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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慕】Kiss Me & Kill Me(完结于F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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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6-5 22: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5-28 00:34 编辑

是的没错是我。
我又回来了= =。
南宫慕真的是放不下的隐痛(虽然说了写完这篇就不写了但是放不下啊啊)

这篇风格比较鬼畜,慎入哟。

遵从
我的
欲望
我的爱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我向
魔鬼
祷告
恳请魔鬼筑起通向地狱的

我献
灵魂
为钥
趋赴彼岸拾取遗于梦魇的

如果厮杀是碰触你的
唯一途径
我必以
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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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6-5 22:0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8-23 23:53 编辑

Inferno
Ecce Deusfortior me, qui veniens dominabitur mihi.[1]
“像审视卡普兰-迈耶曲线,”[2]他稳静得几于残酷,“最不幸也最幸运的是,我不需要医生来判定我的位置。”
我明白他在宣布一场死亡。
沉默是我仅有的权力。
我拉上百叶窗。刺眼的日光被轧作细线,缝上他的颧颊,宛然生命流逝的路径。
预觉既于疾箭之前排设垒障[3],提前闻知的死期即与白噪音等同,不会滋殖隐痛。
我渐感昏沉,迷恋与人共眠的错觉;
他仍然直视我,姿态比言语更清醒。
我依然能准确解读他的隐语。第一条:人有权支配自己,包括拒绝一切的非我所欲、自由选择如何受刑。第二条:一旦我表现出分毫让步的迹象,他会立即令我扮演安乐死的执行人。
这项能力本质是负荷。
只有负荷能给我实感。
我虚附他的双唇,把微弱的气流逼出齿列:“所以,你在判定我的?”
他在我的掌心上作图:纵轴标出0和1;“0”之前是轻描淡写的一点,或是起终点的重合;另一笔与横轴平行,以“1”为始,无限延长。
这已足够。
他永远是胜者。
我也一样。
孤岛上空无一人。
他不知已走多久。
日光随街道循环滚动。
新事物突兀地跳出水平线,他有一瞬无所适从。
巴西利卡教堂平摊于视野尽头,草坪被裁剪成两块,挟持小径,亮得刺目。
红海分离,辟出隘路。
仿佛灵魂仍在寻觅归处,肉体已先指定归途。
他踏出第一步。
“日前,A国安忒诺耳研究中心声称……发现了可用于抑制PiD的靶向药物……”[4]
笔尖在淡蓝黑色的“subdew”上逗留半分钟,描深后被封进笔帽。[5]
“今年第13号台风‘甘尼仑’的中心今天13时位于P市东偏南方约120公里的海面上,中心附近最大风力13级;预计,‘甘尼仑’将以每小时25公里左右向西偏北方向移动,强度维持或略有加强,将于16日凌晨到上午在我市附近沿海登陆。”[6]
他关上电视,冲泡一杯清咖,点烟,快烧到指尖才抽一口。
暴雨遮蔽飘窗外的草木,宽敞的客厅仿佛烟灰围墙后的囚徒,被水汽和暑气压得寸步难行。
他一向对清咖敬谢不敏,鉴于它的苦涩超出他能容忍的极限。但眼下,倒嚼苦涩是维持清朗的良方。
强降水同样掩去指针的声响。
他的左手无意识旋转钢笔,接续前一句逗号,隔行写下灰蓝的“O”。
隘路上空无一人。
圣三一主日的天幕接纳尘世燔祭:被献祭的羔羊抵达天顶,将矢车菊蓝漂染为鱼白;余烬把离散的云片挤成雾灰的长羊绒,云影渗入圆雕,给圣母安详的神态涂上一层阴悒。
他的步伐迟滞沉重,如顶狂飙前行。
他穿过圣水盆和洗礼盆,走进窄门。
他站在镜面之前。
眼角被冰水侵蚀。
他机械性地用净水浇面,反复搓挲。
麻木感从末梢导向中枢,剥离知觉。
镜面映出锁于眼尾的刺青。
苍白的手指从后紧扣颈领。
自我们结识以来,这是他鲜有的好眠。
也许不是。
他和我一样擅长伪饰,粉饰太平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伎俩。我无法依据REM猜测他处在哪个睡眠阶段,也无法欺骗自己相信他会在我身边陷入沉眠。我确信他在枕套里藏着一支P365,而指向对方的枪口是我们唯一共有的慰藉。
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悬置针对彼此的审判,尽管毫无意义。
他在等待机体死亡,我在等待谜底:除却他的死,我还在等待的。我不想致力求索,而在我们呼吸重叠或交错的时刻,它的幻影都会从深层意识浮上表层,水蛭般粘在原地。
于是我走出卧室。
在这局难辨时长的博弈中,阴云已将晴空贪食殆尽。叶丛一度留下狂风的辙痕,但转瞬即去。
我生疏地点燃卷烟,推开窗,尝试吸第一口。
那并不令人愉悦。
我坚持在下雨前抽完它。
烟蒂冷却。
我用它在右手手背上画不成形的“O”。
教堂内空无一人。
天使像手持逆十字盘踞在告解亭正上方。
他跪在忏悔室前,依次轻点额头、前胸、左右肩,画出十字。
飓风与颂歌响彻空无一人的圣所:
Glória in excélsis Deo et in terra pax homínibus bonae voluntátis.[7]


[1] 拉丁文:比我更强有力的神来主宰我了。

[2] 卡普兰-迈耶曲线(Kaplan–Meier estimator):医学研究中通常用于测量治疗后在一定时间内生活的患者比例。下文的“1”“0”指纵轴上的数值。

[3] 但丁著,田德望译《神曲》:“因此,如果我能预先听到什么命运将临到我头上,我的愿望将得到满足:因为预先见到的箭射来比较迟缓。”

[4] PiDPicks disease。神经退行性疾病,通常开始于中年,形成于早年,其反应为缓慢渐进的性格改变与社交能力衰退,并伴有智力、记忆和语言组织能力损伤,此外还会有情感淡漠、亢奋和偶然的椎体外系症状。(维基百科)

[5] subdue(制服,控制)。

[6] 参考中央气象台发布的“天兔”台风天气预报。

[7] 《光荣颂》:“但愿在天上荣耀归于上帝,在地上平安归于主喜悦的人。”(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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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6-6 05:42 | 显示全部楼层
说真的,楼主。我看了半天没看明白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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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号作废 + 1 额这篇引子比较难懂啦(其实是涵盖了全文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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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6-6 18:51 | 显示全部楼层
黄贵贵 发表于 2019-6-6 05:42
说真的,楼主。我看了半天没看明白是什么意思

可以剧透一下,这个引子大概是分了几层世界交错来写的,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缩略版的全文概要。
引子本身约2000字,我单就这一章的大纲和分析就写了三千多。
我的计划是,南宫慕写三篇,最后这一篇作为一个收尾囊括之前的两篇(但是可以独立来看),本篇的风格会非常晦涩、阴暗,可以说是我有史以来写过的包括原创、同人文章里最不好懂的一篇,怎么说呢……我就想试试看挑战一下新的叙事模式吧。
所以这个故事,说穿了是完成我自己的心愿,对于读者不是很友好。鉴于写作难度极大,还在忙于学年论文的我也会写得很慢。
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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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30 15:2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8-24 00:05 编辑

