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8-23 23:58 编辑
Feast post coitum omne animalium triste est.[1] 十二月二十四日,南宫神翳信守诺言,把计划读的书塞回书架。 闹铃响起,他替认萍生按停,看到后面还有一列,握手把人拉出被窝。认萍生眯眼扔了一句“穿袜子”,抓衣服跳下床,动作和昨晚的摩托车一样敏捷,撑够门面,扶腰进了浴室。 南宫神翳失笑,穿好一居家就遭他闲置的羊毛袜,才去看消息。昨晚异度给暗间送了一份不小的贺礼,夜重生今早发来问候,表示双方还有和谈的空间。 他边准备早饭边复盘昨夜对谈,自忖表演痕迹过重,对六年前的自己不免怀念。怀念止步于认萍生开窗时染金的发梢,手感比外观硬朗,像被晒暖的、发亮的细弦,拨出的音色不很明澈,但柔韧圆融。 认萍生回手揉了他几把,企鹅似的裹进驾驶座,勒令他在后座体验海豚抱枕。无需Smart炫技,他开的是接送阿九的那部,后座藏着各色哄孩子的物件,车速慢成轧马路。南宫神翳说你把我当小孩哄,认萍生气定神闲:“头一次正经过生日,按我的算法是一岁,叫你南宫小孩有问题?” “没有,认小孩。”南宫神翳抱着马卡龙色的海豚,侧脸蹭了蹭,扭向窗外,“醒恶者又和你说了?” “我问的。建议你睡一觉,今天带你体验一下什么叫认大学生的咸鱼一天。”认萍生心下念了几遍南宫小孩过瘾,笑脸藏住,话音露馅,“咸鱼法则第一条,睡过十点。我开得很慢,你请便。” “到底是谁过生日?” “南宫小孩。临时监护人还在奔三。” 四轮被两轮超车,慢出境界。他瞥向后视镜,趁他合眼无声说了三个字。 他原本没有为今天做过安排,明眼人都懂当事人没兴致庆祝。提起无澜,波平浪直陈述“没几年前人世添个我”,走时沉着,“没几天后人世少个我”,好像通透超脱,什么都是一拂而过。一日游是他昨晚还车时的奇想,但不算巧合,灵光需要时日润养酝酿,无法再拿一时的美色祸人自我开脱。 如果他们之间存在某种公平,他希望南宫神翳松开全部顾忌释放和发疯,哪怕他们从来无关与陌生;他想告诉他庆祝生日不为赶日子蹭蛋糕,是庆祝世界的意义是世界对你的意义,庆祝一个人在尘世牵着一张不大不小的网,遇上人、事,所以纪念。 “以前我爸给我下长寿面,满满一碗,不好吃,我每次都没吃完。其实我自己做的还要难吃点。” “后来到孤儿院,和朋友一起。再然后……” “什么?” 认萍生脚尖蹭地。南宫神翳挡风,把认萍生遗忘的围巾给他绕上,打完结搭了下肩。 “忙忘了。”他说,“后来很忙。” 二十二岁前的认萍生不在学业上花心思,生父养父都支持放养式教育。他没课就出校闲晃,别人考初级会计证他考摩托驾照,大一还报了戏剧社。死党都说他白长了一张乖乖脸。也没白长,专修骗人。 咸鱼周末常常不回家:睡到十点,早中饭小吃一条街解决,去电玩城消食,打过三关;下午泡二手书店,书店氛围闲适,有卡座看书,和老板混熟可申请留位。书店二楼改小餐厅,关系户独享吸猫兼定制菜单;晚上开车到岘匿的滨海区吹风,手机调静音听海水。 说来普通又平常,称不上年少轻狂;二十二岁他过完了迟来的叛逆期,酗酒后爱上白开与温茶,把甩尾开瓶盖的战绩看得很淡。 普通是一种奢侈。 对认萍生,普通是指有过这样的生活,却从未珍惜的心态;对南宫神翳,普通是指这样的生活。他们的过去彼此隔离,第一个十六年,南宫神翳留给认萍生一张读不出的照片;第二个十六年认萍生偷拍过南宫神翳,高分辨率把厌世感还原得很真切,每每拍后即删,一张也没留下。 