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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斁 或问:“何谓善?” 慕少艾答:“不恶。” 问曰:“何谓恶?” 答曰:“不善。” 药师待其耐心殆尽,悠悠吐烟,气死人不偿命:“这嘛,善恶在每个人眼中本就迥然相异,没答案。术业有专攻,探讨严肃话题别找药师我,赶紧调头去祸害山上那个,绝对包君满意。” 解惑者占得一时便宜,异日叫苦不迭。 无奈后悔药无处卖,只得独吞黄连水。 尚有一回与人同论杯中物,某嗜酒如命的老饕给酒脱罪,有道是人生当浮一大白,有愁付酒不系怀。江湖人每道斯语,或是挽袖抹嘴的荡气回肠,或是举杯低眉的难解慨怅。轮到眉毛长得浸入杯卮的药师,饮酒罢了再附闲话:酒这种东西,当饮则饮,不当饮则免饮,省得误事。 人间何愁堪系怀?最是春风笑流水。 老天阴脸作大盘。小馋猫烧了焦饭。陈酒还有二三,泥头好去,烧刀割喉而暄。 问块垒。人未解,天有些。 下雪了。 认萍生合掌接住历经石罅而幸免于难的雪霰。细霰是数十年前的雪粒子,来得忽然,遁得捷疾,鼻息切近,水汽滃然,似漫天耩褥草。 沿途积起几蓬雪,三两个半大的少年郎缩颈子围在近旁,蜷着尾指面面相看半刻,不约而同蹭上去,半惊半喜地“呀”了声。 西苗少雪,罕物非神即妖,大多部族谈雪色变,唯独峳族奉雪为神。为表虔敬,长老甚至勒令族中孩童不得玩雪,迂腐规矩足足千百十。认萍生不晓得这几个少年郎是峳族不是,看衣着与足迹来处,八成无错。若真是了,反而不是滋味。 他没收敛气息,踏雪过去。 “吃人的来啦!” “是那个中原的坏魔头,快跑快跑!” 一群少年郎煞白了脸,轰地作鸟兽散。剩一个胆子最大的,嗦着红通通的、搓过雪的指头偷瞅他:“你是那个吃人的认魔头吗?” “说错一半,是不吃人的认魔头。”认魔头弯腰抟雪,捏作圆球送给他,“对一半有奖励,拿去玩吧。” 少年人将小球举过顶,眯眼对光看。顶上有一片接一片的白鹅毛,半截给人遮雪的伞,一弯自得其乐的唇。他面上赧红,低头扣住冰球一咬,冻得一激灵。 遮雪人哈哈大笑,袖如轻云一低:“尝过了,不好吃对吗?不只没味、硌牙,还伤脾胃。” 少年郎歪头瞅他:“你也没拦我,存心看人出丑,比吃人更没良心。” “还是错一半,不长记性。”认魔头早摸清自己没良心,面皮厚径自笑吟吟,说实话的反倒自认理亏不敢觑他。他惦念起迷谷里那片皎白成素的崖上花,心思碾平了又揉皱,手上只是再轻不过地掸着雪:“尝过滋味,弄清它不好吃,是了却一桩心事。不了却,日子久了会生心病,害了自己是苦,害了别人是毒。我为你治好心病,你该谢我才是。” 少年郎捧牢雪球,皱着眉慢慢按下十枚指头印:“你讲我们大长老的坏话,我听懂了。不怕我向教主告状吗?” 认萍生侃侃道:“话和意思全是你讲的,你不怕讲,我怕什么。对了,你说的这位教主,”狂驰子、钓鳌客对上迂拘叟,藏在腹中的坏话想来比他只多不少。“唔,和我交情不坏,也许比和你们大长老的交情还要好上一点。” 少年郎半信半疑,一边把雪踏得咯吱响,一边认真把魔头打量几遍。 伞外飞雪簌簌,与风共欢,半刻便白了远处盘风岭的峰头。撑伞人斜打雨盖,白发满肩雪满眉,恍然是从皎皎方外境里裁来一片雪影,全不见邪念祸心,像雪堆出来的假物。 