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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神翳&慕少艾CP互攻】à la tombée de la nuit(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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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18 07: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5-28 00:36 编辑

Fall的重置版本。不是一个故事。
架空架空架空
互攻互攻互攻
好了人物OOC
各自有各自的情史。谈恋爱不一定要小白兔对吧。后传KM:http://bbs.weibufengge.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244271&ext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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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8 07:1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5-28 00:22 编辑

Jen'oublierai jamais
Chaquebaiser
Mon
.
Abandon
×月×日
上次见Cassien是在十几年前,朋友说他在瓦尔的研究院里生活了十六年。
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全名。
他让我挫败。第一眼我就明白,疏导对他是多余的,没有人能命令一条深海鱼在水面跳舞。我划掉专业术语向他投降,十六岁的研究员用他漂亮的蓝眼睛把我分解为数据,饿兽猎食般丰富他的资料库。
样本。我想。他要这个。在感性维度收发情绪,在理性层面解析它们的形态、按类归档、适时演绎,效果几乎是等同的。他在半年内掌握了这套法则,我送他走到太阳底下,预感不会再见到他。
很久以后我才发现漏洞。法则教他变成出色的演员,唯一的缺憾是不会流泪。
今天上午,他坐在我面前,回忆中的少年蜕变成男人,像锁在电椅上的苍白幽灵,烧着烛尽时的漂亮。他摸出烟盒,剥了一颗奶糖,取出一本笔记。他告诉我他丢了一段记忆,前十一个月,他一直活在骗局里。我打趣问他是否需要催眠,竟然没有立即遭到拒绝。他翻动笔记,我看到他左手背上的刺青。
“我不喜欢博尔赫斯。”书页停在钢笔摘抄的诗句上,蓝灰色深海鱼吊在晴空下的浅水湾。他翻晒着拉丁字母,像在剔除鱼鳃,塑成人的形体。这个人隐现于几本日记,幽微地留存,有时他能听见他在哼粤语歌,多数时间他是安静的,沉没于设备运作的杂音,他知道他在。
所有人都说这是过于疲劳产生的幻听。
失眠、长时间脑力劳动,综合作用导致幻听,我认为合情合理,但他的反应耐人寻味。
我给他泡了黑咖啡,猜他在潜意识纪念一个人,也许是恋人。他转动烟盒,再次撕开糖纸,这次是嚼的,咀嚼肌像陷入一场荒诞的厮杀。
他不缺性伴侣。他和男人女人上床。
Il est le risque que je veux prendre ? [1]
他笑着说,阳光碎在眼里,滑下睫毛,困惑消绝,阴狠而刻毒。
我知道他不需要任何建议。
他把撕扯过的笔记留给我,托我在五月前寄给一个人。
“我答应过他。”他用一种奇异的语调说,“我留不下它。”
我同意了。
他走之前喝完了咖啡,没有抽烟。
我不会再见到他。
×月×日 晴转多云
我没有惊动他。
他坐在角落翻阅同一本笔记,和上次、上上次及之前无数次别无二致。
他的神情在我回忆之外,也远超我最越界的奢想,浓烈而克制,取一寸就能煮沸我沉寂数年的性欲。我记得在肋骨间逡巡的西格绍尔,金属渗入了他的体温和薄荷香调;我感受膈膜伸缩,他喝了一指节高度的酒,衣着和神态都不像在调情。他成年当天,我教他调了同一杯蓝鲨,学费是吧台前贯穿整个圣诞夜的交媾。
他选择过我,蛊惑、塑造了我。就算领教过他绝情的手段,我也始终珍藏他留给我的印记。
和恨意一起。
他是完美的情人,除了翻脸无情。
屋里昏暗无光,我面对他掀开窗帘,他合了下眼,夹着香烟。我替他点火,然后赏给自己一支,像颓然的诱哄。从前他不抽烟。我关注他的动向,知道他上了瘾。看他抽得娴熟是另一回事。记忆在背叛我。
几天前,我把他带到这里,比警方快一步。
在我们的世界,他以精准的判断力和狠辣的手腕著称,最狡猾的行家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但这次他败得极其狼狈,仅仅是因为轻信于人,一个我认识的叛徒。这在我看来是天方夜谭。他不多疑,不随意施予信任。“要么一切,要么全无”,我无法想象他轻信谁。
也许不只是轻信。
与我有关吗?
我掐掉爆珠和无心细究的疑问,薄荷味反冲鼻腔,很呛。
他仍嵌在阴影里,烟气在唇边敛聚。我看着他的呼吸,想象成虫在蛹内搏动,乱丝割碎双翼,银白血液浇灌我的肉身,串起断续的喘息:过去的、现在的、我一个人的。
那些年里,我靠臆想他的死亡苟延残喘;他让我生不如死,作为回馈,我把人头马的复仇与复仇的甘美献给他。
尽管这份赠礼不如预期美妙。
他疯了。
56
生日快乐,


[1]“他是我要领受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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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8 07:1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5-28 00:22 编辑

Beast
Misereatur tui omnipotents Deus et dimissis peccatis tuis perducatte advitam aternam.[1]
Les Stromates
Le prologue
14
这里出乎我的意料。
我去过几所科研机构。如果把它们人格化,面貌或许千差万别,性格总是严谨沉静。瓦尔不同,它是捣蛋鬼提尔,爱捉弄人,和那封语焉不详的信件如出一辙。
瓦尔的主体建筑是一对双子楼,外观停留在现代主义初期,装潢是几种风格的随意拼接。东楼循规蹈矩,都是常见的实验室设备,只是配置相对先进;西楼就有趣得多,有些走廊是巴洛克式的,前厅则充满盖里式的倒错感,显得光怪陆离。我和新同事住在同一层,有几人是熟面孔,所有人都收到了同样的邀请信,也都对Aleph项目一无所知。
负责人准备了丰盛可口的晚餐。关于整个项目,他只字不提。
收获寥寥无几,这是第一天。
我的时间不多。
19
Aleph是一个迷人的构想。
在当前语境下,迷人是指诱惑与毒患并存。而构想,措辞不尽准确,我们不是它的缔造者,至多是实习保育员,Aleph的第一阶段早在十多年前就启动了。
我无法描述现在的心情。蛋壳很轻,砸碎了不会给心脏增添负担;幼体破壳,重量与日俱增,一旦参与了它的成长过程,就会想要见证它会长成哪种怪物,又将站在生物链的哪个位置。
我并不惧怕结果。我惧怕这一认知本身。
还有几分钟就过零点了。今天就写到这里。
111
Aleph-M的进展很顺利。
第一批基因敲除小鼠存活了一只,它和我隔着两个牢笼,不知道牢笼外的人操纵着它的生命进程。它耸动躯干,骨质迅速增生,在皮毛上撑起苍老的形状,每次起伏都像是陡变的心电图。它的眼睛湿润,渗出人性化的不安与狡黠。
“是你吗?”它突然张口,露出变异的门齿,“为什么?”
它逐渐与灵长目趋同,我对它的态度从同情跌至厌恶,又回归理解,也许是长期观察导致的移情,也许是恐怖谷理论的再次应验。我不由自主把指甲抵上玻璃,沿门齿缝隙来回擦刮,仿佛我有选择的权利:打开禁室,或切开鼠皮。
“我等你来这边。”它认真立下赌誓,“你会过来的。”
25
今天是第一天。
我睁开眼睛,看到牢笼另一边堆满了衰迈的鼠尸。
我把指甲抵上牢笼——一面镜子。
我在镜面上写我的故事,也许我不希望有人读它。
(末页)
(四月六日)
清明没能耗空雨云,一卷灰毡包牢漫天水汽,闷着湿木烂草的味道。
警车冲破水汽,停在中州市近郊的一栋住宅前。
水泷影分局刑侦支队长笏君卿踩着通道踏板进入现场,环视一周,大致有数。这座独栋复式表里不一,外观是亮眼的欧风白,内在是催发毒蕈的阴郁。一楼的窗户全上了遮光纸,边角则用黑胶堵死,像泡在陈年的泥水里。屋内布置井然有序,他排除了几种假设,看了眼包着防水胶带的龙头走上楼。
二楼两个房间的门把都涂过漆。卧室里靠墙摆着一张双人床,对角线方向是一只木柜,最偏的一格里放着几瓶酒,度数不低。书房的门敞开着,侦查员刚在台式机内搜索到一个加密文件夹,正设法破解。
死者坐在办公椅里,男性,衣着整齐,无明显外伤,结合室温与尸体现象,死亡时间是8到10个小时前。死者的身份证件就在办公桌抽屉内,笏君卿将证件照与这具高瘦的尸体稍加对比,叫住一名法医,看着的却是尸体手背上的老年斑:“死因能判断吗?”
“需要解剖。我要是晚生十年,恐怕还得再确认一下尸源。”法医说,“三十六?光看脸,六十六我都信。”
笏君卿没接口。
办公桌左上角搁着一本深灰的商务软面本,A4尺寸,边缘露出三条边,其中一边印着“Aleph”。他眼皮一跳,小心翻动封面,对光又看了一遍,在挨近商标的地方,的确是留了三行压出的字迹:
致药师
克莱曼特
317
支队长心底冲出一阵寒气。
“案子报给市局。快!”
(四月四日)
小提琴被雨声蒙得低柔,响了三十秒,被窝里挪出一只不情不愿的手,神准按断闹铃。过了一分钟闹铃再响,这次出被子的还有头。认萍生迷瞪着看看时间,一键删除了十五个间隔一分钟的闹铃。
一床人都有早起的理由,南宫神翳早起去机场接人,认萍生早起跨市扫墓。前者的“早”和他的不是一个概念,比同床人早起永远是妄想,他的第一个闹铃设在五点钟,被南宫神翳提前关了。认萍生一向浅眠,前几年基本只能睡三小时,对方起床的动静微乎其微,他竟然也就睡过去了。
他洗漱完,抓过深色衬衫换上,下了一碗小馄饨凉着,热好饭菜装进饭盒。早晨阴沉沉,有下大雨的征迹。阳台上没搭雨棚,他匆匆拉开门,没找到前两天放出去见光的佛座莲,回头发现南宫神翳已经先收进来了。认萍生发微信给他表扬,原本还想搭配一张同款表情的蜜桃猫,群聊“刻树小分队”先跳到上方,他顺手点开,是一条推送。
认萍生还没细看,发送人“闻笛”光速撤回,改成两张截图。前一张是标题,“谨以真相换逝者安息:海王星宝宝五周年忌”,后一张取自部分正文,“泷海医药”“翳流”“药厂事故?”戳得他眼眶刺疼。文章借悼祭之名,揭露当年泷海医药的“海王星”项目是一起蓄意的活体试验,暗示药厂事故内有玄机。他又看了看,删除聊天记录,直接静音。
清明节三天假,扫墓还是集中在正日,但另两天的拥挤度也极其可观。Smart微型在一锅稠粥里颇有用武之地,认萍生提前一个出口下高架,绕路去了中州市福利院。
二十年流逝,中州市各区的老年福利院办得红火,儿童福利院依旧在郊区孤寡,楼房满布倾颓迹象。他头次来这里是七岁,那时还叫慕少艾,父母死于车祸;头次离开是九岁,跟养父姓,改名认萍生;十四年后,养父心脏病突发死在实验室,他照旧没有父母缘。
他走到门外,阴天有感,开始飘雨。先前散在外头游戏的呼啦一声闪进屋里,像是被他吹哨惊回小巢的雏鸟。幼时爬过的老树还没下岗,一米多的高度歪扭刻着三条杠,似一出走板的桃园结义,风吹雨淋十来年,隐进树皮里。
当年福利院对面有所小学,凡有学校必有零食摊,辣手摧树三兄弟轮流上树,猜地上的包装袋是大皮哥还是辣骨头。慕少艾生来有神算的天赋,眉眼一弯掐指一算:“猜什么猜,总归是五毛一袋。”老大朱痕染迹高深莫测,二哥羽人枭獍一脸深思。认萍生现在仍认为那是一个很天才的妙解,这年纪不会想着硬币犯馋,但可以趁早培养发家致富的斗志。
他们三个的第一桶金是三块钱的零食,拿消息和苗叔换的,两种零嘴都有。那年秋天福利院接连有人生病,送到医院不久就被人领走,颇为可疑。朱痕染迹心细,慕少艾鬼精,羽人枭獍靠情报,小分队协力凑出一小块真相,再由初出茅庐的苗大记者拼上一块。事情捅到中州市局,福利院的人已经重新换过一批,好处是打断了一条人肉买卖的路径,贻患却难以计量。那些假称被人收养的孩子,一个都没找回来。
三人小队各奔东西:朱痕染迹在苗叔帮助下圆了他的富二代音乐梦;羽人枭獍想靠父母在罪恶坑的人脉找个朋友,养父孤独缺曾是那里的元老,和苗叔打过交道。领养那天他把枭字改成非字,孤独缺挖苦了半天,摸着胡茬,倒有些赞许的意思;至于慕少艾,苗叔看他生父是中医,养父最好也和医沾边,热心牵来一名药理学家。套用远缘优势说,认萍生能以Samuel的名字在学界稳占一席之地,苗叔功不可没。
在认萍生印象里,苗叔是个“年少气盛年老气更盛”的理想主义者。他年逾不惑还活跃于第一线,拿一笔奖金捐一笔,求婚是在战地,以子弹壳代替戒指,向年轻的同行许下诺言。
谁都没想到这对夫妻会在五年前死于爆炸。他们的独子阿九是先天性单心室患者,原计划来年做改良Fontan手术,才刚过完四岁生日。
一年后养父去世,认萍生在遗物里发现一叠资料,一份是针对参与“海王星”临床药物实验的受试者的追踪报导,另一份是名为Aleph-M的药品分析报告。
“海王星”是泷海医药受翳流集团委托针对PKU开发的药品,研发阶段就备受瞩目。研发团队的核心是享有盛誉的芙蓉骨,刚成年就凭几篇核心论文获取留学资格,一年后随导师Alphonse进入瓦尔研究所,很快在团队内崭露头角。他是年轻一代的神话,高中出柜,和家庭断绝关系出走异国,功成名就载誉而归。他与同事天来眼、莫虹藏注册成立的泷海医药,是中州市首家CRO。
五年前,“海王星”已进入II期临床试验阶段。追踪报导表明,I期临床试验受试者病情稳定,苯丙氨酸浓度控制在正常值,但七成儿童出现骨痛征状。而在Aleph-M中检测出某种未知成分,首批受试小鼠骨骼代谢紊乱,无一例外。
分析报告出炉不到十天,水泷影区发生瓦罐车爆炸事故,二次爆炸波及泷海药厂,前来视察的莫虹藏和两名记者当场身亡。泷海医药宣告破产,债务在一年内偿清,而芙蓉骨、天来眼没有再公开露面。
认萍生对这类细枝末节的敏感度近似凶鹫,他抓着报告,想起末次拜访苗叔时磕磕绊绊而难掩关切的问话,各条冗碎的信息在痛楚里连成一线。
二十二岁是个微妙的年龄,成熟到可以承担起一段婚姻、一个家庭,青涩到不计后果全力莽跳。
认萍生在二十二岁那年跳了一次。
然后他又跳了无数次,从安全区跳到荆棘地,从一个时区跳到另一个时区,有几次只有他独自一人,有几次是和朋友一起。但再怎么跃迁,他都跳不回第一次吃五毛一袋小零嘴的秋天。
认萍生在空荡荡的门口站了几分钟,头发半湿钻进车门,放歌消磨堵车时间。第一首是《就算世界无童话》,到达目的地,歌单正巧滚过一个循环。
墓园门口,电子屏的数字不时变动,伞来伞往,花色杂到极致反而单调。伞下有小孩轻快的弹跳步,伞上是仿似梵高《星夜》的树冠,久看有些扭断头颈跳舞的怪诞。他走得不快,雨本细微,有一阵没一阵,空气里只剩孱弱的黏湿。
墓碑排得严密,焚烧桶一放,过道转身都嫌逼仄。他清理完台面,布好两碟荤素一碗米饭,烧了几张黄表和两摞元宝,上完香,拣了两件实验室的趣事和养父说,结束时将近正午。苗叔葬在同一个墓园,往前几排左走到底就是,过道口站着一个枯瘦的人,帽檐加口罩遮住整张脸,一张一张往桶里丢A4纸。认萍生小声借过,那人侧身挡碑,没等纸烧尽就走了。
苗叔墓前已经布置妥切,羽人非獍早他一步来折元宝,成品个个板正。认萍生捞走一张黄表,卷的蜡烛要散不散。折元宝的看不过去,压着端口一掐一旋扔进火里,黑絮飘空,热浪扭动,有些迷眼。认萍生又折了几只扁元宝和散蜡烛以表心意,之后就负责烧了。
“朱痕呢?”认萍生拆开花束的包装,“这两天他带阿九?”
羽人非獍一丝不苟把花枝插进绿植:“在忙。阿九说要去惠比寿家,复习语文,调解家庭矛盾。”
“调解费抵伙食费,稳赚。”认萍生正气凛然面向墓碑,“不是我教的。”他压低声音:“朱痕还在忙?就早上那个推送?”
“不止。有人在网上发布泷海医药两个项目的资料,很棘手。”
认萍生看着墓碑没说话,两人一起上香,向苗叔汇报了阿九的身体状况和偏科陈病,道别后拎着袋子朝出口走。
“哪两个项目?我是说另一个。”
“Annihilator,一种药名。”羽人非獍皱眉,“师父在灰市听到过,朱痕在查。”
“难怪你舍得出门。你家老顽童又出了什么怪条件?”
福利院的案子没结,以孤独缺的手腕不难摸清是哪方手笔,不说自然有他的顾虑,羽人非獍敬重他,这方面上却毫不领情,养父子兼师徒的情报战总以平局收场。中州市市局长笏政早就怀疑泷海案与非法药物交易网有关,这条消息的价值足够孤独缺狠敲养子一笔了。
羽人非獍推推眼镜:“解决父母辈的心病。”
“嗯哼?”
“相亲。”
“牺牲真大。”
“鉴定中心很忙,我这月只能请两天假,半天扫墓访友,半天陪他吃酒,一天相亲。”羽人非獍补充,“明天。”
认萍生称许:“赞。有想法。清明节和法医更般配,可以提升成功牵手的机率,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还在等你那位初恋?”
“不是。”羽人非獍说,“我早上送阿九上门,金八珍正好在,我走的时候他们已经聊到你的育儿方针了。”
“攒够家底再说。”认萍生头疼,“果然是压力激发潜力,羽仔你话都比平时多一倍。”
“配合你。”羽人非獍罕见地没计较他的称呼,送他到泊车点,“心情好点了?”
“还不坏吧。”背包里手机一震,认萍生神色稍一和缓,掏出手机瞄短讯,“东西回头发我,我先回去领同,咳,员工福利了。”


[1] 拉丁弥撒:“愿全能的天主垂怜我们,赦免我们的罪,使我们得到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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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8 07:1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8-23 23:52 编辑

