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Limbo
Apparuit jam beatitudo vestra.
[1]
凡希望看见我而到我的国度来的人,必须借着痛苦牺牲而接受我。——《巴拿巴书信》
——W. 1
“他是我的……”
记录者匆匆写下。
笔记翻到后一页。
“你的什么?”
他温和地向忏悔者发问。
飓风将至,灯塔独木难支。十四世纪上半叶那两场地动的回声虽死犹存,身处教堂,海浪鞭笞礁石的巨响依旧清晰可闻。
[2]信人将肘部搁上木板,左手悬空片刻才用右手四指填补指缝。余辉透过玫瑰花窗,落进瞳孔,如夜蛾自焚后扎入深井的火舌与残骸。
他低声回答:
“我的欲、像,我牢不可破的谎。”
“他以存在诱惑我。”
信人唇边浮现扭曲的笑影。
“我后悔——没有亲手,杀死他。”
……
片名淡入:光线变暗,镜头上移,教堂拉长,与挂钟分针叠化。分针与时针同时指向ⅩⅡ,画面中快速闪过注射器的针。
场景切换:挂钟缩小,焦点转至客厅内未修饰的圣诞树。
背景音:Cantique de Noël,中程插入花筒爆裂的杂音。
文字淡出。
——
梅雨季放映文艺悬疑片无异于强力安眠药。
慕少艾从影片中途睡到演职员表,成功使周六的午餐和下午茶无缝衔接。他摆正右边同样睡没睡相的绒毛兔公仔,在茶几上盲摸,捞成了空调遥控器,睡前设定的23℃被上调到26℃,风力也降至最小档;原本被捏在右手的钢笔占了电视遥控器的地盘,与手机分别压着一行英诗的两端,中间是蓝黑色的‘is livinghand’。他打算紧跟情节记录线索,但解读镜头语言显然不是他的长项,非学术类的外语让他犯晕。
慕少艾将错就错关了空调,打开手机看到一条彩信提示。来处不言自明,在微信大举入侵的时代,他的交际圈里只有笏老还坚持使用这种通讯方式。
笏老名政,前任中州市公安局局长,退休后以合约形式担任警方高级顾问,儿子笏君卿年初刚升任刑侦大队队长。老局长周末发来的彩信,十有八九是关于一桩棘手的委托。
编外成员慕少艾为夭折的宅居计划默哀一秒,关设备下楼。
屋里飘着掺奶味的甜芋香,浓得能拉丝。暂住他家的熊孩子阿九无心复习,胡乱戳着果盘里的苹果,还不时朝厨房玻璃门探下头。慕少艾叉走一小块水果,回赠一本辅导书,抛下身后的怨念目光滑进玻璃门。
香芋布丁液在锅里冒泡,新室友往模具里压上一层蜜好的芋泥抹匀,浇下布丁液。整套流程挥洒自如,被雕琢成一组长镜头,将外物拖进这个放慢运转速率的世界。
慕少艾偷挖芋泥解馋,一只脚背架着另一边的脚踝翻看彩信。
彩信是一份神经学方面的项目计划书,三页文件的右上角均标有一个“Ⅰ”,末页下方横着五道条状污迹。文字精度不高,扎着几个眼熟的冷僻术语,像一圈泡过雨水的警戒带,和遣词风格一样泛着似曾相识的“禁区”气味。这几串字母组合被他们那干学界高玩戏称为“人”与“非人”的分水岭,而破禁的诱惑足以让“分水岭”变成一张疯子的通行证。
计划书已经打了擦边球,百无禁忌只是时间问题。
他想了想拨出笏君卿的号码,直奔正题:“打扰老人家午睡不道德,只能骚扰你了。照片是怎么回事?别跟我说你没掺合。”
“前两天碰上一桩案子,我爸认定和几年前的无头案有关。当年线索不足,局里停止了调查,没多久他就退下来了,心里总是放不下。”笏君卿犹豫着问,“情况严重吗?”
“看你们允许我了解到什么程度。最近那件是什么案子?”
“目前看来只是普通的入室盗窃,别挂记了。还是多留意下你家的‘那位’吧。”
“嗯?”慕少艾下意识看向“那位”,困扰他一整夜的斯芬克斯正在擦拭洗手台,冰灰家居服同暖色装潢格格不入,“怎么说?”
“我托人查了,DNA样本在数据库里没有找到匹配结果,现在在拿姓氏查入境记录。实话说,希望渺茫。”笏君卿并不乐观,“要是查无此人,你怎么办?”
“我啊,就这么办呗。”慕少艾轻松迎上“那位”的探究,目藏深意,“疑似危险品,放眼皮底下比较定心。等阿九考完,我就来上门拜访蹭吃蹭喝,到时候细说。”
“也成。你开导开导老爷子,顺带帮我们解决海底椰雪梨汤,我妈总爱按你的口味放糖。”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慕少艾得寸进尺,“还是蜂蜜吧,养生。”
“行。有后续再联系,挂了。”
慕少艾放下手机,慢慢换脚挨地:“很遗憾,还是查不到你的身份。”
“未必不是好消息,”男人态度同样泰然,他擦干手,扶着脚麻的慕少艾挪向滑门,“至少危险系数待定?”
