也会多停留一会,站在风雪中俯视那座她生活了十六年的腐朽皇城。她的时间没有多少了,东皇天下并不像表现得那样看得上皇剑孤臣,他的大公主必须用在更加合算的交易上,是以他左挑右捡,甚至还假惺惺地问过东皇雪有没有喜欢的王子。
她还能期待什么呢?她送给皇剑孤臣的毛氅第二天梳妆时出现在了贴身侍女的臂弯里,侍女打趣问公主昨日是和小公主玩了什么好玩的游戏,昨日竟将这条平素最喜欢的红色毛氅忘在了花园里。
她的小妹个子刚到她的腰,踮起脚来勉强能够到挂在月季枝上的风筝,还是天真无邪的年纪,一生却像自己一样一眼可以望到头,她是她的过去,她是她的未来,一样在被命运吞没之前懵懵懂懂,一样在踏入新的牢笼之后浑浑噩噩。有的时候东皇雪也会想自己如果不是悦皇神都的公主,如果屠苏孤辰没有被带到悦皇神都,或许他们会相遇于江湖,也可能陌路不识,各自红尘打滚,但那与他们的今日已经毫无关系了。
中间皇剑孤臣又有两次陷入危险,伤最重的那次名剑绝世没能及时赶到,御医束手无策,就在东皇雪就快心如死灰的时候,东皇天下拿出那颗皇室珍藏的回元丹,吊住了皇剑孤臣的命。
而她只能站在床边,听着对方在昏迷中一遍遍喊名剑绝世的名字。
那场不曾为她停留的雪就这样远去,冬去春来,化开的冰层下露出贫瘠荒凉的戈壁。
我的少女时代就这样结束了,东皇雪对自己说。
在琅都使节大张旗鼓地抬着一排涂着红漆的大箱子走入神都正门的那个晚上,一个黑衣人趁着夜色灵巧地混进皇宫,在无人注意的树丛里朝东皇雪脚边扔了一颗石子。
东皇雪支开侍从后小心靠近草丛,那人解开蒙面的黑布,露出少年尚显稚嫩的面孔。
名剑绝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问:“小雪,你想逃婚吗?”
仿佛有惊雷落下,东皇雪一时说不出话。
她仍然穿着那件红色的毛氅,紧紧抓着氅衣柔软的毛边,胸口情绪汹涌。
她当然不想嫁给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但是逃婚的意义于她来说当然也不仅仅是不嫁给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
名剑绝世看着她逐渐湿润的双眼,目光如炬,说:“只要你说想,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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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28 08:54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然而他们连皇宫都没有安然走出。
绝世一人来时仗着轻巧和速度无人发现,带上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便没那么简单。他给东皇雪披上准备好的黑色斗篷,由更熟悉皇宫的东皇雪指路,两人贴着墙根,避开巡逻的禁军,避无可避的时候自然只能动手迅速将守卫打晕,就这样穿过了大半个宫城,终于来到守卫最为薄弱的西门。
绝世看准机会出手,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一并撂倒了最后几个守卫,打开了城门。
东皇雪心如擂鼓,她紧紧抓着斗篷的手指都在颤抖,然而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展开,便从大门缓缓扩大的缝隙中看到那个深深刻在她心中的背影。
月华如练,皇剑孤臣一身金甲站在这座禁宫大门之外等她——这本该是她多少次梦中见到都要哭出来的情景,东皇雪在大门打开那一瞬间的激动却在这时消失无踪,手慢慢松开斗篷,垂了下来。
“更深夜寒,公主,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离开皇宫?”
皇剑孤臣回过头,风雪吹起他的披挂,猎猎作响。
“孤辰——等等,小雪你!”名剑绝世刚想说点什么,却见东皇雪退了两步,转身朝来处的方向跑去,他刚要追,被皇剑孤臣拉住,眼睁睁看着那黑色斗篷从奔跑的少女身上飘落,掉在了地上。
皇剑孤臣握住他小臂的手钳得很紧,一时间竟然让绝世感受到了疼痛,他回过头,艰难地从对方脸上分辨出了一点局促和惶然。
他反握住皇剑孤臣的手,恳求道:“你也一起走好不好,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带着小雪一起离开这里!”