Confession
agnus dei, qui tollis peccata mundi, miserere nobis.[1]
二十二岁前,认萍生的规划是宁静柔和的浅湾,狂风暴雨至多泛起小弧,基准线不会上下偏移。他记性不错,就等无灾无难浮过毕业,把日子过成小火煨药,和家学打一辈子交道。
二十二岁后,认萍生熬空心血凿另一座山,啃不喜欢的英文,睡眠超过四小时会有负罪感。他不在乎他的规划歪曲成什么样,只看终点,终点的名字叫真相,距离、深度都不重要。
再然后他发现打破规划的乐趣。不去打破,无从证明原初的规划究竟是自己想要的,还是别人希望自己要的。牵着他的亲情断尽,环着他的友情暂且远隔,蓄力冲远,漂泊未必不快活。
有一阵他很疯。飙车、酗酒、性,轮番交替,差烟赌毒六害就位,释压后继续做实验写论文当好学生,收到offer约羽人朱痕喝酒,醒来在医院打点滴,被两人齐声痛骂一分钟。他默默蜷卧到天亮,呕空的胃装满骂詈往上刺。
如果泷海背后真有一张暗网,最激进也最有效的做法是从药物本身下手。Aleph-M的受试者九成死于骨细胞病变,药品流入灰市的后果不堪设想。伺机永远被动,认萍生要“造机”,必须超过芙蓉骨。说来狂妄不经,但不经与既定之间只差“第一步”,他走得起。
在那之前,他需要给自己上锁。
一杯盖枸杞菊花茶喝空,认萍生发了一张迟到的蜜桃猫,切到《绝色》,慢慢开走。
他选这一时段扫墓主要是不想接机。在芙蓉骨回国前,研究所负责人Alphonse已因疾病至他国疗养,一切事宜由合作人醒恶者接手。醒恶者是认萍生在研究所的导师,也是翳流董事之一,于情于理该为师长洗尘,但陪南宫神翳去接家人不合适,那个场景里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认萍生对醒恶者有点犯怵。老学者有一双浅灰眼珠和蒙古褶,像拴住绉布的尖钩,认萍生觉得他的视线是铁锈味的。
“Alphonse很喜欢芙蓉骨,和另外两个人比起来,他更专注,也更有天分。”醒恶者给新学生看旧照片,微妙地停顿片刻,“他离开前是这样的。”
两个人?
他看向旧照片里的第五个人。少年在醒恶者右手边,清峭颀峻,五官一气成形,没半处闲笔,惊人地浓。有光从树梢摇下,那应该是某个早上,晨风把浮光吹成绒羽形状,柔缓拂掠睫毛。藏青静静过渡至靛蓝,每帧细节在睫下灼烧,像轻展蓝缎。醒恶者搭着他的左肩,三名青年分站两边,上身朝中心靠拢。少年没有看镜头,笑意是礼节性的,腹侧向后偏转,也许不爱拍照,也许与摄影师隔膜。然后镜头永远定格。
眼神代他问着许多多余的话。
“莫虹藏和天来眼更信奉实用主义, Cassien和我们的方向不同,他只关注他感兴趣的研究,比如ECMO在人造子宫中的应用。”醒恶者看着照片,“他现在不在这里,不过你们应该聊得来。”
“这怎么说?”他们这组负责研发一类新型神经药物的靶向抑制剂,和人造子宫了不相属,“聊得来”多半不是专业上的。
醒恶者难得幽默:“他和长得好的人都聊得来。”
资深颜控认萍生大方收下赞美:“同道中人,那是聊得来。”
真正见到本人是在半年后,他在研究所的末一个月。
要搜集Aleph-M的资料,有两条路径。一个在瓦尔,循芙蓉骨的研究方向往下查;一个在泷海,在资方里找出Aleph-M的委托人。
取前者如披荆棘。Alphonse十一年前离开后,芙蓉骨转入醒恶者团队,研究内容和Aleph-M无关。资料认萍生无权访问,但他在列表中发现了一份标为A*********r Ⅱ的计划,负责人是芙蓉骨,创建于他回国的前一年。当年共事的研究员大多离职,醒恶者对此守口如瓶,难以突破。
案发后,中州市局成立代号“藏海行动”的专案组,逐一排查,将范围缩小到几家企业,其中翳流、瀚海与暗间都向瓦尔提供过资金支持。药厂案发生前九年,翳流医药在西苗省登记成立,法定代表人寰宇奇藏是皇甫集团董事长长子,醒恶者本人兼任董事,资本技术一应俱全,发展迅速;暗间与瀚海集团世纪之初打入医药市场,偏重新型医疗设备的研发生产,双方是数十年的对手。专案组将翳流作为调查重心,结果一无所获。翳流在省内颇具影响力,西苗方面也不是很配合。
认萍生确认答辩时间,提前熄灯,每年迁徙季,成群的候鸟被大厦灯光诱捕,撞死的数以万计。他就着昏光浏览翳流官网,研究所的工作接近收梢,他打算用圣诞假期仔细润色简历。
圣诞节前两天研究所放假,冬雨把天空浆成烟灰色。
认萍生留在宿舍和朱痕染迹视频通话,对方以手势示意噤声,抱着笔记本挪到客厅,摄像头朝向沙发,阿九枕着扶手呼呼大睡,头戴驯鹿发箍,鼻尖被人用水彩笔涂了一点红。他翘起拇指以示表扬,桌面立即被远程替换成P上同款驯鹿装的本人证件照,这次他扔了一对白眼。羽人非獍没来过节,鉴定中心接待了一批混帮派的骨折小年轻,他忙着写伤情鉴定意见。
认萍生和他聊了几句关掉视频,黑掉的显示屏映出只弯不笑的嘴角。他感到胃空,剥了一颗奶糖,还没考虑晚饭就先收到微信。有人拿一顿大餐贿赂醒恶者,方便从研究所抢人,他无可奈何,邀请被抢对象过来分赃。
被抢对象认萍生盯着“大餐”,欣然咬钩。对比按部就班的前二十二年和后两年的疯魔,头次靠人脉,他感觉很新鲜。无论请客或甩狙,他砺兵秣马,自认准备充足,武装到牙齿,实际远远不够。
夜风穿过街巷,门敞开,旧照成活。
影像是平面艺术,精致得刻意,现实里相遇,平面成立体,色香味全失羁縻。布丁香气云朵般膨胀开来,半幅人造光敧斜着落进长开后的眼睛,漩涡的蓝灰,中子星的渊黑,一味灼透印象的冽厉风致。一切不可控杂糅合一,归名见色起意。当时他只能简单地想,真有逼人入魔的眼睛。
南宫神翳没有用Cassien这个名字介绍自己。认萍生也没有用Samuel酬报,他礼貌地回以微笑,把他和宿敌一起扎缚。
十几年前翳流成立时,南宫神翳还没成年,已经专擅得出类拔萃:独揽命名权,自立团队研究项目,懒于理会的勾心斗角交给寰宇奇藏周旋。醒恶者曾是他的委托监护人,他挑这时机邀人参与Gimel研发已经顾及了情分,唯一变量是认萍生本人的意愿,对他不算障碍。
而认萍生其实很好被取悦:节假日的晚餐,冷雨天的热茶;一个新鲜有趣的项目,一次试探。
节日布丁口感丰富,余味令人昏沉,言语以相当闲适的节奏流淌,滑向无法觝拒。
Aleph和Gimel,源自迦南字母表,中间隔开一位,有血缘但不亲密。认萍生从他灰蓝近黑的眼睛里读到这层联系,回以疑问:为什么是我?
南宫神翳的回答很直白:中西医的学识,连轴转的疯劲;一种剑走偏锋的思维,一次合作。
压箱底的缘故一致:脸好。
“看来脸好是有好处。”
“消乏解劳,赏心悦目?”
对完暗号,确认过是看脸的人,可以狼狈为奸了。
狼狈为奸无法见光,最佳时机是冬季,夜晚最长,在黑灯瞎火的街巷舌吻;衣物最多,逐层逐件解,记录指下背文由轻微到放浪的颤动。
十几个月后翳流年会,Gimel项目组绩效斐然,全组会后集结于KTV拼酒。包厢里开了应季的雪花光效,一大片喧闹的灰沉,偶尔飘过一点岑寂的霜白。灰沉里没人数空过几轮酒,没人纠着骰子扑克的点数花色,霜白流散,清醒的人与歌词闪烁微醺,酒色润唇纹煠珠光。
真心话大冒险是保留节目,贪乐的人不记得谁选了真心话谁选了大冒险,不记得两个男人抽中大冒险后对视的一秒,超出规定时长与次数的缠吻。切歌时食髓知味窃取唇上酒,心怀鬼胎者争分夺秒,无声的吻没一个静默安稳。
他不是第一次吻人,是第一次臆想数度先于实际地吻一个人。困惑而求证,求证而犯戒,犯戒而困惑,如火如荼,没完没了。他破开循环,起身点了一首几年后下架的歌,坐到包厢另一边,等待里听见门开门合。两分钟后他跟出去,门缝里飘着“不吻亦忘形”。思绪泡酒,抢先几百拍错唱“我也天生不会用眼睛爱人”[2],脚下错了几百步,没再往回走。
歌曲与酒精锁在下沉广场里,上方黑夜倒扣,像一堆走形的吸声材料。零点后灯火锐减,偶有一星半点闯进冬夜,被夜风冻成硬块。
一人抽烟没声音。
烟气时敛时送,似也遇风冻结,有的凝成一圈圈绞索回落,有的躲进微光,霰粒般缀在睫梢。他出门没披外套,影子被怕冷的认萍生衬得单薄,仗着年轻抗寒,避开一包厢醉死的妖魔鬼怪找清明,又俘获一只妖魔鬼怪,引他显形。
认萍生草草从背后抱他一下,体温比自己略高,才有空嫉妒。他提步阻在前面,摆手挥开烟,漫不经心。
南宫神翳随即灭烟。
轻烟落幕。轮廓比夜深,灯火暗透也显明,明晃晃烙入白日,让人犯眩晕错觉。
“勾我?”
“色诱。”
说话人眼睛很深,像被粗暴揉碎的求证困惑犯戒。听话人眉峰火烧火燎,从眼睛里看到两种恐慌与私心,翻起衣领:“你的段位会有这么低?”
“我有资本,为什么不用?”他懒懒看着人,笑得浮泛,“你会选真心话?”
两句话全无逻辑关系,语速也慢,每一字拆成笔画,每一笔弯成平缓的弧,每一弧盛一分酒意。他耳廓发烫。酒精不是托辞。酒量再坏,滴酒不沾无理入醉。哪怕只喝半杯——酒从不是这种松散又紧绷的味道。
“成年人不做选择题,有本事两个一起。”他一把拽开衣领,“也不用那么麻烦,你勾手指的事。”
一个吻杀死选项。
这个吻调着半支烟半杯酒,像突然闯入老照片,不旷达也不温柔。手缠颈后,他想到绞索。绞索要他使劲肖想、亡命占有、嘴唇被刀片刺湿。像缺氧,他没想过停下以后。同类字词好像一夜灭绝。谁停谁死。
性是两个人的安眠药,两个人在,休息天全是深度睡眠。聊得来的地方早不计其数,再添一张床或是脱离窗帘的飘窗,最多是九十八加上一,离三位数差一步。他想理应至此止泊,每次亲吻却自成悖论,释放后又蓄养非分之想。急切得无缘由,只是看到有什么要摽陨,钳死末次机会抓牢,留点痕迹也罢。
“看不到对面露台,放不进红尘在眼内。免得你有日怀着绝色一刀,插心内。”
认萍生倒回去几秒跟着哼了一遍,总算全在调子上。南宫神翳的车停在一边,他不由松了口气,提着空饭盒开门。这时吃午饭已经晚了,他没在路上垫胃,洗完手先拆青团,是传统的豆沙馅,外皮韧而不腻。“我还以为能在饭点回来,失算了。老师怎么样?”
“精神不错。”南宫神翳取消保温功能,盛出两碗粥,“抑制剂有了进展,他提议把你拉回瓦尔。”认萍生咬着青团瞪过来,他接着说:“我没同意。”
“多谢组长体恤。”认萍生摸摸发际线,“八点的飞机,这么早就到了?”
“他和姥无艳在转机时碰上,他们有事要去罪恶坑,刚好顺路。”
“都不用倒时差,是个狠人。”
认萍生靠食疗补回一点精气,提起早上看到的推送。南宫神翳没接话,给认萍生搛了几段西芹,四块包浆豆腐卧去一半粥面,余下一半虾仁铺满。虾仁不蘸醋,鲜掉牙,拐着心思滑进胃。认萍生嫌颜色单一,翻出底层的西芹,搭配着吃。南宫神翳不赞同边吃边聊,连带改变认萍生的习惯,他吃得比往常快些,明着是有话说。
南宫神翳等他吃完说:“那条推送我看了。有人想把舆论中心从泷海引向药品,重提旧案,逼研发团队表态。”
“还研发团队?直说芙蓉骨和天来眼不就行了。你们交情不是挺好,没联系过吗?”
这语气和语序有些不打自招的暧昧,认萍生回味过来,倒没什么不坦然,仰月形嘴唇不弯先笑,沉默也像不过心的洒脱。
“早就闹翻了。”南宫神翳平静得不像在谈论旧友,“我不想参与由暗间主导的任何项目,而他们会替我做决定,理由是‘为了我好’。你想我和他们联系?”
“想啊。都是美人,一加二大于三嘛,咳,是一大于二。”调笑过火,认萍生乖觉地说了实话,“芙蓉骨在瓦尔申请了一个项目,我有点好奇。”
“和Annihilator有关,Alphonse认为一期成品已经做到了极致,芙蓉骨还想再进一步。他主张利用而不是抑制药物的副作用,我很欣赏这个思路。”
“这名字。他是乐队粉丝?”
“取字面义,Alphonse不听音乐。芙蓉骨很在意这个计划,建立泷海可能只是为了获取资金。”
认萍生听出言外之意:“你是想说他有备胎,牺牲一个泷海不会肉疼?”
“只是一个猜测。累了就别想这些,明天还有一天。”
“求别提醒。说得好听,你倒是给我批假啊。”心知没戏,认萍生只是嘴上说说,“后天同学聚餐,今天晚饭换我做。先去隔壁补个觉,你想好菜单发给我。”
他住对门,赖在这里过夜成了习惯,“自家”反成“隔壁”,书房利用率也远远高于卧室。他按惯例消食半小时,往额角抹青草膏,打开“笛客”传来的文件,顺带点开一分钟前的消息。
蜜桃猫·玩手机。
钓鱼执法,回就是没睡。
南宫神翳集齐全套表情,挑了一张戳给认萍生,再去回醒恶者的微信。
醒恶者:你的事不告诉他?
南宫神翳点着光标,没有立即回“不”。
截至六年前,他都不关注Annihilator抑制剂的研发,越是清楚就越疲于提及,而没人比他更了解这种神经毒素。芙蓉骨与暗间负责人夜重生合作,Annihilator流入灰市,迫使他把抑制剂研发提上日程。维持瀚海异度和暗间相制衡的局面,翳流才能占据主动权。异度有意向注资,瓦尔也有研究基础,攻克Annihilator只是时间问题。南宫神翳没有尝试抑制剂的想法,也不寄望杯水车薪能挽救面临崩溃的记忆系统,多一个“知情人”,说起来还不如杯水车薪。
他看着刚打好的菜名,屏幕暗下,嘴角扬了有一阵,不是他熟悉的样子。
南宫神翳:再说吧。
他把菜单理了理,发送。
(四月六日)
羽人非獍出门前给白凤头鹦鹉换了水。
鹦鹉寄养在孤独缺屋里,语汇至今没有长进。这只活的毕业礼物雅名二(朱痕染迹与慕少艾)缺(孤独缺),经孤独缺指点参透二字真言,高分贝的“羽仔”已经成为本层常规背景音乐。
知徒莫如师,孤独缺吃准羽人非獍嘴硬心软,硬是打消他正日相亲的主意;知师莫如徒,法医不常沾油烟气,话少面严再损一点烟火气,孤独缺怕他老来独对一口碗。
女方是孤独缺朋友介绍的,名叫姥无艳,曾是交响乐团首席小提琴手,前天刚刚回国。孤独缺声称,非对无,提琴对二胡,你们小年轻一定很有共同语言,谈不拢,那就谢谢惠顾下次再来。
关门时又是一声羽仔,头疼。
他按时抵达茶餐厅,常服齐整少褶,穿出制服的生冷质感。位置定在角落,盆栽旁一幅水墨垂帘分开邻座,灯罩细小,梅子青怀抱一豆暖珠,强凑情调。女方装扮应景:长发盘起,露一角眼熟的美人尖,一张惹风情的生相,妆感不重,艳色自浓,起名“无艳”多半是取一点福祉。
“非”与“无”,妄图一字抗命,的确同源。
羽人非獍看了看,觉得面善,像认识的人。她抬头,眉中一颗痣。二十年积压于舌,他有口难开,只草草点头:“抱歉,来迟了。”
“是我来早了。”对答过分模板化,她红唇幅度极小地一弯,“你没怎么变。”
“你变了很多。”他说。
下一句该接什么?还好吗?过得怎么样?
每一句都适用于久别重逢,但每一句又都很轻忽,太多人用过。将雨的天,酿着微妙的愔翳,她指尖偏白,他扫码点了一例桃胶红枣羹,生硬接上话题:“吃什么?”
“云吞面,想吃点汤汤水水的。”她带着回忆看他,声色克制而翕心,仿佛每个转音藏着饱胀的情绪,只消他稍作表示,就能漾出一脉温池。
早年她不是这样的。
二十来年前,头个发明“羽仔”叫法的慕少艾还没到羽人枭獍的黑屋子里捣乱的时候,福利院里有两个不爱讲话的怪小孩。别的小孩喜欢拥抱明晃晃的阳光,怪小孩在昏夜交替时钻出洞口舔一点浑浊的残光,两个人一前一后,像一个人和他沉闷的影子。
他埋着失手弑亲的秘密,像冷漠又惊惶的鸟。她养母恨毒了她的脸,领走又丢回来,福利院的大人传丑陋的话,大一点的孩子学丑陋的话,她一度深信什么话都是丑的,又暗暗觉得丑话很对,对人冷言冷语,秀气的脸上常常挂着指甲印,头发也不肯梳。
言语上的交集起于他为她和人打架,三个大孩子打赌抓小疯子的头发,她受刺激吓成木头。那天是儿童节,羽人非獍会的歌不多,哼了一段生日快乐,她眨眨眼哭了,软声叫他羽人。再然后她生病,不明不白住院,不明不白消失,二十年后,不明不白来相亲。
他找她,也不敢想找到她。孤独缺不讲,他不敢猜,但她又是经孤独缺牵线坐在梅子青灯盏下,时间线和泷海案的后续交会,二十年有太多他不能解的乱麻,从哪个点切入往事都不合适。
云吞面和芥兰上了桌,姥无艳先动了甜羹:“西餐真的不好吃。”他没答话,不解风情地推过一张纸巾,她拿起纸把口红抿干净了。“这次回来就不走了,老师给我介绍了一个学生,暗间董事的儿子,年纪不大。”她垂下眼,“和以前的你很像。”
羽人非獍:“不爱说话?”
姥无艳笑着点头:“有时会提一些让人难以招架的问题,但人很单纯,和他在一起总是很开心。”
“开心就好。”他没问相似包不包括后半句话。
姥无艳没应声,默默喝完甜水,搅着云吞面散热。碗中半个溏心蛋,圆弧被调羹翻到上面,像翻了船,没凝实的蛋黄倒流扩散,虾皮紫菜模糊不清。她以二十年后的眼光来看他,女人看男人的眼光,但他看她是男人看女孩,她陪伴他远望夕阳,他倾力还她一轮朝阳,她很喜欢,即便不是她最想要的。特定心事该跟虾皮紫菜一起不清不楚。
“开心吗?”她抛却主语问了句,从手包里取出一只礼品盒子,“算是吧。和我同一车去医院的人都不在了,好在我的脸还有用处。”他没接,眉间川字更深。她叹气,把礼品盒往前一推:“最近变故不停,罪恶坑也不太平。我去授课,见过几个泷海的人,你们要小心。”
他收下盒子,不再追问了。
饭局后半程沉闷得发慌,午市不如夜市喧闹,餐厅里飘着《夜来香》,新人致敬之作。邻座的情语透过水墨帘,有意为乐声着色。
羽人非獍用餐时手机不上桌,结帐时接到笏政电话。
“水泷影分局报来的案子,死者疑似芙蓉骨,”笏政开门见山,“死因不明,你下午直接来市局。”
几小时后,羽人非獍站在解剖台前,浑身发冷。
金属折出怪异的冷光,照着尸体松弛的皮肤和牙齿掉光的口腔。据扫描结果显示,死者肱骨骨质萎缩,骨密度变薄,而芙蓉骨不会超过四十岁。
是他本人?
要看下耻骨联合面吗?
他听见一堆人问,回声像嗡嗡的蜂鸣。
清明假期的第三天不宜聚餐。睡醒是新一轮工作周,在月薪或分数的追逼下奔波,最佳方案是趁早熄灯,一枕无忧到天亮。但认萍生前两天忙着扫墓,羽人非獍中午有约,三友小聚只能推迟到第三天夜晚。
认萍生这两天开车开怕了,打开定位共享,坐地铁去的岘匿区。翳流这两年往外省发展,西苗省基地空间不足,Gimel项目组都搬进了中州市的科技园区,从宿舍走五分钟就是地铁站。他到私房菜馆时天刚黑,羽人非獍临时去市局加班了,朱痕染迹去惠比寿家接阿九,把他一并带了过来。
阿九气色还不错,瞒下出卖认萍生的丰功伟绩,就小学生作文题目发表了堪比高考作文的长篇大论,两名大人看了作文要求,当即同仇敌忾。吃饱喝足,阿九闹过一会儿,很快睡熟。认萍生绕绕他翘起的呆毛,把脉观形后小声问了问近况,朱痕说还行,他放了一半心。
“文件我看了。简单总结下,Aleph-M会使骨细胞迅速增殖,委托方不明;Annihilator是神经毒素,瓦尔在研究它的抑制剂,我参与过,比较熟,反而难讲。只能说破坏性不小吧。”
“据说是某种成瘾性药物,在刑讯时非常好用。”身为“藏海行动”的编外人员,朱痕染迹有自己的讯息渠道,“两年前异度组织的精英中过招,和你说的这个差点意思。”
“大概是低配版?”认萍生权且一猜,“中了哪家的招?”
“十有八九是暗间,两边斗得很凶。如果牵扯到这两家,你记得走远一点。”
“不至于吧。”走远?走哪?没门的事。他懒得去想。“我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研究员。”
“大多数人的平凡无奇,恋爱结婚还房贷,你哪个沾边?”
“恋爱?办公室恋情算吗?天天见抬头见,容易散伙。”认萍生破例倒了小半杯酒,一气喝完,“我坐地铁,不碍事。”
这类词最近出现的频率不低,认萍生醍醐灌顶瞄向阿九,心想作业还是太少。时候不早,小学生明天还要上学,他和朱痕闲聊两句,埋单走了。
认萍生走后没多久,羽人非獍来电,朱痕染迹接通。
“慕少艾在吗?我打不通他的手机。”
“地铁里信号不好吧。”朱痕染迹听出不对,就近停车,“怎么了?”
“芙蓉骨今早死亡,现场证物里有一件写了——”
致药师。
认萍生眼前划过一道瘦高的人影。
前日的雨丝渐疏,雨丝里的人逐张烧毁资料,侧身让路。碑前两束鲜花沉沉欲坠,认萍生不经意一瞥。
他看到的是一个“莫”字。