Ⅰ. Limbo
Apparuit jam beatitudo vestra.[1]
凡希望看见我而到我的国度来的人,必须借着痛苦牺牲而接受我。——《巴拿巴书信》
——W. 1
“他是我的……”
记录者匆匆写下。
笔记翻到后一页。
“你的什么?”
他温和地向忏悔者发问。
飓风将至,灯塔独木难支。十四世纪上半叶那两场地动的回声虽死犹存,身处教堂,海浪鞭笞礁石的巨响依旧清晰可闻。[2]
信人将肘部搁上木板,左手悬空片刻才用右手四指填补指缝。余辉透过玫瑰花窗,落进瞳孔,如夜蛾自焚后扎入深井的火舌与残骸。
他低声回答:
“我的欲、像,我牢不可破的谎。”
“他以存在诱惑我。”
信人唇边浮现扭曲的笑影。
“我后悔——没有亲手,杀死他。”
……
片名淡入:光线变暗,镜头上移,教堂拉长,与挂钟分针叠化。分针与时针同时指向ⅩⅡ,画面中快速闪过注射器的针。
场景切换:挂钟缩小,焦点转至客厅内未修饰的圣诞树。
背景音:Cantique de Noël,中程插入花筒爆裂的杂音。
文字淡出。
——
梅雨季放映文艺悬疑片无异于强力安眠药。
慕少艾从影片中途睡到演职员表,成功使周六的午餐和下午茶无缝衔接。他摆正右边同样睡没睡相的绒毛兔公仔,在茶几上盲摸,捞成了空调遥控器,睡前设定的23℃被上调到26℃,风力也降至最小档;原本被捏在右手的钢笔占了电视遥控器的地盘,与手机分别压着一行英诗的两端,中间是蓝黑色的is livinghand。他打算紧跟情节记录线索,但解读镜头语言显然不是他的长项,非学术类的外语让他犯晕。
慕少艾将错就错关了空调,打开手机看到一条彩信提示。来处不言自明,在微信大举入侵的时代,他的交际圈里只有笏老还坚持使用这种通讯方式。
笏老名政,前任中州市公安局局长,退休后以合约形式担任警方高级顾问,儿子笏君卿年初刚升任刑侦大队队长。老局长周末发来的彩信,十有八九是关于一桩棘手的委托。
编外成员慕少艾为夭折的宅居计划默哀一秒,关设备下楼。
屋里飘着掺奶味的甜芋香,浓得能拉丝。暂住他家的熊孩子阿九无心复习,胡乱戳着果盘里的苹果,还不时朝厨房玻璃门探下头。慕少艾叉走一小块水果,回赠一本辅导书,抛下身后的怨念目光滑进玻璃门。
香芋布丁液在锅里冒泡,新室友往模具里压上一层蜜好的芋泥抹匀,浇下布丁液。整套流程挥洒自如,被雕琢成一组长镜头,将外物拖进这个放慢运转速率的世界。
慕少艾偷挖芋泥解馋,一只脚背架着另一边的脚踝翻看彩信。
彩信是一份神经学方面的项目计划书,三页文件的右上角均标有一个“Ⅰ”,末页下方横着五道条状污迹。文字精度不高,扎着几个眼熟的冷僻术语,像一圈泡过雨水的警戒带,和遣词风格一样泛着似曾相识的“禁区”气味。这几串字母组合被他们那干学界高玩戏称为“人”与“非人”的分水岭,而破禁的诱惑足以让“分水岭”变成一张疯子的通行证。
计划书已经打了擦边球,百无禁忌只是时间问题。
他想了想拨出笏君卿的号码,直奔正题:“打扰老人家午睡不道德,只能骚扰你了。照片是怎么回事?别跟我说你没掺合。”
“前两天碰上一桩案子,我爸认定和几年前的无头案有关。当年线索不足,局里停止了调查,没多久他就退下来了,心里总是放不下。”笏君卿犹豫着问,“情况严重吗?”
“看你们允许我了解到什么程度。最近那件是什么案子?”
“目前看来只是普通的入室盗窃,别挂记了。还是多留意下你家的‘那位’吧。”
“嗯?”慕少艾下意识看向“那位”,困扰他一整夜的斯芬克斯正在擦拭洗手台,冰灰家居服同暖色装潢格格不入,“怎么说?”
“我托人查了,DNA样本在数据库里没有找到匹配结果,现在在拿姓氏查入境记录。实话说,希望渺茫。”笏君卿并不乐观,“要是查无此人,你怎么办?”
“我啊,就这么办呗。”慕少艾轻松迎上“那位”的探究,目藏深意,“疑似危险品,放眼皮底下比较定心。等阿九考完,我就来上门拜访蹭吃蹭喝,到时候细说。”
“也成。你开导开导老爷子,顺带帮我们解决海底椰雪梨汤,我妈总爱按你的口味放糖。”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慕少艾得寸进尺,“还是蜂蜜吧,养生。”
“行。有后续再联系,挂了。”
慕少艾放下手机,慢慢换脚挨地:“很遗憾,还是查不到你的身份。”
“未必不是好消息,”男人态度同样泰然,他擦干手,扶着脚麻的慕少艾挪向滑门,“至少危险系数待定?”
慕少艾气定神闲拴上他的手臂:“按照我的评估标准,高危区待定吧。”
他借助“一臂之力”单脚跳回客厅,在沙发上安全着陆。阿九光顾着幸灾乐祸,被卷成圆筒的辅导书敲了一脑袋。“现在开心还太早,考到吊车尾,假期甜点就没你的份了。”慕少艾划掉三星难度以下的习题,“给你减负,这几道做完,全对可以多吃半个布丁。”
阿九抗议无效,乖乖做题。
男人唇角微勾,回到厨房。
慕少艾呼了口气,放松陷进坐垫。照片上的文字连成铁钩,在记忆海中沉潜钩索,非自愿记忆嵌在死珊瑚丛中,雪花般一烁,又被大片灰白吞没,随后是长久的沉寂,直到新鲜水流涌来,并一记微响。
他的视线飘过贴窗垂挂的一瀑雨幕,又被茶杯里的热气拉到男人的左手上。
手的骨节轮廓清晰得近于锋利,极具侵略性和力量美,无需刻意就把任何人的审美削成它的形状;黑色刺青增添复古感,像亲吻大提琴琴弦的刀刃。指尖从挂着普洱茶香的杯耳移开,在旋转书架上的So Bright and Delicate[3]停下。手的主人也许回过头,一双眼睛——学院派油画上的典雅灰蓝,浸上冷观世态的静漠——忽然从昏昧的阴影杀进了他的视野。
连续的时空遭受肢解,在他的意识中重新搭接。
传说在墨西拿海峡,塞壬时常跃上海面,拍击礁石伪造雷雨。
现实中的雷雨把他推回前一个雨日。
周五雨大如牢,慕少艾上完课,接提早放学的阿九回家。他护牢一背包期末论文,夹伞下车拿行李箱,听见阿九叫他。
不速之客站在门口的感应灯下。
他走上前,撞上一双醒来的眼睛。
灰蓝色,邃丽、鬼惑,灯光下又纯净、青涩近于狂疏,回望时就反向看穿一个秘密,以及另一灵魂中诱人的、相异与相同的质像。
也许是他收伞时转动了那把金色小钥匙[4],放出了一只诡丽的鬼怪,它撕开雨幕,一无所有来到他面前,除了一件医用服和一份握在手里的——他的住址。
慕少艾住在远离闹市的岘匿区,距他就职的母校X大不到十分钟车程。这一带都是独院式住宅,安保系统做得很到位。事后慕少艾查看当日监控,没有哪只探头记录到男人的行踪。他的起点无从追溯,唯一固定的锚点在慕少艾身边安家落户。
慕少艾让阿九先回车上,把自己和男人锁入雨外屋外的狭小空间。
“两分钟,自我介绍加说明来意。”他飞快按下一串数字,在拨打键前停下,“常规做法是把可疑人物丢给警察,要是你的说辞够精彩,前面那句就当我没说。”
“自我介绍乏善可陈,除了南宫这个姓氏之外,我的情景记忆一片空白。知识储备表明我的工作与医学相关;左手纹有‘SⅠ’的刺青,腕部有金属环状物造成的束缚痕迹,痛感不显著,不是新近留下的;”
“能迅速捕捉细节并完成初步分析,应该受过相关训练。你的雨伞偏小,支架多次修补过,伞面基本没有污迹,或许是因为你恋旧,或许它本身就具备纪念价值,从校名和旁边的周年数来看,兼而有之。提到医学时你的眼神有所变化,多数情况下熟悉的话题会使人产生联想,你很可能毕业于这所学校的医学院,而视觉阻断证实了我的猜测。”男人站在暴雨后,朝慕少艾开放了无限制剖析自己的权限,“哪一条都足以说服你遵行常规,我只能用非常规的来意打破它。”
慕少艾扬了下手表。
“我醒来时就在这里,不存在‘来意’。只有两个没有离开的原因:我想知道我是谁,”他的口吻静得像这个雨日。下午三点的住宅区没有多少人来往,只剩规律单调的雨声铺天盖地。“而我觉得我曾经记得你,只是直觉。两分钟。”
慕少艾鬼使神差套用了同一句式。
我认为我应该留下你,单凭直觉。不到一分钟。
“约法三章,”他甩给男人一条干毛巾,右手拿钢笔起草一份同样非常规的协议书,“第一条,房租日结,劳务抵账。”
“包括一日三餐?”
“加下午茶。”
余下几条简明扼要。除屋主的书房和二楼两间卧室外,房客可在其他区域内自由活动;互不侵犯私人空间,但凡是涉及房客身份的信息,屋主拥有绝对知情权,相应的对价是尽力查清房客身份的义务;协议签署后次日生效,双方均可提出修改意见;以及……
“一旦累及他人,我有权采取极端措施把风险降到最低。”慕少艾把两份协议书推给男人,往后一倒,像只戒心不表的猫,“没意见就签字,我带你去走程序。”
男人左手接笔,在“极端”之前加上“任何”,签下他仅有的姓氏。
窗外雨势疯长,兜住一堆不得清闲的凡人。
慕少艾听着当下的雨声,不觉坐正:“有事?”
南宫的确在看他,研味和征询并存:“我可以借本书吗?”
“随你,自便,别客气。”慕少艾抽出两本比果碟干净的教辅书,心态相当佛系,“反正放着也是积灰。纠正一下,是新得连灰都不舍得沾上来。”
阿九乖觉划起题干,把铅灰叠成了黑色。慕少艾默默向长期田野作业中的阿九父母道了歉,以身作则改起论文。
屋里唯一的敬业人士恪尽职守,放下书领走空盘,拿书上楼时不经意地在习题册上一划,那里很快多了一条稚拙的辅助线。
慕少艾装作没看到。
观察和反观察如影随形,就如看似多余实则濒临越线的借书申请,他很清楚对方不是在安全距离内临崖勒马,而是在向他示知合理推翻边界的意图。
他品了一口心头好,定神开工,没几分钟就对疑似影评的通识课论文举了白旗。他见天色有变,习惯性从衣柜里抽出那把百年校庆的纪念伞,把了下手柄又放回去。
三分钟后——
“没事的话,再陪我出个门?”
慕少艾站在二楼小客厅门口,勾着一柄加大的双人伞。
南宫放下诗集:“这部分也算在劳务内?”
“撑伞和教小朋友独立解题,算是劳务吧。”慕少艾把他不及收起的惊疑抓个正着。他勾住手绳甩了甩伞,轻快地破译了对方的瞬时思维:“当然,也是危险品的特权之一。”
间歇性小心眼发作的屋主从来不会错失扳回一成的机会。
夏雨一贯喜怒无常,一刻钟前还如山洪奔泻,不多时就后劲不足。
慕少艾倒好车,雨里的男人撑着伞没有动作,睫毛不时动弹一下。慕少艾看破了“镇定”前隐藏的“强装”,考虑到失忆人士缺乏安全感,没再和他较劲:“不去医院,就是出去晃一圈屯点粮。”他看了眼对方身上的圆领衫:“再给新房客添点日用品,别想太多。”
南宫迟疑片刻拉开后座门,系上安全带。
慕少艾控制车速滑出一段路,以十秒之差吃了一个三分钟的红灯。后视镜里,南宫闭着眼调整情绪,慕少艾下调后排车窗,变灯后又降了一挡:“这段容易堵,过这个路口就好了。不舒服说一声,我再开慢一点。”
“没什么,只是有些令人不适的熟悉感,类似长期呆在密闭空间的后遗症。”南宫圈住右手上的环状痕迹,为这个不甚美妙的形容微微一笑,“听上去就像是危险品的标配,算不算对号入座?”
这男人笑起来有种有己无人的漂亮。
粗粗一瞥已够心惊肉跳,存进后视镜细细一展,漂亮成一种酣畅淋漓的霸道,侵天夺日,不让他人成活。
幸好,还有一点儿自知之明。
差点错过一个绿灯的慕少艾默默把危险指数上调到峰值。
半小时后,他觉得峰值还可以往上提一提。
慕少艾论美人自成体系,根底半得老庄精髓,尚天然,还挑,皮相骨相神韵气质差一不可。一端走了极值,另一端就拿着装上的将就补济。他的衣柜竖直垂着一道楚河汉界,四分之一职场装,抽一只衣架就是搭好的一套;四分之三日常暖色休闲款,重舒适不重样式。横竖脸好,穿成圣诞树照旧潇洒。
美人不靠衣装,是一重境界;一重之上还有一重:衣服对不起美人,随便抛一件米老鼠圆领衫都是衣品不合格的铁证。欣赏完藏青衬衫的上身效果,慕少艾爽快地挑了几件短袖,心安理得甩给南宫两大袋零食。
南宫不经意看了下,袋中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无花果干、蛋糕卷、香草小泡芙、椰香奶糕,下面埋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包装:“就‘这些’?”
“差不多,双人份的考后慰劳品,能顶十来天就不错了。”慕少艾取下一瓶黑咖啡粉,“这边有家手工蛋糕,味道不坏,等下一起去排个咸蛋黄流心的。”他查看咖啡的冲泡指南,很自然地接了一句:“没另外两款招牌那么甜,应该在你的接受范围内。”
“排”是个恰如其分的动词,但用在周六午后仍嫌过分乐观。点单区人头攒动,像被栏杆座切了一刀的面团,还在往两边膨胀。慕少艾买了两杯饮料打发时间,排到一半手机响了,是笏君卿。
“抱歉,我在外面,太吵没听见。”他刚发现三个同号码的未接来电,没打回去就收到了第四个,“什么事?”
“你最近和阿九父母联系过吗?”
“上周语音过。怎么?”
“田调队里的一个研究生失踪了,同行人员一个没联系上。”
“水泷影地理位置偏,会不会是信号故障?”
“但愿如此。老实说,我现在不敢打包票。”笏君卿说,“还有件事可能要麻烦慕顾问帮个忙。”
“我先猜猜看,是那起‘不普通的入室盗窃’?”
“有人把一只断手和部分被盗文件寄给了失主,技侦已经去现场了。”
“文件?”两个女人提着刚出炉的古法蛋糕挤出队伍。慕少艾两指扣住空纸杯,腾出三指去勾包装袋。
“准确说是两份文件的残片,一份标的是Ⅰ,”笏君卿说,“还有一份是SⅠ。”
南宫替他提过蛋糕。
“具体的不好多说。”电话那头,声音继续传来,“期末季陪考加督考一堆事,你也忙,我再找别的专家问问。”
“和我提‘专家’?还不是使激将法。”好奇心都被钓到半天高,几句话哪里按得回去。慕少艾握紧手机往里贴了贴:“就两份文件,发我就是了,晚点给你结果。”
慕少艾放下手机,南宫拎着购物袋在电梯口等他。
“走了,”慕少艾若无其事地把奶茶杯投进垃圾桶,顺走两个环保袋,“取车。”
开老爷车一回生二回熟,一路四平八稳回去,蛋糕还有余温。阿九写完习题册,乐颠颠跑去拿冰箱里的甜点,捣腾出热流心配冻布丁的新式吃法。慕少艾试拨十几通电话无果,隔三岔五刷一刷微信,对话界面始终一屏绿色,吃布丁都像在嚼草。
阿九的父亲是慕少艾读本科时的选修课教师。当年的大一生在本专业混得游刃有余,跑去文博系专业课刷绩点,提前和未来同事结下跨代际的深厚友谊。夫妇二人籍贯西苗,近亲不在中州市,出去田调难免顾不上孩子,他和好友朱痕染迹就自发充当了阿九的临时监护人。时间一长,他们的住处成了他的半个家,凑起来就是小半个童年与少年。
不过照现在这个态势,这里明显不是合适的备考场所。
慕少艾送走朱痕染迹和背着一包零食的阿九,走上二楼。新室友静而无声,只有客厅里浮着的幽灵似的微光标记出他的存在。失却雨水阻抑,暑气张牙舞爪地反扑而上,把人、景熨得失真。
慕少艾很轻地扣了记墙,调亮台灯照亮男人的五官,才找回一丝真实感。他搁下清咖,打开空调:“不热吗?”遥控器下压着张纸,写了两行英文,他往里推了推,没细看。
“还好。”南宫说,“我已经给你增添麻烦了。”
“揣着个谜团,这块地盘住着也是心慌,比起可见的麻烦,还是没底的心慌更棘手一些。再说了,用一份协议换来免费劳力和五星级水准的三餐,我才是赚到的那个。”慕少艾把咖啡杯推向他,“代小朋友给的回礼,手艺不过关,只能拿诚意来凑了。”
不论其他,单是将一来一往折算得明明白白,已远胜寻常的“诚意”。
南宫浅啜即止:“谢谢。”
慕少艾抢走绒毛兔的座位,估算今天的运动量和摄入量,瘫得毫无心理负担。他捏了会儿兔爪,心思再次被南宫的刺青牵走:“刺青是什么感觉?中二期那会儿想纹个梵文,听说挺疼就没去。”
“痛感因人而异。如果你是想问‘我’有什么感觉,我无法回答。”南宫端详刺青,眼神异样冷漠,像在看一团异己的人造组织。“诱问法往往会暴露提问者的心理活动,下午发生了某件事,让你联想到了这个刺青;而出于某些原因,你不便说出内情。”他用半讥嘲半倦怠的口吻慢慢说,“如果你想确定我是否和那件事有关,我只能说,我对SⅠ没有任何印象,虽然它的确让我反感。”
“我感觉到了。”要不然也不会把天聊死。慕少艾望天花板兴叹,最后给出折中方案:“明天和我去一个地方,也许能让你想起点东西。今天就别再浪费脑细胞了,早点休息。”
慕少艾回到自己房间,黑暗把他试图回避的选项载到眼前,又把它重组成胶片上形似鬼火的图象。他听着心脏在胸腔里闷跳,摸黑开灯,抽出上午拿到的结果。脑CT并无异常,没有结构性损伤或颅内出血。
心因性失忆?
他想起对方的性格,总觉得“心因”未免荒谬,但“心”与“因”时常游离于理性之外,两者结合就更无从捉摸。
最合适的选择早就铺在大道上,只要不去深究那些可能缠死他的疑团和情绪,他大可把“南宫”交给笏政袖手走人。而周五的那场雨在无形中成了后者的养料,缠着他去摸索一条歧路,去解一个可能悔于解开的谜题。
解谜的前提是把谜面留在培养皿里。
他很好奇这个谜题会带来怎样的连锁反应。
正如笏君卿所言,这起案件最初被定性为“普通的入室盗窃”并不算错。
现今的新媒体善于将皮癣毛屑加工成群众的狂欢,新一代饕餮的味蕾日益退化,如果不是牵涉到鬼梁集团,这桩盗窃案根本吊不起他们的胃口。
历数上世纪的弄潮儿,鬼梁天下仅仅跻身中上游。经过千禧年的改朝换代,先驱大多为后浪覆没,而他稳打稳扎迈过一道道坎,把鬼梁集团打造成年纳税十亿以上的国内日化龙头。年逾六旬的老人以慈善家著称,曾捐资千万设立“鬼梁助学基金”,受惠学子人次迄今多达千名,市队法医羽人非獍就是其中之一。
前几日,区派出所接到鬼梁家报案,报案人称家中保险箱内的几件藏品被盗。据了解,被盗物品均为鬼梁天下两年前从四方台拍卖行拍得,包括老蜜蜡手串、蝎子虫珀和一份据称出自鬼才S的手稿。由于案值过高,兼顾及鬼梁集团当家人的社会影响力,区派出所即将案件上报到市局。与警方最初设想不同,作案人员并没有碰到什么技术性障碍。人逾花甲之岁,日益长情,不爱在老房子里捣鼓高科技的新花样,防盗措施还是十来年前那几件。只要越过社区安保系统的防线,攻克一个老式保险箱根本不成难题。
受害人的身份一度给案件增添了几分戏剧性色彩,放进形形色色的盗窃案里顿时变得平凡无奇。让老局长把它和旧案并起来的是个不起眼的元素:四方台拍卖行。它成立的时间不长,拍卖品也不见得有什么稀奇之处,却颇受各界人士青睐,其发展轨迹是抛物线上升的一半和位于顶点正下方的终点,极致的辉煌和瞬时的倾覆几乎等时发生。笏政循着那份诡异的文件挖到这条线没多久,拍卖行就垮了台,他始终怀疑,它飘散开的地基只是暂时潜入了暗流,等待于某日重聚。如果说那桩案子是一块横在他心里的老木,四方台就是木头的节疤。
笏君卿知道他记挂那个案子,碰上“四方台”就留了心,但他并未贸然把两件事拢到一块。思维的弹性是不定值,卡进框再往外扒,未免录下边框的残迹,扳回正途就得多耗些时间。他刚坐上总调度的位置,不想因为先入为主导错了方向。
姜还是老的辣。
周六,一只抓着被盗文件的右手被技侦送到了局里。
此前,它被当作冷链产品送到了鬼梁家,发件地是水泷影。
笏君卿把两张照片贴上白板,在两个字符组合上重重地打了两个圈。
“我觉得可以从两份稿件入手,这可能才是案犯的真正目标,盗走其余藏品只是用来掩饰目的的幌子。当然,也不排除蓄意报复、制造恐慌的可能,有必要排查当事人的社会关系。至于另一条线索,羽人?”
羽人非獍被他点名,简单汇报情况。
“被害人为男性,右臂被人从肱骨小头处切断,断面整齐。凶器很锋利,整个切割过程在瞬间就完成了。右手背有针孔,我去做了血液分析,苯甲酸钠过量,应该还做过别的防腐处理;掌骨腕骨保留完整,根据骨化中心的发育程度可以推测被害人的年龄在10至12岁。因为创面有生活反应,能不能说‘尸源’还不能断定。”
笏君卿:“指甲缝呢?”
“没有提取到其他人体组织。里面非常干净,”羽人非獍破天荒地运用比喻,“就像十间微型的无菌室。”
“还有件事说不通,”年前刚入队的帝獒忐忑发问,“犯人偷完东西还回来就算了,留下发件地是出于什么动机?怕人找不到他?这太不合常理了。感觉像是……”
“信。”
笏君卿说。
羽人非獍看向一白板的照片,眉间拧出深深的皱褶。
帝獒一头雾水:“笏队,咱能别打哑谜吗?您这思路,一秒南极跳北极,我跟不上啊。”
“‘我’已经从‘你’那里取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你的藏品,现在,准备好,到‘我’这里,水泷影,来取你的报酬。而且,水泷影这个地方,让我有点在意。”笏君卿慢慢拿水笔点着桌面,突然一顿,“X大的田调队是不是也去了水泷影?”
田调队的案子说来话长。最初是失踪者家属到派出所报案,说是X大文博系研究生诀尘衣失联了。负责调查的警员没当回事,好端端一个成年男人,邻省田调跑到哪个山脚旮旯断了消息也正常,谁料同队成员同样音讯全无,这案子昨晚就转到了市局。
羽人非獍眉头皱得更深,没有发言。
帝獒没他那样能藏事,瞪眼问道:“等等,头儿,您该不会是想从田调队里找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吧?”
“试试。”笏君卿一锤定音,“羽人,提取断手的DNA和失踪者家属的做一个比对,看看两者是否存在直系血亲关系。帝獒和我走一趟鬼梁家。”
一小时后,警车停在了鬼梁家门口。屋外的银杏被前几日的台风折了枝条,欲坠不坠,俨然是个赶人的手势。一团积雨云正从房屋顶上向外推移,大片厚沉阴影罩落,仿佛能把外来客的疑窦压个半死不活。
接到警方消息时,鬼梁家成员刚好都在。
别于多数人对“豪门”的刻板印象,鬼梁家的家庭结构并不复杂。鬼梁天下的妻子死于难产后,这个家就绝了迎接女主人的念想。直到年近不惑,他才收养了一个孤儿——现年二十七岁的鬼梁飞宇,当今历史小说界里最耀眼的新秀,同时也是断手案的报案人。鬼梁飞宇的秘书留三分因工作缘故也会留下过夜,事发时也在府上。
“父亲在楼上,”鬼梁飞宇亲自带他们走到楼梯口,语气温和友善,“藏品失窃后,他就不常下楼走动了。”
“人之常情。”笏君卿表示理解。他目光扫过洁净得离谱的客厅,大致模拟出当日的场景,心里有了底。“正好,我也想向您了解一些情况。周六下午收到快递后,是您拆的吧?”
“是我拆的。”鬼梁飞宇心有余悸地抽了口气,“一打开我就后悔了。”
“您或鬼梁先生经常让冷链配送上门?”
鬼梁飞宇朝左下方瞥了眼,想了想,摇头说:“我不会。父亲的话,据我所知,应该没有。生鲜等食材都由专人采买,父亲注重养生,碰都不会碰速冻品。我想不出有什么需要冷链的东西。”
笏君卿留意他的神情变化,轻轻咳了声。
一边的帝獒在本子上记了一笔:“你父亲有哪些仇家?”
“他那样的人,很难会和什么人结仇吧,商业上的竞争对手就难说了。”鬼梁飞宇满含歉意地摇摇头,“我不参与集团事务管理,这方面恐怕帮不上忙。”
笏君卿点点头:“就到这里了,谢谢。”
鬼梁天下在书房等他们。见到来人,他大步从书桌后走来,向刑侦队长递出宽大的手掌:“劳烦两位警官跑这一趟。我最苦那阵还能一周里给自己放一天假,办案人员可是全年无休。”
笏君卿与他握手:“冒昧在周日打扰您。”
“协助警方早日破案也是与我方便,算不得什么打扰。”老人面色和蔼,拉直袖口,挡住手腕上的一块褐瘢。
这不是笏君卿头一次近距离打量这位善名远扬的企业家,但对方每次都能给他带来全新的震撼。老人看上去比许多四十岁的男人都要年轻,身板挺拔硬朗,浑不见腰缠万贯进化为腰缠肥油的征兆。他眼窝颇深,眼形狭长,黑沉瞳仁里的精光机敏得摄人,活似从针孔中挤出来。
帝獒自觉充当起不吱声的记录本。
