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一年到头都在下雪,只是今日的雪,落得分外急促。羽人非獍垂眸拉动二胡琴弦,奏着那首永恒的曲调,昏黄的灯光投映在他苍白的侧脸上,显得更加落寞。这么荒凉偏僻之地,除了他,恐怕再难见到别的生灵。
天地静寂,只有冷风裹挟着朵朵雪花扑进小亭,缠绕着琴弦上流淌而出的音符,成为这片苍茫中唯一跃动的色彩。因此,当一阵或轻或重的踏雪声细微的响起时,就显得格外的突兀,全神贯注的人眼神刹那间的冷厉,手下依旧波澜不惊,绵长的曲调哀婉倾泻,听不出一丝波折。
众敌环饲,于他而言,不过小小插曲,不自量力轻忽自己生命的蝼蚁不需要怜悯。天泣饮血,朱红四溅,抹杀全敌只在刹那间。羽人非獍看着倒落雪中斑驳的残躯,沉默的眼神,是始终不曾动容的平静,面对死亡,他早就习惯了冷眼以对。
“刀者,方才的你,下了一场红雪。”
这是那个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其实早就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只是这人周身气息平和,毫无杀气。非是仇敌,羽人非獍便由他去,并不打算在这人身上浪费时间,沉默以对,径自回转小亭继续他永恒的曲调。
直到一声惊呼传来,伴随着雪块崩落的声音,亭中人的身形才有了瞬息的变化。
只是,将那人救上来之后他便后悔了。
自离开那个地方,他还从未见过如此聒噪的人。他一个人不言不语习惯了清冷和沉静,突然有人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略带笑意的尾音,温和关切的眼神,甚至暖意融融的色彩,都让他感到无措。
“喂,药草我采到了,你这个朋友我也交定了。”
心中一悸,为“朋友”这个词,更为说出这个词的语气,有多久没有听人如此温暖地对他讲话了?想到上一个给了他温暖的人,一阵苍凉略过心头,羽人非獍眼神忽沉,转身就走。
“哎呀呀,恩公、朋友、兄弟,稍等一下!呵呵,杀人的眼神你是一流的,骗人的本事我可是最高的。”
直到走出很远,他还能听到那人自言自语的声音,带着些微慵懒和不着调,远远地透过厚重的雪幕传来,温暖得几乎融化了飘落的雪花。羽人非獍抿唇不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离开的脚步却一刻不停。像他这种人,不该有朋友。
只是他终究低估了那人的决心和毅力。
在外三月,回转落下孤灯时,亭中那抹暖黄着实让羽人非獍意外。那人睡得并不安稳,眉心郁结,似有化不开的愁绪,羽人非獍脚步一顿,下意识就想离开,却不知何时那人已经醒来。
“喂,我等了你三个月,你老兄半句不说就要离开吗?”那人站起来,略为不满。
羽人非獍垂眸,终是开口道:“你为什么不走?”
那人回答的斩钉截铁:“你还没给我答案。”
想到那句“朋友”,羽人非獍沉默片刻,开口仍是拒绝:“我不需要朋友。”清清冷冷的一句话,却包含了太多的心酸和无奈,他是个不祥的人,一切靠近他的都不会有好结果,与其得到又失去,他宁愿独自承受永恒的悲凉。纵然渴望温暖,也绝不靠近任何人。
却不料那人轻描淡写的回答:“太晚了,来不及咯!”坚决的态度仍是未有丝毫的动摇。他坐下来,解下背上的包袱,那是一张铁筝,他随意拨弄着琴弦,连说出口的话也是随意而慵懒的:“羽仔,我家阿九呀,每次讨不到糖吃的表情,就跟你方才说你不需要朋友一样。”
笑意盈盈的语气听在耳中竟是如此的温暖,暖到羽人非獍似乎听见心底坚冰融化的声音,他更加不知所措,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冷静:“麦叫我羽仔!”
言罢转身欲离,却被一阵铮铮琴音阻滞了脚步。
“山渺渺,云渺渺,八方风雨止今宵;情渺渺,仇渺渺,风尘一梦任逍遥。江波啸,烽烟招,兴来杯酒罢琴箫;世情笑,人寂寥,壮怀谁留向晚照。”
不疾不徐,不悲不喜,琴艺悠扬,透露着说不出的闲适与恬淡,听得人心寂静,空余今朝。那人吟罢收手,站起身笑道:“我叫慕少艾,我家还有只可爱的小猫,叫阿九,等有机会带你见见他,他一定很喜欢你。”
羽人非獍开口,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慕少艾打断他道:“既然互通了姓名,我们就是朋友了,来,这颗糖给你,体会一下苦尽甘来的滋味。”
羽人非獍垂眸看着慕少艾伸过来的手,掌心那一颗乌乌暗暗,其貌不扬,他不知道当时自己是如何想的,或许是被那句“苦尽甘来”所蛊惑,竟真的就吃下了那颗糖。最初的苦涩之后,是清甜甘冽的滋味,直透心底。
直到过去很久很久,他始终难以忘怀那种感觉,苦尽甘来,伴随着那人闲散慵懒的嬉笑怒骂,斑斓了一段灰暗的时光。
没有人可以改变他既定的命运,人定胜天也不过是人类强加给自己的希望。月不全孤独缺离他而去之时,他以为他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不再惧怕重归孤独。可当那抹暖黄也自此消失,他才发现,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仓皇吗?孤独吗?当羽人非獍闭目凝思那些人,那些过往,他知道那些为他而死的亲友没有一人不希望他放下心中的包袱,轻松过日,那些温暖的眼神,调侃的话语,一声声“羽仔”的亲昵,让他不再惧怕,不再逃避。他始终不曾卸下身上的重担,只是心中的压抑消散无形,他不能辜负那些人的期待,未来的路他必须轻松而坚定地走下去。
风过铃动,声声悦耳。
羽人非獍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
眼前依旧是熟悉无比的风雪漫天,很久之前,他曾站在风雪之外问过慕少艾,看出风雪,看见了什么?当时慕少艾回答的是“我看见了你啊”,他本以为当时的回答不过一时调侃,如今再想,却是言由心生。
他轻轻拉动二胡,仍是熟悉的曲调,只是再也不见了最初的沉重和压抑,那人曾说过,“绷得太紧的琴弦,容易挫断”,适度的松懈,成就的是不一样的心情。
“梦醒一曲酬知己,辗转几番忆经年,过了这么久才来见你,想必你已经等的不耐烦了,我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该放下的包袱也都解脱,接下来的路,你可愿与我同行?”一曲终了,羽人非獍执盏注茶,香气氤氲中,对坐仿佛多了一抹暖黄,两杯清茶咫尺相近,举杯对饮。
“阿九泡的枫露茶,想必你是喜欢的。”羽人非獍专注的看着对坐,仿佛那里真的是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对他温暖的笑着,长长的眉毛如流瀑一般柔顺倾泻。
“羽叔叔,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带少艾走吧。”阿九手提包袱背负长剑踩着铺满落雪的台阶一级一级走过来。少年依稀仍是当年模样,只是退却了一身稚嫩,多了几分俊逸挺拔。
羽人非獍站起来点点头,慕少艾的躯体随海浪而去,但他知道他不会离开这里,如今他最在乎的人回来了,天涯海角,想必是到处悠然吧。
雪还在下着,桌上茶已凉,风动铃声细细,风雪尽头两道身影相携离去,耳边似乎又响起那熟悉的声音,悠闲地吟唱着那首熟悉的词。
“山渺渺,云渺渺,八方风雨止今宵;情渺渺,仇渺渺,风尘一梦任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