[1] 《羔羊颂》:“除免世罪的天主羔羊,求你垂怜我们。”

[2] 摘自黄耀明《绝色》歌词,林夕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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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8 07:1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8-23 23:55 编辑

Dagger
Amplius lava me ab iniquitate mea; et a peccato meo munda me.[1]
“检查结果很糟。”
“不会更好。”
醒恶者:“你还要继续拖?认萍生的思路是可行的,有他加入,我们可以少走几次弯路。”受试者症状得到了显著改善,他带着最新成果回国,既是与异度商议后续事宜,也是来劝人的。
“人我还不想放。”南宫神翳已有定见,“这件事结束,我会考虑。”他向来有一说一,答应“考虑”必定践行,也不会允诺其他。暗间的势力根深蒂固,为了避免与夜重生直面交锋,目前他还不能分心。
醒恶者翻了一页菜单才说:“你说的话,到时候我来要人别不认账。”
“看他的意思。在我这里,他都没怎么休息。”南宫神翳看着酒杯上扭曲的倒影,补充说,“没请过假。”
“你起的好头。”醒恶者说,“无艳上周跟老师去日内瓦演出。她去看Alphonse了。”
“Alphonse怎么样?”
醒恶者:“肿瘤指标控制良好,还在挂念芙蓉骨的研究。”
“能认人就可以了。姥无艳那边呢?”
醒恶者选了一份季节套餐:“和藏海的人牵上线了,还背着我去应聘夜重生养子的提琴教师。”
“我没让她接近夜重生。”
暗间的首脑和Alphonse是一丘之貉,十几年前姥无艳自毁容貌从暗间逃脱,这步棋走得出人意表,但未必会有收效。
醒恶者叹息:“无艳喜欢的人进了‘藏海’,她想好了,承诺后果自负。”
南宫神翳漠不关心地点头,喉嗉隐痛。今晚他开车,不能喝酒。
窗外轻合一帘夜色,侍者送上餐点,他们中止了这个话题。
和醒恶者分别后,南宫神翳独自逛了商场。他依旧偏爱传统购物模式,投币式手推车和冰鲜区的鱼腥味会让他有生活的实感,这种偏爱接近偏执,无法等量换算成乐趣。节假日第三天晚上的七八点,人不多,货架都有些恹恹。他买了散称甜食和一些调料回停车场,手机没消息。他打开软件查看地图,直接拨号。
“聚餐结束了?”他调到最大音量,“我在岘匿区附近,过来接你?”
“才起头呢,一群人谈说地,吹个没完。不聊了,刚上两盘肉,我去抢了。”
“胃不好,少吃点辣的。”南宫神翳打开导航,“明天记得准时上班。”
“影响效率还影响食欲,真有你的。”
认萍生挂断外放电话,手机搁上桌面:“查岗的回去了,我们继续。”
他对面的男人滤掉果肉,用三头冰锥切了几块冰。酒杯盛着黄昏时的海景,青柠杯饰搭配紫红鸡尾酒,高饱和度的色泽充满夜宴的颓靡。
“试试?”天来眼点着杯座,“比较爽口,你会喜欢的。”
“Sea Breeze。谢了,我晚上不喝冰的。”麻醉剂摄入不多,认萍生只是有种宿醉后的乏力与厌倦。盛情难却,他对现下局面毫无惶惑,夹走杯沿青柠片含在嘴里。
调酒师风度甚佳,端走剩下的酒杯慢慢品味:“下次让他调给你喝,口感不会有什么差别。”
“他还会这个?”
“我教过他,简单的都行。难度高的也不成问题,只要他愿意,就不存在难度。”天来眼坐下。他上身修长,背脊笔挺,显出压迫感。“这点很能感染人,有他没他,整个团队都不一样。他没有参与Annihilator的二期计划,芙蓉骨很惋惜。”
认萍生歪坐着听故事,从下往上看人。天来眼仍然戴着口罩,手背瘢痕和眼角皱纹没有掩实,暴露了伪装后的底细。他想起那张五人合照,当年的天来眼五官端正,浓眉,方下颌,是一种很耐看的俊朗。相与性随,十几年前的意气风发散去,眼皮耷下,眼眶凹洼,单靠怨戾撑开两个空窍,唯一不刻意掩饰的恰恰是最丑陋的。
“他不加入,醒恶者就不批准申请,一切都早有端倪,只是我们没想那么多。”天来眼接着说,“他在瓦尔结项后把重心转回国内,专注于研究Aleph,我们短暂合作过。”
“那么说Aleph是他的成果,M型只是其中的一项了。”
“M型,全称是Minuit,作用于骨骼细胞,还有D型,destructeur,”天来眼抚平苍老的手背,“促进细胞程序性死亡,药效相对缓和,第一阶段是肌体老化。瓦尔的长期合作方想要Aleph的配方,遭到南宫神翳拒绝,他们找上泷海,承诺资助Annihilator二期的研究。芙蓉骨认为完善Annihilator有助于缓解神翳的病况,我们同意了。”
认萍生在阴影里坐正:“没问过他?”
天来眼没有在意:“我们当年的交情毕竟不错,以为能说服他将Aleph-M投入临床试验,后续发展你都知道了。”
认萍生冷淡否认:“我不知道。比如说,你们为什么要把Aleph-M和海王星的联系告诉媒体记者?总不会是良心发现吧。”
“你说药厂案?”天来眼嚼着冰块,把玩车钥匙上的小刀,“翳流做的,不过我听说你和罪魁祸首上床了?喜欢吗?”
“不错。”认萍生反应平平,心下节拍不乱地计着时,“希望你们的业务水准能不分上下。继续。你们拿什么和南宫神翳作交换?”
“由泷海提供D型的受试者,约在药厂相对便利些。记者是顺带的,他们查出“海王星”的内情,得罪了一些人,我们需要一个借口让泷海消失。”
“专心研究Annihilator,再坑一把翳流?”
“如果你足够了解他,就会知道先声夺人至关重要。当年芙蓉骨没有认清,他死了,我也没有。”天来眼弹出刀片压在他眼角上,“现在故事讲完,轮到你展现诚意了。”
“直接合作吧,节约点时间,”认萍生看了眼窗外的车灯,“人快来了。”他突然往前抵上刀刃,压着一划:“如果你足够了解他,就会知道他有多喜欢查岗。还有,他知道我不吃辣。”
——“Gimel的成品,他条件是这个。”
几小时后,认萍生坐在后座上说。
他做完笔录被南宫神翳拉去打破伤风针,眼角边上还包了纱布,整套流程走完,人也废了一半。打哈欠扯到伤口,他轻轻咝了一声,头顶跟着抽疼。
南宫神翳看向后视镜:“不睡吗?”
“过点了,睡不着。”手机一直开着家人定位器,低电量自动关机,认萍生插上电源,开机爆出一堆通知,他立即回信解释,“我要是现在睡,等下就别想睡了。”
车停在一处十字路口,雨点精准地刺在玻璃上。迟到的雨刷刮着玻璃。
“万一我晚到一步,你想过吗?”
“对策总会有,相对没那么保险。后续比较闹心,你可能要招人进组重新磨合。”认萍生放下手机,按着头靠上软枕,答得毫无诚意,“说‘如果’就没意思了。”
“我相信你的应变能力,过分低估了你的胆量。激怒他也是你的对策?”
“抱歉。当时不在状态,没忍住。倒是你,做了什么好事,天来眼这么惦记你?”认萍生从前排车座收纳袋摸出一颗奶糖,一气把包装撕成两半。
“用他试了Aleph-D。”
“你指定的D型受试者原本就是他们三个?那还真是够狠的。”
“他背叛在前,我回报在后,很公平。”
“对前任都这么狠?”
“对叛徒。”他隐隐约约笑了下,“他连这也和你说了。其他呢?”
“稍微关照了你的调酒技巧和夜生活。”他切切实实笑了下,“恩准我介意吗?”
“说‘如果’就没意义了。”
“‘万一’会呢?”他用力又缓慢地嚼着奶糖,感觉晚饭没吃饱,“不和你比诡辩了。先讲要紧的吧,天来眼提起个人,叫‘药师’的,你听说过没?”
红与绿的星在雨幕中闪闪烁烁。
“谁?”汽车徐徐向前滑动,“坐好。”
认萍生顺势倒回去,又拆了一颗糖。车速慢得难熬,间隙里偶尔冒出路牌标识,这段路不剩多少了。
“药师。”他说得轻微,感到倦了,“芙蓉骨死了,天来眼比警方先到现场,拷走了一些文件。芙蓉骨给‘药师’留了信,具体内容还不清楚,但八成不是好事。”
“头疼就别想了。”南宫神翳开了音响,“养养神,回去再看手机。”
歌单全是认萍生挑的,他凭前奏就能默出结尾,听歌也拧不开心结。
“如果伤感比快乐更深”。
车携雨扎进隧道,橙黄灯由密转疏。
歌词盲目跳到终点。
茫茫人海取暖渡过最冷一天。[2]
自证忠良的情节乏善可陈,认萍生无从证明生不带来的骨格,南宫神翳也从没信过。醉疯了才这么想,今晚半杯真的过量。认萍生在自家门前花了几分钟找钥匙,头一次错拿了另一把。
这一觉赖到了次日午后,他理所当然地上交一天公休。
南宫神翳理所当然地批了假。
胆大包天究竟有其报应,刀伤拆线后留了痕迹,勉强算是一个别致的教训。同组小姑娘嘘寒问暖,认萍生笑说有道疤挺不错,还能用来唬人。南宫神翳正巧端着清咖路过,认萍生朝他点了点头,觉得他嘴唇发白。
认萍生提前做完实验回家,隔了大半个月才动了另一道门禁。这间屋子依旧是他熟悉的黑白灰色调,暖色抱枕和葱绿的盆栽和他一样进错了门。他安然倚在门口,打量新添的刺青机变压器,没看人:“你的新爱好?挺特别的。”
“学着打发时间,也不难。”
“难怪。上次看到,我还以为是上店里弄的。”认萍生看南宫神翳在纸上写写画画,图样以云雷纹为核心要素,有青铜器的阴冷质感。勾线的手修长有力,手背上盘着一个规整的S。“疼吗?”
“没什么感觉,就是愈合比较费时。”他去洗手,水流把刺青冲成了蛇,看着像要咬人。
“那么这个,”认萍生拿起图样比着一旁的练习皮,摸着眼角,半是叹息地问,“是给我的?”
水流静止,南宫神翳抬起头,那一口仿佛直接啮在他喉结上。
他觉得有什么被从喉咙里拽走,咳了咳,把外套甩上沙发:“我是嫌留疤难看。那就帮个忙,下手轻点?”
他下手很稳。
酒精绿皂色料依次扑眼角,三针成点,连点成图,步步稳到深处,狠作底色。认萍生全程盯着他的手背走神,保护膜贴上去,他想的确没感觉。疼到没脾气,等于没疼痛。
“还好明天不上班。”他散了骨头,把脚抻开,“气完了没?”
“我没有生气。”
“嗯哼?”
“没气。”南宫神翳撑着扶手,“被你纵惯了。”
认萍生接不上话,起来开灯。沙发边的人不动弹,灯下眼冷硬,如天然蓝碧玺,是一种很空的漂亮。他察觉异样,俯身傍近,被锁进他的视线里。
说他纵他,确实无可厚非。认萍生不是没有选择,可以在第一个冬天守在宿舍,可以在第二个冬天选真心话,在暖气熏人的包厢里听完一首歌;他还可以在做笔录时戳破证据构筑的谎言:天来眼“盗取”了芙蓉骨的研究资料,他深知药物的效果,也有足够的动机为取得Gimel威胁研发团队的核心成员。
然而他没有。
他只是在他的视线里,心怀叵测被捕获,俟时反扑——
然后甘愿为成全一种鲜活的漂亮付出代价。
他很有耐心。
他也很贪心。
所以他没有选择。
所以他读懂了一缕嘶哑的恨意,它藏在酒精和凡士林的气味里,藏在每次机器刺入皮肉时过分稳定的手势里,浑然一体,不辨归属。
“我哪纵着你了?这个字不是这么用的。”认萍生装作没听懂,“挨刀和刺青都是我的事,选了就自己负责。你紧张过头了。”
“第一回给人刺青,我不确定能不能唬人。”
他不客气地捂住他的眼睛:“还说没气?”
“借你的话解嘲。”睫毛轻轻一动。手指过电,一下弹走。“下周末有空吗?学点东西防身。”
“有时间当然给你留着。刺青要养几天,在你这我会忍不住破戒,就不多呆了。”门拉开一半,认萍生仍然加了一句,“早点睡。”
南宫神翳无可无不可应下,听到他开门关门,再开门关门,到书房取下一本诗集,对笔记空白页抽空一支黑薄荷,拉了两首提琴。提琴有一阵没保养,A弦和时间一起拉断,他全无睡意,灌下一整杯威士忌,断片的空白里很安静,没有关门开门,没有门,什么也没。
这一季度的降水量是往年的一倍,像把余下的雨天榨干了。
清明假期后,事态一日一变,让人应接不暇。以免引发社会恐慌,省厅严禁泄漏Aleph药剂的内情,网传信息遭到全面清理,相关自媒体纷纷封号。芙蓉骨的死讯引起舆论哗然,官方给出的死因是多器官衰竭,报应说成了大众通行版本。
天来眼再度销声匿迹,群里三不五时传出Aleph系列药剂受害者的消息。药物流通,既成事实,市局内鬼照旧不见影踪。除却加速推进阻断剂Gimel的研究进程,认萍生的计划表塞不下其他。南宫神翳不以为意,他的理路简单得令人发指,工具无法以道义或理性约束,能制伏工具的只有工具。
在某些话题上他们没有交谈的基本。深入探索南宫神翳就是往自己的气管缠绕鱼线,走半步缠一圈,迷恋于濒临窒息时的快悦,忘却一旦松开线就可能扯断气管。认萍生总是理屈词穷,后来他明白这是一个人被允许肆无忌惮的恶报。
刺青长进肉里,假期随之告罄。翳流总部就有专用训练房,射击馆也离得不远,这个季度的周末几乎都在两地拉扯。
概括说来是提高生存概率,但提高的效率堪称不近人情。每周学习表排得又满又灵活,稳稳掌握身体能够忍受的极限,刀术、射击、简易格斗技巧无一不备,其余时间则供人消化遗留的酸疼。第三周后认萍生转笔都像玩刀,肌肉自主运作,无法叫停。每周的五个清晨,他从泛着隐痛的肋骨摸到日益分明的腹肌,回忆那双眼睛。一道眼神和欲情难分难舍。他如蚕舒展身体,像操控失控的假人。
和南宫神翳交手,认萍生只能分心去呼吸。对方适时调整速度和力度,总比他能够应对的水平高出一些。唯一的例外缘于一个不失时机的锁喉,他看见他,像凝视极夜尽头,被抽空成一寸弦,既哑、将断、切肤见血。认萍生看见他,也许始终没有。
手搏与拿枪时南宫神翳是另一个人,咬住要害,从无枝节,依然随心所欲、不计代价,人体与杀戮浑然,迫令身体外的一切杀死他自己。
而认萍生对一种极致缺乏警惕,逐步靠近,清醒得像醒着自溺,知觉徒然失明——他终于扣住他的咽喉。他们倒在地上。他微笑。
全己、杀人、诛心,环环相扣,无从辨别。
这一次,他坐在他身上咬着动脉,牙印很深。他任他宣泄,单手扶着人,像是在长期紧绷后不得已才放松一二,慵倦得没有戒心。
他被激得喘气,咬第二记:“上个课还下狠手?至于这样吗你?”
“把我当成死敌,你只有一次机会,我不死你死。”他用接吻后的嘴唇抛出低哑的字,没说如果,“这么想会不会让你认真一点?”
“不会。办不到。”他的声音同样低哑,“你的事,我没法更认真了。”
“……起来。”南宫神翳过一会儿说,“我出去抽根烟。”
六月认萍生出师,南宫神翳送的是一把SIG P365。枪送出手,连日紧绷的弦一松,认萍生眼睁睁看人倒下,有些东西瞬间炸开。他双手接稳,总觉得漏掉几片。
“Annihilator。”他言简意赅,“什么时候的事?”
“不全是。”醒恶者说,“你自己问他吧。”
他无意思考哪些想问、哪些有必要问、哪些问了不会有结果,但一堆问题从黎明缠到黎明,思枯绪竭,压制不住。他想起某天骗他说勾人只是易如布指,其实更简单,他的眼神就能锁人。他想他的眼神也想被锁进去的自己,想到痛恨。因为始终如一,没有余裕让他想别的。
集邮家也许恨他第一张收藏的邮票,它为他的欲望启蒙,往后积页成册的奇珍不过是悼念当年的怦然钟情。如果眼神能做成标本夹进记忆,他恨他的眼神。


[1] 阿雷格里《求主怜悯》:“求你将我的罪孽洗除净尽,并洁除我的罪。”