慕少艾气定神闲拴上他的手臂:“按照我的评估标准,高危区待定吧。”
他借助“一臂之力”单脚跳回客厅,在沙发上安全着陆。阿九光顾着幸灾乐祸,被卷成圆筒的辅导书敲了一脑袋。“现在开心还太早,考到吊车尾,假期甜点就没你的份了。”慕少艾划掉三星难度以下的习题,“给你减负,这几道做完,全对可以多吃半个布丁。”
阿九抗议无效,乖乖做题。
男人唇角微勾,回到厨房。
慕少艾呼了口气,放松陷进坐垫。照片上的文字连成铁钩,在记忆海中沉潜钩索,非自愿记忆嵌在死珊瑚丛中,雪花般一烁,又被大片灰白吞没,随后是长久的沉寂,直到新鲜水流涌来,并一记微响。
他的视线飘过贴窗垂挂的一瀑雨幕,又被茶杯里的热气拉到男人的左手上。
手的骨节轮廓清晰得近于锋利,极具侵略性和力量美,无需刻意就把任何人的审美削成它的形状;黑色刺青增添复古感,像亲吻大提琴琴弦的刀刃。指尖从挂着普洱茶香的杯耳移开,在旋转书架上的
So Bright and Delicate[3]停下。手的主人也许回过头,一双眼睛——学院派油画上的典雅灰蓝,浸上冷观世态的静漠——忽然从昏昧的阴影杀进了他的视野。
连续的时空遭受肢解,在他的意识中重新搭接。
传说在墨西拿海峡,塞壬时常跃上海面,拍击礁石伪造雷雨。
现实中的雷雨把他推回前一个雨日。
周五雨大如牢,慕少艾上完课,接提早放学的阿九回家。他护牢一背包期末论文,夹伞下车拿行李箱,听见阿九叫他。
不速之客站在门口的感应灯下。
他走上前,撞上一双醒来的眼睛。
灰蓝色,邃丽、鬼惑,灯光下又纯净、青涩近于狂疏,回望时就反向看穿一个秘密,以及另一灵魂中诱人的、相异与相同的质像。
也许是他收伞时转动了那把金色小钥匙
[4],放出了一只诡丽的鬼怪,它撕开雨幕,一无所有来到他面前,除了一件医用服和一份握在手里的——他的住址。
慕少艾住在远离闹市的岘匿区,距他就职的母校X大不到十分钟车程。这一带都是独院式住宅,安保系统做得很到位。事后慕少艾查看当日监控,没有哪只探头记录到男人的行踪。他的起点无从追溯,唯一固定的锚点在慕少艾身边安家落户。
慕少艾让阿九先回车上,把自己和男人锁入雨外屋外的狭小空间。
“两分钟,自我介绍加说明来意。”他飞快按下一串数字,在拨打键前停下,“常规做法是把可疑人物丢给警察,要是你的说辞够精彩,前面那句就当我没说。”
“自我介绍乏善可陈,除了南宫这个姓氏之外,我的情景记忆一片空白。知识储备表明我的工作与医学相关;左手纹有‘SⅠ’的刺青,腕部有金属环状物造成的束缚痕迹,痛感不显著,不是新近留下的;”
“能迅速捕捉细节并完成初步分析,应该受过相关训练。你的雨伞偏小,支架多次修补过,伞面基本没有污迹,或许是因为你恋旧,或许它本身就具备纪念价值,从校名和旁边的周年数来看,兼而有之。提到医学时你的眼神有所变化,多数情况下熟悉的话题会使人产生联想,你很可能毕业于这所学校的医学院,而视觉阻断证实了我的猜测。”男人站在暴雨后,朝慕少艾开放了无限制剖析自己的权限,“哪一条都足以说服你遵行常规,我只能用非常规的来意打破它。”
慕少艾扬了下手表。
“我醒来时就在这里,不存在‘来意’。只有两个没有离开的原因:我想知道我是谁,”他的口吻静得像这个雨日。下午三点的住宅区没有多少人来往,只剩规律单调的雨声铺天盖地。“而我觉得我曾经记得你,只是直觉。两分钟。”
慕少艾鬼使神差套用了同一句式。
我认为我应该留下你,单凭直觉。不到一分钟。
“约法三章,”他甩给男人一条干毛巾,右手拿钢笔起草一份同样非常规的协议书,“第一条,房租日结,劳务抵账。”
“包括一日三餐?”
“加下午茶。”
余下几条简明扼要。除屋主的书房和二楼两间卧室外,房客可在其他区域内自由活动;互不侵犯私人空间,但凡是涉及房客身份的信息,屋主拥有绝对知情权,相应的对价是尽力查清房客身份的义务;协议签署后次日生效,双方均可提出修改意见;以及……
“一旦累及他人,我有权采取极端措施把风险降到最低。”慕少艾把两份协议书推给男人,往后一倒,像只戒心不表的猫,“没意见就签字,我带你去走程序。”
男人左手接笔,在“极端”之前加上“任何”,签下他仅有的姓氏。
窗外雨势疯长,兜住一堆不得清闲的凡人。
慕少艾听着当下的雨声,不觉坐正:“有事?”
南宫的确在看他,研味和征询并存:“我可以借本书吗?”
“随你,自便,别客气。”慕少艾抽出两本比果碟干净的教辅书,心态相当佛系,“反正放着也是积灰。纠正一下,是新得连灰都不舍得沾上来。”
阿九乖觉划起题干,把铅灰叠成了黑色。慕少艾默默向长期田野作业中的阿九父母道了歉,以身作则改起论文。
屋里唯一的敬业人士恪尽职守,放下书领走空盘,拿书上楼时不经意地在习题册上一划,那里很快多了一条稚拙的辅助线。
慕少艾装作没看到。
观察和反观察如影随形,就如看似多余实则濒临越线的借书申请,他很清楚对方不是在安全距离内临崖勒马,而是在向他示知合理推翻边界的意图。
他品了一口心头好,定神开工,没几分钟就对疑似影评的通识课论文举了白旗。他见天色有变,习惯性从衣柜里抽出那把百年校庆的纪念伞,把了下手柄又放回去。
三分钟后——
“没事的话,再陪我出个门?”
慕少艾站在二楼小客厅门口,勾着一柄加大的双人伞。
南宫放下诗集:“这部分也算在劳务内?”
“撑伞和教小朋友独立解题,算是劳务吧。”慕少艾把他不及收起的惊疑抓个正着。他勾住手绳甩了甩伞,轻快地破译了对方的瞬时思维:“当然,也是危险品的特权之一。”
间歇性小心眼发作的屋主从来不会错失扳回一成的机会。
夏雨一贯喜怒无常,一刻钟前还如山洪奔泻,不多时就后劲不足。
慕少艾倒好车,雨里的男人撑着伞没有动作,睫毛不时动弹一下。慕少艾看破了“镇定”前隐藏的“强装”,考虑到失忆人士缺乏安全感,没再和他较劲:“不去医院,就是出去晃一圈屯点粮。”他看了眼对方身上的圆领衫:“再给新房客添点日用品,别想太多。”
南宫迟疑片刻拉开后座门,系上安全带。
慕少艾控制车速滑出一段路,以十秒之差吃了一个三分钟的红灯。后视镜里,南宫闭着眼调整情绪,慕少艾下调后排车窗,变灯后又降了一挡:“这段容易堵,过这个路口就好了。不舒服说一声,我再开慢一点。”
“没什么,只是有些令人不适的熟悉感,类似长期呆在密闭空间的后遗症。”南宫圈住右手上的环状痕迹,为这个不甚美妙的形容微微一笑,“听上去就像是危险品的标配,算不算对号入座?”
这男人笑起来有种有己无人的漂亮。
粗粗一瞥已够心惊肉跳,存进后视镜细细一展,漂亮成一种酣畅淋漓的霸道,侵天夺日,不让他人成活。
幸好,还有一点儿自知之明。
差点错过一个绿灯的慕少艾默默把危险指数上调到峰值。
半小时后,他觉得峰值还可以往上提一提。
慕少艾论美人自成体系,根底半得老庄精髓,尚天然,还挑,皮相骨相神韵气质差一不可。一端走了极值,另一端就拿着装上的将就补济。他的衣柜竖直垂着一道楚河汉界,四分之一职场装,抽一只衣架就是搭好的一套;四分之三日常暖色休闲款,重舒适不重样式。横竖脸好,穿成圣诞树照旧潇洒。
美人不靠衣装,是一重境界;一重之上还有一重:衣服对不起美人,随便抛一件米老鼠圆领衫都是衣品不合格的铁证。欣赏完藏青衬衫的上身效果,慕少艾爽快地挑了几件短袖,心安理得甩给南宫两大袋零食。
南宫不经意看了下,袋中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无花果干、蛋糕卷、香草小泡芙、椰香奶糕,下面埋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包装:“就‘这些’?”