“麻烦您先描述一下发现藏品被盗时的情形。”笏君卿掂量片刻,依旧以常规问法切入。
老人针尖似的眼光扎向书桌边的保险柜,然后尖头掉了向,水平滚到访客脸上。“周三夜晚,我在卧室听到很响的拍窗声。那几天连着下暴雨,我临睡前都会锁上窗。我想我还没老到忘事的地步,叫小留陪我去书房看看。飞宇结婚后搬出去住了,他怕我恹气,现在想想,幸好有他这个人在。”他推开右手边的窗户,“窗户和保险箱都开着,其他的我就不用多说了。当时是凌晨两点一刻,家里人都睡得很熟,也没听到可疑的动静。”
笏君卿转而问:“您对犯人寄来这些东西怎么看?”
鬼梁天下:“也许是想让我吓得心脏病发?我是吓了一跳,离心梗还差得远。事后回想,倒有点像年轻人的恶作剧。我想他寄回一部分,应该是因为,和珠宝比起来,稿件不容易脱手,单看表面也卖不出好价钱。”
笏君卿继续推进:“文件和琥珀一起锁在保险箱里,正常人都不会把它当两张废纸。顺带一问,您为什么会从四方台拍下Ⅰ号手稿?”
“这也和案子有关?”
“我会根据您的回答加以判断。”
鬼梁天下坐回扶手椅,表情阴沉了一瞬。“拍下一件物品,当然是因为它有这个价值。”他随即提起嘴角,显见比刚才冷了几个度,“这套说法肯定不会让笏警官满意。坦白说,我拍下这东西只是因为它的作者‘S’。他是神经科学的专家,不,应该说是奇才。S的理论和假设撼动了整个学界,就我个人来说,我很欣赏他敢于挑战权威的气魄。”
“对此我持保留意见。”笏君卿打开微信,调出Ⅰ号文件的中译稿,举起手机屏给他看,“对于涉嫌违法提升克隆人体成功率的气魄,我可欣赏不起来。”
——“不幸的是,它还成功了,Ⅰ号文件残片就是这些内容。SⅠ那份等我明天看了再发给你。”
周日凌晨三点,慕少艾打下最后一行字直起身,感到满脑袋都是神经原纤维缠结,扶着脑门站了会儿,迷迷糊糊想起该把“明天”改成“今天”,一看过了三分钟的撤回时限,由它去了。他游魂似的飘回床上,前一秒关灯,后一秒就被小提琴闹铃拽出了被窝。阳光在强行撑开的视野里碎成分布不规则的白点,眼见又要连成一片睡意,第二个闹铃带着今日日程一并把他捶清醒了。
早餐是水波蛋配烤得刚好的咸蛋黄蛋糕,加即将完工的苹果胡萝ト汁。南宫站在桌边,脸色与慕少艾的镜像同款,是修仙党惯有的苍白。
“没睡好?”慕少艾一勺戳出了双重蛋黄流心,勉强打起精神,“我吵到你了?”
“没有。”南宫舀去果汁表面的浮沫,填满四分之三个玻璃杯端给慕少艾,然后让冰冷的清咖滚过喉咙,“是我自己的问题。”
慕少艾挑了下眉尖,解决早饭,在约定时间的前两分钟抵达了本市颇具盛名的养生馆,即“明天去个地方”里的“地方”。
这座森系风格的建筑,从名字到老板都很容易被人当作一家饭馆,从老板名字看,专精素斋,从老板体型看,善做肉菜。然而它是一家如假包换的心理诊所,副业是针灸治疗。
慕少艾带人抄近路走边门,对“周末不营业”的告示视若无睹,直接刷进指纹锁。
老板惠比寿坐在接待台后,抱着2L装康师傅增重。见到老朋友,他灵活地滑下圆凳,步子带着令人愉悦的弹跳感:“老损友,你也真是够厚脸皮的,大半年没碰头,开口就让我周日来加班,加班费打友情折,去水电煤还有房租费,按三倍算吧。”
慕少艾道破天机:“躲家里的河东狮躲到诊所,消愁没法灌长岛冰茶只能灌冰红茶,还要从我这刮油水,你的脸皮也不差。反过来你倒应该感谢我给你拉业务活动活动头脑,还好少喝几杯饮料,降低高血糖的风险。”
“别提了,我最近就像夹在更年期和叛逆期里做夹心,还是黄连味的。上个月店里新招前台,挺漂亮一小姑娘,她闹到今天都没消停,我只好来这偷清静了。”
“还不是你自己讲的,甜蜜的负担。这个话题,孤家寡人我专业不对口也不想懂,跳过吧。说正经事,我想借你的专业能力用用。”慕少艾想起今日的来意,按住手腕,粗略和好友讲述“患者”的情况。
惠比寿听得入神,兴致勃勃地搓了记手。“你怀疑是心因性失忆,并且可能和这个刺青有关。抓住线头了,我看能成。不过丑话说前头,我不保证能帮到忙。”他把眼镜顶上鼻梁,忙不迭拧好冰红茶盖子,万分诚恳地向南宫说,“相信一个人很困难,哪怕他是块活的金字招牌,咳,当然啦,我也没到这个水准,所以我不会要求你完全放下戒心,太刻意反而会起反效果。我需要你做的是:闭眼,放松,放空大脑,跟着声音走。没疑问的话,现在就可以准备了。”
南宫说:“我会尽力配合。”
慕少艾没跟进去。他熟练地在接待台找出平日纯当摆设的陈皮糖,飞快地剥了一颗,用糖分抵抗熬夜的副产品。时间游走的轨迹具象化为阳光中悬浮游荡的微粒,天色趋于阴沉,这些尘埃也逐渐消隐离散。但它们依然可被感知,如亿万片轻薄的雪花压住他的意识,不致沉重得逼它遁入梦魇,却足以让它无法挣脱。他放任自己走神,左手在桌面上描了几遍“S”,回神时惠比寿刚好喝完最后一口冰红茶。
“情况怎么样?”慕少艾困倦地打哈欠。
惠比寿又搜出一瓶存货,这回良心发现,给他倒了一杯:“不怎么样。他的戒心太强了,好不容易才进入知觉支配期,在提取记忆时遇到了瓶颈。你哪儿惹来的人物?我看到他就特想给他测个GSR[5],缩减取样后没准能得到一条直线,绝对颠覆三观。”
“我要是搞得清也就不来叨扰你了。”慕少艾把着杯子晃了一圈又一圈,半天没喝,“唔,也不一定,还可以欣赏下新来的前台。”
惠比寿收走糖纸,又往里头倒了半袋奶糖:“就你这状态?难说。”
慕少艾搁下杯子,盯着窗外的乌云:“我什么状态?”
惠比寿翻翻白眼:“混吃等死,咸鱼躺尸。我就问你一问啊,慕少艾,你多久没进实验室了?”
“不进就不进呗,没损失。教教选修课放放电影,科普下CBS[6]和科塔尔综合征[7]也没什么不好的。”慕少艾用右手握住玻璃杯。其实还算好,他想,早前最疼的时候连纸巾都拿不起来。“我现在连看到脑电图机都会反胃,还是别折腾了。”
“唉,你就讳疾忌医死要面子吧,我管不动了。”惠比寿算算时间,自认已用一杯冰红茶预支了临时助手的一小时工资,拉起慕少艾往里拖,“陪我去看看里面那位朋友,这回换我借你的嗓子用了。两三年不至于让你的水平退化,怎么做不需要我说了吧?你和他熟,应该有效果。”
“喂喂喂,也就……”
“熟”了一天又十几个小时而已……
慕少艾低头凝视陌生的“熟”人,默然把腹诽转换成一声叹息。
人的本性恰如原石,后天凿、琢、磨、削,无非是成就雕饰的拙、巧,底质究竟如初。他不是叔本华的信徒——外在的形貌不必然与内在的智力、性格契合,但人处在相对松泛的状态时,拴紧肌肉与神经的面具吊绳悄然遗落,天赋的长相仍能折射出自然天性的缩影。
眉、颧骨偏高,意欲缚束一切脱轨因素;睫毛卷长,却并不给人以柔软的错觉,深、浓、密、晰,像刀削刃刻,刺进去,弯处偏转后陡然割出;这些元素汇合糅杂于同一张面孔的上半部,足以使它危险得美丽而理所应当,甚至让人不舍得为了自身的心安去折损它的侵略性。他以视线剖析他,反过来却也被客体切割,从精神堡垒的土崩瓦解,到平静生活的四分五裂。
他专注于将视线悬在眼睫以上,错过了惠比寿解除催眠的指令。治疗椅上的人注视他,虹膜在阳光下呈现出雅淡的靛蓝,仿佛覆着厚薄难辨的白欧泊,既将心绪隔绝,又于无声中刻印下他的面影。他的心弦缓慢抽搐起来,颤出嘶哑的噪音,余波接着扰乱正中神经,右手等时传来一阵刺痛。
“你来引导?”南宫说,似乎并不意外。
“对,过十分钟。”血液的热度仿佛随空气一起从齿间逃逸出去,慕少艾转动右腕,嗓音干哑,“相信我。”
“不必强调这点。”南宫这次笑了下,很轻,“你知道的,我也从没有过其他选择。”
惠比寿看看他们,轻手轻脚挪进了南宫的视线盲区。
咸鱼的几年没让慕学霸荒废技能,他用电梯下降法加以引导,很快突破三道防线穿行到记忆支配期。
“你站在楼梯的某一阶,往下看,阶梯排布呈螺旋转,就像鹦鹉螺的壳。继续走,一直下到尽头,那里有一扇门,慢慢地……”慕少艾控制着让声音柔和而有力,“慢慢推开它。”
“你看到门后的光。”
“这光很亮,你可以凭它看清任何你想唤醒的场景。你的大脑足够清醒,结束后,一切都会在你的记忆里留下痕印。”
慕少艾说完必要的引导词,被他引导的人呼吸平稳轻细,房间内别无其他声响,如同在一瞬下到地下的空坟。
“现在,想象你躺在一个狭小的舱室里,舱室里的事物对你而言并不陌生,你轻轻地呼吸,就像你平时做的那样。这时,你听到一些声音,你继续放慢呼吸,尽力把它们辨识清楚。”他的声量同步降低,“你听到了什么?”
“不连续的‘滴’声,频率很高;还有……类似电器故障时持续发出的噪音,”南宫略一停顿,提供了指向性更强的描述,“像MRI。”
慕少艾眼前忽然闪过一张皮层脑电,他喉头发干,抬起左手揉了记眉心。惠比寿担忧地招招手,他示意自己没事,接着问:“能讲讲你的感受吗?”
“它让我感到乏味、甚至厌恶。我知道它会一直重演。但我并不期待它的结束。”
“在舱室左边,离你左手很近的地方,有一个圆形的按钮,是舱门的开关。按一次,打开它。”慕少艾缓了缓,继续说,“现在,你来到舱门外,看见一条路,沿着它向前走,不需要很快,就像是在饭后散步那样。很好。这条路通往一个地方,这里的氛围让你感到很自在。告诉我这是哪儿。”
“一间房间,没有多少生活气息……很像简易的实验室。房间里有很淡的烟味。”
“放轻松,然后看向四周。”慕少艾没给他留下思考的余地,“说说屋里的布置。”
“有一台正在运作的经颅电刺激仪。治疗椅上没有人,只有一本笔记。笔记是翻开的,字迹呈蓝黑色,内容是……”南宫的呼吸蓦地变得急促,眼睫剧烈颤抖。
“这本笔记被人合上了。”他随即把人带回安全区,上身稍稍前倾,把每一寸纤介的反应都拉进自己的观察范围,“现在,你面前有一个穿医用白大褂的人,左手上有一个刺青。他坐上治疗椅,左手拿笔,右手翻开笔记本——”
惠比寿心道糟糕,刚想打断就收到了对方的警告。窗外的阴色投进眼底,相叠交错,比后续的指示更肃厉、冷峭,他一个愣神,堪称灾难的情境构建已经完成了。
“——在空白页上写了几笔。现在,向前走,直到你看清纸上的内容。”他语速极快,甚至来不及渗入一丝情绪,“‘他’写了什么?”
“一个Ⅰ,在这页的右上角。还有一句话。”
——“找到S。”
手机那头的人接着说:“没有S,SⅠ项目永远只能是一座巴别塔。”
“我想在这点上,我们的诉求是一致的。”鬼梁天下推开窗,不疾不徐地踱着步。窗外,黑云正尾随着不受欢迎的访客飘向西南面,沿这条直线再过去几百公里,就是中州市与西苗市的交界。
“但诚意却不怎么对等。”对方冷言冷语,指出事实,“我们给你送来了项目Ⅰ的成品,还礼却是一警车的麻烦。”
鬼梁天下走到书房门口,老式房屋的隔音效果不佳,依稀能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他为自己如今仍然耳聪目明而欣慰,过几秒那声音又似弱了些,他眯起眼,不由用微显紫灰的指甲刮着耳边的老年斑,这位置很险,鬓角的头发稍薄,就要漏出一点年老的端倪。但也不只是“一点”,身体的感觉比外表更诚实无情,六十岁,早上起来,张开嘴发干,都疑心是黄土掉进去一块。
“是犬子签收的快递。现在的年轻人,好奇心旺盛,又没承担后果的胆量。”鬼梁天下三言两语扫去了这番斥责,又赏给对方一件饵料,“不过也算因祸得福。”
“福?”
鬼梁天下拧动门把手留出一条缝隙。
“盯紧市局的笏君卿,”他说,“他手里有‘S’的线索。”
——
下午刚起头,就被雨前特有的闷湿侵占了领地。热流承载水汽上浮,恰与垂云相顶,降雨因此延宕,方向相反的气流交锋,散出铺天盖地的水雾。一块卵石砸破这条无形边界的有形投射,水花飙发,片刻后复归平静。
慕少艾收回右手,坐在景观湖边的长凳上吹着渐凉的风。
惠比寿还在旁边絮絮叨叨:“算你运气好,碰到一个能打的,不是昏迷只是累得睡着而已。换一个承受能力差点的,十有八九精神崩溃。还有你刚刚是怎么回事,温吞几年装不下去改走激进路线?我快被你吓掉了两公斤好吗!”
“无伤无痛不运动就能减肥,不是挺好。”慕少艾抻直两条长腿,肘支木凳脚点地,整个人和水平线呈一夹角,角的顶点就落在木板边沿,差一点就能栽进水里。他仰头看天,眼见雷雨将至,没有半点回去避避的意思。
催眠提取记忆好比是清理化石,近骨质的尘土须得软刷轻扫,一如催眠师触及危险区必须迂回潜行;而他的做法不啻是模糊探到大概方位,在不知泥层厚薄时,又重找作用点铲穿土块,稍有不慎就会破坏骨架结构,外行的都会觉得太疯。惠比寿没当场把他拆了,他谢他。
“玩笑话没玩笑语气,每次掩饰坏心情都是这一招,年纪轻轻有点创意成不成?”惠比寿摸掉脑门上一点雨星子,“给你机会讲实话不要,非要等我拆你台,那我就拆了吧。按照常理,退行催眠是让失忆者代入过去的自己,你却让他成为了自己的观察者。唔,在你的潜意识里,现在的他和过去的他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个体,你想断开‘他们’的联系。”他连连点头,一边摸着下巴:“还能给出清晰的反馈,表明他也默许了这种断裂。他并不想记起那个‘自己’。我要是讲错一个字,私房钱输给你。”
慕少艾:“也就是冰红茶和喝光的冰红茶,输了无伤大雅。”
惠比寿:“咳咳。看破就好,别用说的。”
慕少艾收脚一撑站起来。几滴雨点掠过眼睑,顺着内收的下颌滑进衣领。
“实话啊?人长得太好看,我不想他走了。”他故作潇洒地抛开手上的雨,懒洋洋地编谎,“雨下大了,我带人回去。”
手机一震。
慕少艾本想瞄过了事,被号码煞了心情。他匆匆读完,淋着雨呆立了片时,由快步变小跑回到室内。
在慕少艾出门透气前睡熟的人已经醒了,躺在治疗床上,目光隔空描着窗上无休止的雨线。独处寂静之中,易抻秒成年,或描雨过久,眼神对上,也印着幽微的凉。
两人对视,一站一卧,便要一仰一俯着迁就。这人从前应当娴习居上临下,即便是仰头看人的弱势姿态,照旧有一番难折的矜贵从容,生生造成了整个世界上下倒错的怪异感。
“醒了?感觉如何?”慕少艾一脚把门顶到底,手还挂在门把上,活像是踹门而入的。
对方的模样实不像有问他“感觉如何”的余裕:胸口是雨水袭击的重灾区,手机握在手里,搭门把的手指尖还悬着将坠的水珠;而他本也不知该“如何感觉”,偏过头,利人利己地一笔带过:“现在就可以走。”
南宫翻身下床,慕少艾动作顺畅地拉了他一把。南宫反射性地缩了下手,淡淡看向慕少艾,后者对此毫不介怀,无名指恰巧按住他手背上的SⅠ,悠哉地来了个一语双关:“投桃报李,别太在意。同住一个屋檐下,肢体接触很正常,不适应的话,我提前陪你练习下?”
“只是被凉到了。”他完美解释了那一瞬的异样,抽纸巾擦干两人手上的水,问,“你的事,不急吗?”
“雨天缓行,急也没用。”慕少艾刚收到笏老局长短信确定上门拜访时间,正在查路况,“从这边过去大概十一公里,蜗牛爬也来得及。我会开慢一点,你可以补个觉。”
南宫开口:“我跟着去,是否不合适?”
“不会。”也许还是“量身定做”。
慕少艾上好安全带打开冷气,把车开成了十一公里慢跑。抵达居民楼下,雨最大那阵已经过去,阳光在屋瓦上勘探出一叠水印,亮得晃眼。他一瞥后视镜,南宫还在闭目养神,面色同样白得晃眼。
慕少艾评估他的精神状态,轻轻叹了口气:“算了,你在车里呆着,我尽快搞定。累了就睡一会儿,要是不想睡,拿后座那个储物枕里的东西打发时间也行。”
后座左边歪着个卡通画风的枕头,南宫一提,在枕头后发现了一包空心山楂。他在枕头背面翻出拉链,没拉:“什么东西?你确定我方便看?”
“唔,阿九的玩具。”
“童心未泯?”
慕少艾慢了一拍反应过来,很没说服力地为自己辩解:“还有个运动款MP3,有没有电我就不清楚了。”
南宫当然没去试八成没电的耳机式随身听。他摸到一只不规则几何体,五指一顿,继而收紧,掏出了被打乱的sq1。他脑中蹿过一堆公式,与还原目的相悖地拨乱了角块。慕少艾光顾找车位,没太注意,顺口说:“我去送点东西,说几句话就下来。”他看看表,两点二十,和笏政约的是两点半。“不会超过三点半。晚上叫个外卖,给你放个假。你先考虑下有什么想吃的,没问题我就走了?”
他听南宫应了声,开门下车,走到四楼都还在琢磨有什么没交代的,直到前局长给他开了门,才把心思安回案子上。
X大田调队失踪案于周六立案,周日上午,经DNA比对,藏品盗窃案中的断肢属于田调队内的一名研究生。市局予以高度重视,决定将两案并案调查。X大是知名学府,鬼梁是纳税大户,两边话题度强强联合,在一众热点新闻鹤立鸡群,不用想也能预见到蜂拥而至的媒体。案件的细节还不会向公众披露太多,然而家属报案时早过了黄金时间,这不只给侦破增加了难度,也将舆论场强翻了一倍,那几份手稿放到台面上是迟早的事。慕少艾手头的文件只是一鳞半爪,圈外人看十秒入眠,圈内九成人对潜在危害不以为意,设想是耸人听闻,但不过是科幻小说家的陈腔滥调。可他两种都不是。所以他清楚Ⅰ与SⅠ项目受到关注可能会引发什么后果。灾难性尚不可估量,至少远比十来人失踪严重,即便那十来人里,有他的朋友。
当务之急是查清文件的源头,原计划考后的拜访随之提前,上门礼也嫌粗陋,是他临时买的蛋白粉。
慕少艾刚把东西摆好,就挨了一发“长辈觉得你瘦了”。他相当明智地以乖乖牌笑容含蓄带过,婉拒了笏老夫人的招牌海底椰,寒暄一番后切入正题:“我看了您发的文件,有些在意,这次过来,也是想问问当年那起案子。”
“君卿和我说过,早备着了。”笏老折身进书房,抱着一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回到客厅,“能给你看的全在里头。”
慕少艾一掂,份量不轻:“我带回去不要紧吗?”
“本来就是给你的。落了也不打紧,全在这儿搁着。”笏政点了点额角。他年事已高,眼力犹然毒辣,一照面就看穿了慕少艾的焦躁不安:“看来今天是没法留你用晚饭了?”
“没办法,”慕少艾收好资料袋,注意不压到边角,“有人等我。”
他向二老道别,在玄关处被笏政叫住。
“少艾,”老局长的神情是公事公办的凝厉,“有事别一个人瞒着。我能体谅你担忧友人的心情,但记得你是以学术外援的身份参与协助这些案件,如果遇到危险,必须退出。及时止损的道理,你应该比我明白。”
“我明白。”他右手不觉缩握成拳,“我一直都明白。”
到家刚好踩着饭点,两个男人合计着点了些潮汕菜过了一顿。慕少艾坚持饭后半小时休息兼消食,时间一到就钻进书房啃起档案。
旧案乍一看和文件关联不大。实际上,笏君卿“无头案”的说法有待商榷,因为案件已经“结了”:以意外车祸封进了档案堆。
两年前的六月六日,西苗市水泷影县盘山公路上坠下一辆别克MPV,车内一人当场身亡,系翳流科技市场部经理莫虹藏。公路监控与尸检结果表明,死者在行驶过程中突发出血性脑卒中陷入昏迷,汽车失控冲出护栏。事发前两小时,死者从昔日的同事天来眼家中离开,有证人称两人之间爆发了激烈争吵。
技侦勘查现场时,在汽车旁找到一只公文包,公文包内的稿件完好无损,其中一页有五道拖曳状血痕,这引起了办案人员的注意。经调查,这份文件曾是四方台拍卖行登记的拍品,于前一年的十一月失窃。
那两年中州市连续发生过几起盗窃案件,失窃品均与四方台相关,直觉让笏政怀疑车祸另有内情。但就在他把案子调来后,一度霸占行业王座的四方台突然悄无声息地垮了台。他转而以莫虹藏作为切入点继续追踪,重点调查其经济状况与社会关系,取得突破性进展。
六月初,莫虹藏已向公司递交辞呈。此前,研发部正、副经理天来眼与芙蓉骨均已离职,公司内部人员声称,两名高层与CEO、董事长历来不和,辞职前还撬走了大量技术骨干。翳流科技主打新型医疗器械的研发,大批人才流失让公司元气大伤,莫虹藏申请辞职固然有落井下石之嫌,但也合于情理。没过多久,翳流科技彻底退出了竞争舞台,CEO醒恶者也于今年病逝。然而从莫虹藏的银行流水来看,离职可能是早有预谋。从当年一月起,他每月都会将大笔资金转入一个固定的公司账户:龙蟠医药股份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天来眼曾多次出入四方台拍卖行办事处。而就在次年二月,天来眼位于水泷影的家中发生了火灾,爆炸把他的行迹与这幢房子一起夷为了平地。
如果把几件事拆开来,文件失窃、车祸事故、公司内讧都没有必然的关联性,但所有事件最终都能回归于一个辐射中心:四方台。
除了翻拍的文件之外和银行流水外,其他材料基本都是相关事件的剪报及网上新闻的打印稿,按时间顺序排列装订。最后一项是两份打出的表格:一份是四方台成立后的藏品失窃案清单,涉及包括中州市、西苗市在内的十一个城市;另一份是翳流科技与龙蟠医药的人员名单及人事变动情况。
笏老至今不适应电子化办公,纸质文件上的数据整理起来相当费神。资料的信息量与厚度成正比,与睡眠时间成反比,慕少艾挤按睛明穴,心想今晚又是个难眠夜。
零点过五分,南宫放下诗集。生物钟使然,他很难于当夜熬出困意。
别于前两夜让他无所适从的黑暗与寂静,屋外罩着极淡的光,烟味于光雾里游荡,似有似无。
他路过客厅,稍稍一顿,到楼下热了一杯牛奶上楼。
客厅里的人还是保持着先前的坐姿,坐在离台灯较远的单人沙发里,那点时明时灭的火光夹在左手间,越发鲜艳如血。他的神情暧昧难辨,但凭着充分舒展的双腿与火星无规则的显隐也能感到一味万事外于我的散漫,与之矛盾的是过分娴熟的手势和吐烟时的自如,仿佛烟瘾根植于骨,扬首、低眉,挣不开尼古丁的缠扰。
这与南宫认识的慕少艾不同。
这人的生活方式乃至性情,从橱柜里摆着的一系列用具可见一斑,该有的都有,功能各异又互不重叠,或许不常用,但不致落得用时恨少的窘迫,细致得恰到好处又非刻意为之。就与他对待自己的欲望一样收放自如,明白表露出喜欢,又不会流于穷奢极欲,像条浅水与深水里都能灵活翻转的鱼,因随处皆可自安天命,所以也就不为外在束缚。
“要吗?”夜里的烟鬼擦亮打火机,语气在烟雾里勾起一点睡意。
来人点烟与夹烟流畅自如,无一不是雅客范本,抽第一口呛个正着。
烟鬼意外地笑了:“不能抽?”
他的烟龄不长,眼力却毒辣,鉴得出同类的资历。那套手势与配套的随意,没烧掉几只打火机练不来,不是刻意装相。他坐等欣赏一镜到底的默片,未料半程切出一帧稚态,像从定剪掉入回忆。他早已忘却头回抽烟的窘态,而动因——
“只是想体验抽烟的感觉。”南宫持着烟,“看你抽,有些眼熟。”
灯影里一枚微点自编自演,悠缓下行:“老手的把势,新手的喉咙。体验得怎么样?我看你不喜欢薄荷烟。”
来客就着烟灰缸弹去一截灰,佐着烟气来了第二口,灭了。严格说他不排斥这种气味和次生的迷醉,也许是因为“记得”,但记得和亲身感受毕竟不同。“还好。”他将几案边的牛奶移到右侧,靠着沙发背低下头,“已经过零点了。睡不着?”
“想事。你不也是吗?”沙发上的人答得慢条斯理,“想什么呢,还挺多的。比如,催眠对你来说到底能起到几分效果;一个人是怎么做到潜意识信任另一个人,同时又逼着自己不去信任他。再比如该不该和你讨论下反催眠的技巧,你又‘记得’多少,”他停下漫无边际的问号,悠悠吐出口烟,眼角笼上云缭雾绕的索漠。“你不会没有感觉到,有一瞬间,我的确想彻底地毁了你,而你似乎乐见其成。”
烟鬼喉结几度滑动,改口去掉后半句的副词,歪过头,垂手将残余掷进烟灰缸。
“为什么?”
“‘我’也很难说清是为什么。”他微叹,“‘我记得’多少,取决于你。”
一烟已尽,他又从盒里取了一支,中途被他夹走。
“喝点牛奶助眠,其他等睡醒再说。你已经很久没好好休息了。”他的声音凉于夜风,“晚安,少艾。”