皇剑孤臣定了定心神,摇头道:“绝世,这是政治联姻,不是你应该插手的事情。”他看着绝世垂下的眼睫,安慰道:“琅都对公主郑重求娶,礼节完备,夜王也是贤德之人,成婚后必然会善待她。”
名剑绝世低下头,不再说话。
眼看交班巡逻的禁军又要经过这里,他把绝世拉到墙根下的阴影中,嘱咐了一声“在这里等我”,便走出去处理前面的骚乱。
绝世后背靠在冰冷的宫墙上,望着自己脚尖两尺之外明亮的霜华,视线慢慢往上,皓月当空,飘雪纷纷扬扬洒下来,像无栖之絮,也像失根浮萍,满城狂舞,满目凄凉。

皇剑孤臣耽搁了一段时间,中间几次想要脱身而不得,再出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幸好绝世还站在原地等他。
皇剑孤臣松了一口气,加快脚步走过去,上前一步按住对方的肩膀。
“绝世!”他有些急切,一时间很多感情从胸口涌出来,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是想要做点什么的——绝世失神的表情是那么动人,那种未曾见过的脆弱几乎要将皇剑孤臣的意志瓦解。
“嗯?”名剑绝世回神,空蒙的眼睛一瞬间聚焦,回望着他,“我们走吗?”
走?走去哪里?皇剑孤臣握着绝世肩膀的手指一紧,马上又松开。
“走吧。”他拉住了绝世的手。
绝世没有再说或是做什么,跟着他回了雪峰。


那个黄姑娘再来的时候天气已经回暖,将近傍晚,暮色里那小院前的竹从愈显幽深,但闻鸟声虫鸣,而院门又是半开半阖,却从里面隐约传出了私语之声。她踏走到台阶前张望,看到院内两人站在石桌前,屠苏大哥正握着那个蓝衣大夫的手,慢慢缠着纱布,两人靠得很近,从少女的角度,简直是将对方搂在怀里。
少女心里有一种微妙的不适感,如立针毡。不过这种状态没有维持太久,一声
长长的猫叫提醒了主人门外有来客。
绝世听到小小白的叫声,顺着小猫伸长的脖子看到门外的少女,自然而然地往旁边跨了一步,和皇剑孤臣分开。
“找你的。”绝世朝门外抬了抬下巴。
晚风和软,园中的花木摇曳,皇剑孤臣看了他一眼,手上仍然没有放开,只是对门外道:“姑娘请稍等。”
他最后打个结,把绝世的袖子拉下来盖住伤处,然后才往门外去。

“黄姑娘又来找我,是有什么事?”皇剑孤臣问。
少女从篮子底下掏出一个不小的布包递给他,皇剑孤臣接过时略微掂了一下,是两吊铜钱。
“这——姑娘这钱是从何而来?”他小心问道。
“是我与母亲这三个月帮人做绣品攒下的,屠苏大哥不用担心。”
“我与绝世并没有急用钱的地方,而你们一家人如今生活艰难,不必急于一时。”便是不还,也没有关系。
“那会叫人看不起的,”少女坚定地说,“即便屠苏大哥不会,我也看不起我自己。何况这里不过是两吊钱而已,要真正还清屠苏大哥你们为我垫下的欠款,还远远不够。”
“姑娘品性高洁,不屈不溺,自立自强,以后的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他真心赞赏。
“屠苏大哥你们也是,我相信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少女说。
“哈。”皇剑孤臣微不可见地摇了下头。
少女不明白他在苦笑什么,心中迷惑却又觉得心跳加速,捂住自己发红的脸颊,转移话题道:“刚刚好像看到大夫的手受伤了。”
“猫儿调皮,碰倒了花瓶,还差点让大块的碎片砸到,绝世为了救它挡了一下,那碎片就割在了绝世手上。”