“差不多,双人份的考后慰劳品,能顶十来天就不错了。”慕少艾取下一瓶黑咖啡粉,“这边有家手工蛋糕,味道不坏,等下一起去排个咸蛋黄流心的。”他查看咖啡的冲泡指南,很自然地接了一句:“没另外两款招牌那么甜,应该在你的接受范围内。”
“排”是个恰如其分的动词,但用在周六午后仍嫌过分乐观。点单区人头攒动,像被栏杆座切了一刀的面团,还在往两边膨胀。慕少艾买了两杯饮料打发时间,排到一半手机响了,是笏君卿。
“抱歉,我在外面,太吵没听见。”他刚发现三个同号码的未接来电,没打回去就收到了第四个,“什么事?”
“你最近和阿九父母联系过吗?”
“上周语音过。怎么?”
“田调队里的一个研究生失踪了,同行人员一个没联系上。”
“水泷影地理位置偏,会不会是信号故障?”
“但愿如此。老实说,我现在不敢打包票。”笏君卿说,“还有件事可能要麻烦慕顾问帮个忙。”
“我先猜猜看,是那起‘不普通的入室盗窃’?”
“有人把一只断手和部分被盗文件寄给了失主,技侦已经去现场了。”
“文件?”两个女人提着刚出炉的古法蛋糕挤出队伍。慕少艾两指扣住空纸杯,腾出三指去勾包装袋。
“准确说是两份文件的残片,一份标的是Ⅰ,”笏君卿说,“还有一份是SⅠ。”
南宫替他提过蛋糕。
“具体的不好多说。”电话那头,声音继续传来,“期末季陪考加督考一堆事,你也忙,我再找别的专家问问。”
“和我提‘专家’?还不是使激将法。”好奇心都被钓到半天高,几句话哪里按得回去。慕少艾握紧手机往里贴了贴:“就两份文件,发我就是了,晚点给你结果。”
慕少艾放下手机,南宫拎着购物袋在电梯口等他。
“走了,”慕少艾若无其事地把奶茶杯投进垃圾桶,顺走两个环保袋,“取车。”
开老爷车一回生二回熟,一路四平八稳回去,蛋糕还有余温。阿九写完习题册,乐颠颠跑去拿冰箱里的甜点,捣腾出热流心配冻布丁的新式吃法。慕少艾试拨十几通电话无果,隔三岔五刷一刷微信,对话界面始终一屏绿色,吃布丁都像在嚼草。
阿九的父亲是慕少艾读本科时的选修课教师。当年的大一生在本专业混得游刃有余,跑去文博系专业课刷绩点,提前和未来同事结下跨代际的深厚友谊。夫妇二人籍贯西苗,近亲不在中州市,出去田调难免顾不上孩子,他和好友朱痕染迹就自发充当了阿九的临时监护人。时间一长,他们的住处成了他的半个家,凑起来就是小半个童年与少年。
不过照现在这个态势,这里明显不是合适的备考场所。
慕少艾送走朱痕染迹和背着一包零食的阿九,走上二楼。新室友静而无声,只有客厅里浮着的幽灵似的微光标记出他的存在。失却雨水阻抑,暑气张牙舞爪地反扑而上,把人、景熨得失真。
慕少艾很轻地扣了记墙,调亮台灯照亮男人的五官,才找回一丝真实感。他搁下清咖,打开空调:“不热吗?”遥控器下压着张纸,写了两行英文,他往里推了推,没细看。
“还好。”南宫说,“我已经给你增添麻烦了。”
“揣着个谜团,这块地盘住着也是心慌,比起可见的麻烦,还是没底的心慌更棘手一些。再说了,用一份协议换来免费劳力和五星级水准的三餐,我才是赚到的那个。”慕少艾把咖啡杯推向他,“代小朋友给的回礼,手艺不过关,只能拿诚意来凑了。”
不论其他,单是将一来一往折算得明明白白,已远胜寻常的“诚意”。
南宫浅啜即止:“谢谢。”
慕少艾抢走绒毛兔的座位,估算今天的运动量和摄入量,瘫得毫无心理负担。他捏了会儿兔爪,心思再次被南宫的刺青牵走:“刺青是什么感觉?中二期那会儿想纹个梵文,听说挺疼就没去。”
“痛感因人而异。如果你是想问‘我’有什么感觉,我无法回答。”南宫端详刺青,眼神异样冷漠,像在看一团异己的人造组织。“诱问法往往会暴露提问者的心理活动,下午发生了某件事,让你联想到了这个刺青;而出于某些原因,你不便说出内情。”他用半讥嘲半倦怠的口吻慢慢说,“如果你想确定我是否和那件事有关,我只能说,我对SⅠ没有任何印象,虽然它的确让我反感。”
“我感觉到了。”要不然也不会把天聊死。慕少艾望天花板兴叹,最后给出折中方案:“明天和我去一个地方,也许能让你想起点东西。今天就别再浪费脑细胞了,早点休息。”
慕少艾回到自己房间,黑暗把他试图回避的选项载到眼前,又把它重组成胶片上形似鬼火的图象。他听着心脏在胸腔里闷跳,摸黑开灯,抽出上午拿到的结果。脑CT并无异常,没有结构性损伤或颅内出血。
心因性失忆?
他想起对方的性格,总觉得“心因”未免荒谬,但“心”与“因”时常游离于理性之外,两者结合就更无从捉摸。
最合适的选择早就铺在大道上,只要不去深究那些可能缠死他的疑团和情绪,他大可把“南宫”交给笏政袖手走人。而周五的那场雨在无形中成了后者的养料,缠着他去摸索一条歧路,去解一个可能悔于解开的谜题。
解谜的前提是把谜面留在培养皿里。
他很好奇这个谜题会带来怎样的连锁反应。
正如笏君卿所言,这起案件最初被定性为“普通的入室盗窃”并不算错。
现今的新媒体善于将皮癣毛屑加工成群众的狂欢,新一代饕餮的味蕾日益退化,如果不是牵涉到鬼梁集团,这桩盗窃案根本吊不起他们的胃口。
历数上世纪的弄潮儿,鬼梁天下仅仅跻身中上游。经过千禧年的改朝换代,先驱大多为后浪覆没,而他稳打稳扎迈过一道道坎,把鬼梁集团打造成年纳税十亿以上的国内日化龙头。年逾六旬的老人以慈善家著称,曾捐资千万设立“鬼梁助学基金”,受惠学子人次迄今多达千名,市队法医羽人非獍就是其中之一。
前几日,区派出所接到鬼梁家报案,报案人称家中保险箱内的几件藏品被盗。据了解,被盗物品均为鬼梁天下两年前从四方台拍卖行拍得,包括老蜜蜡手串、蝎子虫珀和一份据称出自鬼才S的手稿。由于案值过高,兼顾及鬼梁集团当家人的社会影响力,区派出所即将案件上报到市局。与警方最初设想不同,作案人员并没有碰到什么技术性障碍。人逾花甲之岁,日益长情,不爱在老房子里捣鼓高科技的新花样,防盗措施还是十来年前那几件。只要越过社区安保系统的防线,攻克一个老式保险箱根本不成难题。
受害人的身份一度给案件增添了几分戏剧性色彩,放进形形色色的盗窃案里顿时变得平凡无奇。让老局长把它和旧案并起来的是个不起眼的元素:四方台拍卖行。它成立的时间不长,拍卖品也不见得有什么稀奇之处,却颇受各界人士青睐,其发展轨迹是抛物线上升的一半和位于顶点正下方的终点,极致的辉煌和瞬时的倾覆几乎等时发生。笏政循着那份诡异的文件挖到这条线没多久,拍卖行就垮了台,他始终怀疑,它飘散开的地基只是暂时潜入了暗流,等待于某日重聚。如果说那桩案子是一块横在他心里的老木,四方台就是木头的节疤。
笏君卿知道他记挂那个案子,碰上“四方台”就留了心,但他并未贸然把两件事拢到一块。思维的弹性是不定值,卡进框再往外扒,未免录下边框的残迹,扳回正途就得多耗些时间。他刚坐上总调度的位置,不想因为先入为主导错了方向。
姜还是老的辣。
周六,一只抓着被盗文件的右手被技侦送到了局里。
此前,它被当作冷链产品送到了鬼梁家,发件地是水泷影。
笏君卿把两张照片贴上白板,在两个字符组合上重重地打了两个圈。
“我觉得可以从两份稿件入手,这可能才是案犯的真正目标,盗走其余藏品只是用来掩饰目的的幌子。当然,也不排除蓄意报复、制造恐慌的可能,有必要排查当事人的社会关系。至于另一条线索,羽人?”