离校五六年,电玩城成了新一个十年的弃儿,小吃摊无一幸存。认萍生庆幸也怅惘于不必暴露自己的懒散,带人逛完校园去食堂买小食,一份红豆双皮奶,甜豆浆与热咖啡。偶尔换着喝饮料,咖啡料寡水多,豆浆半杯白糖,清咖党的表态只到皱眉为止,认萍生就是能笑到岔气,笑点应机减了十来岁。 二手书店还在,回国后认萍生来过几次。老板笑说他毕业后少了扎堆看脸的小姑娘,日营业额都削减三成,又看南宫神翳。 认萍生一本正经介绍:“我家——里人。”他顶着“小孩”的眼色用口形说完了两个字,只可意会地握拳抵在唇角,店主怀里的英短冲他亮了爪子。 认萍生点完单抱猫上楼,捏着肉垫回馈它的拆台行径。英短乖顺地踩在桌沿,一人一猫同时看向对桌。“这种挺少见的。我刚来那会儿才几个月大,眼睛是蓝灰色。”他抱起猫招招爪,“像吗?” “我?” 上网检索,蓝眼英短的词条被“往往先天耳聋,没什么能力当好母亲”占了主干,他想认萍生是看虹膜颜色相近起意打趣,只是默认,旋即记起一件事:“下午我要早点回去,本来说是一天,我忘了有约,抱歉。” “没事。” 认萍生松开英短去洗手。 英短挪步占领对角,拨着蛋糕边的花瓣,南宫神翳轻柔挠挠猫耳,抱它到窗边去晒太阳。认萍生回座,神态自然地接话说:“约晚上的?我要回避吗?” “就是醒恶者的一个朋友,约在五点左右。”南宫神翳说,“你也许认识,姥无艳在市福利院呆过几年。” 冬日夜长昼短,下午像被暖阳蒸空了半截。两个人在书店淘了几本书,被店主附赠了两块抹茶切角,四点三刻到家。楼下停了辆车,走下一个女人,面孔蒙得严实。 认萍生放人下车,绕到车库,拖了几分钟往回走。南方湿冷,里外三层挡不住寒气从内往外渗,他还没缓过劲,南宫神翳先一步开门。 暖气刚开,认萍生连打两个寒噤,摘下围巾搭在沙发上。一只琴盒占了单人座,外观稍嫌陈旧,看得出价格不菲。 南宫神翳给认萍生倒了热水转去厨房,他喝两口暖胃,去放二手书。 南宫神翳的住处于他没有禁区,书房他很少去,一整架拉丁字母实在渗人。他走近原本塞满理科书的书架,发现布局被重新规划过:中间一层匀给人文书籍,布置无章可循,诗集哲学小说混杂,最外侧是一套基督教史及思想史、几本岛田庄司代表作和摘抄笔记。他窥破某个秘密,忍着眩晕放好二手书,出门被姜茶味刺了刺。 南宫神翳在给小提琴调音,懒懒散散,兴致不高。 认萍生用姜茶暖手:“我看她没坐多久。专程给你送礼物的?” “主要是带点消息,礼物?”南宫神翳拨动琴弦,放下琴,“只是顺带的。” 认萍生叹气:“我本来还想第一个送呢,手慢了。” “现在也来得及。”南宫神翳没有看琴,“严格来说它不能算礼物。”他揣摩措辞,略微冷峭:“更像用来探望晚期病人的果篮。大概是听醒恶者说了我的近况,她想起来慰问一下。” “别这个表情,总归是关心你。”认萍生低头喝茶,“前女友?” “我母亲。” “哦,嗯?” “我母亲。姥无艳是她的学生。”他无奈地笑了,“小心烫。你这是什么表情?” “吓到没表情了。”认萍生提勺搅姜茶,“没听你提过。” “都是相互的。十六年前研究所出了事,她打过电话,算是仁至义尽,那本来也不是她的义务。”南宫神翳看着认萍生,像一种森然的思索,意在猎取,留了几秒供人避劫。认萍生看着他,没阻拦也没催促。 他被猎获,略去一节:“当年还没有PACS,而对于我父亲,提起婚姻、家庭就是浪费时间。所以她逃了,不见我也情有可原,我的眼睛很像他。” “不像谁。” 