[1] 拉丁文:你的幸福已经降临。

[2] 这里暗指古代建筑七大奇迹之一的亚历山大灯塔,在1303年和1323年的两场地震中受损,1480年完全沉入海底。

[3] 该诗集为济慈的作品,副标题为 Love Letters and Poems ofJohn Keats to Fanny Brawne

[4] 此语暗喻格林童话蓝胡子中打开禁忌之屋的钥匙。

[5] GSRgalvanic skinresponse):皮电反应,又称皮肤电反应皮电属性,是一项情绪生理指标。它代表机体受到刺激时皮肤电传导的变化,一般用电阻值及其对数或电导及其平方根表示。(百度百科)

[6] 邦纳症候群(CharlesBonnet syndromeCBS),是在心智正常的人身上发生的一种鲜明而复杂的幻觉。

[7] 科塔尔综合征:Cotard’sSyndrome。一种罕见的精神妄想症,患者虽然意识清楚,但是认定自己已经死亡、不存在,只有精神存在。1880年,由法国神经学家科塔尔首次提出,于一场讲学中称这病为负面谵妄negation delirium),此后以他的名字来命名此症。(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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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17 01:5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弃天之地 于 2019-10-17 10:24 编辑

是真爱  可惜号作废了 额 希望能继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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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8 07:52 | 显示全部楼层
弃天之地 发表于 2019-10-17 01:55
是真爱  可惜号作废了 额 希望能继续更新

更新会继续更的,但是论坛这边不经常更,主要是在废文网更新,可以搜燕缺。
呃我真的万年不上论坛……
另外第一章我重写过了,和之前那版本差一些。
谢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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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 18:2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8-24 00:05 编辑