[2] 摘自张国荣《最冷一天》歌词,林夕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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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8 07:1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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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hemeron
Gratia Domini nostri Iesu Christi, et caritas Dei, et communicatio Sancti Spiritussit cum omnibus vobis.[1]
南宫神翳对认萍生的兴趣始于姓名。
他最初并不喜欢他的名字。人的本质接近萍草,“萍生”,一个意符,种族共性曝上台面,个人性征隐下水面,以名成谎,像一张素朴的面具,偶有浮光从尖锐的笑口滑过。认萍生也爱笑,笑得生机温温,安安合适,让人好奇他能怎么疯。
他疯过,发轫于二十二岁。
南宫神翳几年后倒读他的疯癫,触摸他的韧劲与潜能。
他对中医所知不深,只是欣赏认萍生跳出舒适区的果断、三年超越他人十几年成就的才识。之后他认清了真相。认萍生没有疯过,他一直在疯。
他的欣赏也在疯,疼痛、欣怡不成比例。
翳流与各界学者素有来往,有次南宫神翳见到认萍生和中医泰斗聊天,俨然小学生受训。他自觉避开私人叙旧,认萍生自己先和他说,用回忆小学作文的口吻聊童年继承父业的畅想,有些不讲良心的乐不可支。他静静听完,走入他原本无意联结的人群,听到很多“禀赋绝顶”和对一个人转学西医的憾惜。
他不想深究认萍生同什么做过了断,谜底会引诱他跌向动因。他只想无所顾忌地逼他,逼他和自己一样无所顾忌。不管他怎么逼认萍生,他都尽善尽美得从一而终,以散漫的表情还给他全身顾忌。他渐渐明白是认萍生在逼他。
他抽烟,从每天一支黑薄荷增进到一晚半盒,一半以上的日记成了书摘,掩不掉焦灼的草蛇灰线,拙劣得像无力自足的骗术。以前他用涂改自饰,这些年唯一的长进是自饰前骗过自己,所以骗不了任何人。
拙劣的骗局被另一个骗局修补,骗来一点忽远忽近的声音。
“你劝劝他吧。”
“由着他,他想怎样就怎样。”
关门声。
“吵醒你了?”睫毛被蹭了蹭,“慢点睁眼。”
他等久睡初醒的冷色褪去,房间里没有人,窗帘被人留出细缝,光线切上床头的保温杯,不会晃到眼。他徐徐按上杯盖的光,怔怔良久,杯盖被人拧开。
“就是睡太少了,没别的。”认萍生倒了一杯远志茶,“你吓到我了。”
“麻烦你了。”手机电量掉到红线,南宫神翳看过日期关机,“这两天组里怎么样?”
“休息天不谈工作。”认萍生前一向没来过夜,床头柜的猫摆件换成烟盒打火机烟灰缸。他先南宫神翳一步抢到空烟盒,三分投进垃圾桶。“想什么呢,心思那么重。”
“你没向醒恶者套话?”
“他又不能告诉我你的感觉,我只想听这个。”
“我用过Annihilator的半成品,很多次,等着某天变成一个废人。至于我是什么感觉?”南宫神翳平素夹烟的指稍稍一并,“呼吸有什么感觉?”
认萍生拆开烟盒,帮他点了一支,就唇讨了一口二手烟。他呛嗽两声,没几秒二次破戒与遭殃,眼里呛出水光:“就这感觉。”
远志水微凉,南宫神翳没辜负这份得宜,润了润喉:“还想听什么?”
“很多,不想说就算。先吃饭,我做了粥。”
南宫神翳喝完茶去了浴室。认萍生在原地发呆,视线信马由缰,飘上写字台。猫摆件与笔记本相邻,像见缝插针避着光交换半根烟,左边的几样物件大方地扰乱整体格调,个别他自己都没有印象。摆件的格格不入和在此凑集的因由在脑里厮打不休,他说不清希望哪个占上风。等人洗漱完,他轻捷地从他唇颊掇走一个薄荷味的吻,凉气不醒神,情愿的成分更多些。
他们都少聊过去,无关情愿不情愿,只是看不到必要性,倾诉欲和好奇心护着各自的临界点,有时上岸碰个面,多数时间异地隔绝,维持着动态的舒适。“现在”倒常常卸装上台,两碗令人惊艳的粥,喝来有暖洋洋的家常感,背后是长期作息失调养成的胃病、塞满回声的大平层。
今天的粥熬得很稠,鸡茸很鲜美,熬粥师傅的温吞气很养人。时间慢下来,一碗粥喝了一小时。南宫神翳洗好碗,认萍生已经玩起了旅行青蛙,他前两天自己处理碎头发,右边长一截。南宫神翳绕着画圈,一撮头发很快翘起来。
“别闹。”认萍生作势拍人,先打了一个哈欠。
“困了。”他笃定,“几天没好好睡。”
“之前是睡不好。”认萍生处事公正,在他后颈拍了下。南宫神翳没躲。“现在是不想睡。将心比心一下,嗯?”
“有点难。我想不出怎么才能不用话术,不是不想说。”南宫神翳很轻地把那一撮头发按平,“你的责任感很重,了解更多就想改变更多,哪怕结果与你无关,还是会怪自己没有尽力。知道这些,然后呢?我会忘的。公平吗?”认萍生小幅度动了动,头发跟着不服帖,南宫神翳没再做无用功。“想清楚,别同情我,别投注太多,别给我机会。”
“用得着我给?色诱这种昏招你都用了,现在装什么装?”他没有给他机会,身体力行犯了他们预谋实施的罪行:把人摁回沙发垫,膝盖一分,钳形攻势改为正面突击。
“有些话我不说第二遍,你也别让我听第二遍。我没同情过你,以后也不会,不知道你有多难受,同情不起来,顶多有点心疼。投注太多,这个你比我明白。”认萍生用力刮了下刺青,干哑而温柔地笑了笑,“就算没到这个程度,被你忘干净了还一无所知,我脾气再好也受不了吧。瞒我就公平了?”
三针着色的图案并不繁复,愈合后横生眼角下方,是近黑的鸦青色,太阳底下深得目无法纪,和“有点”一样不知轻重。
“抱歉。”地上光斑晃眼,南宫神翳没抬头。
“行了,别当回事。我其实也没想问什么,知道你有打算就够了。”认萍生垂着睫毛,“醒恶者那边你解释,我良心过不去。”
主心骨罢工几天,落了一堆事务,用的静电容键盘,按键声几乎听不出来,他的耳朵仿佛享受了一次高级按摩,自家青蛙也砸不碎如此缠人的困意,睡醒快三四点,南宫神翳还在办公,认萍生把窗帘重新拉开,从冰箱里搜刮出一桶薄荷黑巧冰激淋,拿大号不锈钢勺挖着吃,偶尔逗逗办公人士,被连人带冰激凌吃了小半口。
这年夏日不长。
Aleph-M资料外泄后,Gimel的研发日程被抓得很紧。Aleph是一把矛,Gimel就是特制的盾,对症下药好过全无头绪,难度在于如何降低药剂对健康细胞的影响。
南宫神翳看重Gimel,对Annihilator抑制剂只是例行过问,矛盾之中往往藏着合理动因,认萍生选择不问。他不断补充实验数据,默默缩减留在翳流的日数。从对方手中获取游戏入场券起,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过半了。“药师”随时会暴露,最迟至Gimel结项,他必须离开。
但药厂案与芙蓉骨案中还有几处疑点。
先是药厂案。爆炸是翳流的手笔,但记者的调查无足轻重,翳流完全可以把一切终止于泷海,牵出Aleph是引火上身。羽人非獍四月时得到消息,二十年前福利院的失踪者部分成为了某种新型毒素的实验品,受害者症状符合Annihilator的特征。苗叔追查了二十年,又是他找上泷海,如果“得罪了人”是指暗间,时间和逻辑上都说得通。
其次是芙蓉骨案。天来眼回避提到芙蓉骨的死因,据尸检报告,致死药物并不是Aleph-D。从现场遗留的证物来看,芙蓉骨连续数次购买了退烧药,小票时间与加密文件夹创建日期吻合。文件夹内有一份文档,与笔记本内打印稿内容相符,是一篇日记体小说的开头。“藏海”组内存有文件副本,认萍生读过,故事的有效信息只有两则,即Aleph的药效和诞生地。他想不出故事有什么加密的价值,还有本子上的“致药师”和署名,这出于什么目的?
认萍生暂时不想思考谜底。他有更重要的职责。
天气渐凉,中州市日益萧瑟,泷海案的余热也默然离散。
第三个冬季悄然来临。
十二月,Gimel试验品研制成功。Annihilator抑制剂取得突破性进展。醒恶者离开中州市探望Alphonse,临走前再度邀请认萍生归组,他只说会考虑。
往年,南宫神翳会在圣诞节前回到西苗,今年Gimel刚进入实验阶段,他走不开。各方都在关注Gimel的进展,夜重生直接越过寰宇奇藏约南宫神翳单独会面,时间定在十二月二十三日十八点,地点在水泷影区,邻近西苗省。
翳流是后起之秀,夜重生还不放在眼里,相对客气的措辞还是顾及Alphonse和他的关系。水泷影是天来眼的主场,与其说是关照翳流,不如说是老手在斗兽场下注。这件事南宫神翳没有瞒着认萍生,只是略过了具体地点。他屡次拒绝与暗间合作,夜重生自矜身份不会动手,但见不识相的小辈吃些教训也不会干涉。破这场局,他自己没有十成把握,犯不着多说。
时间,他生日的前一天。
姥无艳约好二十四日来送礼,南宫神翳猜到原委,难免沉郁。部署看似滴水不漏,只有他清楚给自己留了多少道歧路。
十二月二十三日,南宫神翳提前一刻钟到达夜重生位于水泷影的私宅,天色黑得阒寂。招待的人流水般凑起席面,相机添茶。精巧的鱼生泛着病舌苔的肉紫,不久同酱碟一并退场,筵席唱完,只有冷气萎缩了些。
夜重生好整以暇点点棋盘:“坐。”
南宫神翳擅长国际象棋,围棋只是入门,坦然主导了惨败的收场。
“好久不见了。”
“没有很久。”南宫神翳收拾棋盘,“六年,还不够启动一个项目。”
“你的六年比很多人的一生丰富得多,说是‘很久’,并不为过。”夜重生缓慢地说,“Alphonse用十六年成就了Annihilator,而你只用了八年就以Aleph-DⅡ超越了他。不得不说,青出于蓝。”
“我不这么认为,只有两者层次相近并且具备某种相似性,比较才有意义。”南宫神翳说,“Alphonse坚信完美意味着没有弱点,而我恰恰相反。”
如果把Aleph-D的药效比作水滴石穿,经年累月只凿通中心一点,DⅡ就是走石飞砂,起点无从说起,却必然在短时内见证终场。相较Annihilator,DⅡ还保留了半点人性。
人性。
谁有?
“Gimel是我给DⅡ创造的弱点,”南宫神翳继续说,“它比DⅡ更早立项,也可以说Gimel才是整个Aleph项目的重心。迟早会有人攻克Aleph,不如我来握住先机。”
夜重生赞赏:“可攻可守,不错的想法。”
“也只是想法罢了。你虽然看好Aleph的前景,但并不认为它的潜在价值能超越Annihilator的后续成果。天来眼接下了芙蓉骨的研究,你仍然在观望,翳流不占优势。”
“这就错了。翳流、泷海,谁占优势都无区别,就像你说的,这种比较没有必要。”夜重生按着棋盘边缘,两手拨着两枚异色棋子。棋子的胜负不在棋盘的关心之列,它只需要考虑棋子总数以推导承载的重量。“明明可以共赢,却为了意气之争放弃利益,你这一步有欠考虑。”
“和叛徒共赢?”南宫神翳的手机震了声,他看向手表,“我没那么高尚,至少做不到同你一样饥不择食。”
夜重生:“你还是打算拒绝?”
“不存在‘打算’。我原本无意应约,但最后一次表态,总得正式一些。”
“看在Alphonse的面子上,容我提醒你的处境,Annihilator抑制剂进展缓慢,你熬不到那个时候。中州市也不是只有芙蓉骨。”
“说起Aleph-D的手下败将,我还得感谢他们。如果不是想看他们一次次与解药失之交臂,我不会对Gimel这么上心。”
“我说的不是他。”夜重生说,“几年前,中州市局派人调查翳流,你身边早就有他们的人。”
“‘药师’。”南宫神翳说,“据我所知,中州市局在重新调查二十年前的旧案。你觉得是旧案先水落石出,还是翳流先分崩离析?”
“你在中州市局安了人?”
“没有。用这招对付笏政,有失风度。”对付什么人用什么方法,他奉行因人制宜,“我刚好有一个擅长打探的朋友,他等下会来打个招呼。”
夜重生脸色终于有了变化:“异度?”
“你和天来眼合作,我当然要向前辈致敬。”南宫神翳说,“时间快到了。”
“茶还没喝完。”夜重生恢复从容,“和人有约吗?先发个消息致歉吧,出门以后你就没这个空了。”
“没人约,只是不想熬夜。”南宫神翳看看手机,改口说,“现在有了。”
半小时后,他回手打空第二把P365,身后车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骑手配合滑胎过弯,把追击甩在身后。
“搞定。”骑手减速,“夜宵我请。”
“我请吧。但你不是说不准熬夜?”
“今明两天例外,”骑手懒懒地说,“寿星和陪寿星庆生的人有权熬夜。过不过生日随你,这个便宜我占定了。”
摩托车停在岘匿区大学路上[2]。临近圣诞,街上小店都挂上了节日装饰,离他们最近的橱窗用圣诞喷雪绘了一只铃铛,灯光变换,像有人摇铃。X大选修课集中在十二月中旬安排考试,今天是节前的周末,还有几对校园情侣在八点的冬夜逛街。
认萍生摘下头盔呼气,被冷风刮了脸,南宫神翳顺手帮他把拉链提到领口,有几分钟,他站着没动。
“我有几年没开这么猛了。”他说着望向近处的教学楼,努力让语调轻松,没成功,“唔,夸大了。技巧还是生疏不少,难度大的动作现在都做不动了,车是借的,不然还能给你显摆一下。”
“母校?”
“嗯哼。我家在学校附近,周末经常回去住,出了名的恋家。大一时有人和我表白,理由就是顾家,我室友差点没笑死。”
“你以为会是什么理由?我是说表白。”
“长相?性格?车技?总归不是顾家。”
“那你想听什么?”
认萍生摘下戴着开过一枪的手套,缓了缓才去端视他,也是今夜的第一次,在他得知细情,回神时带着两把枪闯进冷风后。
黑夜里的人背对他点了今夜的第一支烟,放纵得很洒脱。他没见过他这样:从肩颈到指端星火全是狂野剔透的少年气,如地火涌跃,炫目骇人,又猝不及防。从来都是。
他迟徐收回粘缠的目光,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
不该用譬喻去看一个人。触情而譬喻,譬喻而滥情,循环具存,无门撤身。无论外观如何绚烂、燃至魂断或诱人魂断,离开夜色,地火不美不成活。而他从未想过去改变稍许,即便是在最初,如果现在还有什么事能令他惊异,他只惊讶于自己有所意识后仍能保持平静。
硝烟味像沉在深夜的基酒,与他逆向的薄荷烟飘落,轻如软浪,柔和、一蹴即至剔出他们原初的面目。
那杯酒不会好喝。
他迎面接下这缕烟。
他弹灰时滞了滞,转睫松缓如昔。
邻近的酒吧在放歌,朦朦胧胧,七回八绕。
一小时前他们闯出一场围猎,袖口硝烟残留,实在不算良夜。一小时后烟气后的眼睛很亮,圣诞彩灯闪烁疯闹,又不能不算良夜。飙车让人迷狂,夜风让人冷静,两极猝然相撞,找不到平衡。
“没想过。”他夺走他抽了不到一半的烟,头一回试,一呛,紧接着抽了第二口。
薄烟叛逃,云遮雾罩,像一张唇,一个人,一丝无法捉牢的感觉。烟骗人上瘾,云雾里沉陷失度,薄荷偏凉冷醒神。后半句话烧了半支香烟的命限——“听一个理由就得还回去一个,比较费神。如果接受了,”他眼神暗下去,“我会这样——”
他含着烟味吻上去。
他把他抓牢了。
一对情侣走进酒吧,门一开一合,歌声飘远:“给一分钟我静静回味,将一生一世翻天覆地。”[3]
“原谅我不记得忘记,”他吻完微喘,依着他的耳轮背一句歌词,“下次再说什么一定会忘,我唱歌跑调吓死你。”
“……嗯。”
“还有我改主意了,请客作废。明天一天给我预留好了。”
“好。”
“多说几个字试试?”
“好。”他静了会儿,认真说,“认萍生。”
“冷死了。”他闷了一阵,认真说,“抱紧点。”
夜宵没吃,熬夜熬了。
二十四点从飘窗前溜走,热气持续笞掠玻璃,泪光亮一刻暗一刻,格子里的夜黑一刻灰一刻。二十四日前的末一分钟无限拉长,拆成数万个可被感知的仄秒,逐个数过去,找不到性欲跃迁到情欲的时刻。
第三个冬天,开始不想倒计时。


[1] 弥撒经文:“愿天父的慈爱,基督的圣宠,圣神的恩赐,与你们同在。”

[2] 灵感来自岛田庄司御手洗洁系列。

[3] 摘自黄耀明《身外情》歌词,林夕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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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8 07:1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8-23 23:58 编辑