羽人非獍被他点名,简单汇报情况。
“被害人为男性,右臂被人从肱骨小头处切断,断面整齐。凶器很锋利,整个切割过程在瞬间就完成了。右手背有针孔,我去做了血液分析,苯甲酸钠过量,应该还做过别的防腐处理;掌骨腕骨保留完整,根据骨化中心的发育程度可以推测被害人的年龄在10至12岁。因为创面有生活反应,能不能说‘尸源’还不能断定。”
笏君卿:“指甲缝呢?”
“没有提取到其他人体组织。里面非常干净,”羽人非獍破天荒地运用比喻,“就像十间微型的无菌室。”
“还有件事说不通,”年前刚入队的帝獒忐忑发问,“犯人偷完东西还回来就算了,留下发件地是出于什么动机?怕人找不到他?这太不合常理了。感觉像是……”
“信。”
笏君卿说。
羽人非獍看向一白板的照片,眉间拧出深深的皱褶。
帝獒一头雾水:“笏队,咱能别打哑谜吗?您这思路,一秒南极跳北极,我跟不上啊。”
“‘我’已经从‘你’那里取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你的藏品,现在,准备好,到‘我’这里,水泷影,来取你的报酬。而且,水泷影这个地方,让我有点在意。”笏君卿慢慢拿水笔点着桌面,突然一顿,“X大的田调队是不是也去了水泷影?”
田调队的案子说来话长。最初是失踪者家属到派出所报案,说是X大文博系研究生诀尘衣失联了。负责调查的警员没当回事,好端端一个成年男人,邻省田调跑到哪个山脚旮旯断了消息也正常,谁料同队成员同样音讯全无,这案子昨晚就转到了市局。
羽人非獍眉头皱得更深,没有发言。
帝獒没他那样能藏事,瞪眼问道:“等等,头儿,您该不会是想从田调队里找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吧?”
“试试。”笏君卿一锤定音,“羽人,提取断手的DNA和失踪者家属的做一个比对,看看两者是否存在直系血亲关系。帝獒和我走一趟鬼梁家。”
一小时后,警车停在了鬼梁家门口。屋外的银杏被前几日的台风折了枝条,欲坠不坠,俨然是个赶人的手势。一团积雨云正从房屋顶上向外推移,大片厚沉阴影罩落,仿佛能把外来客的疑窦压个半死不活。
接到警方消息时,鬼梁家成员刚好都在。
别于多数人对“豪门”的刻板印象,鬼梁家的家庭结构并不复杂。鬼梁天下的妻子死于难产后,这个家就绝了迎接女主人的念想。直到年近不惑,他才收养了一个孤儿——现年二十七岁的鬼梁飞宇,当今历史小说界里最耀眼的新秀,同时也是断手案的报案人。鬼梁飞宇的秘书留三分因工作缘故也会留下过夜,事发时也在府上。
“父亲在楼上,”鬼梁飞宇亲自带他们走到楼梯口,语气温和友善,“藏品失窃后,他就不常下楼走动了。”
“人之常情。”笏君卿表示理解。他目光扫过洁净得离谱的客厅,大致模拟出当日的场景,心里有了底。“正好,我也想向您了解一些情况。周六下午收到快递后,是您拆的吧?”
“是我拆的。”鬼梁飞宇心有余悸地抽了口气,“一打开我就后悔了。”
“您或鬼梁先生经常让冷链配送上门?”
鬼梁飞宇朝左下方瞥了眼,想了想,摇头说:“我不会。父亲的话,据我所知,应该没有。生鲜等食材都由专人采买,父亲注重养生,碰都不会碰速冻品。我想不出有什么需要冷链的东西。”
笏君卿留意他的神情变化,轻轻咳了声。
一边的帝獒在本子上记了一笔:“你父亲有哪些仇家?”
“他那样的人,很难会和什么人结仇吧,商业上的竞争对手就难说了。”鬼梁飞宇满含歉意地摇摇头,“我不参与集团事务管理,这方面恐怕帮不上忙。”
笏君卿点点头:“就到这里了,谢谢。”
鬼梁天下在书房等他们。见到来人,他大步从书桌后走来,向刑侦队长递出宽大的手掌:“劳烦两位警官跑这一趟。我最苦那阵还能一周里给自己放一天假,办案人员可是全年无休。”
笏君卿与他握手:“冒昧在周日打扰您。”
“协助警方早日破案也是与我方便,算不得什么打扰。”老人面色和蔼,拉直袖口,挡住手腕上的一块褐瘢。
这不是笏君卿头一次近距离打量这位善名远扬的企业家,但对方每次都能给他带来全新的震撼。老人看上去比许多四十岁的男人都要年轻,身板挺拔硬朗,浑不见腰缠万贯进化为腰缠肥油的征兆。他眼窝颇深,眼形狭长,黑沉瞳仁里的精光机敏得摄人,活似从针孔中挤出来。
帝獒自觉充当起不吱声的记录本。
“麻烦您先描述一下发现藏品被盗时的情形。”笏君卿掂量片刻,依旧以常规问法切入。
老人针尖似的眼光扎向书桌边的保险柜,然后尖头掉了向,水平滚到访客脸上。“周三夜晚,我在卧室听到很响的拍窗声。那几天连着下暴雨,我临睡前都会锁上窗。我想我还没老到忘事的地步,叫小留陪我去书房看看。飞宇结婚后搬出去住了,他怕我恹气,现在想想,幸好有他这个人在。”他推开右手边的窗户,“窗户和保险箱都开着,其他的我就不用多说了。当时是凌晨两点一刻,家里人都睡得很熟,也没听到可疑的动静。”
笏君卿转而问:“您对犯人寄来这些东西怎么看?”