实际声量比认萍生以为的轻微,他又抬高一些:“我挺喜欢的。” “你真当我是一岁吗?” “没哄你。”认萍生说得缓慢清晰,突袭却轻、快、朦胧,像一盏萤火拥抱夜的眼角,夜悄蒨丰稔为夏。两个人都怔住了。一方木然、小心地轻碰眼角,第二次同样不被设防,更稳实、绵密与厚重。“很漂亮。” 他捂住眼眶别开头:“别吻——别招我。” “是你先招我的,不服气就讨回来,寿星可以任性一点。” 说他眼睛漂亮,因为很真,一点秘密都瞒不住。而满嘴谎话的人擅长测谎:他很少拉琴,琴匣却洁净如新,自我介绍不用西语名,稚拙得让人一目了然。 “那年发生了什么,你说多少,我听多少,别想着骗我来问。评判是你的事,偏心是我的。你可以把所有人都说得很坏,说我也行,虽然我没法保证不生气,说你自己不行。” “那我非得断章取义不可了。那年Alphonse离开了研究所,她同意和我见面,前提是接受心理治疗,变得‘正常’些。那时我觉得‘正常’都是演出来的,只要言行符合她的期待,她就不会怀疑我的思考与感受是否反常,实际上也并不在意。我可以演好‘正常人’,也可以演好‘不在意’,”他垂下手抚过琴弦,“只是演。演得也不怎么样。不想见她是我的问题。” “那现在呢?” “习惯成自然了。”姜茶不再冒烟,南宫神翳提醒说,“趁热喝。” 他煎姜茶从不省料,和冲剂糖浆不同,虽然也加糖,总体是辣多甜少。烫辣双全的口感让认萍生心有余悸,他做足准备一气喝完,放下碗就被塞了两颗奶糖。 “有这么难喝?” “当然有!”认萍生飞快剥糖,“你这个烧鱼都不放姜的,下次自己试试。” 南宫神翳淡淡说:“我又不怕冷。晚饭吃面,我会给你多加几片姜。” 他架起琴,继续中断的调音。工作量其实不多,他拉了一首Méditation,手势音色无一滞涩。 姜茶后劲反冲,咽喉堵着一团发闷的辣意。认萍生没去厨房给他打下手,回书房按类把人文书理齐。面还没好,看在双倍生姜的份上,他先切了一角抹茶蛋糕垫底。在冰箱放了一阵,松软的蛋糕胚微微发凉。认萍生边戳边等它回温,想他的小时候,嫌切块太小了。骨汤面倒是足够他慢慢戳,满满一碗,排骨茶树菇堆得很足,扒了半天没找到生姜。 相较之下礼物就显得偷工减料,不算挑拣的用时和心思,就是一只普通的苹果。霜打后的苹果掌在手上会有一种踏实的感觉。他只找最圆的那个,不顾颜色,那种红就如寓言般欠了一分饱满。一年只有一次生日,一年里苹果只能做一天平安果,最普通的也同样值得赋予珍重与慎护,即便一切都是表象隐喻谎言,即便他能说千万句情话却煮不出一碗长寿面。 他照例消食半小时,看着南宫神翳挑了几只他猜中的魔方,在灯下一字排开。 “暗间找了一批人在做实验。在Annihilator之前,Alphonse研制出不少残次品,效果是降低大脑的5-羟色胺水平。当时所里的研究主要是由暗间支持的,夜重生手里应该留有大量药品。” “你是说,他打算在这些玩意儿的基础上做点改良?” “应该已经做了。”他拼魔方一向很快,“那孩子试过很多药剂,夜重生把他放到台面上,可能只是因为,他是目前仅存的珍稀材料。” “能在夜重生眼皮底下透点风,这小孩倒还挺精的。”认萍生掂掂苹果,“姥无艳有什么打算?” “没危险,就继续跟。如果暗间倒台,她希望我帮忙把人带走。”南宫神翳逐个放回魔方,“现在作承诺还太早了。” “总会有办法的。你毕竟不是第二个Alphonse,他也不是……” “别总这么敏锐,”南宫神翳微笑,“会很累的。” “撒个娇,我考虑考虑。”认萍生说,“你今天的‘别’字句有点多啊,几个意思?” “想说几句就几句,”他劫走苹果,像一个不成形的拥抱,“生日特权。” 