Feast
post coitum omne animalium triste est.[1]
十二月二十四日,南宫神翳信守诺言,把计划读的书塞回书架。
闹铃响起,他替认萍生按停,看到后面还有一列,握手把人拉出被窝。认萍生眯眼扔了一句“穿袜子”,抓衣服跳下床,动作和昨晚的摩托车一样敏捷,撑够门面,扶腰进了浴室。
南宫神翳失笑,穿好一居家就遭他闲置的羊毛袜,才去看消息。昨晚异度给暗间送了一份不小的贺礼,夜重生今早发来问候,表示双方还有和谈的空间。
他边准备早饭边复盘昨夜对谈,自忖表演痕迹过重,对六年前的自己不免怀念。怀念止步于认萍生开窗时染金的发梢,手感比外观硬朗,像被晒暖的、发亮的细弦,拨出的音色不很明澈,但柔韧圆融。
认萍生回手揉了他几把,企鹅似的裹进驾驶座,勒令他在后座体验海豚抱枕。无需Smart炫技,他开的是接送阿九的那部,后座藏着各色哄孩子的物件,车速慢成轧马路。南宫神翳说你把我当小孩哄,认萍生气定神闲:“头一次正经过生日,按我的算法是一岁,叫你南宫小孩有问题?”
“没有,认小孩。”南宫神翳抱着马卡龙色的海豚,侧脸蹭了蹭,扭向窗外,“醒恶者又和你说了?”
“我问的。建议你睡一觉,今天带你体验一下什么叫认大学生的咸鱼一天。”认萍生心下念了几遍南宫小孩过瘾,笑脸藏住,话音露馅,“咸鱼法则第一条,睡过十点。我开得很慢,你请便。”
“到底是谁过生日?”
“南宫小孩。临时监护人还在奔三。”
四轮被两轮超车,慢出境界。他瞥向后视镜,趁他合眼无声说了三个字。
他原本没有为今天做过安排,明眼人都懂当事人没兴致庆祝。提起无澜,波平浪直陈述“没几年前人世添个我”,走时沉着,“没几天后人世少个我”,好像通透超脱,什么都是一拂而过。一日游是他昨晚还车时的奇想,但不算巧合,灵光需要时日润养酝酿,无法再拿一时的美色祸人自我开脱。
如果他们之间存在某种公平,他希望南宫神翳松开全部顾忌释放和发疯,哪怕他们从来无关与陌生;他想告诉他庆祝生日不为赶日子蹭蛋糕,是庆祝世界的意义是世界对你的意义,庆祝一个人在尘世牵着一张不大不小的网,遇上人、事,所以纪念。
“以前我爸给我下长寿面,满满一碗,不好吃,我每次都没吃完。其实我自己做的还要难吃点。”
“后来到孤儿院,和朋友一起。再然后……”
“什么?”
认萍生脚尖蹭地。南宫神翳挡风,把认萍生遗忘的围巾给他绕上,打完结搭了下肩。
“忙忘了。”他说,“后来很忙。”
二十二岁前的认萍生不在学业上花心思,生父养父都支持放养式教育。他没课就出校闲晃,别人考初级会计证他考摩托驾照,大一还报了戏剧社。死党都说他白长了一张乖乖脸。也没白长,专修骗人。
咸鱼周末常常不回家:睡到十点,早中饭小吃一条街解决,去电玩城消食,打过三关;下午泡二手书店,书店氛围闲适,有卡座看书,和老板混熟可申请留位。书店二楼改小餐厅,关系户独享吸猫兼定制菜单;晚上开车到岘匿的滨海区吹风,手机调静音听海水。
说来普通又平常,称不上年少轻狂;二十二岁他过完了迟来的叛逆期,酗酒后爱上白开与温茶,把甩尾开瓶盖的战绩看得很淡。
普通是一种奢侈。
对认萍生,普通是指有过这样的生活,却从未珍惜的心态;对南宫神翳,普通是指这样的生活。他们的过去彼此隔离,第一个十六年,南宫神翳留给认萍生一张读不出的照片;第二个十六年认萍生偷拍过南宫神翳,高分辨率把厌世感还原得很真切,每每拍后即删,一张也没留下。
离校五六年,电玩城成了新一个十年的弃儿,小吃摊无一幸存。认萍生庆幸也怅惘于不必暴露自己的懒散,带人逛完校园去食堂买小食,一份红豆双皮奶,甜豆浆与热咖啡。偶尔换着喝饮料,咖啡料寡水多,豆浆半杯白糖,清咖党的表态只到皱眉为止,认萍生就是能笑到岔气,笑点应机减了十来岁。
二手书店还在,回国后认萍生来过几次。老板笑说他毕业后少了扎堆看脸的小姑娘,日营业额都削减三成,又看南宫神翳。
认萍生一本正经介绍:“我家——里人。”他顶着“小孩”的眼色用口形说完了两个字,只可意会地握拳抵在唇角,店主怀里的英短冲他亮了爪子。
认萍生点完单抱猫上楼,捏着肉垫回馈它的拆台行径。英短乖顺地踩在桌沿,一人一猫同时看向对桌。“这种挺少见的。我刚来那会儿才几个月大,眼睛是蓝灰色。”他抱起猫招招爪,“像吗?”
“我?”
上网检索,蓝眼英短的词条被“往往先天耳聋,没什么能力当好母亲”占了主干,他想认萍生是看虹膜颜色相近起意打趣,只是默认,旋即记起一件事:“下午我要早点回去,本来说是一天,我忘了有约,抱歉。”
“没事。”
认萍生松开英短去洗手。
英短挪步占领对角,拨着蛋糕边的花瓣,南宫神翳轻柔挠挠猫耳,抱它到窗边去晒太阳。认萍生回座,神态自然地接话说:“约晚上的?我要回避吗?”
“就是醒恶者的一个朋友,约在五点左右。”南宫神翳说,“你也许认识,姥无艳在市福利院呆过几年。”
冬日夜长昼短,下午像被暖阳蒸空了半截。两个人在书店淘了几本书,被店主附赠了两块抹茶切角,四点三刻到家。楼下停了辆车,走下一个女人,面孔蒙得严实。
认萍生放人下车,绕到车库,拖了几分钟往回走。南方湿冷,里外三层挡不住寒气从内往外渗,他还没缓过劲,南宫神翳先一步开门。
暖气刚开,认萍生连打两个寒噤,摘下围巾搭在沙发上。一只琴盒占了单人座,外观稍嫌陈旧,看得出价格不菲。
南宫神翳给认萍生倒了热水转去厨房,他喝两口暖胃,去放二手书。
南宫神翳的住处于他没有禁区,书房他很少去,一整架拉丁字母实在渗人。他走近原本塞满理科书的书架,发现布局被重新规划过:中间一层匀给人文书籍,布置无章可循,诗集哲学小说混杂,最外侧是一套基督教史及思想史、几本岛田庄司代表作和摘抄笔记。他窥破某个秘密,忍着眩晕放好二手书,出门被姜茶味刺了刺。
南宫神翳在给小提琴调音,懒懒散散,兴致不高。
认萍生用姜茶暖手:“我看她没坐多久。专程给你送礼物的?”
“主要是带点消息,礼物?”南宫神翳拨动琴弦,放下琴,“只是顺带的。”
认萍生叹气:“我本来还想第一个送呢,手慢了。”
“现在也来得及。”南宫神翳没有看琴,“严格来说它不能算礼物。”他揣摩措辞,略微冷峭:“更像用来探望晚期病人的果篮。大概是听醒恶者说了我的近况,她想起来慰问一下。”
“别这个表情,总归是关心你。”认萍生低头喝茶,“前女友?”
“我母亲。”
“哦,嗯?”
“我母亲。姥无艳是她的学生。”他无奈地笑了,“小心烫。你这是什么表情?”
“吓到没表情了。”认萍生提勺搅姜茶,“没听你提过。”
“都是相互的。十六年前研究所出了事,她打过电话,算是仁至义尽,那本来也不是她的义务。”南宫神翳看着认萍生,像一种森然的思索,意在猎取,留了几秒供人避劫。认萍生看着他,没阻拦也没催促。
他被猎获,略去一节:“当年还没有PACS,而对于我父亲,提起婚姻、家庭就是浪费时间。所以她逃了,不见我也情有可原,我的眼睛很像他。”
“不像谁。”
实际声量比认萍生以为的轻微,他又抬高一些:“我挺喜欢的。”
“你真当我是一岁吗?”
“没哄你。”认萍生说得缓慢清晰,突袭却轻、快、朦胧,像一盏萤火拥抱夜的眼角,夜悄蒨丰稔为夏。两个人都怔住了。一方木然、小心地轻碰眼角,第二次同样不被设防,更稳实、绵密与厚重。“很漂亮。”
他捂住眼眶别开头:“别吻——别招我。”
“是你先招我的,不服气就讨回来,寿星可以任性一点。”
说他眼睛漂亮,因为很真,一点秘密都瞒不住。而满嘴谎话的人擅长测谎:他很少拉琴,琴匣却洁净如新,自我介绍不用西语名,稚拙得让人一目了然。
“那年发生了什么,你说多少,我听多少,别想着骗我来问。评判是你的事,偏心是我的。你可以把所有人都说得很坏,说我也行,虽然我没法保证不生气,说你自己不行。”
“那我非得断章取义不可了。那年Alphonse离开了研究所,她同意和我见面,前提是接受心理治疗,变得‘正常’些。那时我觉得‘正常’都是演出来的,只要言行符合她的期待,她就不会怀疑我的思考与感受是否反常,实际上也并不在意。我可以演好‘正常人’,也可以演好‘不在意’,”他垂下手抚过琴弦,“只是演。演得也不怎么样。不想见她是我的问题。”
“那现在呢?”
“习惯成自然了。”姜茶不再冒烟,南宫神翳提醒说,“趁热喝。”
他煎姜茶从不省料,和冲剂糖浆不同,虽然也加糖,总体是辣多甜少。烫辣双全的口感让认萍生心有余悸,他做足准备一气喝完,放下碗就被塞了两颗奶糖。
“有这么难喝?”
“当然有!”认萍生飞快剥糖,“你这个烧鱼都不放姜的,下次自己试试。”
南宫神翳淡淡说:“我又不怕冷。晚饭吃面,我会给你多加几片姜。”
他架起琴,继续中断的调音。工作量其实不多,他拉了一首Méditation,手势音色无一滞涩。
姜茶后劲反冲,咽喉堵着一团发闷的辣意。认萍生没去厨房给他打下手,回书房按类把人文书理齐。面还没好,看在双倍生姜的份上,他先切了一角抹茶蛋糕垫底。在冰箱放了一阵,松软的蛋糕胚微微发凉。认萍生边戳边等它回温,想他的小时候,嫌切块太小了。骨汤面倒是足够他慢慢戳,满满一碗,排骨茶树菇堆得很足,扒了半天没找到生姜。
相较之下礼物就显得偷工减料,不算挑拣的用时和心思,就是一只普通的苹果。霜打后的苹果掌在手上会有一种踏实的感觉。他只找最圆的那个,不顾颜色,那种红就如寓言般欠了一分饱满。一年只有一次生日,一年里苹果只能做一天平安果,最普通的也同样值得赋予珍重与慎护,即便一切都是表象隐喻谎言,即便他能说千万句情话却煮不出一碗长寿面。
他照例消食半小时,看着南宫神翳挑了几只他猜中的魔方,在灯下一字排开。
“暗间找了一批人在做实验。在Annihilator之前,Alphonse研制出不少残次品,效果是降低大脑的5-羟色胺水平。当时所里的研究主要是由暗间支持的,夜重生手里应该留有大量药品。”
“你是说,他打算在这些玩意儿的基础上做点改良?”
“应该已经做了。”他拼魔方一向很快,“那孩子试过很多药剂,夜重生把他放到台面上,可能只是因为,他是目前仅存的珍稀材料。”
“能在夜重生眼皮底下透点风,这小孩倒还挺精的。”认萍生掂掂苹果,“姥无艳有什么打算?”
“没危险,就继续跟。如果暗间倒台,她希望我帮忙把人带走。”南宫神翳逐个放回魔方,“现在作承诺还太早了。”
“总会有办法的。你毕竟不是第二个Alphonse,他也不是……”
“别总这么敏锐,”南宫神翳微笑,“会很累的。”
“撒个娇,我考虑考虑。”认萍生说,“你今天的‘别’字句有点多啊,几个意思?”
“想说几句就几句,”他劫走苹果,像一个不成形的拥抱,“生日特权。”
认萍生由他犯规。
他没一次不犯规。
他也惯成自然了。
圣诞节后全组的工作节奏趋于和缓,年后整组要调到西苗天限市基地进行后续实验,南宫神翳离开瓦尔后,他的研究资料基本都保存在这里。认萍生找借口到西苗省出差,权限到手,Aleph的档案当然是要查的。
南宫神翳与夜重生约见前,天来眼发来了协商细则和两份文件:一份命名为D-Ⅱ,破解后是芙蓉骨去世前十天记录的数据;一份是日记体小说原件,比现场发现的版本多了两行法语,意为“杂论”“序言”。三者都提到了Aleph-DⅡ,也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到达基地,认萍生申领了DⅡ样品,报告上写的是实验Gimel对DⅡ的抑制效果,申请很快通过。
他将试剂注入小鼠,隔着两个囚笼操纵它们的生命进程。
它们的眼睛湿润,注射药剂后一日日干瘪:第一日,体温升高,出现轻度脱水症状;第二日至第五日,门齿疯长又脱落;第六日,原有骨结构消失;第七日,牢笼一边堆满了衰迈的鼠尸。
他看着它苍老的躯干,听到它说,我等你来这边。
实验组加入少量Gimel试剂,七日延长至十一日。
他和小鼠在两个牢笼里荒过元旦,临近春节才回中州市。次日他在岘匿区的住所醒来,地上横着累完一天忘记料理的床罩,他发现自己很久没有回来过了,在做了一天大扫除之后。然后他发现失眠的感觉比他记忆里的更糟。
去西苗前,认萍生问过南宫神翳怎么过节,这些天他在瓦尔整理档案,最迟节后回国。半个月来,对话框里的蜜桃猫天天打卡,证明他没熬夜,认萍生也回,没一天按时睡。一串表情夹不住字,偶逢一鳞半爪,全是图片自带与撤回提示。
他在第二天关掉微信,躺床上检索聊天记录;
然后继续失眠,发表情。
刻树三友年年一起守岁,当天一群人聚在朱痕染迹的别墅里准备年夜饭,阿九带着作业过来,孤独缺还拎来了一只鹦鹉。
下午包饺子是惯例,认萍生的手艺十年如一日不长进。他固执地包完一盒歪瓜裂枣,阿九痛斥他浪费食材,他自觉领罚,被小朋友用面粉涂满了一对黑眼圈。
羽人非獍戴上眼镜检查:“馅太多,一盒下锅煮,几分钟就变面疙瘩。”
“哎呀,还是没有一个达标啊。”认萍生胡乱擦着面粉,十分狼狈,“算了不重要,吃下去都一样。”这次他的馅料调得对味,首次集齐一屋好评,外皮差一点影响不大。
“对了,上次和你相亲的那位,”认萍生盖好盒子放到冷冻室,“是叫姥无艳吧。”
“嗯。”
“我才知道她以前也是……”
“嗯。”
“多说一个字会怎么样?”这句话听着耳熟,认萍生说完记起来,咬了咬舌尖,“是你要找的人吗?”
“是。”
认萍生靠着洗手台,看着羽人非獍弄砸了两张蛋饺皮:“天赐良缘,不考虑往下发展?”
“二十年很长也很短,她想要的,我不能给她。”蛋饺过了火候,羽人非獍有条不紊重头来过,“能做的,我会为她做到,不能做到的,起初就不要随便许诺,她会难过。”
“不试试怎么确定能与不能。”空了几秒,蛋皮平稳铺展开来,换他泄气,“算了,忙你的吧。水果我给阿九送去,省得他又怪我帮倒忙。”
晚上饺子下锅,唯独他包的那盒没去献丑。
零点时炸开一屏幕的微信祝福,南宫神翳发了一个红包,认萍生没点开看。他往空红包里塞了几张连号纸币,带着一盒冻僵的破饺子上路,在最冷的那个小时停在楼下。
鞭炮烟花在市区绝迹,硝烟的热度偕同年味隐沦。路上车不多,空气冷得孤独,吸气像是喝薄荷酒,他想起薄荷须后水和薄荷烟,抽了一根,凉意沿着一节节骨鞭笞而下。他灭掉烟,夹着剩下的一节开门进去。
门里的人在抽烟,从相识至今款式不变,像一个美丽慵倦的手势。
他点烟前在玩枪,保险开开关关,等一条讯息,黑咖等掉半杯没有回应,尼古丁依旧是唯一的解嘲策略。
几天前他坐在访客椅上点烟,仿佛墙面贴着禁烟标识。Alphonse说他很像他,从不给人选择,再过十六年也一样。他起初没否认,离开前他赌他们并不相同。
对天来眼和芙蓉骨,他给过选择——天来眼追名逐利,芙蓉骨宁肯在肌体彻底衰败前受死——等于单选。至于认萍生,从他吻他开始,个体选择成了联动机制,谁都没退路,收梢于他毫无悬念,建构方式有多种,他想知道实际的那一个。
他听见转锁声,关保险丢开枪,快两拍打开空调,慢两拍灭烟。认萍生在玄关换鞋,他蹬鞋套鞋一向懒得讲究,弯腰时旧围巾够到地上,下端起球,便不柔顺了。
“怎么这个点过来?”
“新年第一天,我早点上岗。”
“是我回来早了。一个月了,没人陪你?”
“怎么会没,小朋友早放假了。你身边也不缺人吧。”认萍生套好垃圾袋丢烟,“吃饺子吗?我带了点。”
“放冰箱吧。很晚了。”
“是啊,挺晚了。”
他背对南宫神翳把食盒放到底层,直起身,两手从膝盖坠下去。
“Cassien?克莱曼特?你什么时候改的名?好玩吗?”
Les Stromates,亚历山大的克莱曼特;3月17日,第三卷第十七章:Jules Cassien。
14,19,111,25;N,S,G,Y:南宫神翳。[2]
致药师,Cassien,南宫神翳。
“好玩吗!”
他扑过去扯住衣领提起他,左手在脑后一抖,抵死咽喉。
“好!玩!吗!”
颌骨下压,细微,但明确。
他猝死般安静,慢慢松开衣料,一下拤住咽颈。
“芙蓉骨的事,是你干的?Aleph是你自己漏的底?”
“一半。我给选项,他选。”
他不住呛咳,认萍生一时松了松。
“你到底想做什么?”
“玩?玩谁?夜重生?天来眼?还是——我!”
“有多好玩?”他问话渐轻,手劲失度,“是不是最好玩到所有人连你死了都要被你玩一辈子?也对,尽管玩,反正你会忘掉,你会……你是想找死吗!”
致药师。
我等你过来。
你会过来的。
你过来了。
他在两手环成的绞索里微笑,轻笑,大笑,声线被十片指甲划开,觕砺、血腥冲溢,像从未畅快大笑过。
“我想……做什么?”他愉快地反问,“你不是……已经说了?拉人陪我……玩到底啊。玩到——”
“毁掉成就Annihilator的相关人,包括你?”手里的人跌下来,断续的咳声和骇人的笑声交错,他看着他听着他想着他也快要疯了,“玩到你死?”
“不也是你想……的吗?这个?二十年、六年……”他伏身扶着桌面,“我死,和你又没……你也不会……记得怎么样?忘掉又……怎么样?”
“晚上……每一个……我睡不着……”
认萍生揽着南宫神翳靠在胸口,仰脸沉默。他肩部仍然颤动,渐在他怀中平静。
“不记得……什么都……这样死?我想吗?”
“我想怎么死就怎么……”
“好好说话,我没有很用力。被你玩到这一步我甚至都没用力!你跟我说什么?你有脸说?”
他才抬起他的脸,算不清还能逼出多少狠劲。这张脸疯惨了也漂亮,与初见时相仿,他本该懂得,那种漂亮容不下以后。
他是玩心重,任性得不讲道理:编个笼子兜住人转圈,不想玩了,怕了,穿针引线送来钥匙,推一把再让人知道他舍不得放手;以前他过来找他,找到了。现在他不敢玩下去了,一架子书放好线索,赤裸裸撕给他看。
没这么玩的。
“睡不着我帮你睡,记不住我让你记住。没人给你定过游戏规则,那我来做第一个;不敢真心话大冒险一起玩,怕输,可以,我陪你。我早输光了!”
他眼中有薄冰般的光;他顺着睫毛琢吻,碎冰拢到舌尖,比薄荷烟更清凉。
他们的一切都是乱的,没告白先上床,同居先于见家长,就像这几年和以后的很多年,他想他一次,伏隔核激活一次,嘲笑自己色欲熏心一次,说服自己想他是错觉一次,永远是错误顺序,永远是错误本身。
那就错到死。
他陪他。
“认萍生……”
“别这样叫我!和我没关系……很好。既然你最多只敢承认床伴关系,那就床上解决,做哭你,做昏你,做到你记住。有没有人上过你?看过你这样……”他吮喋他敏感的耳垂,咬着撩起的内衣退远一些,松开弹回去,“这局,我上你。玩吗?”
他脱了上衣。
黑咖倾翻,淌下喉结腰腹,他循迹尝食,皮肉的淡味混合了沉淀半夜的醇苦,肌体质感嘴唇下展开:锁骨至腰线锻砺坚致,曲折处蛊惑指尖折戟,圆满,也拒绝满足与被满足。他肖想过,也雕琢透彻。
毒药总是装扮成美餐的。
他在他脑后凶狠地挲了下。
他们分开,以享乐主义者的情色。上下隔断,齐整与不齐整,劈开一种未被开拓的、成熟而索命的勾引,一场不再打扮的报复。
他展肩,走向浴室,下装一件件拽下踢开。
他跟上,水中展开他。
深海鱼浮上浅水,有亮丽的鳞片与剧毒的汁液。它撞过来,到他掌上,跨越几千米深度轻吻掌纹一次。鱼身劲悍柔脆,像新刃的腹,要他的血开锋,他掌心沿刃身狠愎抹下,等一条鱼浸着血在水湾死去。水湾有暖风和煦景的影子,它对致死的水温装聋作哑。
他沉膝入海,拢它支离的鳍,傍它孤冷的尾,以送死。
也许那会是一个晴天,会有温热的海水。
他捞它上岸。
床头柜外侧的摆件被扫到角落,认萍生挡了挡,胡乱从抽屉拽出保险套,被床上的人咬住虎口。纸盒砸中桌脚,他被锢住臂膀拽上床。
“我不用。”
他平允地陈述,嗓音枯哑。
套上任何材质的保险都为时已晚,甚至不能靠诉求来伪饰。足趾踏住胸口,碾过肌理,足弓拂动、点压……他悄默跪坐,呼吸粗重;罪首抬起脚,傲慢地挂在他肩上。
“我只要你。”
“我只要你肏死我、射给我、把我当条发情的狗、干到我射不出来。你可以把我压在窗上做,让我跪下给你深喉,我口活一般,需要时间适应;情趣玩具我没买过,如果你想,一切物品随你取用。怎么玩我都可以,以后我看到这个房间也许就会记起我和你做过——你在紧张。”他捡起对方的皮带环住左手,另一端送给他,“绑上。不会伤到你。”
“我没这个兴趣。”
他甩开皮带,单手扣住一双手腕按在床头。金属带扣抽中腿部,他感到那里被解剖刀刺穿,一把刀也实在地刺穿了他:他在他身下仰颈,身体怡荡敞开,昭告无条件的顺从,挑衅意味浓郁;他的眼睛在焚烧他。
他关了灯,前额抵在他胸口:“我真想绑死你!”
黑夜的笑决烈得像在玩命。
“请?有本事玩坏我。”
“说一大堆难听的做什么,一句话就可以解决,学着点。”他扭头贴他的嘴唇,“你只要我爱你。”
他笑疯了。
他吻他,谧谧一下,就像没有吻过。
黑夜看不清眼睛,眼睛里的一切也模糊不清。
他闭眼看见眼的深蜜色,惯常微笑的嘴唇落下,像死海酿的荚,漫无定所,但咸得执着,仿似举手可摘。他不再讥摘,寂然接纳他至细微至粗暴的碰触,包括经删改后从嘴唇延展到腹心的唇语——直到这一刻,似缴械似抗御,轻贴他的刺青抚过去。
他洄溯一寸,整幅刺青陷在他指螺里。他咬他手背刺青;心咒符图,刀刀清楚,声气也遭凌迟灭身。
他称呼他,穿透他。
“觉得难,我教你。教会你为止。”
谎话总是好听的。
他看着窗上的水汽。
守岁的灯火在玻璃上闹出光晕,在晃曳中熄灭。水雾无力绾牢残影,擦走一片,很快又被热气覆没。然后视界翻转倒错,他被打开足胫架上肩井,像掉进一对温柔的镣铐。
难吗?
鱼陷在洼涔,没晒过太阳。他把它晒到宁愿干死,跑来降雨送风,允许它任性,再晒久一些。
谁准他这么做。
跳上去看他?
……想吗?
他挣出逼仄的洼涔搂抱他,重心起落,有一瞬能感到心率脉搏,有一瞬以为能陪他很久。
“爱”有无数条分支,内核共通,就相异的性情与身份磨合、微调,润养为独一的承诺。他解不开也不想解开内核,和谁上床,他说要,说肏,到此为止。
言语出口为契。
或自成其谎。
« Je ne parlerai pas, je ne penserairien. » [3]
掌纹结网,背沟陷落,根叶自至深处蔓衍,夜里开花。不摹效世情,不许诺悦人形色,藏入怀里,长出字迹。
他们怀藏各自的忍字撞进另一个忍字迷宫,七个笔划,穿刃至心,把所有刃撞得灰飞烟灭。心字袒露,血涌成河,血河流向不定,或追寻相片回溯彼此不曾触摸的少年与童年,或原地回旋嘲弄青年时的忘情,不向暮年。童年的真纯、少年的桀骜、成年的城府,如果想要,即求即得;拆忍成纵,无问以后。
没人想过以后。
无从摆布的也无从期诺。
他纵心摆布跪在身前的肉体。
它有成年的美感与标记,印着他嘬出的、分离的椭圆两半,汗水斜刺贯穿,像噙泪的眼眦,淌血的声襞。
最后一次,他对准动脉痛快地咬下去。
静了。两个人头发半湿在飘窗前抽烟。
“哪天到的?”
“下午。一直拖到今天。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我坐在那,猜他们会去哪里,多数是回家赶年夜饭。我开始想怎么塞满一只空冰箱,是不是该遵照旧俗过年。”他用烟中断命定无疾而终的处刑,他亦步亦趋,两股烟气凭空死缠,“等人散了,我意识到这都是我以为你会想的问题,零点前赶回家。然后你来了。我没想你会过来。”
他费心思粘合残破的气音——实则不必,他一直看他,仗着烟雾模仿口形,只是需要给自己的思绪和语句牵线搭桥;但必要,一半心思东走西撞——凭什么与口形同步把“回家”说得笃固不见模仿痕迹——烟快光了。
“感觉怎么样?头一次拿压岁钱?”
“很好。不能再更好了。”
“能更好。”他较真地纠错,“可以上不封顶,看你愿不愿意。”
“别这样,我很贪心的。”
第二支。他抽得快了些。
他晚半分钟,夹起将灭的烟,就近燎一些没褪净的老痕迹:“怎么弄的?以前没空问你。”
“学费。”他慢慢吐烟,暮色隐微蜷缩,“我的。”
他捻玩残烟不说话。
他抽完第二支,擦去玻璃上的薄雾,擦去晨曦。“早安。还要吗?”
“睡吧。”他稳稳覆上他的手,“都晚了。”
“认萍生。”他没说别的。
“挺晚了。”
他来,是在第二天,只是天还没亮。
天亮了,半盒水饺亮白,内馅满胀,翻在汤里。
两枚硬币,一个人吃到了。