鬼梁天下:“也许是想让我吓得心脏病发?我是吓了一跳,离心梗还差得远。事后回想,倒有点像年轻人的恶作剧。我想他寄回一部分,应该是因为,和珠宝比起来,稿件不容易脱手,单看表面也卖不出好价钱。”
笏君卿继续推进:“文件和琥珀一起锁在保险箱里,正常人都不会把它当两张废纸。顺带一问,您为什么会从四方台拍下Ⅰ号手稿?”
“这也和案子有关?”
“我会根据您的回答加以判断。”
鬼梁天下坐回扶手椅,表情阴沉了一瞬。“拍下一件物品,当然是因为它有这个价值。”他随即提起嘴角,显见比刚才冷了几个度,“这套说法肯定不会让笏警官满意。坦白说,我拍下这东西只是因为它的作者‘S’。他是神经科学的专家,不,应该说是奇才。S的理论和假设撼动了整个学界,就我个人来说,我很欣赏他敢于挑战权威的气魄。”
“对此我持保留意见。”笏君卿打开微信,调出Ⅰ号文件的中译稿,举起手机屏给他看,“对于涉嫌违法提升克隆人体成功率的气魄,我可欣赏不起来。”
——“不幸的是,它还成功了,Ⅰ号文件残片就是这些内容。SⅠ那份等我明天看了再发给你。”
周日凌晨三点,慕少艾打下最后一行字直起身,感到满脑袋都是神经原纤维缠结,扶着脑门站了会儿,迷迷糊糊想起该把“明天”改成“今天”,一看过了三分钟的撤回时限,由它去了。他游魂似的飘回床上,前一秒关灯,后一秒就被小提琴闹铃拽出了被窝。阳光在强行撑开的视野里碎成分布不规则的白点,眼见又要连成一片睡意,第二个闹铃带着今日日程一并把他捶清醒了。
早餐是水波蛋配烤得刚好的咸蛋黄蛋糕,加即将完工的苹果胡萝ト汁。南宫站在桌边,脸色与慕少艾的镜像同款,是修仙党惯有的苍白。
“没睡好?”慕少艾一勺戳出了双重蛋黄流心,勉强打起精神,“我吵到你了?”
“没有。”南宫舀去果汁表面的浮沫,填满四分之三个玻璃杯端给慕少艾,然后让冰冷的清咖滚过喉咙,“是我自己的问题。”
慕少艾挑了下眉尖,解决早饭,在约定时间的前两分钟抵达了本市颇具盛名的养生馆,即“明天去个地方”里的“地方”。
这座森系风格的建筑,从名字到老板都很容易被人当作一家饭馆,从老板名字看,专精素斋,从老板体型看,善做肉菜。然而它是一家如假包换的心理诊所,副业是针灸治疗。
慕少艾带人抄近路走边门,对“周末不营业”的告示视若无睹,直接刷进指纹锁。
老板惠比寿坐在接待台后,抱着2L装康师傅增重。见到老朋友,他灵活地滑下圆凳,步子带着令人愉悦的弹跳感:“老损友,你也真是够厚脸皮的,大半年没碰头,开口就让我周日来加班,加班费打友情折,去水电煤还有房租费,按三倍算吧。”
慕少艾道破天机:“躲家里的河东狮躲到诊所,消愁没法灌长岛冰茶只能灌冰红茶,还要从我这刮油水,你的脸皮也不差。反过来你倒应该感谢我给你拉业务活动活动头脑,还好少喝几杯饮料,降低高血糖的风险。”
“别提了,我最近就像夹在更年期和叛逆期里做夹心,还是黄连味的。上个月店里新招前台,挺漂亮一小姑娘,她闹到今天都没消停,我只好来这偷清静了。”
“还不是你自己讲的,甜蜜的负担。这个话题,孤家寡人我专业不对口也不想懂,跳过吧。说正经事,我想借你的专业能力用用。”慕少艾想起今日的来意,按住手腕,粗略和好友讲述“患者”的情况。
惠比寿听得入神,兴致勃勃地搓了记手。“你怀疑是心因性失忆,并且可能和这个刺青有关。抓住线头了,我看能成。不过丑话说前头,我不保证能帮到忙。”他把眼镜顶上鼻梁,忙不迭拧好冰红茶盖子,万分诚恳地向南宫说,“相信一个人很困难,哪怕他是块活的金字招牌,咳,当然啦,我也没到这个水准,所以我不会要求你完全放下戒心,太刻意反而会起反效果。我需要你做的是:闭眼,放松,放空大脑,跟着声音走。没疑问的话,现在就可以准备了。”
南宫说:“我会尽力配合。”
慕少艾没跟进去。他熟练地在接待台找出平日纯当摆设的陈皮糖,飞快地剥了一颗,用糖分抵抗熬夜的副产品。时间游走的轨迹具象化为阳光中悬浮游荡的微粒,天色趋于阴沉,这些尘埃也逐渐消隐离散。但它们依然可被感知,如亿万片轻薄的雪花压住他的意识,不致沉重得逼它遁入梦魇,却足以让它无法挣脱。他放任自己走神,左手在桌面上描了几遍“S”,回神时惠比寿刚好喝完最后一口冰红茶。
“情况怎么样?”慕少艾困倦地打哈欠。
惠比寿又搜出一瓶存货,这回良心发现,给他倒了一杯:“不怎么样。他的戒心太强了,好不容易才进入知觉支配期,在提取记忆时遇到了瓶颈。你哪儿惹来的人物?我看到他就特想给他测个GSR
[5],缩减取样后没准能得到一条直线,绝对颠覆三观。”
“我要是搞得清也就不来叨扰你了。”慕少艾把着杯子晃了一圈又一圈,半天没喝,“唔,也不一定,还可以欣赏下新来的前台。”
惠比寿收走糖纸,又往里头倒了半袋奶糖:“就你这状态?难说。”
慕少艾搁下杯子,盯着窗外的乌云:“我什么状态?”
惠比寿翻翻白眼:“混吃等死,咸鱼躺尸。我就问你一问啊,慕少艾,你多久没进实验室了?”