Ⅱ. Lussuriosi
adhaesit pavimento anima mea.[1]
人们越是渴望让头脑脱离尘事的缧绁,越是容易增加它的负荷。而这些新增的砝码,常常在他们还算闲适愉快时,就已经由他们自己挂在一根快断的绳子上了。
比如前陪考人员慕少艾在一周前设定的六点钟起床铃,以及一包根本没怎么看的课程论文。
他头昏脑胀地关闹铃,刷开微信。失踪友人的头像死气沉沉地压在顶上,下面是助教小姑娘的几条消息:论文电子稿交齐,小组成员评价打分也在前几周出炉,只差他这边的七十分期末成绩就万事大吉了。
慕少艾给助教发了红包,洗漱完就去理书房的文件。他昨夜把SⅠ残片的概要发给笏君卿,又细细把案件资料过了一遍,按时间线归纳完要点才睡。早起一看,一叠资料上覆着横线纸,大概是晚睡脑缺氧误拿的。纸上是济慈的半首诗,他猜想是南宫落在客厅里的,下楼前顺手捎上。
他的同居人在楼下,依然是清咖与书籍作伴。
“早。”慕少艾把笔记给他,“昨晚不小心拿错,给你带下来了。”
“谢了。”
慕少艾洗了手,敲开白煮蛋,把蛋壳剥成对称的两半:“老是看书,不会无聊?”
“还好。”南宫把纸夹进书页,合拢放在一边,“今天什么安排?”
慕少艾咬了口鸡蛋:“没安排。前两天拉你到处跑,今天就休整下,等我吃完一起理理思路。”
“我不是问这件事。”南宫修正了问法,“你今天什么安排?在家?”
“教务处要求这周周末前把分数录进系统,我抓紧赶ddl,可能的话,再做点别的?教学总结之类的吧,腾几天,专心对付你的事情。”这么一算,空闲时间所剩无几,混吃等死葛优瘫永远在梦想的路上。他想来有些紧迫感,还是细嚼慢咽地吃完了主食:“今天应该不出门。”
“想吃什么?冰箱里还有两个西红柿。”
“炒个蛋?我都行。”慕少艾在列表里拣好叶菜,把手机给他,“选点你想吃的,天热懒得跑出去了。”
一顿丰盛的早餐能驱散倦乏,却不能缓和旧案予人的压抑。消食半小时一过,慕少艾就翻开了项目Ⅰ计划书:“先从这里起头吧。你对这份计划有没有印象?不对,都有成功记录了,叫‘计划’有点儿对不起科研狗的心血。”他没等南宫回答,把昨夜手写的项目Ⅰ残片概要缀在下边,和计划书留开一段空档,钢笔带着帽子一敲:“现在头尾全了,还差中段。能补吗?”
南宫把文件移过来,向慕少艾侧头:“已知右上角与上下边长,试求整体,你不觉得是强人所难?”
慕少艾搭着靠背站着,肩、臂隐隐形成从后挟持对方的环扣:“当然觉得。前提是,你的‘已知条件’确实只有这一点。”
现下这阵势全然是凌晨那一幕的逆转,倒未必是他存心为之,或许是潜意识不想在这人面前服帖,潜藏的不驯一醒,克制不住伺机狙刺。
居于下风的男人放下文件,举起左手,凝神看了会儿刺青,下颌线有一瞬紧绷。他垂下手,运动轨迹恰好从慕少艾两臂之间穿过,将那个未成型的环扣锁在了咽喉。“记得一些,但不是全部。我想听听你的推论,或许能想起点别的。”
“单看计划书,项目Ⅰ的目的是进一步完善克隆技术,无缺陷地实现百分百‘复制’。但计划是一回事,实际操作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半路有其他发现,可能还会对初始计划做出修正。还有,‘项目已完成’这个结论,凭什么证明?最起码要经过多次检验吧。还有个更有意思的问题,”慕少艾双臂再前伸一段,半个上身挂着沙发,拉近两人间的距离,有意无意封死了男人上方的退路,“一项挑战医学伦理的发现,从立项到结项都没走漏一丝风声,更别说它还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可能吗?要么文件是假的,要么,这里面有一张见不得光的网。就这么多。”
而“你”在网上。
他的眼明明白白地写着。
“那么,到我了。”南宫逆锋而上,眼神微澜不兴,“你提到的只是项目Ⅰ的基础,除了提升克隆成功率,还涉及体外膜氧合。”他沉吟片刻,跳过一长段繁杂冗余的技术性解释:“我直接说结果。受试者提供基因后,可以在短期内获取特定年龄段的克隆体。”
“也就是说,不到九个月,一个人就可以自给自足来一发四世同堂?”
“理论上可以。”
“有点惊悚啊。”慕少艾意在言外,“听你的口吻,好像‘人体试验’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习惯往坏处考虑。”南宫从容自若地拨开他的质询,“是你说可能有一张‘见不得光’的网,我只是顺流而下。”
慕少艾不置可否。他十指撑着靠垫边缘俯身,差一点就与这双眼睛无缝对接。南宫放松地让后颈贴合冰丝席,大大方方由慕少艾揣摩,眼映眼,如两段轨道互为拼合,情绪不定向地于此流溢,分不清戒备、挑衅属谁。
胜负未定,食材先到。
“我去拿。”南宫起身。
周一早上八九点,外送量已迎来一小波高峰。骑手估摸是萌新,没甩袋赶单的江湖经验,提醒客户开袋验收。就这会儿功夫,一个青年已经跑完了圈,蹬着一双崭新的运动鞋自拍打卡。
南宫提袋进屋,拉下窗帘,把一部分菜放进冰箱:“最近出门多加留意。”
“怎么?”
“有人盯着,也可能是我过于敏感。”
“冲你来的?”
“不一定。也许是为了这两个项目的负责人。”南宫在慕少艾身边坐下,方便两人共享资料。
“S?”慕少艾脱口而出,若有所思转着笔杆,“说来奇怪,混圈混到今天,按我这么好的人缘,没道理没听过这号人物。”
“很正常,见不得光。”南宫回得言简意赅,慕少艾无端听出一丝嘲讽,“对某些人来说,能否找到‘S’并不重要,一个旗鼓相当、便于控制的替代品也是同样的。”
“对你呢?”慕少艾问,笔在竖直方向上停下了。
“我没想过。”南宫意兴索然,望着窗外开走的车,由它的影子把记忆扯得绵长寡淡,“不记得了。”
“记得要‘找到S’就行了?”慕少艾对着名单圈圈画画,处理完毕传过去,“昨晚炒完冷案,我想两家公司都涉及医药研发,不像巧合。我不确定你要找的人在不在名单上。总之,聊胜于无吧。”拿S作代称,可能是和本名有关。手头没电子版文档,OCR识别准度又相当感人,他手工操作把含S声母的字全数滤了出来,倒像是对文档无从下手,只好做些机械劳动解压,现在看着都头疼。“就提供个猜想,别被我带偏。”
话虽如此,眼里又烁着亮闪闪的得意,活似一张求表扬的表情包。
南宫从他屡次偷瞄的糖罐里抓了一把特浓奶糖:“迟来的慰劳品。”
慕少艾只取三颗,把剩下的放回去。他在一颗糖的边角上撕开小口,拨到茶几另一边,给自己剥糖时换一种拆法:“有糖同享。知道你不喜欢吃甜的,但偶尔吃一颗也不坏,就当转换下心情。”
南宫浏览了一遍筛出的名单,心知慕少艾在留意自己的反应,阅读每页的时间几乎均等,对方没收获也不气馁,专心吃糖了。
南宫剥开塑料纸,含着糖没有说话。
奶香甜得腻人,从口腔蔓延至心脏。
持续时间不会很长。
气味究竟比形声幽隐、脆弱;而形与眼不能相触,声与耳无以胶合,只有气味直接烫进皮肉,把引线种进身体记忆,于是它也就更加柔韧、无所不在。[2]往事如丝,无法断绝,那些无所附丽的触点寻得寄寓,将游丝拢成狭仄的隧道。
他走到遂道尽头。
尽头一幕旧景,光、影割裂,一线分明。
旧景里人和人,暗、明割裂,一线分明。
“一夜没睡?”他推开窗让烟味散出去。
“又不是只有你才有权利失眠。”暗影里的人带着暗影走来,放下PET检查结果,坐在床边拿起翻开的书,没有看,“我花了一晚上琢磨一件事,没琢磨明白,来问问你。从图象数据预断自己的死期是什么感觉?不会怕吗?”
“不会。”他回答,先是后一个,再是前一个,“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被希望抛弃了的人,恐惧也同样放过了他’?”[3]暗影里的人说,“喂,我都想了一宿,你好歹给我……留点诚意。”
他避重就轻:“怎么想起来看叔本华?”
“闲着无聊,蹭你的书和笔记看看,你也顺了我几本书,扯平了。”为证明所言不虚,那人拿着书走到光里,“This living hand?情诗?你没被人穿了吧?”
他很轻地背完余下的诗行。
这人带着他的影走过来,喝了口清咖:“老样子,苦掉牙。真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这个。”
“怕苦还喝?”
“会害怕嘛……说明我还对它怀有希望。喝一次苦一次,从没吸取教训。”
他从对方的大衣口袋里掠走一颗奶糖。
他知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带糖。
两到四颗,数量与愉悦程度成反比,不会再多。
这次是四颗。
“一口咖啡换我一颗糖,你这什么报复心。”那人又走近些,能看清左边的刺青,“不喜欢还吃?”
“帮你克服怕苦症?就像脱敏,总要有个适应过程。”他含了会儿糖,洗去咖啡和烟草的余味,先是额心,再是嘴唇,“也尝尝希望是什么味道。”
其实没有味道。
不存在。不会有味道。
他抵着犬齿内侧的小糖球,轻轻把残片咬碎。睁眼还是六月的阳光,从百叶窗偷渡进来,在屋内割出一条条明与暗的交界,分明如故。
“你对SⅠ项目了解多少?”
他说得不响,语速偏快,像锥刀凿冰。
慕少艾从纸堆里抬起头,被对方的眼神冻得发凉,改盯着转动魔方的双手。他的动作很快,深色刺青像崖胥飞动时的斑纹,各个区块无规律地隐现着。
“这该换我来问吧。”慕少艾晃晃“空空荡荡”的左手,一边翻到对应页码,“只知道和记忆相关,可惜内容太少,没法脑补。你有话说?”
“SⅠ……是一件残次品。”
“嗯?”
慕少艾拆开第二颗奶糖,把三张糖纸丢进桌面垃圾筒。SⅠ大概是南宫心理警戒区的界标,碰一次就会触发防御机制:眯眼、抿唇、佯装若无其事,和之前的稳静老练判若两人。他看着有趣,越想越堵心。
“SⅠ的设想,可以参考过时的科幻小说。”南宫脸上基本刮不出一点血色,他调整了坐姿,双手本能交握,又迅速分开,前后垂在身侧,“如果把记忆比喻成数据,SⅠ就是一整套提取、储存、输出数据的系统。然而人脑不是机器,它缺少对应的接口和驱动程序,这也是SⅠ始终无法攻克的难关。我只记得这些。”
“那就别想了。”慕少艾手里的论文纸抖了一记,“今天到此为止。”他本想试下南宫的体温,但以他们的关系而言属于越线,最终只是背对他拉下窗帘。“我就在这里改论文,不舒服和我说。”
身边多出一个人并未让慕少艾分散心神。他给论文打完分数,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喝了一杯普洱茶,炒蛋的香气飘出厨房,沙发上只有一本夹着笔记的诗集。
慕少艾挑出几篇未拿A档但相对走心的论文,理齐放入文件夹,打算下午逐一给这些学生写反馈。他边吃小番茄边点开微信,高中兼本科同学鬼梁飞宇发了几条消息,大意是想找专家挖些素材,问他晚上有没有空吃一顿海陆空豪华大餐。慕少艾与这位顶级富二代交情不深,但对他观感不错。去年鬼梁飞宇结婚,慕少艾也去凑了热闹,后来两人在微信上时有联系,十句里九句不离小说。他一没留神,掉文坑了。
慕少艾算算还有点空,没顾得上回复,拉开厨房滑门:“晚上我可能去见个朋友,你看家。不会太晚的。”
“有事会打你手机。”南宫将孜然菠菜炒好装盘,削掉他的半截问句,“碗给我。你试下咸淡。”
“我洗吧,你忙半天了。咸淡不用试,一试就光盘,你的手艺自己还没点数?”慕少艾把空碗冲净,从柜子里拿出碗筷,“一个人可以?要不这样好了,我把备用钥匙给你,再留点现金,出去吃也行。我再在外面逛一圈,晚点带东西回来,有什么需要的?”
南宫认真摆盘:“橡胶手套,原来那双不怎么好用。另外,你有多的遮阳帽吗?”
慕少艾的自留款和南宫画风迥异,拿不出手:“买新的吧。有要求吗?”
“能遮脸就行。”
慕少艾没多问,溜出门摆好碗筷,给鬼梁飞宇回了消息,后者几乎秒回。他看着那两行时间地点,眼皮一跳。
五点半,慕少艾应约抵达鬼梁家门前。鬼梁飞宇来接他,看上去忧心忡忡。
“你这波操作有点迷啊。找我聊个小说,能聊到你家?”
“是父亲的主意,他资助了一项神经学的研究,正缺人手。”鬼梁飞宇犹豫再三,决定吐露实情,“离晚餐还有半小时,能麻烦你帮我看看大纲吗?”
“没问题。事先说好,我不是专业写小说的,故事变事故一概不负责。”
鬼梁飞宇带他走进书房,关门反锁。
慕少艾不客气地占了电脑椅,手枕着头往后一仰:“行了,把你那没影子的大纲收一收。有事长话短说,我早点回去赶工。”
“我记得你有个朋友在市局刑侦大队?你们还联系吗?”
“算有联系吧,不多。你找他有事?别是什么迟来了二十年的豪门秘辛吧。”
鬼梁飞宇的思绪被他的胡诌打了岔,他无奈之余又如释重负,重起话头:“坦白说,是我家那件案子。有事和你说。”他讲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有我的难处。”
“为难你了。”慕少艾拍拍他的肩,“说完就当事情过了,别想太多。”
事情当然没那么容易“过”。
一小时后,慕少艾坐在鬼梁天下的书房中,遮住文件上的SⅠ,额角抽疼:“这就是您当初拍下的手稿原件?”
“对。被盗走的只是几页副本。慕先生是内行人,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份文件的价值。在过去的两年里,我的团队经过多次试验,已经证明了这一设想的可行性。在自愿参与实验的遗忘症患者中,近七成的人在接受治疗后恢复了病变以前的记忆,然而这个奇迹只持续了不到十天。”
慕少艾重新读了一遍项目书,术语在脑中散为彩色的星点,迅速渗入大脑的各个功能区,闪烁、游荡,在基底前脑区与双侧海马聚拢。他保持着原先的姿势等痛潮回落,表面上优游自若:“不只是这样。药物会对边缘系统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比如引发基底前脑胆碱能神经元病变,导致睡眠觉醒行为异常;注射后十天左右,受试者的空间认知能力也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简单说起来,”他把文件翻到首页放回原处,嗓音又冷又沉:“就是慢性谋杀。”
鬼梁天下的目光闪了闪:“慕先生难道就不想完善它?对于有些遗忘症患者,活着本身就是谋杀。”
“有心无力啊。”慕少艾叩击桌面,“比起没日没夜呆在实验室,我更喜欢教学工作。”
痛得发烫的大脑在夜风里降回常温。
他放慢车速,切割成四方形的灯光在发昏的视野里渐次清晰,又一帧帧滚过去。
“仔细查鬼梁集团两年来的资金流动,断手应该是Ⅰ号项目的成品。还有水泷影,那里应该还有案子,有人失踪,没人上报。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能做实验室的可疑地点,比如废弃工厂之类的。我怀疑鬼梁集团、水泷影后头有一串利益链条,但里面还差了几个环,能不能拔萝卜带泥,就看你们的了。”慕少艾松开语音键,又把录音文件传给笏君卿。他勾着购物袋摸出钥匙,还没找准钥匙孔,门先从里面打开了。
积压的疲惫破了闸,戒惧惝恍刹那支离破碎。他接下来的举动堪称幼稚:抓着帽檐,对准屋里人的头心一扣,往下稍稍一压。身后亮着一盏路灯,萤火般地将稍稍张大的眼眶一勾,减龄效果立竿见影。
“不怎么像你。”他仔细端详,笑得发暖,“像高中生,但还挺好看的。”
半小时后,慕少艾心满意足地咽下了最后一口顺滑的银耳羹。海陆空特产在嘴里无滋无味溜一圈,不如来碗热羹熨熨胃。吃饱喝足,动脑消食。为保证“消食”质量,他混不吝的坐姿进一步升级,两脚一提一放,肆无忌惮地霸占了双人沙发位。
“……鬼梁家这事儿,破绽多了去了。”简要交代了这场鸿门宴的始末,慕少艾双手交握分析,“鬼梁天下的行为背后有两套逻辑。作为非法研究的既得利益者,他会想方设法瞒下这份文件和‘S’的存在;同时,他的所作所为又像是故意把它们捅给警方。就我那老同学的脾气性格和演技水平,我才不信鬼梁天下会压不下一通报警电话,还能不小心让他听到一点内幕。”
南宫补充:“遮遮掩掩,更引人在意。”
“反过来,他也可以利用它,把自己扮演成受人胁迫,只能暗中向警方传递线索的良好市民。”慕少艾打开平板写写画画,“现在我们有了一个神秘人X,他有项目Ⅰ的全部资料,断手是他用田调队队员基因制造的克隆体,他想用项目Ⅰ和鬼梁交换SⅠ。”
“为什么是‘交换’?”
能策划失踪案、寄出断手的人物,绝非良善之辈,自然也不会缺乏资金来源。
“好问题。”慕少艾领会了他的言下之意,“鬼梁之前就组织了团队进行研究,虽然不算顺利吧,但到底摸索了两年,总比新起炉灶强些。这证明不了什么,患者自愿参与这项研究,他顶多就是个乐善好施、不明就里的资助人。如果不知道S和SⅠ的关联,还有你告诉我的那些,我也会觉得那只是一份反传统的治疗方案。”他回忆着那场谈话,遗憾地发现老狐狸话里话外都跟越线不沾边,顶多落个知情不报的嫌疑。“咳,扯远了,说回X和鬼梁的交易,你没觉得有猫腻?”
凉气徐徐下沉。达到设定温度,空调暂且息了声。
南宫把空调升高一度。
“鬼梁并不像X以为的那样重视项目Ⅰ。在这次合作中,他占有优势,但X对此并不知情,否则不会采取这种过激的手段。双方信息不对等。”
“对,不过有一点我不怎么认同。”
“哪一点?”
“他对项目Ⅰ的态度。我的猜测可能不靠谱,毕竟我和鬼梁是头一回见,行为心理分析这套也太玄,虽然我这门课拿了A。”慕少艾说着蹭蹭沙发扶手,最近没顾上修理头发,干了没多久的发梢翘得支楞八叉,“没几个人不怕老,但他怕得不正常。”从鬼梁的种种行为和家庭状况来看,对方很可能有某种先天的生理缺陷。他用意隐晦地咳了声,说重点:“对他来说,项目Ⅰ比SⅠ显然更具吸引力,他只是不看重‘X’的成果。”
“因为,”南宫顺着他的思路推导,“他见过更好的?”
“食不厌精嘛,不会反着来,他没有和‘X’合作的必要。假设存在第三方,也就是鬼梁真正的合作者Y,”慕少艾举起平板写了一个“Y”,左手悬了会儿空,在旁边补上“四方台”,又打上问号,“Y和鬼梁先一步达成一致。”Y和“鬼梁”之间连了一条线,中点处拴了一根指向X的箭头。“X就是他们的合作条件。”
“说说这个Y。Y对项目Ⅰ了如指掌,拥有更成熟的技术,知晓鬼梁天下持有SⅠ的文件,也深谙X的行事风格。他不会主动现身狙击,而是让X追着奶酪走到太阳底下,看着他的猎物作茧自缚,以一种高高在上的、玩弄棋子的心态。但这有条件,Y必须保证这块奶酪足够诱人,并且始终处于他的可控范围。当然,Y也可能是在利用X、鬼梁,还有警方,寻找他和X都想要的东西,不过这和Y的画像不吻合。”慕少艾在Y和“四方台”之间画了一只双向箭头,仰面朝天把平板递给他。“给,你看看有没有漏掉的,有就补上。”
南宫接过平板。草图基本成型,结构相当完整,游离在外的元素全都收录在备注里了。他没修改,直接物归原主:“我没有要补充的。”
“行。那现在把S填进去试试。”慕少艾接着说,“有两种可能。第一种,Y掌控S;第二种,Y就是S。无论是哪一种,对于鬼梁天下都是一样的,他必须给X提供一个S。”
——“所以他找上了你?”
——“你觉得你在哪里?”
南宫在扶手旁矮下身,稍稍托起慕少艾的后脑,轻柔把上翘的头发拨顺。他的愉色很真切,甚至是前所未有的柔软和快悦。
“我很肯定我不是‘S’,也永远不会是‘他’。”他将双手移开,“你以为我在哪?”
“当然是不知道,不以为。都我瞎猜的,又不一定准。”慕少艾伸展四肢,从沙发上起来,“对了,我明天早上去学校交表格,中午不回来。要不你也一起去?带你逛逛校园,风景还不错。”
“不会影响你?”南宫紧接着他的话尾问,不及把疲态粉饰得天衣无缝。
“左右是等消息,我又做不了什么。你一个人在家也挺闷的。”慕少艾扭头盯着墙上的影子,“抱歉,我之前没考虑到。”
他回到卧室,和朱痕染迹说明情况,麻烦他多照顾阿九几天。备考生还没飞出考试的阴影,正在刷题,两个临时监护人一致决定把消息瞒着,瞒多久是多久。给学生回好邮件,笏君卿那里仍没回音,慕少艾见时间不早,关灯睡觉,根本没想过他的推测直接让笏君卿的血压飙升一百八,别说回消息,没把眼珠盘成蚊香圈就该佛前上香了。
姑且不论是否存在这张利益网,田调队的案子就不好查。