认萍生由他犯规。 他没一次不犯规。 他也惯成自然了。 圣诞节后全组的工作节奏趋于和缓,年后整组要调到西苗天限市基地进行后续实验,南宫神翳离开瓦尔后,他的研究资料基本都保存在这里。认萍生找借口到西苗省出差,权限到手,Aleph的档案当然是要查的。 南宫神翳与夜重生约见前,天来眼发来了协商细则和两份文件:一份命名为D-Ⅱ,破解后是芙蓉骨去世前十天记录的数据;一份是日记体小说原件,比现场发现的版本多了两行法语,意为“杂论”“序言”。三者都提到了Aleph-DⅡ,也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到达基地,认萍生申领了DⅡ样品,报告上写的是实验Gimel对DⅡ的抑制效果,申请很快通过。 他将试剂注入小鼠,隔着两个囚笼操纵它们的生命进程。 它们的眼睛湿润,注射药剂后一日日干瘪:第一日,体温升高,出现轻度脱水症状;第二日至第五日,门齿疯长又脱落;第六日,原有骨结构消失;第七日,牢笼一边堆满了衰迈的鼠尸。 他看着它苍老的躯干,听到它说,我等你来这边。 实验组加入少量Gimel试剂,七日延长至十一日。 他和小鼠在两个牢笼里荒过元旦,临近春节才回中州市。次日他在岘匿区的住所醒来,地上横着累完一天忘记料理的床罩,他发现自己很久没有回来过了,在做了一天大扫除之后。然后他发现失眠的感觉比他记忆里的更糟。 去西苗前,认萍生问过南宫神翳怎么过节,这些天他在瓦尔整理档案,最迟节后回国。半个月来,对话框里的蜜桃猫天天打卡,证明他没熬夜,认萍生也回,没一天按时睡。一串表情夹不住字,偶逢一鳞半爪,全是图片自带与撤回提示。 他在第二天关掉微信,躺床上检索聊天记录; 然后继续失眠,发表情。 刻树三友年年一起守岁,当天一群人聚在朱痕染迹的别墅里准备年夜饭,阿九带着作业过来,孤独缺还拎来了一只鹦鹉。 下午包饺子是惯例,认萍生的手艺十年如一日不长进。他固执地包完一盒歪瓜裂枣,阿九痛斥他浪费食材,他自觉领罚,被小朋友用面粉涂满了一对黑眼圈。 羽人非獍戴上眼镜检查:“馅太多,一盒下锅煮,几分钟就变面疙瘩。” “哎呀,还是没有一个达标啊。”认萍生胡乱擦着面粉,十分狼狈,“算了不重要,吃下去都一样。”这次他的馅料调得对味,首次集齐一屋好评,外皮差一点影响不大。 “对了,上次和你相亲的那位,”认萍生盖好盒子放到冷冻室,“是叫姥无艳吧。” “嗯。” “我才知道她以前也是……” “嗯。” “多说一个字会怎么样?”这句话听着耳熟,认萍生说完记起来,咬了咬舌尖,“是你要找的人吗?” “是。” 认萍生靠着洗手台,看着羽人非獍弄砸了两张蛋饺皮:“天赐良缘,不考虑往下发展?” “二十年很长也很短,她想要的,我不能给她。”蛋饺过了火候,羽人非獍有条不紊重头来过,“能做的,我会为她做到,不能做到的,起初就不要随便许诺,她会难过。” “不试试怎么确定能与不能。”空了几秒,蛋皮平稳铺展开来,换他泄气,“算了,忙你的吧。水果我给阿九送去,省得他又怪我帮倒忙。” 晚上饺子下锅,唯独他包的那盒没去献丑。 零点时炸开一屏幕的微信祝福,南宫神翳发了一个红包,认萍生没点开看。他往空红包里塞了几张连号纸币,带着一盒冻僵的破饺子上路,在最冷的那个小时停在楼下。 鞭炮烟花在市区绝迹,硝烟的热度偕同年味隐沦。路上车不多,空气冷得孤独,吸气像是喝薄荷酒,他想起薄荷须后水和薄荷烟,抽了一根,凉意沿着一节节骨鞭笞而下。