“不进就不进呗,没损失。教教选修课放放电影,科普下CBS
[6]和科塔尔综合征
[7]也没什么不好的。”慕少艾用右手握住玻璃杯。其实还算好,他想,早前最疼的时候连纸巾都拿不起来。“我现在连看到脑电图机都会反胃,还是别折腾了。”
“唉,你就讳疾忌医死要面子吧,我管不动了。”惠比寿算算时间,自认已用一杯冰红茶预支了临时助手的一小时工资,拉起慕少艾往里拖,“陪我去看看里面那位朋友,这回换我借你的嗓子用了。两三年不至于让你的水平退化,怎么做不需要我说了吧?你和他熟,应该有效果。”
“喂喂喂,也就……”
“熟”了一天又十几个小时而已……
慕少艾低头凝视陌生的“熟”人,默然把腹诽转换成一声叹息。
人的本性恰如原石,后天凿、琢、磨、削,无非是成就雕饰的拙、巧,底质究竟如初。他不是叔本华的信徒——外在的形貌不必然与内在的智力、性格契合,但人处在相对松泛的状态时,拴紧肌肉与神经的面具吊绳悄然遗落,天赋的长相仍能折射出自然天性的缩影。
眉、颧骨偏高,意欲缚束一切脱轨因素;睫毛卷长,却并不给人以柔软的错觉,深、浓、密、晰,像刀削刃刻,刺进去,弯处偏转后陡然割出;这些元素汇合糅杂于同一张面孔的上半部,足以使它危险得美丽而理所应当,甚至让人不舍得为了自身的心安去折损它的侵略性。他以视线剖析他,反过来却也被客体切割,从精神堡垒的土崩瓦解,到平静生活的四分五裂。
他专注于将视线悬在眼睫以上,错过了惠比寿解除催眠的指令。治疗椅上的人注视他,虹膜在阳光下呈现出雅淡的靛蓝,仿佛覆着厚薄难辨的白欧泊,既将心绪隔绝,又于无声中刻印下他的面影。他的心弦缓慢抽搐起来,颤出嘶哑的噪音,余波接着扰乱正中神经,右手等时传来一阵刺痛。
“你来引导?”南宫说,似乎并不意外。
“对,过十分钟。”血液的热度仿佛随空气一起从齿间逃逸出去,慕少艾转动右腕,嗓音干哑,“相信我。”
“不必强调这点。”南宫这次笑了下,很轻,“你知道的,我也从没有过其他选择。”
惠比寿看看他们,轻手轻脚挪进了南宫的视线盲区。
咸鱼的几年没让慕学霸荒废技能,他用电梯下降法加以引导,很快突破三道防线穿行到记忆支配期。
“你站在楼梯的某一阶,往下看,阶梯排布呈螺旋转,就像鹦鹉螺的壳。继续走,一直下到尽头,那里有一扇门,慢慢地……”慕少艾控制着让声音柔和而有力,“慢慢推开它。”
“你看到门后的光。”
“这光很亮,你可以凭它看清任何你想唤醒的场景。你的大脑足够清醒,结束后,一切都会在你的记忆里留下痕印。”
慕少艾说完必要的引导词,被他引导的人呼吸平稳轻细,房间内别无其他声响,如同在一瞬下到地下的空坟。
“现在,想象你躺在一个狭小的舱室里,舱室里的事物对你而言并不陌生,你轻轻地呼吸,就像你平时做的那样。这时,你听到一些声音,你继续放慢呼吸,尽力把它们辨识清楚。”他的声量同步降低,“你听到了什么?”
“不连续的‘滴’声,频率很高;还有……类似电器故障时持续发出的噪音,”南宫略一停顿,提供了指向性更强的描述,“像MRI。”
慕少艾眼前忽然闪过一张皮层脑电,他喉头发干,抬起左手揉了记眉心。惠比寿担忧地招招手,他示意自己没事,接着问:“能讲讲你的感受吗?”
“它让我感到乏味、甚至厌恶。我知道它会一直重演。但我并不期待它的结束。”
“在舱室左边,离你左手很近的地方,有一个圆形的按钮,是舱门的开关。按一次,打开它。”慕少艾缓了缓,继续说,“现在,你来到舱门外,看见一条路,沿着它向前走,不需要很快,就像是在饭后散步那样。很好。这条路通往一个地方,这里的氛围让你感到很自在。告诉我这是哪儿。”
“一间房间,没有多少生活气息……很像简易的实验室。房间里有很淡的烟味。”
“放轻松,然后看向四周。”慕少艾没给他留下思考的余地,“说说屋里的布置。”
“有一台正在运作的经颅电刺激仪。治疗椅上没有人,只有一本笔记。笔记是翻开的,字迹呈蓝黑色,内容是……”南宫的呼吸蓦地变得急促,眼睫剧烈颤抖。
“这本笔记被人合上了。”他随即把人带回安全区,上身稍稍前倾,把每一寸纤介的反应都拉进自己的观察范围,“现在,你面前有一个穿医用白大褂的人,左手上有一个刺青。他坐上治疗椅,左手拿笔,右手翻开笔记本——”
惠比寿心道糟糕,刚想打断就收到了对方的警告。窗外的阴色投进眼底,相叠交错,比后续的指示更肃厉、冷峭,他一个愣神,堪称灾难的情境构建已经完成了。
“——在空白页上写了几笔。现在,向前走,直到你看清纸上的内容。”他语速极快,甚至来不及渗入一丝情绪,“‘他’写了什么?”
“一个Ⅰ,在这页的右上角。还有一句话。”
——“找到S。”
手机那头的人接着说:“没有S,SⅠ项目永远只能是一座巴别塔。”
“我想在这点上,我们的诉求是一致的。”鬼梁天下推开窗,不疾不徐地踱着步。窗外,黑云正尾随着不受欢迎的访客飘向西南面,沿这条直线再过去几百公里,就是中州市与西苗市的交界。
“但诚意却不怎么对等。”对方冷言冷语,指出事实,“我们给你送来了项目Ⅰ的成品,还礼却是一警车的麻烦。”
鬼梁天下走到书房门口,老式房屋的隔音效果不佳,依稀能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他为自己如今仍然耳聪目明而欣慰,过几秒那声音又似弱了些,他眯起眼,不由用微显紫灰的指甲刮着耳边的老年斑,这位置很险,鬓角的头发稍薄,就要漏出一点年老的端倪。但也不只是“一点”,身体的感觉比外表更诚实无情,六十岁,早上起来,张开嘴发干,都疑心是黄土掉进去一块。
“是犬子签收的快递。现在的年轻人,好奇心旺盛,又没承担后果的胆量。”鬼梁天下三言两语扫去了这番斥责,又赏给对方一件饵料,“不过也算因祸得福。”
“福?”
鬼梁天下拧动门把手留出一条缝隙。
“盯紧市局的笏君卿,”他说,“他手里有‘S’的线索。”
——
下午刚起头,就被雨前特有的闷湿侵占了领地。热流承载水汽上浮,恰与垂云相顶,降雨因此延宕,方向相反的气流交锋,散出铺天盖地的水雾。一块卵石砸破这条无形边界的有形投射,水花飙发,片刻后复归平静。
慕少艾收回右手,坐在景观湖边的长凳上吹着渐凉的风。
惠比寿还在旁边絮絮叨叨:“算你运气好,碰到一个能打的,不是昏迷只是累得睡着而已。换一个承受能力差点的,十有八九精神崩溃。还有你刚刚是怎么回事,温吞几年装不下去改走激进路线?我快被你吓掉了两公斤好吗!”