据监控和收费记录,田调队按原定日期抵达了西苗市。他们这次考察的是水泷影某部族的丧葬习俗与信仰,上年纪的族民大都排外,不让外人留宿。这一带路不平,车开不进来,泊车也成问题,只好放它在几公里外的招待所留守,如今人没了影,车还在老地方。六月九日下午三点,田调队队员发了失踪前的最后一条朋友圈,之后就再也没有传出任何消息。警方人员走访调查,当地居民大多是消极协助、积极不合作,更有甚者坚称田调队被鬼神捉去当祭品,还有人说曾在这一带见过恶灵,线索杂乱,调查顿时陷入僵局。
不特是这一隅如此,整个水泷影都很邪乎。
水泷影并入西苗市统共不过十来年,时至今日,仍是老西苗人眼里的异类。这地方像是块边角料,外沿布着一列茂林岭岑,内里裹着各色民情风俗,自治精神内化于地形,久之就成了西苗市市政府的“三不管”。光怪陆离的溶蚀地貌又是传说奇谭的母胎,单以钟乳石洞为例,人在里头游赏,时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同行者的踪迹一瞬被石笋的垂影覆没,一瞬又逸出了石柱的轮廓线,山水吃人的怪谈就诞生于这一隐一显中,也养成了非常要命的惯性思维:人丢了别急着报案,等山鬼吐回来。
笏君卿确认消息后,连夜将案子报到上级部门。兹事体大,西苗、中州两市公安机关成立了跨市专案组,联合侦办“六·一二特大失踪案”,明查失踪,暗查违法实验的利益网。专案组的人刚到水泷影,就被基层警员的和稀泥惊得无话可说。
“真不是我们瞒着,家属报警后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撤了案,只能当是人找回来了。”乡镇派出所的民警悄悄揩去本子上的灰,指着一条条撤案记录给全员正名,惴惴地瞅着市局来人的警衔标志,腆颜赔礼,“这里山洞多,小孩爱去那里捉迷藏,玩疯了随便找地方睡个大半天是常有的事。家里见怪不怪,要么不报,要么报得太晚,48小时早过去了,更加不好查。”
专案组组员忍着气:“什么叫更加不好查?”
基层民警:“老人拦着不让找。前两年,有个六七十岁的老人走失了,没几个月,他儿子在村里碰到个人,和他四十岁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老一辈很信那套东西,都说是神明显灵。这事在网上也火了一阵,还有个叫龙什么的大公司派了调研队过来。我们去查吧,不让查还是好的,有的还要闹。”
闭目塞听加鬼神迷信,不需特意设计,就是一张恶念的温床。而悬案积藏,往往在乎难得糊涂到糊涂不难的一念之间。
据中州市市公安局小道消息,平素涵养颇佳的笏队摔了杯子,起泡的嘴唇动了又动,没出声,看口型是一句脏话。
——
昨日出了梅雨季,粘腻的湿气刚被荡涤干净,暑热就排山倒海灌进这区区天地,把神经挤薄了拧为一束,与每次脉动一同焦灼。
盛夏的焦灼也印进梦中,穿针引线把残片补缀成镜面。睡梦外的真实反射成新的梦境,他被两种真实夹在中央,避无可避,于是醒来。意识却在醒与未醒之间徘徊逡巡,从未入眠——不敢入眠,一合眼,漏一寸旧事,再合眼,漏掉的是他自己。
但天空总会亮起。
他在纸上写下一行诗,划掉一个日期。
有人从远处走过来。
“早安。”
他想这声音过于失真,睁眼,坠入真实。
“早安。”南宫对慕少艾说。
他今天的着装略不走寻常路,冷白颈线一段束入英伦风衬衫,矜傲不过半程杀出一只嘻哈风米老鼠,像手术刀留在锁骨下方的割口,容许人经此打开胸腔,又不会直接把心脏露给人看。两种不谐的风格混搭在一起,又统一于一种特质——他来时穿的那件白大褂,没有多余的颜色,只剩不曾修饰的底里。
慕少艾怔了怔才回他:“早安。”
吃完饭时间还早,恰好能错开早高峰。慕少艾上楼去拿双肩包,下来看见南宫戴着遮阳帽,随手提着纸袋:“拿着方便吗?我包里可以放。”
“一把伞而已。”他压下帽檐,辨识度高的双眼被遮住大半,“你确定包里装进论文后还放得下?”
慕少艾目测一二,果断放弃。
X大距离不远,走路去二十来分钟,慕少艾美其名曰“留足气力当导游”,一路坐着开到校区,用时比步行还长。
主教学楼与教师办公楼是一对双子楼,从东边的停车场抄近路,没几步就到了。
双子楼间的过道厝着一排小圆桌,是颇受学生青睐的自修场所,现在人还不算太多,底层圆桌已经满了。他们进电梯时冲进来一个戴耳机的男生,嘴里小声蹦着英文单词,复习已走火入魔。他跟着两人一道出去,占位成败全交给天命,估计是低层的小圆桌已不可指望,索性从高往低碰运气,没想碰个正着,小圆桌一溜全空,堪称奇观。
“我先去处理些事,你在这边等我一会儿,”慕少艾引他到办公室,倒了一杯水,“不会很久。大概半小时左右吧。”
南宫看着慕少艾走向电梯。转角处的镜子里蹿进一个耳机,他摘下遮阳帽,默数到十,提步上前,把那个学生拦下。
“同学你好,抱歉打扰了。请问龙蟠楼怎么走?”他扣住对方的肩膀下压,“关于项目SⅠ,我有事要向‘天来眼’老师‘请教’。”
慕少艾先去了文博系的办公室。好友这学期带了两个研究生,一个跟着去了水泷影,另一个兼任本科生辅导员,忙得没空实践,天天在辅导员办公室待命。慕少艾时不时来串门,早就混了个脸熟,研究生见到他也没太意外:“慕老师好。”
“期末季挺忙吧。别太紧张,我就是过来聊个天,再看看小朋友的。”慕少艾没半点教师的形象负担,“有件事问问你,你们导师就是个西苗人,怎么突然想起在自家门口搞研究?”
研究生认真地回忆了一下:“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诀尘衣对水泷影很感兴趣,有次我回寝看到他在刷论坛,还和他聊了聊那个帖子,就‘西苗童姥’那个。可能是他最先提议的吧?前一阵西苗鬼影不是上了热搜吗,老师他大概也是想‘破除封建迷信’?”
人文工作者的祛魅和复魅理想。还真是“对症下套”。
慕少艾暗暗叹气:“诀尘衣这人怎么样?”
研究生被警方办案人员久问成精,熟能生巧倒了一套学霸模板,然后说:“都是一样的二十四小时,他打两份工还能稳在专业前三,上学期专项奖学金拿了好几个。他家条件就那样,知道的也不会说什么。”
也就是说,“不知道的”可能会“说什么”了,关于奖学金的。
慕少艾抱着试一试的心理上内网查阅奖学金名单,在“鬼梁助学基金”获奖者里找到了诀尘衣。
这显然不会是个巧合:诀尘衣的家属最先报案,DNA最早录入失踪者数据库;项目Ⅰ的成品在失踪案上报后没多久送到警局,基因的提供者是诀尘衣本人;他又是这次调研活动发起人最信任的学生,很可能还是把队伍引向水泷影的推手。
如果是鬼梁授意,他的动机是什么?
假设昨晚的推测成立,对于鬼梁天下来说,不明来源的“断肢”并不具有任何信服力,除非受试者是“被标记”的。可为什么要将一整个队伍引到那里?确保警方将案件列为最优先级?如果“不够严重”,再加上违法实验的曝光,大规模的警力会集中来搜寻“X”;当一个人的失踪发展为一群人的失踪,人们会倾向从失踪者的共性而非个性来考虑问题,这是一个潜在的盲区。唯一的变数是,笏政一直将几年前的Ⅰ号计划书保存到了现在,并抓住了隐匿其后的四方台。
除了这个意外,对方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漂亮。
按部就班地卡在每一个精确的时间点上,但走得很急。
“他”不应该那么急。
一个诱着老鼠跑出地洞的人,往往乐于延长与品味对手的恐惧,以刀叉轻磨慢剔,不会一口吞食。
为什么?
只可能是……
“他”没有足够的时间。
……
他戴上手套,把空药袋扔在脚下。
苯环己哌啶,小剂量服用能产生麻醉效果,在体内留存时间较长。
其他物品分别是一袋白色粉末、一只装有白色晶体的橡胶塞玻璃瓶,均未写有标识。
一般情况下,一种可能是见效较快的苯丙胺类药物,常见的如MDMA;另一种为高毒类药品,氰化物最具典型性。前者适用于潜在的利用对象,后者则适用于无价值或无法降服的弃物。目标有意屈从,用成瘾性药物把他驯成走狗;不与同流,毁形灭迹。手段固然有效,但流于蛮横、粗糙,就结果而言,风险与废弃率都在及格线之下。驯兽的手腕反作用于驯兽者,催生兽性的思维,他一向不怎么欣赏。
他揣摩要留下多少痕迹,把粉末丢下,取走玻璃瓶和手机离开。
手机还亮着屏,他右手戴手套握持手机,左手一指碰触屏幕,登录网页版邮箱,对草稿箱内的邮件稍作修改,设置定时发送,本周五十八点整。
他接着按下一串号码。
电话接通。
“你应该收到我的照片了,”他侧了侧鞋跟,驻在消防通道的阴影里,“对SⅠ的成品还算满意?”
“是你。”鬼梁天下说,“相当满意。”
“是吗?我本来以为是你有所不满,想提前终止这场交易,才自作主张制造了一个多余的诱饵,是我误会了。”
鬼梁天下沉默几秒,很快调回了常日的柔滑作态:“看样子,是我好心办坏事了。”
“痕迹太重,有人起疑了。你的‘好心’的确能让邙者自乱阵脚提前出手,但也给他们留下了更多反应时间。在死结拉紧之前,他们就会从空档里溜出去。从好的方面来说,我也有更多时间做出调整。”他陈明利害,心下迅速列出一张全新的时间表,“拖住邙者,怎么做不需要我教你。周四把你手里的东西透给中州市市局,我验收完,会和你联系。”
“挂断前说一句恭喜吧,从地狱爬回来的感觉如何,南宫神翳?”
“没感觉。很遗憾,我的回答没什么值得录音留念的地方。”他轻描淡写点破对方两面三刀的行径,“把你的人撤走,别做多余的事情。”
他结束通话,脱掉衬衫,锁上手机后擦拭了屏幕,从通道下楼。
办公楼旁的餐厅零零散散坐着最后一波食客,男人去甜品铺买了点东西,把手套及塑料袋丢进了快满的垃圾桶。
三分钟后,男人快步走进办公楼,肩颈稍稍前倾,空着的手插着裤袋,步调变得轻捷。他乘电梯回到最初的楼层,走到拐角,圆桌旁的人仍在昏睡,还无人查觉异状。无论是否有人报案……他将纸袋放在脚边佯装系鞋带,直身时把手机踢到小圆桌底下。这些准备应该够他拖延一段时间了。
等了五分钟,慕少艾踩着半小时的尾巴回来。“让你久等了。”他的下颔向塑料袋偏了偏。“去过食堂了?”
“买了点饮料,”南宫说,给他一杯香芋奶茶,“你的。”
X大有四个校区,岘匿校区是老校区,医科生在这修读通识课程与专业基础课,过一年再转到分校区。慕少艾多数时间是在分校区工作,毕竟是医科的大本营,科技感十足,新得很有格调,但老校区的氛围更对他口味。他闲暇时常来逛逛散心,反倒对这里更为熟悉。
选修课比专业课早结课一周,这周停课考试。眼下早场考试还没结束,分出了一大批考场抓狂和教室刷夜的学生,九点多的校园比往日要清静些。夏时草繁木盛,翠碧欲肆,景致往往秾艳鲜丽,被这相对的清静与白亮的阳光一叠,又迷蒙得令神思昏然。
某知名公众号曾发过X大十景的推送,“熙园晴雪”高居榜首。实际上,南边的中州市很少下雪,而薄雪难积,“晴雪”也就只能是晨时的昙花一现,稀者为贵,故而夺魁,这是本校大多数人的看法。慕少艾本科时有幸见过一次,那时他钻进学术的无尽藏钩深索隐,无意间就收集了X大不同时刻的凌晨。熙园固然精美,但雕琢太繁,竟至于虚假,也只有披雪时的萧索压下几分刻意匠气,才能寄存下一丝性灵。
夏季赏熙园,以秾艳补繁缛,假上加假,不是观景的良辰。但好处也昭彰,湖边一丛碧绿织棚,浓荫生凉,拥着下方可供横躺的木椅,是最佳的酷暑避难所。慕少艾躺下来,正好可以看见湖水上映出的两片楼影,前年重修的大楼崭新、优雅,线条爽利平滑;维持原貌的建筑古拙、简素,边缘柔和朦胧。内敛中包孕张扬的现代感、淳和中暗含盛气的古韵,日光晃动间漾得没有分野。
然后一片人影没进去,再造一道分野。
“当初怎么会想读医的?”高挑的人影问。
“大概是因为懒?医科分数低啊。”慕少艾翘着腿,成功从南宫那里骗来一个深表怀疑的挑眉,没等他质疑先交底,“不算实话也不算谎话,一半一半吧。高中以前,我的成绩都是中游的。那点儿东西懂了就够,没兴趣还死磕,费神又无聊,我也不想背上学神的人设包袱,太沉了。”他率然自黑:“好吧,就是没追求的咸鱼一条。”
“后来有了兴趣和追求?”
“不能说是后来吧。中医是家学了,算一个老朋友,兴趣总会有,但难度低也没什么刺激。读本科后就转西医了,”读西医不尽然是兴趣,当时是有不得不为的理由,他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我爸没讲我,我想他乐得见我改辙,他老说吃老本没出息。”
“中医转西医,跨度很大。”
“不小,但也还好。刚开始,我觉得追平差距都不切实际,恶补数理化兼外语,累脱几层皮,好歹也算是有个追求了。”慕少艾伸直双腿,略过了累进医院的事迹,“有追求就去追,决定追就追到最远,占山为王。那句话怎么说的,没人能在我的BGM里打败我?挺中二的。”
南宫对网络流行词所知有限,慕少艾心领神会,岔出去说明词条,还是沿用阿九的解释。南宫将信将疑,他现身说法,从大体老师讲到夜探校园怪谈,把自己讲笑了。
“不说根本想不到。你还挺活泼。”
“直接说我皮就是了。那一阵压力山大,忍不住就想皮几下调节心情。实习以后才踏实起来,有了点医者的自觉吧。但我其实……”
有阵热风穿过叶片,降了温度拂过来。慕少艾探手虚握了一把,又摇出一脉涟漪似的微波,幻想着能捉住那些抽象的理念,视线悬空,过了一会儿才因走近的人寻回了焦点。
南宫拿着帽檐稍稍给他扇风,没有追问,也全无追问的意态,仿佛一个未经设计的型范,其形状留待铸液的性质和用途确定。他指尖一收,拢起一缕风。
“我其实有点害怕,背负太多期待什么的。”慕少艾改仰躺为侧卧,卡在喉头的后半截毫无阻滞地流淌而下。“生命是最重的期待,而这是医者不得不背负的期待。因为沉重,所以得充拓自己的厚度,结果是双倍的沉重。理论研究不像临床医学需要直面那么多的生死,它要追求的是生命的高度。但是,再怎么高的建筑,缺乏厚实的基底,总会塌的。它的沉重在于,如何取舍才能让高度与厚度保持平衡;也在于,”他一字一句地说,“如何才能抗拒登顶的诱惑,不拿厚度换取高度。”
“但人一旦背上期待就会不停前行,因为那些期待也属于他自己。会觉得重,只是因为你不舍得让别人背。再说回你的感受,”南宫打开杯盖抿了一口咖啡,觉得偏甜,“你对‘厚度’和‘高度’是怎么定义的?从你的表述上看,这两个符号的所指判然分明,又此消彼长、互相转化,有些矛盾;而在你的预设里,‘生命’的体积是一个不变的常量,为什么不可以是变量?”他盖上杯盖,不再挑战感官:“是怕走得太远?还是怕想要走得太远的自己?”
“你真的很擅长把天聊死。”慕少艾报复性地戳破了塑料杯封,“我发现了,每次你想逃避话题,都会用一堆概念和分析把别人堵得没话说,变得浑身是刺,相当缺乏安全感。”他吸了半管奶茶,愉悦度迅速回升:“算了,不和学霸玩文字游戏了。说说你的学生时代吧,有记起来吗?”
“一点,比较无趣。”
“无趣?拿第一和拿第一吗?”
“不是。”他没有拿第一的执念,也不觉得有记忆的价值,“我指的是课程,单就我感兴趣的那些来说。”
“不感兴趣的就不听了?”
“听不听没区别。”
“你还是别再拉学渣的仇恨值了。”慕少艾叹气,“怪我。干嘛问你这个。”
南宫无奈地看向木椅上的“学渣本渣”。慕少艾半眯着眼,只是随口打趣。他刚刚一气喝完了奶茶,像只犯困晒尾巴的猫。从周五到周二,他也的确没怎么好好睡过,热饮一温,睡意全起来冒泡。
南宫也就没有再出声扰他,把帽子轻轻搭在他额上,移开几步挡掉少数漏进来的阳光。
他听着慕少艾睡熟,望向湖中的自己。
阳光在人工湖上一闪一烁。
从地狱爬回来的感觉如何?
“如果说,每次呼吸都是死亡的预演,”
名牌在指示灯下一闪一烁。
“人的一生就是在学习如何面对死亡,”
他们的视线异面垂直,像一个变形的十字。
“或者说,面对我们恐惧的未知事物。”
名牌前的两个字掠过他的视野,继而是一双修长、被光线映得惨白的手。
“严格来说,死亡并没有确切的定义或标准。如果把人的经历与记忆看作是他的一生,死亡就是意识的消逝,或者说是意识诞生之前的状态。‘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本质上是同一个问题,即追问我们恐惧的、未知的天性。我们惧怕的只是我们本身,正是因为畏惧去探寻人类的共同本性,个体才会强调其个性。”
他从仰卧转变为侧躺,视线转过一个直角,把十字拆成两柄刺进彼此躯体的长矛。
“我不是你。”他说。
“那与我无关。”对方平静得令他恼火,“怎么做、怎么想、怎么开始、怎么结束,选择权在你手上。”
“让一颗受精卵自主选择是否出生?”他基本复制了对方的平静,“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无法掌控你的生死,那就决定别人的?”
“有些。”对方愉快地承认,“大概是因为,人对自己只能说两种话,最真实的谎言和最虚伪的实话。”
“我不是你。”他说。
“现在说为时尚早。”另一人这么回答,“睡一觉吧。我等你来见我,到时候,告诉我你的答案。”
夏风打断了这场记忆中的交谈。
他抬起左手,“SⅠ”的刺青像变形过期的火漆印章,裂隙干枯成粉,欲盖弥彰地封存无从留连的秘密。追忆偷安旦夕,被午暑晒穿,他刚觉刺眼,帽檐就斜斜压下,后脑被人逗猫一样揉了一把。
“发什么呆,到饭点也不叫我。”他走过来,湖影由一变二,“罚你陪我排个队。”
他领人去口碑甚佳的北食堂二楼开小灶,邻近的小花园成了饭后的消食所,他绕过一段九回桥,拉着他沾了满身草屑。
这回他看他在草地上睡熟,忘记默数日落的时刻。
周四下午,“六·一二”专案组召开案情讨论会。
经侦查人员走访调查,水泷影近两年的失踪人数约是前十年总和的两倍,仅仅是不完全统计的结果,已极其触目惊心。水泷影内的各部族习俗各异,但宗教信仰方面基本上是一脉相承,无论如何收掇,总有边边角角的尘灰掸不干净。要不是这次田调队闹得的动静太大,这些沙砾猴年马月都不一定筛得明白,足见案犯对水泷影的风水相当了解。笏君卿把三件案子的资料调到一块,圈出“水泷影”,目光一动,在一个人名上点了点。
在周二下午接到慕少艾的消息之前,笏君卿的猜测是,田调队可能是在实地考察过程中发现了犯罪分子的形迹,被卷入了这条利益链,案犯只是碰巧选中了田调队员来当“断肢”的母本。虽然太过凑巧,但也不是没有可能;接到消息后,他一边派人去查鬼梁集团的资金流动情况与近两年的业务往来,一边把私自行动的慕少艾教训了足足半小时。无他,这位系统外的文职人员不小心露了马脚,他答应和鬼梁飞宇约饭,完全是抱着“钓鱼执法”的心思去的。露马脚的方式不幸又太过刺激:他怀疑被人盯梢,引蛇出洞的算盘被朱痕染迹识破,后者不顾多年革命友情,无情向笏老举报了。
两年前,鬼梁天下以集团名义资助了一项医学研究。在这项研究的资助人名单中,笏君卿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名。
醒恶者,昔日翳流科技的CEO,今年六月因胃癌晚期病逝于天限岛上的私人别墅。
他在“翳流科技”上作了高亮标记,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重新把几年前的案子匆匆浏览了一遍。
“……这事在网上也火了一阵,还有个叫龙什么的大公司派了调研队过来……”
龙……公司,“龙蟠医药股份有限公司”。
水泷影、车祸、莫虹藏。
四方台、文件……
天来眼,前翳流科技研发部经理,龙蟠医药股份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死于当年的火灾。
巧合?
笏君卿揉了揉头,脑子里一根筋在死命狂跳,显然是对连续几天高负荷工作发出的警报。他暂时还理不清里头的逻辑链条,眼见过了饭点,先去泡了一碗香菇鸡汤泡面凑数,回来就看到了一条好消息:图侦对失踪人员发的照片进行分析处理,从车窗上抠出了一点细节,疑似是当地的某处山林。
他拧开杯盖喝了口茶,还没缓过神,一封举报邮件又砸进了这滩渐清的浑水。
打开邮件一看,标题四个字:龙蟠医药。
该邮件内含三份压缩文件,一份是四方台拍卖行的月交易额与天来眼、芙蓉骨的账户流水,以及参与拍卖文件者近两年向一个名为“邙者”的账户转账的记录;一份是这两位研发部高管跑路后发生的多起文件盗窃案与Ⅰ号文件的完整内容;第三份颇像灵异公众号的推送资源文件包,时间大致是去年年初,还有一张明显是偷拍的照片,整张图像用了多次高斯模糊滤镜,也没能涂去外翻的、被火灼过似的嘴唇和半个眼窟窿,让人吓得魂不附体。
整个环节令人如堕烟海,但一连数日熬到此刻,笏君卿又莫名生出一丝“终于来了”的荒诞感。
诸事皆顺。
除了他胀成肠粉的泡面,以及顺得过头的事实。