[1] 拉丁文:一切生物在性交之后感到悲哀。

[2] Les Stromates是亚历山大的克莱曼特的著作,此书的第三卷第十七章提到了JulesCassien;几组数字对应的是Beast一章中几篇日记的日期,如14日对应的是英语字母表中的第14个,111日为111,模除267,字母换位,由此拼出姓名。

[3] 引自ArthurRIMBAUDSensation。本句大意为“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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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8 07:1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8-23 23:58 编辑

Gall
Requiem aeternam dona eis, Domine: et lux perpetua luceat eis.[1]
他上一回见他,在六年前。
“还好吗?”
六年后见面的开场白,没什么新意。
“说实话?”他熟练地转着烟盒,“不好。”
实验室之外,他不喜欢电子设备,在研究所里没事就玩魔方,十指锻炼得很灵活。黑绿二色错杂成团,像一出诡妙的暗讽。绿色象征生命,但对于他们来说,邻近漆黑的薄荷绿就像一团浓得能拧出水的霉斑,是没有向光性的。
“看来是很不好了。”他把自己的打火机递给他,他没有接。“以前你不沾成瘾物,那次都快死了,也没碰半点,他说你有烟瘾,我还不信。”
“做个实验。你说情节记忆留不下的,身体记忆能不能留住?”他率然收回烟盒,“本来是想用酒精试试,但酒量练不起来,容易喝醉,第二天感觉很糟。天来眼还在玩酒?”
“偶尔。”他指向室内陈设,所有反光物品都罩上了隔离膜,有的是胶带,有的是黑漆。“我失手砸了几个玻璃杯后,他就很少调了。”
“没去看医生?”
“浪费时间,不了。”
“很像Alphonse的论调。”
“事实如此。”他给自己注射了一针镇定剂,“Aleph-DⅡ?你给我留了几天?”
“小鼠能存活七到十天,我还没拿人试过。”
“我是第一个?真荣幸。”他感慨,“那你能给我什么?”
“一个承诺,一个机会。我会在一年之内做出Aleph的抑制剂,天来眼能不能拿到,看他本事。”
“机会呢?”
“我忍暗间很久了,做了局,把握不大,要报复我只有这一次。”
“最后一次?暗间一完你就跟着完了,我们也是。”
“这是概率问题,”他直认不讳,“本质是赌运气。”
他敲了敲硬盘:“那把中州市警方卷进来做什么?你的棋?”
“不。在一场游戏里,玩家全是出尔反尔之辈,见证人,或者说裁判是不可或缺的。总有一方要充当正义的化身,不然故事会很枯燥。”他沉思说,“但说是我的棋也不算错,我需要留一个路标,找一个人。”
“你是说‘药师’?”他费解地看他写下一行字,“克莱曼特?又是那套故弄玄虚的玩意。”
“是也不是?”他这次点烟,抽得很急,“可能只是想早点有个结果,也可能是腻了。”
腻了悬在半空的日子,腻了同床人不知道他在装睡的日子;腻了半死不活地等一个不会太远到来的日子。趁他记得,十六年旧账,一笔笔算清,拆骨割肉结束。
给认萍生,他设计了一份试题,全部作废。卷面满分一百,考生跳过每个打分点,答出一百二十分。他在这场博戏中胜算全无,赌本只有“想”,比绝地翻盘还要窘涩,但足够他索要一次求证的机会。他不提过去,认萍生想听,他会很想说,尽量说得慢一些,时间可以长一些。如果开心,那么必要,原来就这么简单。
他睡到十点醒,喉咙灼痛,坐起又倒回去。认萍生在床边想事,见状往他身后又塞了一只靠枕,撑开袜口把露在被外的脚包上,额对额一贴试了试体温。
“有点发热。你自找的,我就不说抱歉了。”
粥料已洗好熬上,米香四处乱飘。他去年添购的小型电煮杯,留着给南宫神翳烧远志水用的,熬粥刚好是一人份。砂锅煮粥更香,眼下没心也无暇盯看,他不想拿时间下注。上次这样等待时他揣测一个人的梦境,那里也许有他,也许只有荒土;现在他知道那里连荒土都没有。他不做梦。距上次看他熟睡已很久,这是他仅有的明知故犯的理由。
“嗯。”
南宫神翳嗓音没复原,说话带沙。认萍生这回没说他“自找”,轻轻摩挲掐痕:“抱歉。你的事,我不知道。”
“不用和我说抱歉。我自找的。打我一顿会轻松很多。”
轻松?轻松到承受不起吗?
新年第一天,佛座莲自顾自猫冬,地上瘫着起球的橘红色围巾,像一头栽进死海的候鸟。雷同的情景司空见惯,不正常地像在家里正常过年。认萍生抱起围巾折两折,一截垂落,如同鈇钺。他慢慢拾回该有的反应,慢慢拢齐,慢慢讲:“懒得打,累了,我舍不得。”
没再管围巾被折腾成哪种奇形怪状,认萍生坐回床边,放任自己就近照顾病号。病号给同人发微信,滥用这份放任枕上他的肩膀。他一僵,调整坐姿让病号靠得更舒适,手动了动,没和以前一样揽上去。“新年快乐。”等南宫神翳回完祝福语,他说,“新年有什么计划——抱歉,你嗓子不行,先别回答我。”
病号还是说了,发声费力又好笑:“不要再和我说抱歉。Annihilator抑制剂还要一些时间,下月起可能要劳烦你多打一份工。”
“剥削狂。”认萍生把人还给靠枕,缓缓站直,“粥快好了,我去看锅。”
“再给我一点时间。”
“用得着你讲。”他沉默一下,背对他松了松肩,“你以为那天我去接你是几个意思?我……不说了。你的枪,收好。还有,帮我把时薪提一提。”
他几乎微笑着答应了。
年后,暗间与异度明争暗斗不断。姥无艳传回消息,暗间的人体实验是针对一类神经类药物进行的,疑似Annihilator二型。期间认萍生没去瓦尔,醒恶者和他视频通话谈论抑制剂,一双手不时入镜,多数是送两袋小零食。
闲时惬适得有罪。周末赶早踏青,金盏花开,新叶织紧两剪影;树底下手叠手,学习爱一人爱到露水,学习以单纯动作话心。晚夜真似沙漏,造爱亲吻到没气,像原始人,居剔透空气看星星,不心痒能未能摘;小长假访古刹,长阶走完九九九,求签许愿九十九,一笑;不记名分分秒秒归还静谧,眼对眼指绕指,掌纹摸遍诵熟再睡。
四月底,抑制剂完成。认萍生已将Aleph-DⅡ的资料传给朱痕染迹,南宫神翳刚与异度谈完合作回家,在书房阅览一份诊断书。认萍生关上门,房间陷入整段盲目的昏暗。
“你的?”
“Alphonse的。”
认萍生没有细问。南宫神翳在擦拭他的P365,装填好弹匣,随意把枪卧在一只魔方边上。他收藏的魔方五花八门,从魔中魔到金字塔魔方,没有一个简单到允许认萍生破解。他放在身边摩玩的大多特别,这一只则特别在其貌不扬,六面木纹的三阶立方体,朴实到笨拙。
“这把是你的,上次借来用,我忘了还给你。”他说,轻描淡写,像问明天喝什么粥。今天是满月,阳台泻满清亮的光,如一张纯净的、属于佛座莲的眠床,绿植舒展瓣尖安眠,裹着细腻的白绒。认萍生买的佛座莲,他养得很好。
“忘了”逐渐变成认萍生的敏感词。他如陷惺忪,而半梦半醒间一切乱行自有根据。被月光诱向窗边,他垫着南宫神翳的颈窝,双手在他胸前环合,弯身站了几分钟。
“放开。不嫌这个姿势难受?”
“我不大从后面抱你,你知道的。你比我高,如果是站着抱,这个动作会有点累。现在你坐我站,还可以试试看。”他的气息煖煖挠着耳廓,“这样会让你没有安全感吗?”
“是你就不会。”
认萍生笑了:“反过来是一样的。”他揿亮台灯,把枪放到南宫神翳手里:“所以你用这个就够了。我嘛,还是比较适合打打旅行青蛙。SIG就刺激过头了。”
南宫神翳不置可否,反复装卸弹匣,速度飞快。认萍生都快搞不清是装还是没装时,他停手。
“认萍生。”他玩味地念了念,三个字摧折各色情绪,打乱、揉碎再凝合,质地归于柔软,“后两个字谁起的?”
“我。”
“怎么想的,起这个。”
“少嫌弃了,你不还是叫得很顺溜。”认萍生挑眉。“神翳。”他又说,“古早武侠剧和经典玛丽苏,五十步笑百步有意思吗?”
“你真是……”
“神翳。想听我多叫几次就直说。”认萍生俯身吻他,心跳失律,像被挤进金属枪管,由他稳稳锁在手里。他没有张唇,他舌尖一掠,得一味咸涩,没再深入,逆流而上印在眼角,对应他刺青的位置。
二十八年又十一个月,明知故犯一次,他是他全部的耽欲和自私。他不会告诉他。
南宫神翳卸下弹匣踹到墙角,这次很慢。
“萍生,最后帮我做件事。替我去看一个人。”
“Alphonse?你的……这里还有一堆事没完,你是想……”认萍生静了静,“你让我去?”
他眼里流淌着另一句话。
他看明白,突然出手袭向咽喉;他按他教授的招式认真回挡,没几下失守,被他扣住后颈按到怀里。
灯光独亮,不窥魂色。
南宫神翳卸去劲力,松松握住打向侧腹的手,静静等他们的心率平复。他争取过,有过几份纪念,这样就很好。
吻过他的人很多,他吻过的人也很多,彼此吻过眼角的只有一个。他不会告诉他。
“是。”他用力握实,被认萍生用另一手捶了一拳,心放稳静,“麻烦我男人,不行?”
“问什么问。”他听明白,把低语埋入肩胛,“真不自己去?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他时间不多,就这两个月,有些事我必须做完。何况,由我和他提起抑制剂,无论哪方面都不合适。”他拢紧他的发梢,轻柔理齐,松开。“你知道的。”
“……好。往返机票,我回来找你报销。”
“我会提前给你。”
“这样啊。只多不少,也行。你想我什么时候走?”
“四月底或五月初,见他需要事前预约。”南宫神翳把魔方给他,“本来想帮你过生日,但赶不上了。礼物都被你看到了,那就今天给你。如果不喜欢……带孩子玩玩也不错。这个不难。”
魔方一面正中标着一枚近似六芒星的图案,下方有一行字,认萍生凑近台灯,是MEFFERT’S。
“够了。你的不难……和我的不是一回事。别太过分,给我——”
“适可而止?”
“才不是。当我不明白你啊。”
“那是什么?”
“你不爱听的。”
他解锁后摆弄几下手机,解除定位共享把屏幕给他看,换走一盒空了一半的万宝路。
“我走以后,少抽烟,少熬夜,天冷别不穿袜子。我是没权查岗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还有最重要的……”
- N'oubliez pas de m'envoyer unpetit message.
- Je ferai de mon mieux. [2]
他点头,紧握魔方快步走出去。
他留下,调出他自己的诊断报告,看了十分钟;销毁翳流关于一个人的全部记录,含化一颗奶糖、嚼烂保温杯里的枸杞,过去十分钟;给佛座莲拉了两首曲子,放好琴又拖走十分钟;三十分钟里他只听到一次门开门关,之后有没有别的动静——他尽量不去想这些。
想抽烟。
前不久才有人叫他少抽。
他点了一支让它烧完,当是抽过了;打开酒柜,给自己调了一杯Tomorrow,也许能睡到明天,不会有梦。
失眠的时候,设计过梦境的雏型:一间书房,偶尔从书架外漏来玩手机和开冰箱的声音,偶尔从门缝里飘入粥的香气。他凭借声音和气味幻想一个人,陪他等待旅行青蛙从远方寄来的照片;那个人不需要有名字;他也许不会错过他睡着的样子,他永远不会在他入睡后亲吻他。
他不做梦。
他做过了。
有人曾说:“说来说去,戒烟不过是度过一个不点烟的日子而已。”[3]
那么他走,对他来说,“再见”不过是度过一个不想他的日子而已。
不存在。不言语。
五月六日。
墓地上的天空阴沉凝雨,墓碑前的两杯烈酒被映得浑浊,冰块状如霰粒,质感与色泽都是劣品。
“快七年了,你还是第一次来看他。”
“莫虹藏不会想见我。”
“会。毕竟我们几个里他最喜欢你,”天来眼说,“偏偏是他走得最早。和你走得越近,下场越难看。”他双脚分开,眯眼看着凝聚水汽的天空:“离你最近的说到底还是你自己,我等着看你的下场。”
“Tomorrow。寓意不错,觉得胜券在握?”
“想太多了,名字不代表什么,酒本身才是更重要的。”天来眼并不理会他的讽刺,“不说酒量,你没喝就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你想揪出‘药师’,但你知道是你先把他放到身边的吗?”
“起初并不,之后……我想知道的,总会知道的。”
他犯了瘾,含一颗奶糖解渴。
有几点说错了。前后顺序、主客身份……他不是他“先”放到身边的。他从没把认萍生放在身边。
以后?也不会。
他在……
他也的确不在他身边。
五月四日清晨,认萍生直接前往候机室。向藏海组内反馈完翳流的动向,还有两小时可供无所事事,认萍生拿kindle读《占星术杀人事件》,读完开头,心想说南宫神翳“小孩”真没冤枉他;最后半小时他没忍住联网查了查魔方,是麦菲特宝盒,以南宫神翳的作风不会是空的。他上飞机后有空没空乱转,像盲猜一组不愿用逻辑推理得出的密码。
从西苗省到疗养院,飞机加车程十几小时,认萍生第二天上午去,手续早已办妥,没费时间。四个月前,Alphonse的CEA陡然升高,他本人却像浑然不觉,机械般的蓝眼睛漠然地扫描着陌生的访客:“Cassien?”
“是他让我来的。”
“Annihilator?”
Alphonse惜字如金,像是避免和外界建立冗余的联系。Alphonse精通汉语,认萍生自己的二外水平足够应付日常交流,但他不想陷入对方的语境。
“对。他让我给你带话,”认萍生说,“Annihilator的抑制剂很成功。”
“这没有意义。”Alphonse缓慢地说,“我是说对Cassien。”
认萍生更正:“话是说给你听的。我猜他的意思是,你想用Annihilator证明什么叫完美无缺,但这件事本身没有意义,无论从客观事实还是抽象逻辑上都是。”
“这是Cassien会做的事。他能让你来,你们感情很好。”或许认为结论过于费解,Alphonse顿了顿,“坦白说,我很意外。Cassien没和你说过Annihilator的起源吗?”
“没有。”认萍生说,“我们没到那个地步。你有谈兴,那就聊聊。”
——“那你还放在身边,难道对新床伴很满意?”
“不是床伴。”
“还能是什么,你的小卷心菜?[4]剥开全是毒药?”
“他不是。怎么,又想教我修辞学?”
他藏起“不是”之后的半句话。
他只是他。没有喻依,无从藻饰和界定。
“随便问问。谈感情,你毕竟没有。芙蓉骨把有关Annihilator的实验报告给了我,我看到了你的记录,换作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会信。那几年很多东西都像是真的,很难分清。”
“百分之七十六的成功率。”一串小数无关紧要,即便他记得,“成功做怪物。有什么可说的?”
“想知道你有没有寄望过百分之二十四,哪怕一刻。”
“对我来说只有零和一百,只有我愿不愿意往下跟。说回Annihilator,资料是芙蓉骨给你的还是你自己拿的?他不像你,对成瘾物没兴趣,不善于自我调节。毁灭勉强是卑劣的艺术,成瘾物只有卑劣。”
“他是为了我。夜重生出钱,我按要求办事。”
“难为你了。”
“你喜欢游戏,夜重生看重利益,两码事。”雨前的风从墓前蹒跚而过,披一身冗重水汽。“叙旧就到此为止吧,现在说说你的游戏。实验开头,实验收尾,你觉得Aleph-DⅡ和Annihilator的卑劣版本哪个胜算大?两边都有抑制剂,优势均等。”
“认萍生给了你部分资料,他自己负责的那块。”
“对。”天来眼不否认,“我自己也在研究抑制剂,他的思路给了我不少帮助。”
“他的确很优秀。”
“为什么是他?”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只能是、偏偏是。也许嫌我活得太无趣,专程给我一个笑话。”
“笑话就是让人开心的。”
他们交换了药剂。墓前三炷线香燃尽,雨丝落下。
“翳流你不再管了?”
“寰宇奇藏和醒恶者会处理。”
“真是讽刺。翳流对你是什么?”
“拱心石。Aleph也一样。”
“之后呢?藏海会先对付暗间。准备报复你的斟酒人吗?” [5]
他斟满酒杯。
“不用准备。”南宫神翳说,“我已经做了。”
——“……对他来说只是一场游戏。”Alphonse说,“他让你来看我,想证明他没有输。事实上他晚了十六年。”否则他们该在他处会面,隔着一块十六年的墓碑。他像高塔中端坐的国王:“Samuel,我很好奇你在他的游戏里扮演什么角色。也许是看重你的名字?Cassien很注重戏剧性。”
“小孩嘛,爱玩很正常,对有些人来说游戏是他的天性。”这双幽暗的蓝眼睛并不苍老,深沉机敏,像白蚁丘蛰藏叩头虫,漫漫荧光装饰捕食天赋。认萍生客气无比:“如果有人觉得你们很像,一定是因为他眼瞎了。”
他爱玩,因为……
该玩游戏的年龄段,没人陪他玩;等这个阶段过去,他学会扮演成人,其他人不是觉得他让人省心就是觉得他满腹机心,他该游戏至死。但再怎么爱玩会玩的小孩,玩累了玩腻了也是想回家的。
“我也好奇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不过没有必要。你的戏份就剩那么一点,实际上十几年前就结束了。他有话给你,我也有话给你。你心目中的Annihilator是完美的,”对方标举的完美,不受感情左右,不被记忆羁绊,学习能力出众而高效,只比一台电脑多一份创造力,也是他无法认同或诠释的,“在我眼里,它就是卑劣的废品。不管是哪一场游戏,你开局就输透了。”
“那你呢?”
“我?”认萍生说,“我不和他玩。”
——就算他表演给他看。
他是唯一的观众,从没和他玩过。
五月六日早晨,他在酒店床上发完一串表情包,翻看各大公众号关于暗间集团涉嫌违法交易的推送。标房外晴空蔚蓝,排开浓厚的硝烟、知道他生日而时聚时散的人,像精美的游戏舞台。
他把他从熟悉的全部剥离到别个世界,隔着几个时区,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对跖点上。这样的距离,就连想一个人……这样平常的事,也变得轻如空气。他绑起窗帘,拇指食指异样地发着空。阳光灌充进来,他搓挲一段月夜,虚拢两块嶙峋尖锐着的胛骨,妄图攀倚,又摔下。一人,一生,总有一截时光隶属特定字词,思绪与感官在那里失语,也不想痊愈。
回程机票订在七日下午。他今天不大想动,照着教程潜在深浅不一的木纹贴片里打转,终于拼对打开,蛋壳似的两半魔方封着一张纸片。
赠礼人没再设置障碍。纸上两行字:一行地址,不远,日落前可以赶赴;一行数字,十六位,应该是虚位密码,1321190801150109。
他按规则拼出谜底。
MUSHAOAI。
慕少艾。
他在背面写了一行字,藏进魔方,打乱,上锁,买票。