“那岂不是很严重,要不要我帮——”
“不必,我来就可以,”皇剑孤臣打断道,“天色将晚,姑娘该早些回家了。”
“我——”她仍然想说点什么,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已经说过,姑娘不该继续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皇剑孤臣退开一步。
少女不再说话,最终低下头,挎着篮子转身离去。

打发走客人,皇剑孤臣回到院内,关上大门,转头看到绝世坐在石桌边,正用完好的那只手在小小白身上揉来揉去。小猫儿眼看着绝世流了那么多血,自此之后大气不敢出,不敢靠近绝世,先前缩成一团蹲在角落里,整个猫脸上都写着心虚,一个不注意被绝世抓来从头薅到脚,扯尾巴捏耳朵也只是轻轻叫两声,皇剑孤臣从来没见过它这么乖巧的时候。
皇剑孤臣低着头看了一会,夕阳落在绝世身上,白发蓝衣都染上金红色,时间仿佛有了重量,在静默中缓缓流淌。
“看什么?”名剑绝世突然抬起头,他手下一停,小小白想要逃跑,刚爬了两下又被拎了回来。
皇剑孤臣答非所问:“我去做饭吧。”
“好。”他手上托着小小白站起身,小猫挣了一下,一脚踏上纱布包住的地方,绝世痛得哼了一声。
皇剑孤臣立刻上前把猫抱到一边,握住绝世的手腕说:“你随它去就是。”
“它被吓到了。”绝世说。
皇剑孤臣胸口一阵闷堵,想说那又如何,但这句话听起来有点不是东西,生生住了口,只是小心握着绝世的手腕,空出一只手把他往怀里带了一把,抱着他不说话。
绝世安安静静地靠在他肩膀上,听着晚风里花叶颤动,沙沙作响,院墙之外归林的飞鸟呼啦啦振动翅膀,呼朋引伴。
他向来对情绪敏感,只会想多不会想少,对皇剑孤臣的郁结也并非毫无察觉。一开始绝世以为对方是不习惯离开悦皇神都,对这样平凡的农家生活不喜,虽然皇剑孤臣一直在努力适应,但绝世还是提心吊胆了不短的时间——担心孤辰想要离开,又去做些什么危险的事。他的脑子里总是不能打消这个猜想,也不敢直接或间接地询问试探,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只能一日日假作如常,就和过去做的一样。
此时终于露出一点缺口,那里面的不安远远复杂于对赋闲村居的不适,绝世也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难过。自他认识孤辰以来,对方除了因死神术法之故而尽忘前尘之时,永远都在压抑感情,恨不能恨,爱不敢爱,即便对他这个唯一的例外也例外得有限,到如今退隐了也变化不大。
然而这个缺口还是太小了。绝世手无足措,他想说点话让气氛轻松一点,又不想放过这个机会让孤辰敞开心扉。但说到底他如果能改变那不早就改变了吗?终究是他无能,前半生的自己都在为那些朦胧的暧昧不上不下患得患失,始终看不清因果,脱不出迷局;到了后半生,他用了很久才想明白孤辰对自己亦是有情,也不怪对方到最后却是为了不辜负自己的恩义才留下来。他当时只觉得时间还长,只要孤辰还在自己身边,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让孤辰真正放下那些陈年负累,总有一天会让孤辰真正一身轻松地站在阳光之下。
那现在又是如何,是他太过心急,还是他太过愚钝,他到底该怎么办?
“孤辰?”