[1] 拉丁文:我的灵魂依恋尘土。

[2] 这段有受到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影响。即所谓玛德琳奇迹。从生理上说,气味确实容易触发记忆。《认知神经科学》:“一些科学家相信原因在于嗅皮质与边缘皮质的直接连接,边缘皮质是记忆和情绪主要涉及的一个区域。通过fMRIRachel Herz发现当刺激被用来触发有意义的个人记忆时,气味比相关的视觉刺激更加稳定地激活了边缘系统。更进一步的研究证实了气味和记忆之间的联系,海马损伤病人的气味识别能力受到严重损害。”

[3] 阿·叔本华著,韦启昌译:《叔本华思想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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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4 22:3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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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 Golosi
Agnus Dei.[1]
审讯室的单向透视玻璃外,笏君卿戴着蓝牙耳机,紧紧盯着案犯的面部。从接到专案组将天来眼逮捕归案的消息后,他紧皱的眉头就没有打开过。
是否可称这一人体部件为“面部”,其实有待商榷。作为器官的组合,它相对完整,眼耳口鼻俱全;但作为审美对象或是传情达意的工具,可以让人在瞬间遗忘脸部还有这两项功能。额头至鼻翼线条僵硬,经多次植皮俨然浆过的再生纸,双唇的位置斜粘着两条肉块,随他说话时上下扭动,只有深藏怨恨的眼珠还能辨识出昔日的风采。
几小时前,专案组搜查了地近水泷影的废弃仓库,在仓库地下室发现了昏迷的田调队失踪人员。受害人疑似被注射了镇静药物,具体情况还需要做进一步检查。另一分队据照片线索调查可疑地点,挖出了十来具高度白骨化的尸体,法医室正在结合失踪档案查找尸源。而在鬼梁天下的积极配合下,技侦很快锁定了天来眼的位置,竟然就在中州市岘匿区。至于鬼梁天下,笏君卿目前还无法抓住他的把柄,凭鬼梁飞宇的证词和他的主动协助,老奸巨猾的慈善家很容易就能把自己摘出去。
负责审讯天来眼的是帝獒。笏君卿不多做解释,叫苦着脸的小年轻听他指示,自己在外观察天来眼。
天来眼肩部下沉,双腿敞开,显得十分松散;笏君卿注意到,在帝獒低头躲开犯人视线时,后者弯着嘴,脖颈前倾,脚尖一直点着地面。这类人多数心高气傲,渴望博得他人重视,尤其是当一个风度翩翩的成功人士变成不见天日的山野幽魂,落差感轻易就能把心理防线砸得粉碎。每一条都与基础教科书吻合,接近一出照本宣科的演绎。
“我只是在替鬼梁天下办事,他给钱、给人,我出技术,项目书都是他给的,我一无所知。”知道滑不出牢狱之灾,天来眼交代得干脆利落,“被他哄过去,也是为了他手里的SⅠ成品,仅此而已了。”
笏君卿寻思着突破口,嘱咐帝獒:“把他和翳流的恩怨当引子,再问莫虹藏那件事故。”
帝獒听令从事,刚说到“翳流”,那张人皮几乎是瞬间走了形。天来眼在椅面上方虚抓了一把空气,两脚一锁,目光阴鸷:“那是他活——我记得那不是意外吗?还是你们警方这季度破案率跌破历史新低,想翻案挽回一点颜面?”
帝獒问:“你刚刚说他活该?”
“做了叛徒还想回去,活该他死。这么说哪里不对?”
帝獒没看他的脸,把流水记录拍上桌:“是没什么不对。但如果是借莫虹藏挪用公款勒索他,把钱注到自家公司呢?”
“翳流没有能挪用的‘公款’。当时你们在查四方台吧,方向很对,那是翳流科技的黄金库和最能盈利的生意来源。”天来眼把当年的事情和盘托出,“莫虹藏动了他们的宝库,我和芙蓉骨抢了他们的客户,翳流不会放过我们。你看着我——”他停顿了几秒,一句话调节好状态。“莫虹藏要看到我现在这张脸,还不知道该多庆幸当初死在了车祸里。”
“芙蓉骨呢?”
“为了救我,死了,那场人为的火灾里……好在炸光了,他挺自恋一人。”天来眼简洁地说,“翳流的报复。”
审讯室陷入短暂的沉默。
笏君卿见状,趁热打铁:“问他翳流科技是怎么通过四方台牟利的,问话注意方式,把怀疑重心放在翳流上。他对翳流恨得牙痒,尽量引他多说几件事情。”他吩咐完,吐了口浊气,专心听着耳机里的声音。
“研发团队提交项目计划书,四方台会把拍品编号和实验计划逐一对应,或者直接把计划作为拍品。知情人拍下计划,提供研究资金,换取研究成果的使用权,如果双方合作愉快,还能成为固定的交易对象。这一块的事务由……董事长专门负责,我们只负责筛选可供交易的试验项目。”
帝獒核对时间表,翻到一页,倒转方向推给他看:“我看不是这回事。你们算是公司元老了,薪资也不低,好端端的搞什么邪门歪道?倒像是两年前出了什么事,你们董事长顾不上管四方台,才让你们有了可乘之机,最可能是监守自盗。”他思路一打开,抱着双臂靠向椅背,越说越顺:“公司发现研发部背着公司卖机密赚外快,你们不得不提前卷铺盖走人,但莫虹藏没被揪出来。两年前到底发生什么事?想清楚了说。”
“莫虹藏和董事长有些交情。我们走了以后,研发部换了负责人。”
帝獒“哦”了一声:“我懂了,有些交情,卧底起来也容易。”他照着笏君卿的话问:“你们打上了新项目SⅠ的主意,但莫虹藏不同意,对吗?”
天来眼嘲讽地说:“他没答应,还要回了项目Ⅰ的计划书,好向翳流表忠心。”
“听起来,你很清楚SⅠ是干什么的,”帝獒把问题绕回了两年后的现在,“这也叫‘一无所知’?”
天来眼明白他在套话,对答如流:“我只是听说过SⅠ这号项目。”
亡命之徒一旦重塑了心理防线,短时间内很难再以同一招再度攻破。笏君卿示意审讯稍微暂停十分钟,向医院方面询问受害人的身体状况。十名队员服用了巴比妥类催眠药物,个别严重脱水,但均已脱离生命危险。他特别关注了两名教授的恢复情况,微信转告给慕少艾,又在审讯室外站了片刻,端着一杯菊花茶进去。
天来眼抬头一看,放松了姿态:“换人了?”
笏君卿直视他可怖狰狞的脸,喝菊花茶消火:“还是关于项目SⅠ,你应该能说得上来。你之前说研发部换了负责人,项目SⅠ是他来以后才立项的吧?是新人?”
这几问显然不在天来眼的警惕列表内:“对,我们走了以后新招的。但他主要负责项目研究,一直在公司分部的研究所,从没露过面,与其说是研发部负责人,倒不如说是挂个名。”
笏君卿:“就是你和鬼梁天下都在找的‘S’?”
“SⅠ,一目了然了。业内多数人根本看不懂它,又怎么能去掉它的缺陷?”天来眼把问题抛回去,又说,“翳流垮台之后,其他的人也不知道‘S’的身份。他在分部研究所的同事根本不记得有这个人物。倒是莫虹藏有次在董事长办公室见过一个疑似‘S’的新面孔,我们问他,他吓破了胆。”
“怎么突然配合起来了?”
“你们要找他,我也想看看是什么人能提出这个计划。”
“那么项目Ⅰ呢?”笏君卿突然问,“它在你们离开前就有了,又是谁提出的?”
“谁?”
那张非人的面孔骤然扭曲,浓烈的感情仿佛激活了它的达意功能,怨恨、憎恶、惊怖、狂喜从每一处毛孔里乍然涌现,有一瞬间笏君卿几乎以为他要扑出讯问椅咬人。天来眼爆发出一串狂笑,足足半分多钟才停,面孔狞毒又幸灾乐祸:“谁?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疯子!两年前就死干净了!”
——
时近黄昏,六月的烈阳挤进百叶窗,随着办公室门开合稍稍一折,又安稳落回原位。
他粗略一瞥文件的抬头,了解大意,也不需要细看了。
身边的人脚跟支地靠着桌沿,两肘占了半张桌面,还有往里侵占的趋势。他没在意,左手执起咖啡杯轻挨下唇,放回去时比原位偏移了好几公分,那两条手臂又仗着他的纵容移过来,直到没法再挪为止。
“又走一个。骨灰级元老都跑掉一大半,难怪连最上头的人都坐不安定。”
“想走的留不住,”他销毁文件,“要走的也未必留得了。”留得了,命。
“杀气有点重啊。”那人慢悠悠地站直,扭头兼舒展腰肢,“想好了?真来我这打下手?从给我发号施令的变成被我发号施令的,不会太委屈你吗?”
“我又不专攻神经科学,发号施令的位置,当然是能者居之。”
他已经无法很好地控制情绪了,不适合决策。
“是是是,某些人‘良才善用’。”那人张开手,光线穿过指缝,像是他特意招来的,“算了,少点商业互吹的套路。还想让我把你的名字放在组员名单里啊?我这么低调的人没那么厚脸皮。”
“你低调?”他笑了,存心抛开原先的话题,抓着两个字大做文章,“多低?在研讨会上把人说得哑口无言的‘低’?”
“尊重老前辈与尊重真理,有时候不可得兼。”那人说,“言归正传,不许带偏。我直说吧,你的名字杀伤力太大,我怕影响整个团队的发挥。就拿我举例好了,让你帮个忙都怕被顶头上司穿小鞋,分分钟精神衰弱,还能不能好好做研究了?”
“说得和你真会一样。”他啼笑皆非,握着笔认真看着对方,“你组里的人又不认识我。不用本名就行了。”
他随手在纸上写上一个符号,对方看了一眼,抽走笔在旁边写了一个字母。
“S?Samuel?”
“S”的写法别出心裁,是拿硬币作模具,描出两段朝向相反、半径相等的半圆弧拼起来的,他还以为他在设计什么复杂的纹样。
“不能只有你一个人使特权耍帅吧。”对方把纸颠倒过来,两个中心对称的字符一转,只有排列次序的分别。“这样我心里会稍微踏实一些。万一你日后反悔找我算账,我就可以说‘S’不是我。谁叫你名字里也有一个‘S’?我也可以假装忘记你在组里。”
他把他无意识屈起的手指逐一展平,用自己的覆上去,贴过片刻,紧紧扣住了。
“让一个病人一起研究可能无法成功的治疗方案,你真是为难我。”
“我只是想活得明白一些,”他无比冷静,“至少在我彻底成为一个疯子之前。”
“你现在不是?”
“你在,就不是。”
“才怪,我看你一直——喂!没你这样唔——”
“……我一直什么?”
“……你一直是。”呼吸见缝插针地烧在一起,“疯子。”
他将意识拽离那片暧昧的光影,让五月的某个周六的阳光穿过自己的指缝,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依稀留存的体温,和液体凝结干涸的紧绷感。他用自己的右手手指填补了左边的几道空隙,形成交握的姿势,下颌顶上,十指反复屈曲伸展,然后什么也没做。
慕少艾睡醒下楼,早饭成了地道的早中饭。
香芋芥末芝士挞窝在电热锅里,热度刚好,一勺子戳进去还能拉丝。慕少艾毫不吝啬地给出五星好评。“大概是我太久没睡懒觉了,”他接过鲜榨水果汁连灌了两大口,神清气爽,“难得睡到九十点,我竟然有一点浪费人生的罪恶感。”
“你这样对失眠人士不怎么友好,我就是想浪费,也没有机会。”
慕少艾正在读微信——笏君卿发了一长条豆腐块,大概发得匆忙,顾不上排版分段,他没细读就睡了——闻言诧异地扭过头。不是他大惊小怪,这说话方式和说话人一接,活似天降红雨,他险些以为自己是在幻听。
南宫难得没在看他。他今天心情好得出奇,发梢镀了光,那点若有若无的隔膜感和无针对性的抵触心仿佛受热升华,变成半空中懒散游荡的小金点,亮得过头,也不真实。
慕少艾端着果汁拉下纱帘:“在纠结你没想起来的事?还是在想为什么要‘找到S’?”
“欠债还钱。”开头听着隐含上门要债的阴晦,收尾却很轻快,“我猜的。”
慕少艾觉得他有捉弄人的嫌疑,上下打量寻找蛛丝马迹:“你今天——什么事,开心成这样?”
“第一次做芝士挞成功了。我本来还想芥末加芋泥会不会变成黑暗料理,没想到成品还可以接受。”虽然网红产品的配料听来的确有违常理,但在配比上多加协调却能碰撞出奇妙的口感。南宫吃了一小勺,用心记住这次调出的味道,“我也喜欢尝试新的东西。”
“你是把我当基因敲除鼠吗?顺带捧一捧自己的手艺?OOC得过分了啊。”慕少艾没多想,又浏览了一遍屡次重读的短讯,“田调队的人找到了,案犯是前翳流科技骨干天来眼,项目是从他那里流出去的。有证据表明他就是四方台的幕后老板,警方昨晚收到了四方台的交易名单,还有不少足够咬死鬼梁天下的铁证,现在还在查,里头水太深,想要一网打尽,市局得忙上好一阵了。”
“能定心了?”南宫把降到常温的甜品封好放进冰箱,站在茶几边的单人沙发旁没动。
“九成吧。人太平回来了,该抓的也是警方在抓,没我什么事了。”慕少艾小声说,“照理说是这样没错。但还有没解决的疑点,比如——”
他脚跟一提,半张脸浸在阴影里。
“比如‘Y’是谁,或者说,你是谁?”
南宫披上外套,把口袋里面的小玻璃瓶往深处拨了拨,仿佛是扣下扳机。他耳边也的确响起了枪声的遗音,从起点拖一圈到起点,循环闭合。
“这要看你怎么回答我的问题,比如一个人是如何做到潜意识不信任另一个人,却逼着自己去信任他?”
“你希望‘我’是谁?”
——“南宫……”
笏君卿再次倒回去重听。
年老男人的声音,谨慎,奸猾,像尾藏踪蹑迹的鳝鱼;
年轻男人的声音,冷冽,稳静,无所畏忌也轻世傲物。
笏君卿看着审讯室内鬼梁天下枯老的面孔,联想到他刚才交代的荒诞不经的故事,也能理解一向爱惜羽毛的“慈善家”为何会选择铤而走险。如果SⅠ项目真正实现预期目的,对于恐惧衰老的人类而言的确是不小的诱惑。老狐狸没被诱惑冲昏头脑,自恃收集了对方把柄,就算是他有求于人也不至于受制于人,但他的合作者却根本不在意被人捅到台面上。老谋深算对上恣睢无忌,利用规则与重置规则较量,前者往往输得血本无归。
不。
“不在意”之前需要加上一条限定语,“在某个关键的时间节点之后”。
时间……笏君卿思绪一滞,夹着烟卷在单向玻璃上轻点。
太阳刚刚落山。中州市的夏季白昼格外漫长,天黑下来已近七点了。现代人周末爱下馆子,这会儿刚好是第一波食客饱足回家的高峰,高速公路的拥堵程度与工作日晚高峰不分伯仲,一直要到九点以后车辆才得以畅行。
就像这案子给他的感觉:前进几百米,在每个出口前被人算计着卡顿一度。线索杂乱无章,总是在他们束手无策时蜂拥而至,等他们殚精竭虑厘清,下一个路障早已在前方恭候。它像是在等待一个特定的时刻现出原貌,又于下一刻永远隐没,所以并不在乎见证者之后的走向。尽管他不怎么乐意承认,但按照鬼梁天下的说辞,对方要报复天来眼,根本无需把警方骗进这个局里,这反而增高了曝光的风险。
时间。
为什么?
笏君卿默默思忖,回办公室列出一张空表格,再度走进审讯室。
周四晚,鬼梁天下按对方要求引出天来眼,周五审讯;周五晚四方台交易名单和证据被人发到了他的私人邮箱;查鬼梁天下免不得要走一套流程,最早问出结果也要到周六晚上。他要用这些时间做什么?做完之后呢?周四之前他又做了什么?
和鬼梁天下拼脑力不是件轻松的任务,笏君卿大致排出时间表,已经快十二点了。他抽烟提神,找技侦员问了问:“那个邮箱查过了吗?”
“查了IP地址,对方没有掩饰,注册IP和常用IP是同一个,归属地是天限岛。嫌疑人刚说的照片也查到了。不过有个事邪门儿,”技术员的表情完美再现了三观的重建过程,他匆匆让开位置,给笏君卿看记录,“人死了一年,灰都进海了,还能拼一个一模一样的回来,这也太玄幻了吧?”
笏君卿先看照片。
姑且不论照片中的男人有什么死而复生的特异性体征,刚看清周边背景,他心脏就狠狠地一跳。
他当即拨了慕少艾的手机。
那边过了很久才接。
“慕少艾!你在哪里?你身边那个——”
“天限岛。你说我身边那个啊,找到他家在哪了,当然是送他回去咯。”对方听上去心情还不错,背景声是此起彼伏的浪涛,“我能有什么事,除了……花了点汽油费,还没人给报销。”
看下表,第九天了。
天上很空,没云翳,明天应该也是晴天,会有很好的阳光。
摸下口袋,挺空,两张糖纸一颗糖。
少了。
毕竟不是自己拿的。
还被人吃了一颗。
四颗也不管够。
他拆开最后一块糖,望向漆黑的海平面,合掌一掷,把沙滩上的字埋进海底。
“反正,都结束了。”
——
天限岛属河口冲积岛,面积约一千平方公里,四面环水,东面滩涂最为广阔,再远一些就是漫无涯际的海洋。从航拍图看,像满月的残损品,缺损处被形同芦苇的跨海大桥穿过,藕断丝连般挨上两个城市的边,不紧密、不牢靠,照旧有种与世隔绝的苍凉。
从中州市市区到天限岛需两小时车程,联通中州、天限岛、西苗三地的跨海大桥开通后,两小时缩水一半,车开在桥上,很远就能看到还在开发中的楼盘。
这次行程源于上午那场无疾而终的问答。两组针锋相对的刺问,他们谁都没答上来,只能以新的矛盾来粉饰窘况。
先进一步的是慕少艾:“那‘S’又是谁?你只是没有‘找到S’,未必不清楚他的身份。”
南宫对他的转圜方式并不讶异。他静了静,问:“你想见他?”
慕少艾靠着双人沙发:“到这一步,总想看看是谁……这样爱搞事。”
南宫用诗集补回书籍间的空格,取走笔记。他面向书架思考还有哪些遗漏,听到这句带刺的话中话,恬然附和慕少艾的论断:“他?是挺喜欢的。”
“坐庄的肯出牌了?”
“不是肯不肯的问题。”南宫没有介意这一水准失常的暗喻,跳过陷阱,在慕少艾接话前说,“你总会知道的。”他握了一把奶糖,漏下几颗,逐个放回糖罐。“给我一点时间。”
慕少艾顺机休战。
他获取答案,他提供方式,哪个角度来说都不算却步。
双方暂时达成和解,到天限岛“见S”。回头看其实答应得轻率,但说好上路就从没有过“后悔”,也从没想过“回头”。
懒了三四天,路开了一半右手就隐隐作痛,慕少艾一瞥导航界面,不走心地做着人工播报:“还有十几公里。”
南宫复原魔方,给慕少艾剥了一颗糖。
爱吃糖的以专心开车为由,没吃。
剥糖的人自己含了。
周六下午不堵车,到岛屿极东的海岸时才四五点钟,阳光还灼人。近年这一带发展起旅游业,连带推动餐饮业的欣欣向荣。沙滩附近一圈海鲜排挡扎堆,生活属于啤酒生蚝与白浪沙滩许愿瓶;沙滩远处一块高地,空得像被人当作传染病毒的疯人院,一座巴西利卡风建筑居高临下,像远方灯塔的鬼影。
慕少艾既来之则安之,非工作日,三餐定点雷打不动,拉着南宫随便找了家店果腹。他长相和气,又善谈,菜没上齐先和老板聊上了。
老板估计是看慕少艾面善,认错了人,说有一年多没看到他,问他朋友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慕少艾背着南宫偷喝了口冰啤,为证明自己是个如假包换的“新面孔”,还就岛上景点问了几句:“这一带不少人信教?就那边那座,看着挺像教堂的。”
“大多数不信,信钞票。以前没生意做,穷怕了,现在个个是掉钱眼子里的人精。”老板取下耳朵上夹着的烟,叼着烟打火,点燃抽一口,烟星子朝建筑一指,“那栋楼啊,是什么集团老总的别墅,整得中不中西不西的,有时候真想不通有钱人脑子里装的什么玩意儿,花样贼多。以前碰到过一抽劣烟的高定男,说是体验生活。我倒想和那哥们儿商量下,别体验了,咱俩直接换生活得了。”
慕少艾呛了口酒,南宫排队拿餐过来,帮人拍背顺气,给他开了一听椰奶。
饭后的半小时消食消到了海滩边上。
天没暗透,岸边聚起几拨人,不是学生团建就是现在时或将来时的拖家带口,走了几分钟才占到一处相对清静的地盘:两座沙堡半成品间的夹城,是块没成型的阵场。
同样的一坐一站,区别是分工互换。
慕少艾懒懒站着,余光里是个难得犯懒的坐影:“你说要‘走走’,现在呢,玩沙子回忆童年了?”
他看南宫给城堡掘了半圈壕沟,像看一只在沙地里游泳的鞴鹰。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慕少艾脚尖一拐,给另一座堡垒添了一条城隍。
“你急着见人?”
“那倒没。都说了见不得光,还是月黑杀人夜更搭调。”规矩是接二连三地破了,起码得救下一条日常定例兜底,他也刚好需要走走吹风提个神。“还有,我的重点明明是‘回忆童年’,你抓错了。”
“走走没走过的地方,做点没做过的事,没有什么可回忆的。”
“以前没来过?”
“和你一样,没有。”南宫把刺青埋进晒过留温的沙粒,遮阳帽稳稳放在他膝上。慕少艾眼见笑意在他侧面隐没,接着又听他轻飘飘地把“一样”给否了,三下五除二帮人画满一个圆周。
“一样了。”慕少艾指向对面那座,快步到海边冲手。
水温高,对昏眩症没疗效,杂念泡成狮鬃水母,刺丝胞缠了一团。毒针藏在字符里回刺向他,晃动的波纹聚汇,成绞结尖矛的蛇身,跃出水面的一瞬恢复成两件无关的死物。
“还在想心事?分析我?”南宫甩掉水珠。
水珠与思路坠下去,视线与烟瘾爬上来。慕少艾搓着惯用夹烟的两指止痒:“算是吧。一心想找回过去的人是你,但你的表现又告诉我你很抗拒它,这事我一直想不透。”他话说一半,像真的抽了支烟,吐字又慢又轻:“所以我给自己出了道题,如果起先就告诉一个失忆者,再怎么费心思也只能找回一段不想记起的过去、一个不被接纳的自我,他还会不会继续找;如果会,又是为了什么。老掉牙的情景代入题,周日晚上,我想破了头。”
同样是周日深夜,命题人闯进他的沉思,和答案撞在一起。
“又是代入法?”
“嗯,结果和你一样。不过很快就被我推翻了。”
夕照里的人把帽檐扣在沙上,没回话。
“把情景和当事人分离纯属扯淡,换个时间地点心理状态,一点不同就是截然不同,更别说是换个人了。”慕少艾轻轻踢出一脚,没能抖掉漏进鞋的细沙,“共情只是一种理想,对你来说恐怕没意义,这我清楚,只是想做。扯了一长串废话,就想和你说这个。”
“还是有意义的。”南宫应得不假思索,像是敷衍,“如果你是知情人,也料定对方会追寻到底,你会把后果告诉他吗?”
“那得看他了,他问,我说。”缺了可资借鉴的现成答案,慕少艾认真想了想,把锅丢给题目,“不是本人,谁晓得‘后果’是什么,你这题不行。”
“出题是你的本职工作,不是我的。”
夜幕下拉,喧呼上台,和他们隔着一层幕布,还能把彼此的声线从纷杂的背景音原封不动地剔出来。
“半小时到了。”南宫清点奶糖,“走吧。”
抵达目的地,慕少艾才明白“花样贼多”绝非夸大其词。
这栋建筑形似教堂的“半所”实验室,宗教与科学持续了数百年的相爱相杀,如今宗教性的形式与科学性的内质被迫束缚于一个实体,像是对这段历史的公然藐视。它矛盾得不拘一格:重形式,则宗教捆绑科学,重内容,则科学替代信仰,无论哪种都是对常理的颠覆性反叛,还反叛得无比疯癫。
另一半,在他眼里是一座有进无出的牢。
“名义上是醒恶者的私人房产,实际上是S及其团队的专用实验室。分部实验室废置后,翳流剩下的人就转到了这里。”南宫看向慕少艾,最终用自己的指纹开了门,“右边是生活区,左边是工作区。”
尽管做出了分区规划,两块区域的设计风格如出一辙,简洁大方,也单调压抑。工作区用的是虹膜与静脉识别系统,依旧通行无阻,慕少艾见怪不怪,也无心“见怪”,他右手阵阵发疼,左眼角也传来轻微的刺痛,两类痛楚不约而同在他走进实验室的那一刻发生了共振。
铁灰的金属仪器和白净的台面泛着冷光,雪花点一般在视网膜上跳动;然而那些眼熟的仪器——激光共聚焦显微镜、扫描电镜、离心机、切片机……任一个都能让他顷刻间把其余的设备名和图象对应起来,接着是一系列不真实的生理反应:眩晕、喉咙干疼、胃部抽搐,等等。
他扶着墙喘气,觉得脑组织里的水分像是被榨干了。额上冷汗不住下滑,眼前是一层层水汽。水汽中人影依微,面目如波纹晃漾,难以分清是嘲弄居多还是释然居多。等意识恢复,慕少艾靠在休息室门口坐着,衬衫领口被他自己扭开了两颗扣子,心率还没落回安全范围。南宫在他身边,臂上搭着一套白大褂。
“我上次猜到了,”南宫说,他指的是那次不算成功的催眠,“但没想到是这个程度。”“严重”这词过于轻忽,他也没能找出替代品,索性掐断话尾。“不能进实验室就不要勉强了。我去实验室,你在这里查阅实验记录,应该会找到SⅠ的后续进展。分头进行,可以节约更多时间。”
他披上衣服,被慕少艾拉住袖口。
“同意闲逛的是你,说‘节约时间’的也是你。”他的声音还在颤抖,但语气是平静的,“这也是你计划好的?又不差半小时——你在意?”
“不是。在意。”
南宫从已经松开的圈套里抽出手腕。
有些东西无可挽回。
而他只能挽留在意它的感觉。
南宫这次没有多留,快步走到资源库里的超低温冰箱。根据刚才仓促查到的记录,他取出那份备注为“Ⅰ”的脑组织冰冻切片。它的所有者在生前自愿成为ASC冷冻法的实验体,依次注入速效固色剂戊二醛与高浓度防冻液后,大脑在零下135摄氏度的储存条件下可以保持很久[2];也可以把它整个浸入福尔马林留存——最后只留下脑组织切片。
冷冻切片。如果操作不当,脑组织易发生脆冻裂。
执行者有着他迄今见过的最稳的一双手,操作不当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而日居月诸,完好的细胞仍会失去活性,像是对死亡的妥协,又像是另类的傲慢。
“我等你来见我。”
现在他见到了。
他木然僵立,不知该为这个答案感到恼怒还是愕然,放任脑海空白几个呼吸的时间,不想也不打算弄清结果。
离开前,他将切片按原样保存妥当,消除了“Ⅰ”的所有记录。
——
慕少艾在档案中找到了项目Ⅰ和SⅠ的完整记录,此外还有一份编号为SⅡ的报告,他匆匆一瞥,受试者一名,是“S”,没有详细内容。
他没敢细看,着重阅读了前两份文件。S似乎并不认为SⅠ的副作用亟需解决,在他看来,所谓“副作用”,更像是出于一种刻意的精巧设计,仿佛是有意的自我约束。它的内容与鬼梁天下的那份不尽相同:受试者A将自身记忆灌输给受试者B,这段记忆还需历经一个大约三日的“解冻期”;B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记忆”起A的经历,在完成这项操作的大约十日后,就会出现更严重的记忆紊乱症状和……
鼠标一顿,屏幕停在两个项目的实验记录上。
慕少艾看着照片,脸色被荧屏映得像个死人。
他冲出去。
南宫刚把药品全部推进静脉,滑门就开了。
慕少艾逆光站在那里,气息还没有平复。
“是什么?”
他问得没头没尾,但就眼下的情形来说,已足以达意。
“地西泮,静脉注射,剂量不多。”南宫把随身携带的玻璃瓶举给慕少艾看,“本来是有另一个选择的,比镇定剂更保险。”他随意翻转着容器,花样繁复,抛了几下收回口袋。“但到这里以后,发现不合适。我还是不喜欢让档案替我做‘自我介绍’。”
慕少艾隐约猜出药剂的用途,给不出多余的反应。
注射安定的人反应比他快得多,他大步走来,右手绕过慕少艾颈后扣住,左手盖上他的嘴唇,低头,隔着手背完成了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亲吻。嘴唇落在手背刺青上,冷而又冷,轻而又轻,像雪崩前加诸雪原的最后一粒雪霰。
“重新认识一下,虽然对你而言是多余的。”南宫给他一块奶糖,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我’是项目Ⅰ的‘成品’,也是项目SⅠ的‘残次品’。你可以叫我SⅠ,而南宫,南宫神翳,可以算是我的创造者。”他的语气伏藏着微妙的讽刺:“一直到他死之前,都没有想过给我一个名字。”
“我有他的基因、血液、身体、记忆,可能也保留了他的性格习惯、思考方式、行事风格。”甚至是分不清是属于“南宫”还是“南宫神翳”的感情。他转身往机器上输入指令,按键与按键的间歇很长。“但我不是他。南宫神翳才是你猜测的‘Y’,我并不算是。”
“什么时候?”慕少艾攥着糖,站在阴影里,“什么时候全记起来的?”
“周日凌晨。在那之前,我的确什么都不记得。”或许是药效发作的缘故,男人的声音轻缓而柔和,“但‘记得’并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少艾。很多人会用‘一张白纸’来比喻全新的生命,成长、生活、直到死亡就是一场漫长的书写。但当他们说‘这是一张白纸’的时候,已经决定了它必须是一件书写的材料,已经决定了它的颜色与功能,对这个生命来说,其实并不公平。你觉得我该怎么样对待他给我的记忆和人生?”
“接受它?那我就抹除了我的独特性,沦为劣质的复制品;抗拒它?那是‘我’被制造出来的意义,否定它等同是否定‘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更何况,他的记忆不可能对我毫无影响,我无法分清楚那些感受究竟是属于我的,还是我从他的记忆里窃取的。他让我自己选择,但他无时无刻不在左右我的选择。你问我,‘我’是谁?我该怎么回答?”
“那他呢?”慕少艾摸着发烫的左眼角,缓步走到光亮处,笃定得酷忍,“我是说南宫神翳。什么时候死的?”
“不清楚具体时间,但应该是在我见过他不久后。一旦目的达成,他不会容忍那种活法。”
“哪种?”
“记忆错乱,情绪失控,其他神经退行性疾病常见的症状,最重要的是失去自我。他……很怕这些。”
“也就是说,一年之前,他……死之前就在……”慕少艾语无伦次,末了决定转口。烟瘾作祟,他骨髓里翻着痒意。“难怪,那么急啊。那S呢?”
南宫淡淡地说:“S是他的目的,不是他抛出的诱饵。他的诱饵,始终只有‘我’。”
慕少艾垂头苦笑:“我知道。我想问的是……S是谁。”
南宫敲完指令,没按确认键,转过头看他。
这人没有意识到他现在是以什么状态站在这里。骨子里的潇洒、自在全做了支撑骨架的材料,难得有一回是“站有站相”,笔直如松,但仔细看又是僵直的悬线一条,再用力一点就会绷断。然而他依旧在徐徐抽紧悬线,适应一次,拉紧少许,再适应一次,直到痛感如同与生俱来,直到他以为能承受崩裂的时刻。
慕少艾还是该陷在沙发软座里晒太阳——他如此作想,又再一次自我否决。从来没什么“该是”,无论是哪种布景,剧本都不由他书写或控制,更无权去给活在剧本之外的人定性。
“确定了?”他给了慕少艾最后一次机会,“你不会想知道他是谁的。”
“我是不怎么想,但人嘛,总不能在现实里飘啊。”慕少艾费力将蜷曲的右手五指展平。“实话实说,我出门前的预感就相当糟糕了,也不怕再糟糕一点。”他停了停,“很多点。”
南宫按下确认键作为回应。
他为慕少艾引路,仔细分辨身后稳当的足音。那声音离他时近时远,隔着渐浓的睡意,像是他在回视那段不属于他的记忆,无法卸下那道画框,毫无芥蒂地走进去。但他在画框之外,未曾困陷于既定的景色,还可以创造属于他的记忆。
他们很快走到整个工作区的最深处。
南宫在一张空的床上坐下,慕少艾站在他身边,没有出声。
“‘S’是他的目的。剔除不必要的干扰项,一切设计只导向了两个结果,一个是毁掉四方台,把所有可能知道‘S’存在的人送给警方,另一个是利用他对身边人的在意,以及他和警方之间的关系,让他自己走到现在的位置。”实验体轻触左手的刺青,找到那条已经淡了一半的束缚痕迹,重新扣合床边的金属环,“你给他做过侧写的,他喜欢让别人主动走到他设定的坐标。我只是一根引线。”
一根看似不在南宫神翳掌控下的引线。
记忆是影像的重复,引诱看客不断探究原因,去探究影像里的人在真实中的形貌、血肉与灵魂。至于是他透过南宫神翳的记忆去阅读S,抑或是潜藏于记忆中的南宫神翳透过他去阅读慕少艾,本来就无需追究。
慕少艾面无表情,他现下也做不出任何表情,专心撕扯糖纸,沉默得冠冕堂皇。
床上的人同样溺入静默,过几分钟轻声说:“找到S……很简单,切断引线,就可以。”
“什么意思?”慕少艾猝然把糖块咬成两半,四个字像被碎片削出的,“你做了——”他似有所悟,合着金属碰撞声急促地抽了一口气。“你刚刚注射了多少剂量?”
“没看。”男人浑不在意认领了这件使命,仿佛认领本身就是他倨傲的本金。
神色似曾相识——某个上午校园内的谈话,他想起来,慕少艾以“第一”摩触“他”的往日,当时它曾调皮地跃上唇角,像狡猾的诱问。答案不言自明,赌博但分胜负,不讲“第一”。不管剂量如何,“他”总是稳占上风的。
“安定的致死量?”
“因人而异,如果没到,就当是补眠。”过量也无所谓,甚至更好,和“他”一样,他也不会容忍自己那样苟延残喘。
无论怎么选择,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稍睁开眼,露出一星幽邃的蓝,卡在金属环里的手摊开,剩两颗糖,一小张笔记纸。
“晚安,S,认萍生。”
他睡着了。
六月的深夜阒静幽谧,浪拍沙岸的轰响就仿佛是亲吻耳侧的枪声;但又微乎其微,就像是撕开一块奶糖的包装,错手将纸片落在地上。
他拾起纸张,是之前那首诗,已经抄完了。
This living hand, now warm andcapable[3]
他独自走进记忆的回廊。
Of earnest grasping, would, if it were cold
他推开第一扇门,经颅磁刺激仪没有运作,治疗椅上只留存一本笔记。
And in the icy silence of the tomb,
他拿起那本笔记。
So haunt thy days and chill thy dreaming nights
他推开第二扇门,站在困于黑白与昼夜间的镜面前。
That thou wouldst wish thine own heart dry of blood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
So in my veins red life might stream again,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的刺青。
And thou be conscience-calmdsee here it is
他打开了那本笔记。
I hold it towards you.
落幕。
I hold it towards you.
——W.1