[1] 安魂曲 Lux aeterna:“请赐予他们永恒的休息吧,主啊,并愿光明永久地撒在他们身上。”

[2]“不要忘记给我发条简讯。”“我尽力而为。”

[3] 马洛伊•山多尔著,郭晓晶译:《伪装成独白的爱情》。

[4] Mon chou是对恋人的爱称。chou有卷心菜的涵义。

[5] 此处指伽倪墨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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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8 07:1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8-24 00:00 编辑

Haunt
nunc est ira recens nunc est discedere tempus si dolor afuerit crederedibit amor.[1]
×月×日 不想记天气
醒恶者说日记不能写成实验报告。
日记要怎么记?日期、天气、发生的事。大概就这样吧。
日期:没什么好记的,每天都一样。
天气:有变化,一直变,不明确的东西怎么写?不记了。
事件:实验。试药。醒恶者送了笔记本。还有,学写日记。
……
×月×日
今天不用试药,Alphonse说要继续观察。
身上很轻,想在草地上打滚。
Alphonse认为这很粗鲁。他问我是否想学乐器,我选了小提琴。他安排我从明天开始上课,要求我记录学习进度,每周反馈一次。
我没说我不想记,他会问我为什么不想。他会问……我不能让他看出来我厌烦这些。
想找个地方把日记藏起来。
想要一间没有任何仪器的小木屋。
……
1224
生日。
平安夜平安夜平安夜只知道平安夜!他问我为什么不开心,我怎么说他才不会继续问我!
母亲她还是不肯见我。
没关系,我也不见她。
生日有什么好过的。只会是这样。
我在写什么乱七八糟的……
……
×月×日
今天Alphonse带我去见他的朋友。
Alphonse让我拉了一首Cantique de Noël,他和那个人说我哪一天开始学琴,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回头看上一本日记,我是有写过。翻了翻之前的记录,现在看很幼稚。
那个人和Alphonse聊了很久,主要是关于Annihilator,他希望它变成成瘾性药物。Alphonse绕开了这个话题,我大致猜到他的想法,在他看来,成瘾性就像某种低级动物,他鄙夷这种品味。
他让我反感,但只要我在瓦尔一天,换句话说,只要我继续做Alphonse的小白鼠,免不了会看到他的。我是展品,他是观展人,我无权拒绝。
我想……
我应该一定能做到。
……
×月×日
今天读到一篇文献,提及人造子宫。
如果一个人是从人造子宫出生的,那么是不是可以离“遗传学意义上的父母”更远?我的“父母”?如果算是父母……
Alphonse不允许我叫他父亲,把私人关系带入工作是很不专业的。实验所里的人都清楚我的基因和他有什么关系,组里有人不认同他的管教方式,被他赶出去了,留下的人不会说破。还有她,听说她结婚了,没有孩子。该难过还是该高兴?对我都不合适。
父母?
人无法选择如何出生,无法选择是否出生,也许可以选择怎么死。
希望醒恶者没有看出我的想法,我不想让他担心。
……
×月×日
Alphonse说Annihilator会对认知与记忆系统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加强了监控力度,并要求我每晚做记录和日间活动进行对比。事无巨细地记忆每一天极其乏味,不过相对轻松,不用应对他的提问。
我现在没有办法直接说出自己的感觉,话到嘴边就会想怎么样躲过更多追问,有的就说不出来了,很痛苦。和醒恶者也不行,说什么都觉得不真诚,讨厌这样的我。书写就不会这样,只有我自己看,想什么写什么,不用考虑逻辑。
他每天叫我记,某种意义上是在训练我的记忆,他忘了把它纳入变量,我没提醒他。
……
×月×日
学到新词,aleph,源自原始迦南字母表的首个字母。查了查,很多闪米特字母都是由它演变而来的,让我想起家族树。一个基点,孕育出一个谱系,有点像细胞增殖。
看到这个词就觉得很奇妙,原因说不上来,只是一种感觉。
醒恶者知道了我的事,和Alphonse大吵一架,但还是留下来了。他承诺帮我,只要在他能力范围之内。
记不记得,我似乎也不是很在意。
也许还是在意的,我不敢想象情节记忆全是一片虚空会怎么样,我会疯的。
也许不会?全忘了,我又怎么会想起我忘记过?
我想死。
如果在忘掉这一切之前能看到我年老的样子,我会觉得我像个人,来过,走过,比所有人都快一步走到终点,甚至比死亡本身更快。如果几年前的我提前长成现在的我,我就会知道在草地上打滚的感觉,也可以骗过监控离开,Alphonse不会认出我。
错过的事,我现在已经不能想做了。
太傻了。
如果能弄出这个,我一定不会把它变成第二个Annihilator,它要有缺点,必须要有。
还是借用字母表吧,就叫Gimel和Aleph,阻遏与繁殖,没有别的含义。
……
×月×日
无一例存活。
……
×月×日
Alphonse收了三个学生,带他们研制Annihilator,夸他们有天分。他很少夸人。
很奇怪地,我和他们聊得上来。
醒恶者告诫我慎防以貌取人。
我懂他的意思。人习惯掩饰,连自己都不明白“心”曾在哪里闪现,占据过多少比重。探究“心”永远没有标准答案,外表则一目了然,好看的包装是会让人产生愉悦感的。
他们想了解我,从根本上,同样是因为外表。
着意交心,往往虚度终场,只看皮相,不会复杂。
……
×月×日
我和Alphonse提起Aleph的构想,他似乎很欣慰,让我写一份细则给他过目。
这几年我逐渐理解他的做法。抛却被人掌控的不适感,Annihilator的确让我受益良多。如果不是预先设定时限,那些计划我不会去执行,有时我甚至觉得写日记浪费时间,但我喜欢这一形式贯彻的美学。日记的意义在于记忆,Annihilator则诠释了对于遗忘的热衷。
“终将遗忘”的认知越是明确,就越希望被他人记忆,最好认识我的人到死都记着我。但我凭什么被
我就要这样。
……
×月×日
半成品效果不错,但离我想要的还有一些差距。
可能是之前的实验品叠加的作用,新药在我身上的效果不明显。Alphonse现在很少管我,得到暗间的允诺,有大量的活体供他实验。芙蓉骨带我去看它们,让我帮他记录情况。Annihilator见效很快,这批材料一周内就消耗光了。
……
1224
我自由了。
Minuit会导致骨骼细胞异常,我没在别人身上试过,Alphonse是第一个。
十六年。我衷心希望他活到我的第二个十六年,我带着他的死去死。醒恶者猜到是我干的了,表情很难看。
我不在乎。
……
我自由了?
……
×月×日
醒恶者告诉她了。
她把我骗到
我有什么错?
忘了感谢她扔掉我十六年总算没扔我进监狱?!
……
×月×日
我可以平静思考这件事了。无法改变,那就充分利用,只要我愿意,我能做到。
今天有空,做个复盘。破绽在哪?
不会是芙蓉骨或天来眼。芙蓉骨要Annihilator的全部资料,天来眼和暗间有联系,他也想顶替Alphonse;不是莫虹藏。他没有主见,很听我的话。
那就是我。醒恶者太了解我,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也许表情管理做得不足,他看穿了我。我也没有料到他会和她说,她仗着我的一半血来骗我。
要是没有
我怎么会这样想?我疯了?
现在?
……
×月×日
醒恶者让我去学校旁听,课程极其乏味。我对他希望我接受的那些全无兴趣。什么都非常无趣,包括Aleph。
最近睡得不好。
是时候离开了。
……
×月×日
养伤。断了一周。
我留出一天整理日记。近两年的记录依旧空乏潦草:在异国消磨十几个月,习于用狂欢庆祝死亡;几次和死亡擦肩,最近的一次仍然相距两公分。
我本可以不躲开。也许潜意识不想违背十六岁的誓言,离开不等于放逐一切,他的影子始终无处不在。
我会毁掉它。无关理义也无关宏旨,只是想去做。
……
×月×日
皇甫霜刃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和他谈话很愉快。我把计划告诉他,他答应了。
……
×月×日
成年。
酒精。性。
前一个是一条界限,后两个是同一类宣泄。我享受它。不需要思考,把所有交给直觉就可以。动物性占上风,不会去考虑人性。人只对自己的欲望诚实。
那是一种摔下去的感觉。
酒精是自欺欺人的脱敏治疗。喝烈酒喝到断片,对我来说就是预演终局,好像能够明白记忆空白的原因,能够掌握起讫,挽留一个谎言。
至于,性。很矛盾。一个人可以和认识不足半小时的性对象滚上一张床,性行为可以发生于陌生或熟悉的两个或多个人之间;两个或多个人可以是恋人,路人,甚至是仇人。发泄完我会有不再失眠的错觉,身边睡个人,多几声睡熟后的呼吸,我可以假装睡熟。
下笔时离成年已经很久了,只是今天天来眼问起我,我想起来。他们对我的处理方式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就因为上过几次床?
不过也好,借题发挥消磨时间,我睡不着。
——
(第一页)
56
给萍生,或药师,或慕少艾,选你喜欢的称呼,我把我喜欢的放在最前面。必须说的只有两句话,其他的在后一页,你可以不看。
生日快乐。
我会和天来眼去见莫虹藏,约在这一天,最后一局,自己把握好时间。
——
他把消息传到市局,翻到下一页。
——
(第二页至末页)
谢谢你过来。
虽然这里不是从前的我想要的小木屋,我早过了那个年纪,想法变了,但风景很美,能看到海,我想你会喜欢。
生日快乐。原谅我不怎么会选礼物。平安果很好,但不该是由我送给你的。
你送给我了。
我把我的礼物给你。
我的过去是一件失败的礼物。它不会让你快乐,也许能消除你的某些困惑,也许是我自己也无法分辨的谎话连篇。下笔时的每个我都以为对自己足够坦白,每次涂改都只是让坦白还原为谎言。开始就是谎言,那么以谎言为止,或许也能保有部分真实。
日期是第一个谎言。写下它是在一月,我从疗养院回来,了结了十六年前的旧事。我不确信之后的一切是否能如期进行,但我希望你在5月6日当天读到它,如果你翻到了这一页。我也不确信这天是否晴朗,第一次记天气,希望没有记错。
——
“是晴天,阳光照在水面,很刺眼。”
他在边缘写上回复,坐在阳光里往下读。
——
过去是第二个谎言。这些日记里没有你,你或许会疑惑,或许不会在意。那几本在我这里。我不想留给你。我已经忘了,总要留一些提示放在身边的。日记里的事情你大多经历过,这几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多,每天几乎都有你,有时你确实在我身边,有时是我在想你。我用了一年去定义我的感觉,答案未必准确。我们都明白期望和事实往往并不一致。
一个答案是明确的。
我需要你。
我要你。直到我死。就算忘记——
我设局了。我不期望。
原本不想和你说这些。知道你是谁之前,怕吓走你;之后,没有理由;始终没有。
我想过撕去一页,但于你是多余的。没有时间。不必要。我怎么想怎么写,我是什么样子就给你看什么样子。我对任何阻碍我的人抱有杀心,包括你。我凭一次背叛决定令挚友生不如死。我谋杀我的父亲。我做过。我写下一切。你知道我无动于衷。
我当然恨你。
怎么会不。
想过杀了你。想过报复你。无数次。
方案一直悬而未决。
我把选择权给你。它始终属于你,我后来明白。你不在我的预想里。
假如我刻意诱导,你会改变初衷吗?我也想过。如果你那么做,我会扔掉你,但你没有。这类设想是一种侮辱,对你,对我。那时我神智不清了。
我拿走的日记也记了这些,不留给你,它毕竟伤人。忘却之前,我不会让恨变成过去时,不管是不是负面的,恨是浓烈的感情,我可以顺着它找回你;我更可能销毁它,留着形式自欺没有意义。
为什么不说穿?我想你会这么问,南宫神翳,这样有意思吗?
——
他笑着回:基本猜对,十分制得八分。错了两个字,小孩。
——
(末页)
认萍生是我留给自己的坐标,如果哪天不再有我,我要他记得;我想尽快完成实验,Samuel很重要;要摧毁Annihilator,局面越乱越好,我可以借药师向市局传信。这些全都是你。我曾遗憾于错过慕少艾,但任一个你足以填补一切遗憾。你看见我,也让我看见你。我没什么可遗憾了。
也许你还会继续问我,比如我什么时候对你疑心的,把你拉进翳流是不是我故意试探你。
后一问很好回答:不是。我欣赏认萍生,无关立场。前一问无法成立,只要我不愿意去想,一千次蓄意都可以当成巧合——那不是我。一年前我开始……想结束了。太累了,这样。
别笑我。我知道你会笑的。
第三个谎言,也许不是最后一个。
Je ne parlerai pas, je ne penserairien.
——
他补上最后一个谎言,一句不能说的真话。
Mais l’amour infinime montera dans l’ame. [2]
认萍生擅长直接跳到正确答案,每一次与正确时间偏一度。他也一样。
手机响了。
他接通。
“没有?”他说,“我知道了。”
五月六日的黄昏,他没有回国。
海水很美。
几日后的清晨,管理员在墓区发现一具尸体。死者外眼角下方攮出血洞,赤津津深可见骨,创口有生活反应,经警方调查,系泷海案在逃主谋。
其后一年,跨省市专案组势如破竹:Annihilator的交易网络被连根拔起;涉案企业中,暗间科技与鬼梁日化集团赫然在列,引发舆论海啸。媒体几次掐点爆料,胜过技侦加班加点成果,藏海编外成员私下追踪到一个国外IP,给朋友探病,没留神漏了口风。那是十二月,天晴得要开花,朋友捧姜茶暖手,陪半岁的佛座莲晒太阳。
也许是在某个冬日的午后,他站在空空荡荡的阳台点烟,烟气拌阳光蹿过指腹,空隙里曾盛过稚拙残片,被唤醒陪伴完整,现在专门留白,等人刻字。一支烟没劲,一八二的人蜷在小阳台,颈抵玻璃门,有冷火在烧。阳台空落落,开两瓶伏特加,三两刻填满。好似在你以后,世界透明了。
我后悔了。他和两只空瓶说。告诉我;不要记得我。
生日快乐。
他燃尽第二支烟……
烧光一盒。
清明节前一天,刻树三友跨区扫墓,各自对墓碑细述近况:朱痕染迹这两天突得灵感,刚写出半首新曲子;羽人非獍和孤独缺搬了家,协力拓展鹦鹉的词汇量。长辈的相亲策划不了了之,后来他偶遇姥无艳,她和一个少年一起,买冰激凌。他们隔一条街点头问好,谁都没过马路,车来车往,人来人往,总是平常;认萍生——现在叫慕少艾——搬回了岘匿区,按课表踩着点到X大给人上课。
三个人往回走,一起去接阿九放学。
第二个五月六日是晴天。
这一周轮到慕少艾照看阿九。下午有人送快递上门,要收件人签收,慕少艾签收快递,拆开是一叠本子,他让阿九去吃下午茶,匆匆上楼,一直没回来。
阿九吃完水果没事做,看到沙发上有一只魔方,没几下转齐——本来就不很乱——胡乱一拧,发现魔方可以打开。
魔方里藏了一张纸,两行字,一句话。
铃声径自哼唱。
“原谅我不记得忘记。”


[1] Sextus Propertius, Elegies,book 2, poem 5;译文转引自《庞贝三日》:“现在怒火仍在燃烧,该是走开的时刻。倘若痛苦将会消失,相信我,爱也将会重来。”

[2] 摘自兰波诗歌,大意为“但无限爱意将自灵魂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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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8 07:1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8-24 00:00 编辑

Innocence
56 不想记天气
“生日快乐,……”
枪响前记得忘记。
生日快乐,平安。
×月×日
Je n'ai pas oublié.
Je commence à aimerfumer. [1]
×月×日
Je neregrette rien. [2]
Fin


[1] 我没有忘。我开始喜欢抽烟。

[2] 我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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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18 13:46 | 显示全部楼层
没想到能看到南宫慕的新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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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8 16:54 | 显示全部楼层
琉璃仙境下 发表于 2020-9-18 13:46
没想到能看到南宫慕的新粮

……咳咳这篇其实是14年老文的重写版,而且严格意义上不能说是南宫慕。
我吃他俩互攻啊,摊手。
之前把古代篇重写了一遍,这边没有改,我也懒得再改再发了,jj上有阉割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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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19 15:59 | 显示全部楼层
此号作废 发表于 2020-9-18 16:54
……咳咳这篇其实是14年老文的重写版,而且严格意义上不能说是南宫慕。
我吃他俩互攻啊,摊手。
之前把 ...