绝世唤了一声,抱着他的人却没有一点反应。
他轻轻挣了一下,皇剑孤臣没有放开,反而更加缩减了手臂之间的空隙,在绝世抬头准备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干脆按着他的后脑勺亲了上去。
绝世那两瓣嘴唇很是丰满,颜色又浅,柔润可爱,尝起来也是表里如一的甜美,皇剑孤臣一直都非常喜欢,稍一蹂躏就能轻易将它们蹭红,不管谁看一眼都能马上知道他刚刚干了什么。那艳色每次都要好久才消下去,是以大白天这么做的话绝世总有点不高兴。
——不过现在天快黑了,他也早就锁上了门,不会再有别人看到,绝世也不会生气,所以他亲了又亲,唇舌勾连追躲搅出的水声荡得绝世头脑发昏,气力被慢慢抽走,单手攀不住晃了一下马上又被皇剑孤臣托着腰搂了回来。
两人分开的时候发出了最后一声“啧”,绝世眼中潋滟含波, 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几度开口却没说出一个字,皇剑孤臣忍不住又上前碰了一下。
这家伙哪里需要他来担心!绝世用伤手掩住下半张脸,转过头,一句话打破暧昧的气氛:“晚饭还做不做了?”
“啊,我这就去!”皇剑孤臣磨磨蹭蹭松开手,退开一步,转身往厨房走去。
绝世等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慢慢抬起头,看向皇剑孤臣的身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转过身,看到小白猫在花坛后面鬼鬼祟祟探出一个头,见势不对转身就跑,不想没两步就被绝世堵住了去路,他伸出两根手指点住猫头,小小白压低身体,尖耳朵都耷拉平了。
“知道错了吗!”绝世狠狠地教训它。
“喵——”它现在只能装可怜。
“还敢不敢?”
“喵。”
“你还敢!”
“喵!”
……
皇剑孤臣摘着菜叶,一转头见绝世又和小猫玩了起来,那股莫名的不适又卷土重来,不过他刚刚已经调节过一轮,现在要好受得多。绝世不计较是因为对方不过是一只几个月大的小白猫,那自己又是在计较什么?和一只几个月大的小猫计较绝世为它而受的伤?那绝世为自己受过的伤又何止于此?
他不由想起了另一件事——绝世真的是个不记仇的人吗?皇剑孤臣有的时候觉得绝世若是记仇,他们的缘分早该走到头了,但若是说绝世不记仇, 绝世那日耿耿于怀的态度又是什么?或者说那也不能概括为记仇,经年隔世的痛楚遗留下来的旧怨,他皇剑孤臣明明更应该有体会,只是他们都一样会藏,而绝世的洞察和果断之下其实有一颗更具韧性的心脏。
但再有韧性的弦,也会有绷断的那一天。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此后所有的日子都是上天垂怜,如今失而复得的人生和爱侣都触手可及,这样的结局比他过去做过的任何美梦都更不似真实。他迫切需要什么东西来证明绝世确实在他身边,却又害怕自己真正醒来,一睁眼只看得见风雪呼啸中只剩断壁残垣的悦皇神都。
就像掌心的花。花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又轻又软,不抓紧就会被风吹走,一抓紧,花瓣破碎,零落成泥。


“我跟着去公主的寝宫那边看过,大公主已经睡下了。”
进门之后皇剑孤臣把绝世按在床边坐下,隔绝了风雪点起了炭火之后才说出第一句话,仿佛刚刚是被天气的寒冷冻得失去语言能力。
“嗯。”
绝世没再说什么,他很累的样子,没过多久便睡了,朝里边侧躺着,呼吸声轻得好像不存在。
他其实很怕绝世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离开悦皇神都,为什么不放东皇雪逃婚,又或者——为什么不接受东皇雪的示好。
皇剑孤臣大概知道绝世想要什么,也知道绝世的痛苦,但是他无法达成,也无力改变。前段日子他在绝世和东皇雪的两面夹击下不堪其扰,有的时候也会希望对方能更体谅自己一些,转头再想想怕是不会再有谁比绝世更体谅自己了。他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的终局,飘雪的寒夜里他独自一人无事可做就会在脑子里一遍遍回味——还有绝世,他忍不住去想绝世那个时候会在做什么。绝世没有说过太多自己的事情,他只知道绝世修行的地方是西域的大乘灵云寺,他的师尊是灵云寺的大住持白羽忘云僧,他是否有关系很好的师兄弟?他是否还有亲人在世?到那个时候,绝世的身边会有什么样的新朋友?那人也用剑吗?