少年郎心生动摇,讷讷道:“那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听我阿娘说,教主教我们学中原人养蚕缫丝,大长老很不高兴,怕坏了族里炼蛊的老手艺。这个,我其实没太懂。” “哪里不懂?” “阿爹告诉我,练手艺是为了盼来好日头,养蚕换来铜钱,能买一屋子麦芽糖。”少年郎费解地咬指头,“为什么日子过好就会坏了手艺?这两个又不是死对头,长老生的哪门子气?” 认萍生倾伞跟他踩雪,分心看顾防他滑倒:“你们长老自然会生气,没了炼蛊的闲功夫,西苗尚且留名的十几来个部族,还不是要被翳流吞得骨头光光。” 少年人气鼓鼓地撑起腮帮:“我们教主才不是这种人!你不讲理!” “是是是,我不尊老不讲理,我认错,伞给你当赔礼拿回去。雪玩得不尽兴没关系,伤身是大问题。” 少年郎狠狠瞪他,往他手里塞了件物事,推伞就跑。 认萍生一看,是一小块雪花酥。盖下无人,便显出一丈见方的空落,他嚼完甜食,拍下一身银粟,本欲运功祛尽这阴阴湿气,想想作罢,爽性披风袖雪,瞧见与中原居所相似的屋舍便驻足一望,宛然闲庭流憩。 中道偶遇雪中客,他白成雪,拥伞不执; 客黑得袀睟,携酥糖半兜并袖炉一只。 炉非好炉,形制不美,素体无花,该圆不圆该平不平,提梁觕砺,纹理拙野,似没长全牙的小儿模样。这人当真奇之又奇,风雪不能近身,休提糖糕火笼或浮脆血肉,但若是此物近身,他也有心轻拢,慎之又慎。 认萍生朝酥糖袖炉一瞥:“我前脚同人说起你,你后脚就来了。真巧,也真不巧。” 两字之间辄夹一记微抖,偏不肯驱寒。若有心相问,十之八九得胡话一筐,譬若诚心诚意感天悟道。雪中人见炉中炭火未尽,予他捧持:“何事巧,何事不巧?” “巧在以炉易簦之佳话,伞下赏美人,别有一番雅趣。”他亦忘却他本非苦雪畏寒的凡客,扬伞一张,一幅雪露白鸥般扑棱远遁。伞内自成一世界,有闲人,有美人,有不知谁织了一梭而缀起的轻雾。“至于不巧嘛,是我才讲了美人坏话,告状的还没跑远,我算了算,还是自行交代更好保命。” 乱七八糟的称呼早已听惯,美人八风不动:“无论哪种坏话,整个西苗也只有你敢说了。” 闲人睫上雪销一寸,笑添三分:“还敢说给你听呢。我的坏话是,翳流教主教人染上中原的坏习惯,非是为民求利,而是插圈弄套,让他们没精力和他玩心眼。不生气?” “言必有中,何必动怒。我是不喜中原习气,借来一扫闭塞之风却不错。” 闲人随口道:“不怕借用过头,坏了西苗的风气?” “我算不了身后事,”美人被轻雾拥隔,悦色隐隐,似冷还温,“知道他们能早些吃上茯苓饼、定胜糕,就很好。” “还是占山为王比较省力。” “到底不如葺缮敝庐、宾客辐辏令我快意。” “要真图快意,毒完逆人便是,各族拜神闭户,你又讨什么经济苦差。” “那改一字,乐意。” “天大地大不及你心大。不过还是先考虑眼下的风大雪大吧,下来往哪里去?不回四方台吗?” 美人答非所问:“你的伞偏了。” 美人将竹柄推向闲人,仍然忘记问他跟不跟上。沿途走走与停停,补了几户破牖,送走一只手炉,又从孩童手里骗来半兜攒足一年的酥糖。 闲人执伞,拎糖同美人走出门:“一点小事,你好意思收酬劳。” “有施有报,有予有取,是西苗人应当学会的道理,并非小事。” “那外乡人就入乡随俗了。