“无伤无痛不运动就能减肥,不是挺好。”慕少艾抻直两条长腿,肘支木凳脚点地,整个人和水平线呈一夹角,角的顶点就落在木板边沿,差一点就能栽进水里。他仰头看天,眼见雷雨将至,没有半点回去避避的意思。
催眠提取记忆好比是清理化石,近骨质的尘土须得软刷轻扫,一如催眠师触及危险区必须迂回潜行;而他的做法不啻是模糊探到大概方位,在不知泥层厚薄时,又重找作用点铲穿土块,稍有不慎就会破坏骨架结构,外行的都会觉得太疯。惠比寿没当场把他拆了,他谢他。
“玩笑话没玩笑语气,每次掩饰坏心情都是这一招,年纪轻轻有点创意成不成?”惠比寿摸掉脑门上一点雨星子,“给你机会讲实话不要,非要等我拆你台,那我就拆了吧。按照常理,退行催眠是让失忆者代入过去的自己,你却让他成为了自己的观察者。唔,在你的潜意识里,现在的他和过去的他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个体,你想断开‘他们’的联系。”他连连点头,一边摸着下巴:“还能给出清晰的反馈,表明他也默许了这种断裂。他并不想记起那个‘自己’。我要是讲错一个字,私房钱输给你。”
慕少艾:“也就是冰红茶和喝光的冰红茶,输了无伤大雅。”
惠比寿:“咳咳。看破就好,别用说的。”
慕少艾收脚一撑站起来。几滴雨点掠过眼睑,顺着内收的下颌滑进衣领。
“实话啊?人长得太好看,我不想他走了。”他故作潇洒地抛开手上的雨,懒洋洋地编谎,“雨下大了,我带人回去。”
手机一震。
慕少艾本想瞄过了事,被号码煞了心情。他匆匆读完,淋着雨呆立了片时,由快步变小跑回到室内。
在慕少艾出门透气前睡熟的人已经醒了,躺在治疗床上,目光隔空描着窗上无休止的雨线。独处寂静之中,易抻秒成年,或描雨过久,眼神对上,也印着幽微的凉。
两人对视,一站一卧,便要一仰一俯着迁就。这人从前应当娴习居上临下,即便是仰头看人的弱势姿态,照旧有一番难折的矜贵从容,生生造成了整个世界上下倒错的怪异感。
“醒了?感觉如何?”慕少艾一脚把门顶到底,手还挂在门把上,活像是踹门而入的。
对方的模样实不像有问他“感觉如何”的余裕:胸口是雨水袭击的重灾区,手机握在手里,搭门把的手指尖还悬着将坠的水珠;而他本也不知该“如何感觉”,偏过头,利人利己地一笔带过:“现在就可以走。”
南宫翻身下床,慕少艾动作顺畅地拉了他一把。南宫反射性地缩了下手,淡淡看向慕少艾,后者对此毫不介怀,无名指恰巧按住他手背上的SⅠ,悠哉地来了个一语双关:“投桃报李,别太在意。同住一个屋檐下,肢体接触很正常,不适应的话,我提前陪你练习下?”
“只是被凉到了。”他完美解释了那一瞬的异样,抽纸巾擦干两人手上的水,问,“你的事,不急吗?”
“雨天缓行,急也没用。”慕少艾刚收到笏老局长短信确定上门拜访时间,正在查路况,“从这边过去大概十一公里,蜗牛爬也来得及。我会开慢一点,你可以补个觉。”
南宫开口:“我跟着去,是否不合适?”
“不会。”也许还是“量身定做”。
慕少艾上好安全带打开冷气,把车开成了十一公里慢跑。抵达居民楼下,雨最大那阵已经过去,阳光在屋瓦上勘探出一叠水印,亮得晃眼。他一瞥后视镜,南宫还在闭目养神,面色同样白得晃眼。
慕少艾评估他的精神状态,轻轻叹了口气:“算了,你在车里呆着,我尽快搞定。累了就睡一会儿,要是不想睡,拿后座那个储物枕里的东西打发时间也行。”
后座左边歪着个卡通画风的枕头,南宫一提,在枕头后发现了一包空心山楂。他在枕头背面翻出拉链,没拉:“什么东西?你确定我方便看?”
“唔,阿九的玩具。”
“童心未泯?”
慕少艾慢了一拍反应过来,很没说服力地为自己辩解:“还有个运动款MP3,有没有电我就不清楚了。”
南宫当然没去试八成没电的耳机式随身听。他摸到一只不规则几何体,五指一顿,继而收紧,掏出了被打乱的sq1。他脑中蹿过一堆公式,与还原目的相悖地拨乱了角块。慕少艾光顾找车位,没太注意,顺口说:“我去送点东西,说几句话就下来。”他看看表,两点二十,和笏政约的是两点半。“不会超过三点半。晚上叫个外卖,给你放个假。你先考虑下有什么想吃的,没问题我就走了?”
他听南宫应了声,开门下车,走到四楼都还在琢磨有什么没交代的,直到前局长给他开了门,才把心思安回案子上。
X大田调队失踪案于周六立案,周日上午,经DNA比对,藏品盗窃案中的断肢属于田调队内的一名研究生。市局予以高度重视,决定将两案并案调查。X大是知名学府,鬼梁是纳税大户,两边话题度强强联合,在一众热点新闻鹤立鸡群,不用想也能预见到蜂拥而至的媒体。案件的细节还不会向公众披露太多,然而家属报案时早过了黄金时间,这不只给侦破增加了难度,也将舆论场强翻了一倍,那几份手稿放到台面上是迟早的事。慕少艾手头的文件只是一鳞半爪,圈外人看十秒入眠,圈内九成人对潜在危害不以为意,设想是耸人听闻,但不过是科幻小说家的陈腔滥调。可他两种都不是。所以他清楚Ⅰ与SⅠ项目受到关注可能会引发什么后果。灾难性尚不可估量,至少远比十来人失踪严重,即便那十来人里,有他的朋友。
当务之急是查清文件的源头,原计划考后的拜访随之提前,上门礼也嫌粗陋,是他临时买的蛋白粉。
慕少艾刚把东西摆好,就挨了一发“长辈觉得你瘦了”。他相当明智地以乖乖牌笑容含蓄带过,婉拒了笏老夫人的招牌海底椰,寒暄一番后切入正题:“我看了您发的文件,有些在意,这次过来,也是想问问当年那起案子。”
“君卿和我说过,早备着了。”笏老折身进书房,抱着一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回到客厅,“能给你看的全在里头。”
慕少艾一掂,份量不轻:“我带回去不要紧吗?”
“本来就是给你的。落了也不打紧,全在这儿搁着。”笏政点了点额角。他年事已高,眼力犹然毒辣,一照面就看穿了慕少艾的焦躁不安:“看来今天是没法留你用晚饭了?”