他灭掉烟,夹着剩下的一节开门进去。 门里的人在抽烟,从相识至今款式不变,像一个美丽慵倦的手势。 他点烟前在玩枪,保险开开关关,等一条讯息,黑咖等掉半杯没有回应,尼古丁依旧是唯一的解嘲策略。 几天前他坐在访客椅上点烟,仿佛墙面贴着禁烟标识。Alphonse说他很像他,从不给人选择,再过十六年也一样。他起初没否认,离开前他赌他们并不相同。 对天来眼和芙蓉骨,他给过选择——天来眼追名逐利,芙蓉骨宁肯在肌体彻底衰败前受死——等于单选。至于认萍生,从他吻他开始,个体选择成了联动机制,谁都没退路,收梢于他毫无悬念,建构方式有多种,他想知道实际的那一个。 他听见转锁声,关保险丢开枪,快两拍打开空调,慢两拍灭烟。认萍生在玄关换鞋,他蹬鞋套鞋一向懒得讲究,弯腰时旧围巾够到地上,下端起球,便不柔顺了。 “怎么这个点过来?” “新年第一天,我早点上岗。” “是我回来早了。一个月了,没人陪你?” “怎么会没,小朋友早放假了。你身边也不缺人吧。”认萍生套好垃圾袋丢烟,“吃饺子吗?我带了点。” “放冰箱吧。很晚了。” “是啊,挺晚了。” 他背对南宫神翳把食盒放到底层,直起身,两手从膝盖坠下去。 “Cassien?克莱曼特?你什么时候改的名?好玩吗?” Les Stromates,亚历山大的克莱曼特;3月17日,第三卷第十七章:Jules Cassien。 14,19,111,25;N,S,G,Y:南宫神翳。 [2]致药师,Cassien,南宫神翳。 “好玩吗!” 他扑过去扯住衣领提起他,左手在脑后一抖,抵死咽喉。 “好!玩!吗!” 颌骨下压,细微,但明确。 他猝死般安静,慢慢松开衣料,一下拤住咽颈。 “芙蓉骨的事,是你干的?Aleph是你自己漏的底?” “一半。我给选项,他选。” 他不住呛咳,认萍生一时松了松。 “你到底想做什么?” “玩?玩谁?夜重生?天来眼?还是——我!” “有多好玩?”他问话渐轻,手劲失度,“是不是最好玩到所有人连你死了都要被你玩一辈子?也对,尽管玩,反正你会忘掉,你会……你是想找死吗!” 致药师。 我等你过来。 你会过来的。 你过来了。 他在两手环成的绞索里微笑,轻笑,大笑,声线被十片指甲划开,觕砺、血腥冲溢,像从未畅快大笑过。 “我想……做什么?”他愉快地反问,“你不是……已经说了?拉人陪我……玩到底啊。玩到——” “毁掉成就Annihilator的相关人,包括你?”手里的人跌下来,断续的咳声和骇人的笑声交错,他看着他听着他想着他也快要疯了,“玩到你死?” “不也是你想……的吗?这个?二十年、六年……”他伏身扶着桌面,“我死,和你又没……你也不会……记得怎么样?忘掉又……怎么样?” “晚上……每一个……我睡不着……” 认萍生揽着南宫神翳靠在胸口,仰脸沉默。他肩部仍然颤动,渐在他怀中平静。 “不记得……什么都……这样死?我想吗?” “我想怎么死就怎么……” “好好说话,我没有很用力。被你玩到这一步我甚至都没用力!你跟我说什么?你有脸说?” 他才抬起他的脸,算不清还能逼出多少狠劲。这张脸疯惨了也漂亮,与初见时相仿,他本该懂得,那种漂亮容不下以后。 他是玩心重,任性得不讲道理:编个笼子兜住人转圈,不想玩了,怕了,穿针引线送来钥匙,推一把再让人知道他舍不得放手;以前他过来找他,找到了。现在他不敢玩下去了,一架子书放好线索,赤裸裸撕给他看。 没这么玩的。 “睡不着我帮你睡,记不住我让你记住。没人给你定过游戏规则,那我来做第一个;不敢真心话大冒险一起玩,怕输,可以,我陪你。