替你打了一路伞,糖有我的份吗?” 美人拿糖封了闲人的满嘴胡诌。 雪没停,糖也没吃完。 后来是一人持伞抱糖,恣性漫步,偶尔做做小事;一人伞下观雪,信意安行,不时喂喂酥糖。 雪径自飘,一点点细了。两双履迹,不远不近,冷冷清清。 西苗鲜逢冰霰,一旦雨雪,千里银装,逼人记得深刻。 旧年如是,今岁犹然。 羁人阖窗,失了轻重,发出一记微响。他当即宛首,见南宫神翳似未惊醒,方舒徐地逸出一口气。 窗侧人发丝垂荡,艳得夺魂摄魄。而至艳者至毒,一帘长瀑经十数种毒汁洗髓,寒风微拨间牵出一弧澄靛,琼光宛转,偏上唇沿,濯着血红色,触目惊心。 时花哀暮,寒客犹倨。 他入神太过,一晃眼正对睫下幽光,似轻雪枉攘。 观雪人走来推开窗牖,思及往事,神光转暖:“你入黑派那年,西苗也下了雪。” 月冷霜枝未抹红。 “我记得西苗有个说法,雨雪,祲厉也。人魔入境本就被看作天大的不祥,再下一场雪,恐怕又有不少宵小要借来做文章。” “教中有人与你生隙?” “生隙不算,心烦难免。”认萍生攀下一截枯枝捻玩,顷之厌腻,惋惜甩开断枝,“总有那么几只傻懒虫,事不关己隔岸看火就好,偏偏要高高挂起现身说法,真是败兴。” “原来是峳族的说客。”南宫神翳心领神会,“诛剿逋逆是你我定策,谁敢有异议?” 认萍生两手在袖里一抖,袖子外的嘴皮列数人事,混进几个与己素来不合的长老,心知弯刀已然架其颈前,悠然展眉。“数来数去还是那几个老顽固,终日泡太平酒,迟早胀破肚皮。对了,说到酒,”他看着案上那坛酒,眼皮跳个不停,“五毒酒得之不易,一统西苗后拿来庆功还差不多,你送得勤快,我是无功受禄,教主是要用重礼压死我这不祥之人吗?” 五毒酒者,萃五毒之精,取霜降夜露,撷新冬初梅,储十月余,堪得一醉方休。也就这等狂人,舍得千金一掷,把琼浆沆瀣当贺礼送出手。 “首座若是不祥,何来黑派这数年来的如日方升。毋需挂心,若真惶恐,下次回请便是了。” “那是。物本是物,偏偏要强加自己的念头,憾鲈鲙多刺、恼瑞雪生寒,无事生事自饮愁,肤俗又无聊。” 南宫神翳见首座确无异状,转而调侃:“虽然,被雨疾行,委实不合时宜。” 认萍生接口:“好说。一身污泥,还脏了你的披袍。” 杯酒未满,闲话已先发。原前尘之所自,一有心谋虑,一无心入彀,信隳酒兴。 那一天确非吉日。 黑云叆叆,滴如车轴。西苗与中原独一路为系,埋于莽莽草木,是天成的埋骨地。 南宫神翳居高临下,百态俱览。 少留刀剑乍作,逋客独身,追者近百。刀光森森,如白虹贯日。 来者恶名加身,却是凶人。 南宫神翳不信命,庸人讬命于天,强者当以自信,纵蓍龟得凶,亦不妨一争。他独守半夜雨,观一场殊死争,循心意与赏识,救回一介博徒。 博徒前些日还与人言笑晏晏。 “假戏真做为上,人魔嘛,怎能浪得虚名。命记我身上,等我回来,一条条清算。” 目中景茫茫不清,风雨之故;足下路历历如铭,蹀血而铸。哀吟或震耳,或幽微,仅存的热气哽在喉头,是烂舌鸩毒。 千人成骨,风卷云散。 人魔力竭难支,栽进泥水血塘。 忽闻鸮鸣破云。 复见一段曳地袍、一双惑人目。 半颗人心里飘过四字:皮囊不坏。 于一方魁主,逾度;于南宫神翳,合宜。 死生一霎,见大好皮囊,天不可恕。 美色催人死。生,必有不得、不见、不忘之虞,一俛仰寓目,千百重焦心。 “不说了,风流如认首座我才不想被你拉着算旧账。”酒来酒往,一笔糊涂帐目,引人发噱,“差点被你带跑,平白送我千金好酒,不给个好理由,我会提心吊胆得合不拢眼。” 南宫神翳惫懒道:“认首座九死一生入我黑派,运筹帷幄定西苗半壁河山,一坛酒算得什么。矧有雪为伴,何妨饮酒助兴?” “人人都说见雪不祥,到你这还成了喜事。” “那就当我是无事借名,邀你共饮吧。” “哪里是‘邀’?明明是你带酒来堵我,官大一级压死人,推脱不了。” “老饕博识,闻香观色,自知。‘邀’,是我说得下乘了。”南宫神翳开坛酾酒,五指霜匀,酒盏回旋。一段梨雪白,一盏梅子青,色、味,倾、晃,秾艳生香。 认萍生从命。 他是教主,他是首座,君令既出,没得商量。 实话是他心软,舍不得落美人面子。 西苗酒一贯辛辣浓烈,醇厚香气横溢满室。 后劲可怖甚于逆料,他不当从命。 酲魂半醒,一把火从头心烧到足心,平素灵巧的十指悬于榻侧,无骨无魂。他迷眩如死,指腹一疼,复一烫,眼前睒忽不明。 一教之主斜卧矮榻,灰发铺满首座前臂,幽黑指甲掐他指腹两侧,凉如玉簟;唇舌与指端相挨,滚烫如灼。他微微侧首,唇角染他指上血,妖氛横生,似诱他堕魔;神容虔信,又似事佛。 窗牖未合,清辉渗入,伴风与影晃曳。榻上人妖气焕然,转瞬纯稚如幼童,转瞬似狂乱癫鬼。癫鬼为抑杀念自封神智,不该识得他,已而食髓知味,却隐约记起来一些。齿牙轻磨,疼是不疼,酥痒却惹心杀人。 宿酲解衫,赤裸裸半壁欲火,余下半壁杳杳,竟恨烧得不彻。 半片魂跌入魔障,薄徒抽走滴血小指,趁美人懵懵,窃去一吻。唇际有他的血味,似露酒余韵,是以酒客嗟惜。 酒客未尝恋滞,触唇即分,扬手起针,针影化和风细雨,穿袍而过,一针去一分纯稚、匿半点心火;针走毕,癫鬼清明,半惊半恨蹭过下唇血丝,眉目怔忪:“萍生,你……是我又……” 好脾性的首座刺疼难耐,拨着佛珠忍了忍,又忍了忍,忍无可忍,挥手怒斥:“毒发了就回去吃药,我又不差这一坛酒!” 南宫神翳不应,轻拨首座腕上佛珠。檀珠温腻,色泽暗沉,似浸重重血渍。这不是法徒的念珠,有血性,无净心,捻弄万度,猜不透他到底求什么。 “姑且无恙。”南宫神翳缓了缓,哑声道,“首座医术过人,远胜酒量。” 认萍生头痛不已:“过奖过奖,哪里比得上你粉饰太平的功力。” 他四下环顾,更感头痛:铁筝落地,铜镜橫置,无非是酒后切磋,一人中酒,一人犯病。情状靡靡难言,纱帐七横八落,衣物七零八碎,更不堪入目。人魔声名狼藉,与清白搭不上边,但狼藉至此,也足令他倒抽冷气,头发带着眉毛再白一遍。他固有私,心中沉沉,叹也叹不得:“一发疯就把我的落脚处搞破乱,你掂量着赔吧。” 元凶气咽声丝,强颜耍无赖:“赔你落脚处完好如初,与同栖一人,如何?” 认萍生噎嗢在口,急念忍字诀:“翳流教主是闲得慌吗?好好的华屋不睡,硬要夜夜挤我这张矮榻,西苗的姑娘日后见我都要追着打了。” 武斗落败,口舌就不饶人。 他揣着三分火气,说的倒不是夸诞话。岁初以来,南宫神翳毒患频作,轻则喜怒无常,一意孤行;重则六亲不认,前事咸忘;恐酿苦果,倘无要务,自锁禁室,服药抑毒,如今防不了一时,只得劳烦首座在毒发前弄晕他。此法可取,而毒发无期,大夫必与病患同进同出。病患昏睡的时候渐多,往往至中夜不醒,大夫守着他。