绝世在他身边的日子总是不同的,这是他第一次在绝世睡在他身边的时候想那些事。他想他会慢慢适应这样的孤独,明天早上绝世离开之后再也不回来也没有关系。


东皇天下对皇剑孤臣没那么不放心,但也没多么放心,又不是没有更合适的文使将官,自然不会让他为东皇雪送亲。东皇雪坐在重重珠帘之后,看一双双靴子从那下面的缝隙走过,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或者比起皇剑孤臣,另一个人会送她的可能性还更大一点——她唯一的朋友,名剑绝世。
车驾终于离开了悦皇神都,东皇雪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坐姿端正,娴雅庄重,一丝不苟,即便是无人之时。这是皇家公主的基本功,是她们自小享受锦衣玉食和万人尊崇而应尽的本分,同样属于她们的本分还有为了国家与一个陌生人成亲,不论那个人是美是丑,是善是恶,是疯是傻。
突然,颠簸着前进的马车剧烈地晃了一下,东皇雪差点摔倒,外面传来的车夫和护卫呼喝的声音。
东皇雪心中一动,等她扶着扶手抬起头,看到马车的角落里多了一坛酒。
候在外间的侍女推门探进来问她是否受惊,说刚刚是有只白头鹰突然冲了过来,现在已经飞走了,请公主不要惊慌。
东皇雪摇了摇头,挥手让她们出去。过了半晌,她扶着马车内壁,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伸长手臂把那坛酒勾到自己的身边。她拔不开封口的塞子,想了想,随手拔下发髻上的凤翼金钗,撬开了那封口。
东皇雪猛喝了一大口,仰头望向车顶的祥云彩绘,勉强忍下了那股直冲天灵的刺激,两行泪从她的脸上淌了下来。她用袖子擦了把脸,也不管是不是花了妆。
她的视线移到了手边的发钗。
人说情比金坚,但金质再柔软不过,哪里是什么坚硬的东西?就好比这凤钗,刚刚被她用力抓握的地方,已经弯成了两折。


皇剑孤臣巡边回来,看到米多远远朝他叫唤着。他加快了脚步走过来,拍了拍小白熊的脑袋,轻声问:“怎么了?”
“米多米多!”
“什么?”
他跟着米多的指引快步走到小屋前,见到绝世抱着一坛酒坐在那里。
“绝世!”
“将军大人终于不忙啦?”绝世听到声音,淡淡地抬起了眼皮,居下而视上,有点像翻白眼。
皇剑孤臣忍不住笑了出来,又觉得不妥,低下头,抬起袖子遮掩。
“傻笑什么。”绝世嘀咕了一声,撇过头翻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白眼。
不想这时皇剑孤臣趁他不查一把抢走了酒坛,绝世气得跳起来,那边偷酒贼已经喝了一大口。
“混蛋皇剑孤臣!我有说这酒是给你的吗!”
皇剑孤臣又喝了一口,他少有这样轻松的时候,绝世越是暴躁越是大声他内心越是安定,这种想法简直莫名其妙,但就让他再享受一会吧,再做一次梦也是好的。
“你来我这里蹭吃蹭喝多少次,我才喝你一点酒而已。”绝世先前喝了不少,出手有些不稳,皇剑孤臣左右躲闪,全无压力。
“我不管!你还我!”
几个回合后绝世突然不抢了,转身进屋。皇剑孤臣停在原地,愣了一会才跟上去。
“绝——”他走到绝世旁边正要说话,却见横出来一只手拎走了酒坛,绝世得意地做了一个鬼脸,举起来把里面剩下的酒都喝了个精光。
“没你的份了!”他把酒坛重重拍在桌上。
“哦。”皇剑孤臣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也不是很在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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