我早输光了!” 他眼中有薄冰般的光;他顺着睫毛琢吻,碎冰拢到舌尖,比薄荷烟更清凉。 他们的一切都是乱的,没告白先上床,同居先于见家长,就像这几年和以后的很多年,他想他一次,伏隔核激活一次,嘲笑自己色欲熏心一次,说服自己想他是错觉一次,永远是错误顺序,永远是错误本身。 那就错到死。 他陪他。 “认萍生……” “别这样叫我!和我没关系……很好。既然你最多只敢承认床伴关系,那就床上解决,做哭你,做昏你,做到你记住。有没有人上过你?看过你这样……”他吮喋他敏感的耳垂,咬着撩起的内衣退远一些,松开弹回去,“这局,我上你。玩吗?” 他脱了上衣。 黑咖倾翻,淌下喉结腰腹,他循迹尝食,皮肉的淡味混合了沉淀半夜的醇苦,肌体质感嘴唇下展开:锁骨至腰线锻砺坚致,曲折处蛊惑指尖折戟,圆满,也拒绝满足与被满足。他肖想过,也雕琢透彻。 毒药总是装扮成美餐的。 他在他脑后凶狠地挲了下。 他们分开,以享乐主义者的情色。上下隔断,齐整与不齐整,劈开一种未被开拓的、成熟而索命的勾引,一场不再打扮的报复。 他展肩,走向浴室,下装一件件拽下踢开。 他跟上,水中展开他。 深海鱼浮上浅水,有亮丽的鳞片与剧毒的汁液。它撞过来,到他掌上,跨越几千米深度轻吻掌纹一次。鱼身劲悍柔脆,像新刃的腹,要他的血开锋,他掌心沿刃身狠愎抹下,等一条鱼浸着血在水湾死去。水湾有暖风和煦景的影子,它对致死的水温装聋作哑。 他沉膝入海,拢它支离的鳍,傍它孤冷的尾,以送死。 也许那会是一个晴天,会有温热的海水。 他捞它上岸。 床头柜外侧的摆件被扫到角落,认萍生挡了挡,胡乱从抽屉拽出保险套,被床上的人咬住虎口。纸盒砸中桌脚,他被锢住臂膀拽上床。 “我不用。” 他平允地陈述,嗓音枯哑。 套上任何材质的保险都为时已晚,甚至不能靠诉求来伪饰。足趾踏住胸口,碾过肌理,足弓拂动、点压……他悄默跪坐,呼吸粗重;罪首抬起脚,傲慢地挂在他肩上。 “我只要你。” “我只要你肏死我、射给我、把我当条发情的狗、干到我射不出来。你可以把我压在窗上做,让我跪下给你深喉,我口活一般,需要时间适应;情趣玩具我没买过,如果你想,一切物品随你取用。怎么玩我都可以,以后我看到这个房间也许就会记起我和你做过——你在紧张。”他捡起对方的皮带环住左手,另一端送给他,“绑上。不会伤到你。” “我没这个兴趣。” 他甩开皮带,单手扣住一双手腕按在床头。金属带扣抽中腿部,他感到那里被解剖刀刺穿,一把刀也实在地刺穿了他:他在他身下仰颈,身体怡荡敞开,昭告无条件的顺从,挑衅意味浓郁;他的眼睛在焚烧他。 他关了灯,前额抵在他胸口:“我真想绑死你!” 黑夜的笑决烈得像在玩命。 “请?有本事玩坏我。” “说一大堆难听的做什么,一句话就可以解决,学着点。”他扭头贴他的嘴唇,“你只要我爱你。” 他笑疯了。 他吻他,谧谧一下,就像没有吻过。 黑夜看不清眼睛,眼睛里的一切也模糊不清。 他闭眼看见眼的深蜜色,惯常微笑的嘴唇落下,像死海酿的荚,漫无定所,但咸得执着,仿似举手可摘。他不再讥摘,寂然接纳他至细微至粗暴的碰触,包括经删改后从嘴唇延展到腹心的唇语——直到这一刻,似缴械似抗御,轻贴他的刺青抚过去。 他洄溯一寸,整幅刺青陷在他指螺里。他咬他手背刺青;心咒符图,刀刀清楚,声气也遭凌迟灭身。 他称呼他,穿透他。 “觉得难,我教你。教会你为止。” 谎话总是好听的。 他看着窗上的水汽。 守岁的灯火在玻璃上闹出光晕,在晃曳中熄灭。水雾无力绾牢残影,擦走一片,很快又被热气覆没。