旁人不解内情,眼见首座的居舍从五里外迁入四方台,眼见他独处的日头自大半天缩至三管烟,风言风语不胫而走。 “正合我意。首座行经处,必有苗女投以木桃,不若坐实谣诼,也可省去数重烦扰。” 认萍生满心游思被他一语惊回:“什么谣诼?” “本非谣诼的‘谣诼’。” “咳、咳咳,今日戏言过量了,劳烦收回去。累了,安心睡,我醒着。” 认萍生一心装聋作哑,不意被他沿腕一拂,摘下佛珠。他回神抓握,而两手空空,明明窃珠人半点力道也无。 “认萍生,我不敬佛。” 窃珠人扫去一串佛珠,力不能支。 羁旅人恍尔一揽。 清风时卷暗香盅,梅客二三笺,拼死吐红,维报羁旅人。中夜呓谵笼笼。如往江南,长夜安乐,雪是第一片,是否也笼笼? 穷阴杀节。他忽然怕极了雪。 问:“你又几时敬过?欺谁?” 长衣半件和答。 耽于欲情,何须敬佛。 惑于色相,谈何敬佛。 敬佛者谵语不闻。 不敬佛者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 不可说。 及翳流黑派覆灭,荧惑守心。 浓烟凌霄,杀声嚣荡,有些宣散而清心的安静。 无问可问。无言可言。所以静。 慕少艾陪翳流教主等死。 南宫神翳靠在上座长笑。 仍是很静。那安静里有他恶狠狠的得意,一缕气散了,扎他的目光不散。 仍是很静。那安静里有那夜入水的珠子,一颗颗捡回来,一颗颗碎开去。 碎珠子,心不死,拼不全。 等时机。 等到。 一个人共哂。 一个人气绝。 仍是很静。 杀声于天尽处阑散。 那年皓雪无垠。 就雪快饮。 烧刀非刀。 不烈,不惬,不恸醉,不知寐。 距翳流为祸中原不知过去多少年头,日子偷走,蹉跎春秋。 不慕麒麟穴,却享闲静居:逗弄逗弄阿九,听蠹鱼孙发牢骚。老前辈兜来一肚子奇闻趣事,譬如崖上的素闲人又发癫,从前坑蒙拐骗,现今丢婴孩下山,越活越回去了;又说江湖多灾,七星风波未平,异度魔祸又起,真真是人不找事事找人。 江湖事听过算数。 闲淡日子很美,或小酌怡情,或酩酊无觉。醉茫茫才知,所谓浮一大白,无非浮心难安,无他事可为;所谓愁不系怀,无非怀愁已满,无他处可系。解酲有憾:酒醴雅事,空沾雅字,千斗不及五毒烈;此世无对饮者,嘉栗本来浇漓。 闲淡日子也不很美。每至夜深人静,铁筝旧弦,辄呕哑颠乱,不堪重负,而不忍断裂,遗音强抻,三日绕梁。旧日迟至,半生犹死。一夕佛珠溃窜,一刹恬脆,夜夜盘桓。 想来是,人行江畔,岂不逢浪?不羁尘累,谁堪许?难得糊涂。 闲淡日子本就回不来。入梦至深不会说梦话,半字不得。身寄江湖外,心执业火中。心灯不明,犀甲未坚,烈火烹煎,煮心肉自食,等他日零星不存,一世老债,了决干净。 后来不知谁人多嘴,道往生渡死有活死肉骨者。 当夜入梦。 梦里夜,夜里雪,雪里人。 人只影听雪,闭目犹眠; 固执掌死生,亦嚣世途人。 半盏萍水,一坛穷尘。无所问、无所恨。 凡埃定,他不醒。 忽起坐,曦光薄,轻雾错。 曾几何时,皇天振雪,青松冠缟,阒无人迹。 天雪自皓皓。皓皓天雪下,是嚣尘过客难平意。 嚣尘过客意难平。 嚣尘过客里无他。 无他。他意已平。 披衣踏宿雪,崖下候曦驭。 崖上堆尺素,发生千丈白。 未几皓曜透山影,霜销雾也却,飞松自嶙峋。 问来者,知往事如烬。 春澌解,崖上花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