“没办法,”慕少艾收好资料袋,注意不压到边角,“有人等我。”
他向二老道别,在玄关处被笏政叫住。
“少艾,”老局长的神情是公事公办的凝厉,“有事别一个人瞒着。我能体谅你担忧友人的心情,但记得你是以学术外援的身份参与协助这些案件,如果遇到危险,必须退出。及时止损的道理,你应该比我明白。”
“我明白。”他右手不觉缩握成拳,“我一直都明白。”
到家刚好踩着饭点,两个男人合计着点了些潮汕菜过了一顿。慕少艾坚持饭后半小时休息兼消食,时间一到就钻进书房啃起档案。
旧案乍一看和文件关联不大。实际上,笏君卿“无头案”的说法有待商榷,因为案件已经“结了”:以意外车祸封进了档案堆。
两年前的六月六日,西苗市水泷影县盘山公路上坠下一辆别克MPV,车内一人当场身亡,系翳流科技市场部经理莫虹藏。公路监控与尸检结果表明,死者在行驶过程中突发出血性脑卒中陷入昏迷,汽车失控冲出护栏。事发前两小时,死者从昔日的同事天来眼家中离开,有证人称两人之间爆发了激烈争吵。
技侦勘查现场时,在汽车旁找到一只公文包,公文包内的稿件完好无损,其中一页有五道拖曳状血痕,这引起了办案人员的注意。经调查,这份文件曾是四方台拍卖行登记的拍品,于前一年的十一月失窃。
那两年中州市连续发生过几起盗窃案件,失窃品均与四方台相关,直觉让笏政怀疑车祸另有内情。但就在他把案子调来后,一度霸占行业王座的四方台突然悄无声息地垮了台。他转而以莫虹藏作为切入点继续追踪,重点调查其经济状况与社会关系,取得突破性进展。
六月初,莫虹藏已向公司递交辞呈。此前,研发部正、副经理天来眼与芙蓉骨均已离职,公司内部人员声称,两名高层与CEO、董事长历来不和,辞职前还撬走了大量技术骨干。翳流科技主打新型医疗器械的研发,大批人才流失让公司元气大伤,莫虹藏申请辞职固然有落井下石之嫌,但也合于情理。没过多久,翳流科技彻底退出了竞争舞台,CEO醒恶者也于今年病逝。然而从莫虹藏的银行流水来看,离职可能是早有预谋。从当年一月起,他每月都会将大笔资金转入一个固定的公司账户:龙蟠医药股份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天来眼曾多次出入四方台拍卖行办事处。而就在次年二月,天来眼位于水泷影的家中发生了火灾,爆炸把他的行迹与这幢房子一起夷为了平地。
如果把几件事拆开来,文件失窃、车祸事故、公司内讧都没有必然的关联性,但所有事件最终都能回归于一个辐射中心:四方台。
除了翻拍的文件之外和银行流水外,其他材料基本都是相关事件的剪报及网上新闻的打印稿,按时间顺序排列装订。最后一项是两份打出的表格:一份是四方台成立后的藏品失窃案清单,涉及包括中州市、西苗市在内的十一个城市;另一份是翳流科技与龙蟠医药的人员名单及人事变动情况。
笏老至今不适应电子化办公,纸质文件上的数据整理起来相当费神。资料的信息量与厚度成正比,与睡眠时间成反比,慕少艾挤按睛明穴,心想今晚又是个难眠夜。
零点过五分,南宫放下诗集。生物钟使然,他很难于当夜熬出困意。
别于前两夜让他无所适从的黑暗与寂静,屋外罩着极淡的光,烟味于光雾里游荡,似有似无。
他路过客厅,稍稍一顿,到楼下热了一杯牛奶上楼。
客厅里的人还是保持着先前的坐姿,坐在离台灯较远的单人沙发里,那点时明时灭的火光夹在左手间,越发鲜艳如血。他的神情暧昧难辨,但凭着充分舒展的双腿与火星无规则的显隐也能感到一味万事外于我的散漫,与之矛盾的是过分娴熟的手势和吐烟时的自如,仿佛烟瘾根植于骨,扬首、低眉,挣不开尼古丁的缠扰。
这与南宫认识的慕少艾不同。
这人的生活方式乃至性情,从橱柜里摆着的一系列用具可见一斑,该有的都有,功能各异又互不重叠,或许不常用,但不致落得用时恨少的窘迫,细致得恰到好处又非刻意为之。就与他对待自己的欲望一样收放自如,明白表露出喜欢,又不会流于穷奢极欲,像条浅水与深水里都能灵活翻转的鱼,因随处皆可自安天命,所以也就不为外在束缚。
“要吗?”夜里的烟鬼擦亮打火机,语气在烟雾里勾起一点睡意。
来人点烟与夹烟流畅自如,无一不是雅客范本,抽第一口呛个正着。
烟鬼意外地笑了:“不能抽?”
他的烟龄不长,眼力却毒辣,鉴得出同类的资历。那套手势与配套的随意,没烧掉几只打火机练不来,不是刻意装相。他坐等欣赏一镜到底的默片,未料半程切出一帧稚态,像从定剪掉入回忆。他早已忘却头回抽烟的窘态,而动因——
“只是想体验抽烟的感觉。”南宫持着烟,“看你抽,有些眼熟。”
灯影里一枚微点自编自演,悠缓下行:“老手的把势,新手的喉咙。体验得怎么样?我看你不喜欢薄荷烟。”
来客就着烟灰缸弹去一截灰,佐着烟气来了第二口,灭了。严格说他不排斥这种气味和次生的迷醉,也许是因为“记得”,但记得和亲身感受毕竟不同。“还好。”他将几案边的牛奶移到右侧,靠着沙发背低下头,“已经过零点了。睡不着?”
“想事。你不也是吗?”沙发上的人答得慢条斯理,“想什么呢,还挺多的。比如,催眠对你来说到底能起到几分效果;一个人是怎么做到潜意识信任另一个人,同时又逼着自己不去信任他。再比如该不该和你讨论下反催眠的技巧,你又‘记得’多少,”他停下漫无边际的问号,悠悠吐出口烟,眼角笼上云缭雾绕的索漠。“你不会没有感觉到,有一瞬间,我的确想彻底地毁了你,而你似乎乐见其成。”
烟鬼喉结几度滑动,改口去掉后半句的副词,歪过头,垂手将残余掷进烟灰缸。
“为什么?”
“‘我’也很难说清是为什么。”他微叹,“‘我记得’多少,取决于你。”
一烟已尽,他又从盒里取了一支,中途被他夹走。
“喝点牛奶助眠,其他等睡醒再说。你已经很久没好好休息了。”他的声音凉于夜风,“晚安,少艾。”
[2] 这里暗指古代建筑七大奇迹之一的亚历山大灯塔,在1303
年和1323
年的两场地震中受损,1480
年完全沉入海底。
[3] 该诗集为济慈的作品,副标题为 Love Letters and Poems ofJohn Keats to Fanny Brawne。
[4] 此语暗喻格林童话蓝胡子中打开禁忌之屋的钥匙。
[5] GSR
(galvanic skinresponse
):皮电反应,又称“
皮肤电反应”
、“
皮电属性”
,是一项情绪生理指标。它代表机体受到刺激时皮肤电传导的变化,一般用电阻值及其对数或电导及其平方根表示。(百度百科)
[6] 邦纳症候群(CharlesBonnet syndrome
;CBS
),是在心智正常的人身上发生的一种鲜明而复杂的幻觉。
[7] 科塔尔综合征:Cotard’sSyndrome
。一种罕见的精神妄想症,患者虽然意识清楚,但是认定自己已经死亡、不存在,只有精神存在。1880
年,由法国神经学家科塔尔首次提出,于一场讲学中称这病为“
负面谵妄”
(negation delirium
),此后以他的名字来命名此症。(维基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