互攻好的,不好意思,总之是他们两个就可可可可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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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7 20:1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篇后记包括写手个人解读慎入。(以下全是胡扯)



















# 终始——时序错位
我写这篇后记的时候是凌晨,我许下一个九月九日完成的诺言,庆幸我没有违约。
六年了,他们缠着我,心魔一样,现在能彻底杀死吗?我不能保证我的答案会有多准确,人会变,答案一样。是他们让我写,还是我逼迫他们成为我的表达载体,其实是没有分别的。
那么,终点怎么样呢?
整个故事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剧情。
这次的时间线拖得很长,主角将近三十岁,一切的起点是从二十年前来写的,涉及到的角色也很多,如我不熟悉的姥无艳和我不喜欢的羽人非獍,这次朱痕染迹写得倒不是很多,我总觉得我为了他们两个把其它都变成了纸片与工具。天来眼的出现和消失都显得莫名其妙,我写不出好看的东西。直接的结果就是,虽然黄泉之都成为众矢之的,但它的倾覆也莫名其妙。
说到底这是南宫神翳和慕少艾的故事,而我引入了太多不必要的元素。几个药剂的名字太乱了,而我对药理学一无所知,顶多是用几个名词乱来一气。
人设部分,我做得相对比较细致,几个配角没有细化,在正文里没有体现出来,不会有人知道我光是大纲资料就有了一万多字,占正文四分之一,这个比例不正常。
我需要一个时间沉淀下来修行。
如果说有什么还能值得让我满意的,大概就是,我终于写了一个姑娘。明明19年我还写过司危和嫘祖,但我总觉得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不知道为什么。
而起点是Fall。
顺序是微妙的,Fall是一切的原点,而14年的我已然看不出形迹,垃圾桶里全是我的分不清哪一个时期的尸块。
Fall的收尾是KM的开始,南宫神翳用枪声打开了认萍生的错觉,然后他在雨声里清醒,但其实还是一个幻觉,真正的时间是五月六日,这又绕回了这一个故事。


# 真假——他在哪里

本篇与KM是照应文本,相当于镜内与镜外。
在本篇中,日记是一个核心元素,而KM则是基于日记和理解虚构出来的三层世界。是故,两者写法有所区别,A la tombée de la nuit 风格较为简练、平实,修辞性语句少于KM,形式相对朴实,没玩花招。
在A中,南宫神翳曾遗憾于没有参与到慕少艾的过去与未来,慕少艾/认萍生本人则遗憾于无法在最后一年里陪伴南宫神翳和无数次错过的时机。假设早就知道南宫神翳的身体问题,假设南宫愿意配合治疗,假设他找到了真正意义上解决Annihilator的方法,假设不存在Alphonse……而他自己?假设他的父母没有去世——会怎么样?
于是有了KM中的虚设场域,文中部分的“他”似指南宫神翳实指认萍生。
两个故事完全合并起来看是这样的。
南宫神翳比慕少艾早3年出生,在实验所成长至16岁,把两个项目作为目标;慕少艾父母双亡送入福利院,机缘巧合下卷入黄泉之都和瓦尔实验所间的博弈,日后改名认萍生,加入“藏海”至瓦尔调查;南宫神翳欣赏认萍生拉人进组,彼此心生好感,相识第二年冬得知药师存在,怀疑认萍生(事实上知悉内情),最终决定置若罔闻,恣情纵欲,刻意引诱下发生肉体关系(冬夜时神情复杂),后因发现记忆出现问题设局结束一切,也让认萍生逐步走向他;因天来眼事件中认萍生的举止出离愤怒,绝望中留下刺青,未料因失眠晕倒被认萍生问出过往;十二月南宫将真相步步交给认萍生,一月出国杀害Alphose、留下书信布置魔方;二月初与认萍生交心,放弃了杀死认萍生或彻底放手的想法,而是交由认萍生自己选择(与KM中相同),认萍生选择完全接纳他的过去,并尽到自己的义务毁灭翳流。五月南宫神翳与天来眼试药,天来眼先死,南宫记忆系统崩溃,被醒恶者等人带到瓦尔,在谎言中继续Gimel的研究,一年后最终找到日记想起认萍生,将日记交给医生让他寄给慕少艾,并于慕少艾生日当天打通认萍生的号码(慕少艾一直保留着),在电话中开枪自杀,遗嘱是海葬,捐献脑部作为病理切片供人研究,资料留给认萍生。慕少艾当日收到南宫带走的部分日记,结合与南宫共处的最后三个月的记忆和南宫的日记建构幻觉——即KM,一夜未眠。
南宫在日记中坦陈了心路,KM中引用的均为南宫笔记中的书摘,几次夜读为前一年曾发生过的事情;第一层世界里的真实:南宫给认萍生做菜和甜品、少艾和南宫一起购物,南宫去过心理咨询所(虚幻中慕少艾陪同),人造子宫项目成功,南宫手上的刺青,南宫末本日记里的英诗,两人在校园中交谈(虚幻中是慕少艾坦陈自己的真实想法,而认萍生没有),南宫死后只留下了研究资料和脑组织切片;第二层世界的真实:两人部分的夜间谈话,南宫拉的两首小提琴,南宫给慕少艾刺青之前的真实心情,“用你的P365”(幻觉中认萍生说与南宫,现实中是南宫最后留给慕少艾的话),KM中的日记章真假交错,其中“我需要你”来自南宫留给认萍生的最后一封信,南宫承认接受治疗的唯一条件就是自己加入研究队伍,但醒恶者不会同意,他也没有更多时间转向了——第二层世界里“南宫神翳”的自毁倾向在慕少艾主观意愿下减弱,但最终慕少艾明白“建构是不可能的”,彻底清醒,埋葬认萍生和南宫神翳的一切,以及他对南宫神翳的恨意——慕少艾当然是恨他的,A篇更多体现的是他温柔的一面,KM是他的恨恚,而九结是他的狠心。
至于两个不同的死亡时间——现实中南宫死在5月6日,慕少艾的官方生日,而无根的认萍生没有生日,按上述逻辑,虚假世界中的死亡时间应该是12月24日,但最后是在25日天亮之前。我的用意是,南宫原定计划是死在12月24日,但认萍生的出现拨乱了他的安排,萍生永远是在他计划之外的——某种意义上是他的希望和抗争,打破循环(性关系——欲望表达,即行为表现)使虚假世界破碎;现实中的慕少艾是在5月7日早晨醒来,南宫的幻影消失,所以真正的时间是在生日的后一天——死者永远以另一种方式活在将来。

为什么要采用日记的形式?为什么让日记成为真假两个世界的共通媒介?
人的记忆、过去,乃至于自我,其一不可被人所理解臆测,其二不可被自身定型约束,介于真实与非真实之间,追溯绝对真实,结果只有崩裂;南宫代表的是对“真实”的执着,他是一种理念而非真人,慕少艾却是包容、开阔的混沌状态,他是属于人间的。
日记的设置其实颇值得玩味。A篇中的九个章节,三章节以日记为主体:
第一章日记,两篇是以见证者视点展开叙述,并按时间倒序排列,分说南宫神翳在临终之前与墓前交谈之后两个时间段里的状态,此时的南宫神翳是无名的(Cassien不是他喜欢的称呼),直到第三篇中经由“萍生”二字入场。但是,这一场域中的南宫神翳依然是隐形的——他把选择权交给了萍生。第三篇日记(生日快乐)没有日期和天气,表明这句祝福是恒在而模糊的,我意在消解时间和空间,让它停留在非真非假的维度里,而对于慕少艾,自己的生日即南宫神翳忌日(这点在KM中被破解,也是少艾挣脱梦魇的契机与象征),这重印记无法磨灭,又不能现于人前,所以“萍生”也是非真非假的。第二层含义由此显现,五月六日的说话人究竟是南宫神翳还是知道真相的慕少艾/认萍生自己,犹然未定,预示了KM中三者身份的互易。逆序排布,一是为与末章互为倒错,建立沙漏图式;二是以错序排列,喻示两人的所有纠葛是一场谬误。
第八章日记,是贯穿全文的日记线索的收束,即南宫本人日记的终点,是按顺序进行的,个别语句出现于KM中。语言风格与第二章开头的日记体小说有别,还需要根据南宫神翳各个时期的年龄、心理状况渐次转变,是通篇最大的难点。日记有日记的写法,是对自我说的实话与谎言的集合,而我和南宫的性格并不吻合,也无法拟出男性的口吻(还要写出儿童、少年、青年、临死前的差异),这一回不啻是一项艰巨的挑战,结果也的确不理想。最后给认萍生留下的信件,初版本中有较多省略号、破折号,最终删去,用短句和句号(照应“他只会留下句号”)营造决绝和冷硬的感觉——直面内心,表面冷静暗藏疯狂,保留三处省略号:一是“还是……”(省略号隐藏的是他在后悔与不悔中的彳亍,决定交由认萍生选取前的无数次悬置),二是“所以……是的。”(是否要坦诚恨认萍生这件事,最后他没有留下余地),三是“一年前我开始……”(彼此心照不宣,不愿不必提及),这三个是无法改动的。
此外,尚有一部分隐藏在第二章日记体小说中,虚构小说中不加修饰的是南宫对自己研究者/实验体双重身份的反思,其实也解答了他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治疗的原因。小鼠说“为什么?”“我等你过来”,既是南宫对认萍生说的,也是他对自己说的,他很清楚自己早已变成了父亲的同类,但并不后悔。用日记体小说,一是以其似真似假的特色照应文意,二是表现南宫本人的玩家心态(玩心重,捉弄人),三是向岛田庄司致敬——后文出现的书籍和摩托骑士同理。
最后一章日记按顺序排列,表明一切回到常轨,写作者是慕少艾。第一篇是南宫的遗言,是他在电话里听到的(“不想记天气”既是空无的心情也是对南宫的思念);后两篇用法语写作,时间是在KM之后,严格说KM是嵌套于A之中的。尽管时间仍在往前流动,但不再记录日期(去时间性),天气一直是晴朗(空间静止,保持亮色,既是慕少艾给南宫的祝愿,对这段感情的看法,也是他自身的生活情状与最终的选择,later life renew。)

与日记相关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这次要加入法语。
对于全文:法语很美,而我想要的那种味道不是脆响的汉语语音能体现的;重置版里引用了法语语句,有些是我学语音时摘录的,有的是我网上查找的,有法语诗也有一般的日常对话语。我希望在灰暗的背景下有一点多余而幼稚的浪漫。
对于南宫神翳:首先是人设上的,为保留蓝眼睛和异族特质,我让他成为了混血的“异乡人”,血统与地域上的“迷失与摇摆”使得他转投内在世界来定位自己,但先天条件又是难以摆脱的,我需要双语来表现他的混杂性。Cassien是我查阅后起的,得名于法国瓦尔区的圣卡西恩湖(Cassien的变体很有意思,如Gaius Cassius Longinus),一是暗示Alphonse起名时的敷衍,二是再次点出南宫的身世。他本人不爱用法语名,向重视的人做自我介绍时用中文名,亲近的人也均用中文名称呼,这是他对父亲的抗拒(日记用中文写作),在表露心迹时却仍会选用法语,思维模式其实是与Alphonse同化的,死前用英诗(对于他来说是第三语言)才是他走出Alphonse控制的实证——不用中文,慕少艾不能左右他的自我。
对于慕少艾:他的语言能力要逊色,学法语是为了进入瓦尔,严格意义上来说会说法语的是认萍生不是慕少艾,中文语境是他的主场,使用法语则近似投诚姿态。
法语不是他们两个人的适应区,南宫是心理的不适应,认萍生是语言的不适应,但只有在这个人为建筑的领域中两者才能实现无隐的交流,换言之,最真实的心情只能在最荒诞的世界里生存、拥抱与交换。认萍生临走前说法语,除了暗示“你死之前给我一个消息”,也是表明“我愿意留下陪你”,那三十分钟里他听着小提琴在门口抽烟,南宫终以醉酒来强迫自己放手。因此,末章以法语进行记述的,其实是两个人:因为南宫,慕少艾开始喜欢抽烟,他不会忘记他,并无怨无悔;因为慕少艾因自己而抽烟,南宫也甘愿成瘾喜欢抽烟,他最后记起他,并无怨无悔。
他在哪里?
“他”消解、隐身,退离,他得以定位。




# 我在哪里
三毒的几个故事,原来三个,现在勉为其难凑成四个,这一篇应该是我现代文的一次嬗变,惯例是不好看的。也许是疲累,也许是邻近开学的焦虑,我拿这个故事来消费我的抑郁,我写得很慢,写得很久,一天只睡四到六个小时,写九结时,写KM时是没有这种有人拿警钟在脑袋里——不是响,边响边砸,神经抽跳不停,只是因为我没有写完。九结其实在8月18日就写成了,剧情不复杂,所以还算轻松;然后我一直在“时间欠费”,十天后才写起这一篇的大纲,仓促草就,写完只有“啊我完成任务了”,没有“哇,我写了一个我喜欢的故事。”——我知道我是写得很累的,虽然文字与情节前所未有的粗陋。
我想写,大概只是为了一句泛滥的“我爱你”和两个字的称呼。
三篇故事的内核、走向出入不大,准确说是同一内容跨时空、虚实进行的三次重构与演绎,它们是螺旋式的。一是我懒,对他们的解读跳不出这个框架;二是他们两人的牵连,如采取图形语言表达,我会用螺旋线画出一个倒置的锥体,不能不归功于但丁的大漏斗(地狱),而圆锥体的三视图也颇为迷人:圆形,三角,圆形嵌入一点,一点是我的答案(圆锥是倒置的)。我要画很多个圆,圆的画法类而不同——继而得到一个相对稳定的三角截面,最终是一个干脆的回答。悖论在于,地狱无底,而爱、憎、生、杀——它们是模糊的,就像我写到今天,也不能肯定日记里的“晴”,到底是温情的告别,还是隐藏报复的蜜糖。落点固然不明确,但螺旋线的行进方向是确定的,所以也并非得不到一个结果——方向本身也是答案,只是注定不会是一个确切的极致。我罢笔了,关于人物的诠释还在无限延伸,它拒绝被勾勒被封闭。
KM要解决的是慕少艾如何看待认萍生,探究个体记忆与自我的联系;九结是一场宣泄,聚首后分别,再问“你死以后”;“在傍晚时”则是前奏,他们在黄昏时分检视这段感情,在夜晚交出答卷,一个沉眠长夜,一个赠送晴天。我把灰暗的复仇改成了明朗的告别,与我往日的阐释相左,不过这也是我给自己的一份答案:你曾来过,便恒有晴天。
答案在“不要答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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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5 08:5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8-24 00:02 编辑

Ifs
- Joyeux anniversaire.
- Ça fait un moment que l'on s' est pas vu.
Il attendit, muet et pensif.
——JANUS
烟火。
廉价烟草注入肺叶,徐徐刮去脑部的隐痛。
他拽开领口,推窗。冷的空气进来。
琴音骤雨般砸落。
连续强高音戛然而止。琴弓空悬片刻,以舒曼小夜曲为终幕。
“技巧生疏了,做见面礼不怎么合适。”演奏者放下提琴,“久仰令名。”
“是我。什么时候疑心的?”
“有意义吗?信一个人很难,欺骗自己去相信很容易。”等到没有理由继续欺骗,就没有必要疑心。他指尖熨着刺青,眼角到鬓角,扼喉抚背。“这里有三支枪,最近的就在一米内;我手上有一管药剂,知道药效你会后悔没早点杀死我。你不该过来,在这个时候——”
他扼紧咽喉。
“为什么?”
“没为什么。活着就是没完没了地选择,没完没了地付出代价,你付出你的,我付出我的。”
付出代价,不偿清。这件事上其实是没有选择的。没完没了地没有选择。
他顺和地被他押入黑暗,后背紧抵墙面,疼痛不烈,但持久、绵密。外合的针尖缓慢剥下喉、舌与语言,仿佛失声的水妖,酷忍地掠取他的声带。
他以嗓音杀死他的无声。
“你觉得我会让你付出什么代价?”
“成为下一个活体实验品吧,我猜。”他的心脏在离他几公分的地方平稳跳动,“无所谓了。你不会变,我也不会。”
“很精彩。多谢,没有用你的正义衡量我。”
“我一样。”刺青被吻得很细,他微微颤震,鱼际反拢颈后,间不容发,“也得谢谢你给我留了点什么,我挺开——”
吻碎的心字和空气滴入咽喉,湿热,有血腥气。谢不完了。他无声地、近乎抽搐着笑了十几秒,沙哑地了结之前的问题:“你想死,我想见你。我来了。就这样。没为什么。你信?”
“信。”
他停了下,又说:“我想的。”
他仰头吻上他的嘴唇。
陷入真空,舌齿厮磨、执讯传讯,像一出粗制滥造的三流剧:布景是骗局;演员是掏心的骗子,台前互相挣开本性纽扣,幕后各自披上谎言逃走,真话和皮肉交易划上等号与句号,写下伪命题:想要不给这个世界增加笑料,除非自我消解,除非决不收场。
闹剧落幕。
至死不休。
“走。”
“到那天给我消息……你没忘的话。”
“我会记得。”嗓音失真,“走。”
他回头,承诺只看一眼。
天空是黎明灰。
黎明灰吹了一年,台风突袭驳岸。
讣报比台风早一天抵达,他接起电话,还来得及听到祝福。
遗物是一箱笔记,跨国挂号件。枪声延后十分钟到,他用一分钟签收它。翻过几遍笔记,他确信他已葬于深海,只留脑切片供人研究,和当初说好的如出一辙。他想好要死,不忌谈死后事,精确到分秒,不知情的人总觉得刻意不经;真正发生,知情的人波动无多。
死亡对你是什么?
不受阻碍,完成。
过去每句话在他身上刻清,仿佛活墓碑。
非启示训诫,文字即鸦片,欲醉生梦死享受,尝形销骨立顶拜。
笔记接近完整,最薄一本虚夹半张纸,掉出去。他站了很久,辨认笔迹,摸到前一页被撕走的笔印。铅笔轻涂出字:还没想起他,再给我一点时间。密密划痕,字快看不清。想起他笑,肆无忌惮地,写划痕竟小心。细响被镜面反射回来,清得发木,钝钝地敲上脊膂。开柜门,一对伏特加瓶,半年前喝空。怎么早空。
噪音繁得浓稠。
玻璃。枪声。雨声。疾雨。
旧雨。
细雨。
浴室水雾聚散。
从浴室到卧室,沙场倒下一片白旗,弈乱檠靡与意乱情迷,没人放手。帘布荡下,遮去了一截雨窗,中央有两人宽空档,白茫茫孤岛一样。
性不质询立场。
爱同时容纳多组相反含义:放纵、克制,侵夺、给予,欺瞒、忠诚,湮灭、创造,戕害、珍视;好忙。
他们不会是。
决不。
一个小时前他们才第一次接吻。吻和床之间塞着半小时车程,留给他醒酒和拒却,本意很绅士。他拿半小时思考怎么做流氓,学成,趁虚而入,把屋主按上门板。
“是。”他还不忘提醒,“想清楚。”
“很清楚。吻了你,我没再喝酒。”他犹自说得慢条斯理,行动相反,“现在我想抽烟。”
换人被压上门板喘不过气。
门板被烧熔,颜色和酒意被烧熔,他们在露天的透明世界醒着昏头。人仿佛没动,浪从细雨拍到惊涛,浪是雾蒙蒙灰蓝色,一双善缠人眼睛,几卷早过时胶片。
一段胶片里,他受命潜入监狱,为毒枭点烟,毒枭伤痕累累,眉睫宁静凛冽;一段胶片里,他埋名打入基地,唤醒水下异类,异类睁眼,从此他于陆地拥占偶像。胶片放完,两个人在飘窗前看雨。从大到小,由幕化丝,好像雨也会呻吟。
他想那些胶片不是他的幻觉,他也不是。他决定学抽烟。
他抽烟会避开他。
他不想要这个。
我要你放松,放松地笑,放松地哭,放松地生气,放松地使坏,放松地——
恨我。
后来他给他最亲密的称呼,重演某段胶片:一对临刑犯为彼此告解,几个故事讲完一生。梦里梦外有无数故事,一样编织:他总居心叵测,他总得陇望蜀;他们总生来为敌。他们的那些故事总没有结局。
“但我总会想吻你。”
如我彻悟,利刃加身。
(我总会想吻你。)
他吻他。
一个吻不许诺什么。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和你说这句话。)
哪怕想开口就等于结束?
(不。我知道。)
我知道我完了。
一个吻只证明什么。
二十几个月前,他用他的须后水把自己打理妥切,在虾仁厚蛋烧后心猿意马。有下次吗,他问。他无可无不可,去阳台抽烟。
十几个月的变化很蛮横:落地窗太空摆一盆佛座莲;衣柜太空增几套衣裤、浴室太空加一副牙刷、床头太空扔一对摆件;平常得不饶人。刺青破头话,拆穿他每次笑都是下毒。
他次次紧扼他的命门。不只是教学。他不怀疑他要他死。他自己也要他死。
桀傲在半张脸上割出笑弧,另半张有他冷成雪原的眼睛。
他等他扼死他,会有那么一天。他不死,他死。他知道不会太久。
我让你痛苦吗?
是。因你令我悦乐。
那是冻成晶体的狂喜。他在树盖下翻阅属他的身体,像在郁蓝的腔体中滑动,体验争分夺秒更新,被滚烫的钢刷刮皮后长肉,痛与痒深刻却无意义。阳光如水网在体表游弋,他默数每一道疤,想象它们包含的左右取舍的隐事,想象自己在它流血时抠进底部留下印记,最后夜晚留下抚摸,没有希望的承诺。
那一天之前的一天,时间变得小巧细碎。两个人躺下来,聊有的没的,说自言自语。
“几年前有一份问卷,只有一道简答题:如果半小时后世界灭亡,你要……”
(几年前我想我会用半小时做爱。后来我想用半小时吻你五十次,假装我们一起度过五十个情人节。昨天我想用半小时和你一起睡熟。最后一天)
“我只能用最后的半小时找你。”
就算知道再也找不到。
他在故事和真实里寻觅。在每个故事里他心想事成,找到他,死的那个,但找到,毕竟该笑。他笑,为他的死欣喜若狂,直到笑醒;在每个故事外,日记纸张发黄,每一页日记被填满边缘,唯独半张空白,半张不死不休心甘情愿的报复:骗他一次,骗自己到死。
台风降临不眠夜,话中雨衔窗外雨。
落笔偏说晴天,不比半张平安更毒。
雨声里是三百六十六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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