然后视界翻转倒错,他被打开足胫架上肩井,像掉进一对温柔的镣铐。 难吗? 鱼陷在洼涔,没晒过太阳。他把它晒到宁愿干死,跑来降雨送风,允许它任性,再晒久一些。 谁准他这么做。 跳上去看他? ……想吗? 他挣出逼仄的洼涔搂抱他,重心起落,有一瞬能感到心率脉搏,有一瞬以为能陪他很久。 “爱”有无数条分支,内核共通,就相异的性情与身份磨合、微调,润养为独一的承诺。他解不开也不想解开内核,和谁上床,他说要,说肏,到此为止。 言语出口为契。 或自成其谎。 « Je ne parlerai pas, je ne penserairien. » [3]掌纹结网,背沟陷落,根叶自至深处蔓衍,夜里开花。不摹效世情,不许诺悦人形色,藏入怀里,长出字迹。 他们怀藏各自的忍字撞进另一个忍字迷宫,七个笔划,穿刃至心,把所有刃撞得灰飞烟灭。心字袒露,血涌成河,血河流向不定,或追寻相片回溯彼此不曾触摸的少年与童年,或原地回旋嘲弄青年时的忘情,不向暮年。童年的真纯、少年的桀骜、成年的城府,如果想要,即求即得;拆忍成纵,无问以后。 没人想过以后。 无从摆布的也无从期诺。 他纵心摆布跪在身前的肉体。 它有成年的美感与标记,印着他嘬出的、分离的椭圆两半,汗水斜刺贯穿,像噙泪的眼眦,淌血的声襞。 最后一次,他对准动脉痛快地咬下去。 静了。两个人头发半湿在飘窗前抽烟。 “哪天到的?” “下午。一直拖到今天。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我坐在那,猜他们会去哪里,多数是回家赶年夜饭。我开始想怎么塞满一只空冰箱,是不是该遵照旧俗过年。”他用烟中断命定无疾而终的处刑,他亦步亦趋,两股烟气凭空死缠,“等人散了,我意识到这都是我以为你会想的问题,零点前赶回家。然后你来了。我没想你会过来。” 他费心思粘合残破的气音——实则不必,他一直看他,仗着烟雾模仿口形,只是需要给自己的思绪和语句牵线搭桥;但必要,一半心思东走西撞——凭什么与口形同步把“回家”说得笃固不见模仿痕迹——烟快光了。 “感觉怎么样?头一次拿压岁钱?” “很好。不能再更好了。” “能更好。”他较真地纠错,“可以上不封顶,看你愿不愿意。” “别这样,我很贪心的。” 第二支。他抽得快了些。 他晚半分钟,夹起将灭的烟,就近燎一些没褪净的老痕迹:“怎么弄的?以前没空问你。” “学费。”他慢慢吐烟,暮色隐微蜷缩,“我的。” 他捻玩残烟不说话。 他抽完第二支,擦去玻璃上的薄雾,擦去晨曦。“早安。还要吗?” “睡吧。”他稳稳覆上他的手,“都晚了。” “认萍生。”他没说别的。 “挺晚了。” 他来,是在第二天,只是天还没亮。 天亮了,半盒水饺亮白,内馅满胀,翻在汤里。 两枚硬币,一个人吃到了。
[2] Les Stromates是亚历山大的克莱曼特的著作,此书的第三卷第十七章提到了JulesCassien ;几组数字对应的是Beast 一章中几篇日记的日期,如1 月4 日对应的是英语字母表中的第14 个,1 月11 日为111 ,模除26 得7 ,字母换位,由此拼出姓名。
[3] 引自ArthurRIMBAUD 的Sensation。本句大意为“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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