[1] 拉丁文:上帝的羔羊

[2] 参考Nectome公司相关的新闻:该公司目前(2018年)使用的冷冻保存方法是醛稳定化冷冻保存法(Aldehyde-StabilizedCryopreservation),也被称为ASC冷冻法。该方法由Mclntyre和低温生物学家Grey Fahy共同研发,Mclntyre等人认为,ASC冷冻法后,大脑可以在零下135摄氏度的条件下成功保存几个世纪。本条注释摘自该报道。

[3] This Living Hand:约翰·济慈的诗歌,即贯穿正文第一部分的线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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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5 22: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8-24 00:11 编辑

Ⅳ. Avari eprodighi
Beati quorum remissae sunt iniquitatis,et quorum tecta sunt peccata.[1]
Viventes enim sciuntse esse morituros; mortui vero nihil noverunt amplius, nec habent ultramercedem, quia oblivioni tradita est memoria eorum. Amor quoque, et odium, etinvidiæ simul perierunt; nec habent partem in hoc sæculo, et in opere quod subsole geritur.Ecclesiastes 9:5-6 [2]
——W. 2
教堂尖顶笔直削进天空。预计今夜下雪,尖顶后堆满灰云,令它显得不堪重荷。只在某个短暂的时刻,黄昏余光挣脱云层,为校园的树木点染古旧色调。这些树大多是常青的松柏,唯独一棵脱离针叶,形单影只。
慕少艾不能凭形态判断这棵树的品种,纯粹觉得它好看。这棵树与周边景色毫不相谐,袒露灰黑骨架,看似诡谲,而凸显出枝条独有的流动感,美得凌厉、遒劲、执固。他平常不倾向品味这种枯涩的美,那天反常留步,的确鬼使神差。
至于鬼使神差的根源,树下的人要承十成责任。
假期前某神经学大拿办讲座,标题和讲座似外星语言,本专业精英吓跑大半。提问环节不尴不尬,只有一人发问,清醒听众寥寥无几。慕少艾问完问题落座,前排角落里有人正襟危坐,笔记满得不合群。慕少艾从头到尾坐前排,从头到尾落入盲区,否则不至于讲座收尾时才注意到他。
害他一眼上心的罪魁祸首——事后几次重温未经设计的初见,回味迟迟自释——是手写。手写的字最贴肉最赤忱。主讲人上课坚持板书,业界出名,听众人手一部电脑,书本占少数,钢笔更是上世纪遗泽,于时不宜,少而又少。后来不幸深入了解,才知惯习生于私欲。尊重智识,是态度也是手段:占为己有,顺理成章。
美色仅作表面诱饵,修饰有毒根基,等他吸毒瘾深再破题,回不去了。
人在枯木之前,极浓极惊心一刺,生机回冲,火树银花。没有哪种美这样野心浓,迫时空错序,两个平行世界一皮秒相交。他从一身见一世界,那一世界搂不紧这种美也收不下他满腔贪婪。
他自诩不贪,过几年竟贪婪到将每个阴雨雪天作晴日来活,冬日灰惨惨,春芽未萌时,他过早生发不该有的知觉,偶窥征兆,不能不疑忌提防,不能不屈服投降。那一世界不循常理,核心裂纹酷似哥窑冰片,逼人想念大概却记不精确。很多事、很多年、很多人,一天天退化如退行,只有他的眼神他记得详细。一人一世界曾为他驻足一秒,窥看代价是他余生焚尽,酷毒颜色穿透寡白死穴。他的右手脱落在那里,夜夜幻肢疼痒,新映射图放心脏,有年无月。
此后深海无边,实境泡幻,天上地下,无欲人间。想死的不能死,该死的死不透,人间地狱一般公平。
对方在通话,他握着手机看着握着手机的人,卡死在拍摄键。
美景美人难得,相册里千百张风景,一张也不许人。笑说怕拍人即摄魂,怕天时地利人和三缺一误是非,实在怕钻研技术,把人拍作鬼。技术性问题掐好秒表曝露,天时地利人和好似全有,他平白以糟糕手艺辜负。
刚对准焦,电话打入,他反射性一按,连人带树锁进取景框。
“懒死鬼放假了吗?什么时候回国,给个班次,我去接机?”
“这次应该不回吧。”讲电话的人一心三用,等另一通电话结束为误拍赔罪,又不禁掂掇运气能否好到预约下次见面,“我正好有篇论文要改。你没事就……没,没什么。”那人握着手机走了。他将遗憾连同隐秘庆幸打包丢走,说正经事体:“又不是我躲着不回去。”出国前和家里人立军令状,不混出名堂不进家门,他自己放出的话,冻死也得践行到底。冷风吹过校园,慕少艾竖起衣领拢紧围巾,想念宿舍里的袋装芝麻糊。“你听听感受感受,是真的冷。”
慕家家学是中医,小孩的学前教育卡片是草药图,等孩子渐有定性,再由长辈决定是否带他入门,不会压他去学。眼见资质出挑的后辈一到叛逆期就把人生方向“叛”进神经医学,祖父母心态再好也不能泰然处之。而小辈的蓄谋始于高中:和父亲事先通气瞒天过海,用英文名Samuel投论文,申请到国外院校读研读博,等尘埃落定,大家长抚抚心口,只能接受。后果在慕少艾预料之内,“不混出人样别说自己姓慕”,他认为理所当然,但自己对人样的定义苛刻得多。
慕少艾想想颇为玄妙,接着说:“反正都忍痛抛下美人陪你聊天了,再给你省点开场白吧。有事快说,圣诞还有几天,搞不定自家孩子的礼物,问我拿主意?”一通越洋电话,总不是为了没影子的接机。他进门卸下装备,夹着手机洗了手,拿了包芝麻粉。
“礼物早买好了,最近在外地,等他期末考过了一起送。不是上次和你说有个跟踪报道的计划吗,就四方台那个,有后续了。”
“还真快。”慕少艾感叹说,一丁点诧异被热水冲得寡淡浮泛。
“我拿到份文件,内容是你专长的,本来想问问你最近有没有空帮我看看,赶论文就算了。”
“你要真‘算了’,三分钟前就挂电话了,还等着我问?”慕少艾抱着一杯芝麻糊窝进电脑椅,“发我邮箱,我回血了就看。长吗?”
“就几页纸,全英,看了头疼。我在外面,晚点发给你。”
慕少艾“哦”了声,对方说得轻快,他也以为就是几页纸的事情。“行,尽快出结果。”他看看日期已是年底,“不过忙不能白帮,等你这个大忙人追完这条线,回家安心过个年,别把明年春节红包都提前预留了。”
挂下电话,慕少艾用喝芝麻糊的时间放下了那张照片,按了删除。有些人可一遇不可再遇,看客珍藏的是独特的审美体验,强留形影久成心魔,那叫末流。
慕少艾没等到那份文件。定时发布的邮件比国内讣告快一步。
翳流。
那份来自四方台的可疑文件,是翳流科技的人提供的。
“他们的反应挺快,还能因势利导牵扯上四方台,但还是太急了。”
“我提前回国,他们猝不及防。‘急’有‘急’的章法,如果玩一局大的,我说不定还会高看他们一眼,可惜还是只能拾人牙慧。”南宫神翳大致浏览这几个月内的变动,倦怠地关上屏幕,双手合十,左手食指一下下在对边指节上轻点。片刻,他松开手,调出一份诊断报告。
“怎么处理莫虹藏?”醒恶者问。
“由他。毕竟是老人了,我不介意让他‘充分发展本性’。”贪财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问题,有时相当好用。南宫神翳倒是对那名记者感到惋惜,咬死疑点死不罢手的精神令人敬佩,但仅此而已。莫虹藏可能留了痕迹,这些痕迹不需要用更多痕迹来遮掩,天来眼不会不做好“善后服务”,除非他舍得四方台这条捷径。“他在我面前也呆不满一年。要不要打个赌?”
“一没赌注,二没赢面,不赌。天来眼应该拿到Ⅰ号计划书了,不要紧吗?”
“那是我的项目,我给多少,他捡多少。”南宫神翳看完结论,翻回图像自行分析,答得心不在焉,“项目Ⅰ也快结项了,等我把事务过手给寰宇奇藏,就去分部收个尾。”他半感慨半取笑:“本来是想清出去一批人省‘一点’心的,没想到他们把剩下的‘一点’也给我省了。”
醒恶者指明:“翳流的核心是你,你一出事,他们当然就成了一盘散沙。容我说句公道话,你之前对天来眼、芙蓉骨的态度过火了。以他们的性格,不狠咬你一口再离开翳流才是怪事。”
南宫神翳眼底飞快蹿过一道暗火:“那您以为,我应该给两个以我的‘精神问题’为由,公开挑衅我的元老留几分情面,才不算过火?”
“所以他们就先发制人了,与其被你赶走,不如自己走,还能体面些。”醒恶者就事论事,不失偏颇,“那说回你的‘神经’问题,”他说着留意着南宫神翳的神情,后者未曾松懈,但滴水不漏本就是在自曝其短。“情况怎么样?”
“没有和目前已知的神经性疾病对上,可能是内侧颞叶损伤。”南宫神翳接着背了一段病理说明,醒恶者清楚他回避话题的伎俩,并不接话。他淡淡勾出一个没有实意的微笑,尽量冷静地描述临床表现:“早期症状如失眠、情绪失控,已经开始了。”南宫神翳停下来喝了一口咖啡,迫使自己说完:“之后可能会发生逆行性失忆或者顺行性失忆,最可能遗忘的是情景记忆,我可能会忘记我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最重要的,‘我是谁’。我得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希望是精神问题。”
醒恶者没问其他症状:“那你还整晚泡在实验室?”
“不能留在决策层,总得给自己找个地方,”等死?废物利用?他狠狠烫平脑中的躁动,勉强往下说:“实现个人价值。”至少,让“南宫神翳”觉得自己还能是一个“正常人”。他转而看向手头的报告:“我需要时间。也请您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能做到。”
“别看我的片子了,越看越难受。”醒恶者直言直语,“我不做化疗,也不用你的方案。”
长年的默契让南宫神翳选择了沉默。他静静看着这名几乎是他半个父亲的长者,用“老人”来形容醒恶者在他看来是不敬之举,时光漂白了长者的鬓角,但没能磨损反而是固化了他身上某种坚硬的特质,那是他十几年前赠送给友人之子的训则。个性让相同的籽种结出不同的结果,前者用淡泊无为来藐视生死无常,后者用肆意妄为尝试超越不可知的死亡。
清醒,诚实,无非是双向残忍。
“抱歉。”
“我就不说那些老生常谈了。倒是你,还年轻,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还是醒恶者先说,“有地方用得上我就说,不用客气。除了那点钱和一把病骨头,我也没别的价值了。”
“从小到大,我对您客气过吗?”南宫神翳稍稍调节气氛,也言出必行提出了顾虑,“分部那边的安保系统重新设计过了,但难保不会引人注目。我想把项目Ⅰ的剩余部分转到天限岛,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
天来眼和芙蓉骨对项目Ⅰ略有耳闻,他并没有让他们参与进来。
醒恶者挑明:“最迟明年夏季。但硬件是次要的,关键还是‘人’。”
“人”一语双关,一是研究团队中的“人”,必须可信,技术过硬;二是作为受试者的“人”,后者又对前者形成了制约。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项目Ⅰ并不缺忠实可靠的人手,但南宫神翳的状况并不稳定,因此还需要第二个能够代替他掌舵的“人”。不只是项目Ⅰ,还有四方台的其他项目,这一块现在还被他抓在手里,醒恶者着意培养寰宇奇藏和姬小双,但他们并不负责研发。
“还有,关键中的关键是,”醒恶者提起他回避的话题,“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想好。”南宫神翳坦白,“既有的治疗方案也许对我没有用处,我也不想用这种方式延长寿命。也许用项目Ⅰ克隆一个‘我’?感觉像是放出一个弗兰肯斯坦,或者是制造一个海德。如果给他我的记忆、性格、习惯……”他忍不住笑起来,有些淘气:“小时候这么想过,但如果真的创造出一个似我非我的生命,对他对我都不公平。”自我不可被分解,更无从复制或模拟。“尽管,很有挑战性。”
“神翳,每次你说的坏事百分之九十都是准的,嘴上说‘尽管’,心里已经有付诸实施的想法,而让步的本质是以退为进。”醒恶者说,“我的提议,你还是考虑下。你要是疯起来,没人受得住。”
南宫神翳默认了。
“那就试试。”他再次让步,“但我会做好最坏的打算。”
学界对Samuel的评价,海内海外难得口径一致,说到这位年轻学者,第一个跳进脑子的词永远是crazy,感情色彩褒贬难分。不单是就年龄而言,即便在这个年龄取得这样的成就堪称石破天惊;不单是就天赋和勤奋而言,尽管同行怀疑他的大脑结构与常人迥异,也许他的网格细胞预先经过加工,引领他瞄准别人都忽略的方向疾冲;不单是就对传统理论的反叛而论,有种夸张的说法是,Samuel起名时Sa之后应该是三个字母而不是四个,或者是他把a写成了u。[3]
Crazy指的应该还是所有这些评价围绕的这个人本身,与评价之间的距离。
矛盾。
这是南宫神翳初次看到这张脸想到的词汇,第二次见,或者说第一次正式见面只是让这个关键词变得更深刻,从单薄平面丰实为温暖切实的形象。
这个形象可以在一场学术会议上顶着一礼堂的诧异目光侃侃而谈,也可以在午休时的阳光里笑得无害又慵懒。作为一个男人,他的轮廓过分柔软,生相显小,加上爱笑,更像不谙世事的少年,眉形锋利,他人未及留神,便借天生笑眼蒙混过关。
往后他对他了解得更为深入,概述性的“矛盾”逐渐生长为具体的生命,像植入大脑皮层的干细胞,分裂出亿万个矛盾的杂糅体,藏在逐渐崩塌的记忆回廊里:有时站在窗边给一盆植物浇水,郑重其事和他列数青凤凰和冬美人的差异,之所以养这两盆是因为名字听起来像美人,还说要送他一盆长生草属揩点喜气;有时在实验室里对着一堆仪器做分析,往人体植入电极时果断到无情无义,一出实验室忍不住来两个袋鼠跳,回头消灭休息室里的一包琥珀核桃。
当他嘴角上弯,蕴含的内容各式各样:残忍的、自信的;愤怒的、无奈的;憎恨的……远在夷愉之外。他琢磨不透他是怎么让一个表情包容了千变万化的层次与味道,已有的词汇过于贫瘠,但他只能用语言勾勒“他”。
“他”在语言之外,比语言丰富也比语言自由。
无法勾勒。
后来这些影子不再有形貌、声音、名字、灵魂,但他感到它们存在过:在一片混乱的幻觉中,他看到那团缠死自己的丝线,尾端就系在那里,他拽不过来,也走不过去。
于他,过去随时会变成一片空白,记忆随之沦为徒劳而必然的负荷。记得越多,遗忘的阴影日益沉重硕大,阴影即将侵吞的部分也就越难以预计。
但认萍生是他想留在阴影外的人。
然而这个表述里潜藏着一个“让步”。
于是那年倒春寒时,他用一句话和一个动作写下预言。
他走上前,左手一动,换右手握住那只有力也柔韧的右手,阴影斜扑下来,把光里的人拽过去。
早上好,认萍生。
一天之前,“认萍生”还是不折不扣的纸上谈兵。
在接连把几张涂涂改改的人设喂进垃圾桶后,慕少艾倒上床神游太虚半小时,打算自由发挥。
其实也算半个巧合。他有意查明那份文件来源和神秘线人的身份,线索在年后送上门,碰巧卡在发完论文后的倦怠期里。最近沉迷于深入探究意识与记忆的生物基础,也差一些研究材料和相关病例,这次翳流招人,正好是一个机会。
已知信息并不能证明翳流科技和那份文件存在联系,但既然有两点共性,两点成线,未尝不能再挖出一个面或者更多,第三个点说不定就是四方台。据慕少艾所知,笏老也在查这家来历不明的拍卖行,他故技重施,进了翳流再和笏老联系,好一番鸡飞狗跳后哄回来一句“做好本职工作,有难题走为上策”。他给笏君卿转了笔红包,给老爷子买急速救心丸的。
认萍生。
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披马一回生二回熟,披多还上瘾,然而现实中的披马多出一个环节。是割一块肉,片一撮灵魂,塑一个立得住的躯壳。这造物必须有别于“慕少艾”,那是必不可少的自我保护;又不能离“慕少艾”太远,免得演技忽上忽下,一不小心就闹崩盘。
他算不清最佳距离。
但如果真的和翳流有关,那这个距离的初始值,是一条命。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容冰冷。
那属于认萍生。
于是那年倒春寒时,他用一句话和一个动作写下预言。
他戴上认萍生的眼神,用慕少艾的微笑遮掩了重见过客时的惊讶与遗憾,伸出手,把阴影纳入自己的世界。
早,南宫神翳。
认萍生一直都没有问过慕少艾那时在遗憾什么,慕少艾自己也没有。
也许遗憾于没加安字,也许遗憾于他的病况,一张漂亮的脸有它嚣张的资本,该嚣张绝伦、荼毒人间;反过来他也为它荼毒人间遗憾,不敢、不能不恨毒性太盛夺命诛心;也许是遗憾于选择在一个不宜相交的时空作虚假的自我介绍。或许那个圣诞节前的冬日校园才是明净的背景,没有谎言或算计,但冷天、枯枝与灰黑的教堂倒影全是不祥的隐喻,都勒令他遗憾至死。
如果仅仅是从研究者的视角看,遗憾倒是恰如其分。
南宫神翳从来都不是合格的病人,在被当作研究对象的同时,也在遵照“他自己的”日程表推进“他的”课题。翳流科技在茧之道的分部大得浪费,两个项目团队搁在不同的楼层里,信息也仿佛堵着道墙。认萍生这组研究不同类型的记忆与大脑功能区的对应关系,至于南宫神翳,他只知道他专攻细胞生物学。
获取情报的渠道有限,不能就事而论,那就从人入手。他从拐角的镜面里捕捉对方的一个细微神情,去拼凑可能隐藏起的另一副面孔,或是利用fMRI窥探他的脑部活动,又或是拾取成百上千个休息的时段,凝聚成可以谈心的几十个小时。
错谬透顶的事难被预料。那捧火把他的激情烧没了,在一个不早不晚的时节。
“你在观察我。”南宫神翳说,“得出什么结论?”
天台上吹着回暖的风,楼下草坪只铺了薄薄一层细绒,绿得脆嫩。单看天时地利,今日宜胡思乱想。
认萍生明白他指的是“越界”的观察,双手轻轻搭上栏杆。他扬起头正对对方的喉结,把弱势姿态扭转为狩猎前的蛰伏:“第一条比较庸俗,也什么没新意。只看外表就愿意为你改变性向的人,应该不少,我算一个。所以我想得出第二条,撇开外表,单凭内在够不够我修改上一条观察成果,现在还没结论。”
轻佻的“新意”很冒犯人,像成心惹火的暗示。
但说话人的眼睛透亮,剥掉那些看好戏的促狭,全然是明净的欣赏,没有恶念或依恋,就像稚童第一次看到一朵花,蒙受神召的扫罗睁眼看见保罗的倒影,明净生于信仰,生于使命前定,形似而无关于懵懂。
听到这句话的人并没动怒,但着实错愕了一刹。
一刹很长,足够乘隙而入,足令野火发疯。
认萍生占了前无古人的先机,遵照可持续发展原则,及时铺好退路:“别当真。通过观察了解病人也是必要的治疗步骤之一,是你戒心太重了。放松一些,别把问题和答案复杂化。”他举了刚出炉的例子:“比如,有人长得比较合我审美,有助于调节心情,缓解眼部疲劳,就忍不住会多看几次,得不出什么‘观察’后的结论吧。”
“能。”南宫神翳纠正,“可以省下一笔开支,”他看他一眼:“拿你工资补帖实验室的绿化费。”
认萍生干咳两声:“我去取刚刚的检查报告,应该出片了。”他先一步溜回自己的休息室,把两盆多肉挪到安全位置,查明账上余额,徐徐松了一口气。
当观察被驯养成习惯,习惯被刻印成本能,次生效应就逐渐脱离辖制。这人的长相漂亮得发疯,压榨精神血肉探究极限的狠劲也漂亮得发疯,忍不住就受到引诱,好奇他会如何死去,好奇他如果不死,撕碎框架、体系和理念的规范能走到哪里,更好奇一个注定遗忘自身的人会以什么方式走完他的命运。在好奇的同时,感性的直觉与理性的剖析一次次预示终局:一个人的天性,相较于实在的有形材料,是更为确凿与不容辩驳的证据。
认萍生的使命是切割一块天然黑钻。他无法改变它的颜色与熔点,无论从哪个角度进行切割,都会摧毁原有的表面,人工雕琢只会让它残损或是消亡,而切割它是他的使命与存在价值。怎么切都无法完满。怎么切分真实与谎言?怎么切分感情与目的?怎么切分认萍生和慕少艾?要多少次定位?要多少次切割?
他只能切割一次。
等到察觉视角改变时,认萍生已经离“观察”很远了。
习惯加细节调和成慢性神经毒素,投毒时神鬼垂目,区区凡胎自然无知无觉。
休息室里总有喝不完的普洱茶,温度浓度都在“正好”的刻度线上,茶杯旁边配着麦香红枣小饼干;反过来南宫神翳会要求他解释图象内容,借走他的专业书,再还回来一堆用心思考过的问题。
“再问下去,你都能抢我饭碗了。怎么,信不过我这个‘医生’?”
“恰恰相反。因为信得过你,所以向你学点东西拓宽下知识面,证明大脑还没生锈,”他说,“也好看清自己处在哪个阶段。”
“对自己狠成这样,也是没谁了。”认萍生无言良久,“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那我得罪你好几次,岂不是要脱掉几层皮。”
“你得罪过我?什么时候?”南宫神翳刚服用过地西泮,神态与语调都没什么慑服力。
他的房间是一组极端的对比:一边是书柜,书籍琳琅满目,留下一栏放着奇形怪状的魔方和枪支模型,毫无保留地张扬着个性,还有一只小提琴琴盒,认萍生没见南宫神翳拉过琴,琴盒倒是从没沾灰;一边是卧房最基本的设施,极简主义的黑白灰,像一套擦除个性的样板房。分界点是一面落地镜,认萍生进分部后房间主人要求装的,一天的起点与终点全是直观的病情反馈,杜绝哪怕仅仅是一秒的自我欺骗。
冷硬,尖锐,触目皆是。
但他半开玩笑地问出这个问题,眉眼又是柔软的。
“一开始啊,见色起意。”认萍生若有所思地说,“思想犯罪,在我这里就算是十足充分的罪证了。”
这是一个很无力的警醒。
他的肢体语言出卖了这句谎话,上身不自觉前倾、压低,似是俯瞰椅子上的人眼里的自己,似是对美色——也许只是对美色——袒露占有的欲望,及一个游于物外的欣赏者的投诚。
“我倒更倾向把犯罪行为作为定罪的依据,思想犯罪还不至于‘得罪’我。”南宫神翳眼里的笑意消失了,一片冰蓝,空得令人心悸,“时间一长,我也无‘色’让你起意,认萍生,别让自己背上无谓的思想负担。”
截铁斩钉的拒绝理应削除纤毫的私心,即便在称谓前冠上姓氏,三个字仍旧落地生根,抽条孳叶,涌出漫无止境的后悔。他没有后悔的经验,还没想出怎么弥补过失,思想犯罪就先一步上升到行为犯罪。
“那现在呢?”认萍生刚喝完普洱茶,嘴唇很暖,茶香和热度还在睫毛末梢打旋,“你怎么定罪?”
被“行为犯罪”的人轻轻笑了,两泊空无的蓝渗进光,像随海波动的蓝眼泪,或是绽于镜面的纤微裂纹。
“我没有定罪的资格,也没有定罪的必要。总有一天我会不记得你的‘得罪’,总有一天你会后悔在一个失忆症患者身上浪费掉太多时间。而我?”他起身,光纹顷刻消失,像一场盛美的幻觉,“你觉得我会仅仅满足于占据你的‘时间’吗?”
他们离得不远,镜子里看不清分别。
“我真不知道是该说你太自信还是太不自信。第一,别把失忆症说得像脑癌晚期,我又不是吃白饭的,‘总有一天’,再怎么‘总有’也只是个假设;第二,在你身上付出的时间已经够多,不差这点,至于其他的嘛,也得你拿得了。不和你打感情牌。我就说我的算盘,能治好你当然最好,哪天看腻你这张脸,单方面散伙也好交代;治不好,我怎么招惹你,你都没法记仇报复,更说不上有思想负担。嗯哼,撩完就跑,听起来有点渣。”
岂止,说话的人自己点评,渣成煤炭了。
“怕你把事情想太坏,我就往最坏的说了,现在往好里说。”认萍生朝镜面呵出一层水雾,没心没肺地粗描乱画,“carpe diem[4],比起活在当下,我更喜欢‘及时行乐’这个译法,乐完就算,能不能绑住谁,以后再说。我想你也一样。”他擦净镜面,声线并不清净,“别急着否认。除非你真的不想……让我对你行为犯罪。”
除非心痒进化为行为犯罪的机率为零。而他成功过一次;而他原本可以躲开。
放任心痒自行其是,结果不外乎两种,要么挠过止痒,要么挠得破皮。破皮总会结痂,总好过不可控的心病。回头看这句话,漏洞百出。一来结痂两字略过了反复撕扯创口导致溃烂的前情,二来,对于特定人群而言,结痂是一种奢望。受抓挠的苦主又很特别,“心”,一爪抓下,为竖弯钩,拔起,凝三滴血,“三”古时多作虚指,接近于无穷大。字形与命理同一,古早龟占讲不定真是神启。
南宫神翳闭着眼没有回答。
后来在同一个地点不同的时间,另一人先开口,问了第二次。
那时认萍生已快摸到了四方台的一条边,无法无天的方案也渐渐成形,两个项目,Ⅰ和SⅠ,全在他的头顶悬着,他预感它们将狠狠扎下来,但那之前,还有些许残喘的空间。
他们在这点微不足道的空间里持续着漫长的对话。
“合眼缘的脸又不是只有一张,我不会在一棵树上吊着。王尔德有句话,断章取义一下:朝三暮四比终生相守的感情更持久些,我觉得还挺有道理的。”[5]
“我算合你眼缘?荣幸之至。”
不。他想。算朝三暮四。
那时的这双眼蓝得明净通透,捧出欢悦与天真惑人溺情,让人迫切想撕掉衣料在全身纹上相同颜色,在不同舞台都只为自己展出,死后带到土里也不被其他人看见。
他不该触碰的颜色。他碰了。连根残灭,就那样。
“算吧,不过终生太累了,比终生更持久的更加吃不消。”他遂人所愿溺没其中,“所以你争气一点,比‘朝三暮四’再多活几天,我也好省下‘朝三暮四’的功夫。”
“我活不到那么久。”他依旧不给任何虚假的慰藉,“你大可试试别的‘朝三暮四’,前提是你还有这个闲情。”
“原话奉还,”他玩火地回以一笑,介于勾引与请战,“也许我要的比你更多呢?”
温度逐步攀升,火星从嘴唇引燃,烫化坚硬的镜面。
水汽很快席卷过整块玻璃,像一张模糊鸿沟的雪毯。雾气里有缠得难舍难分、难辨是溺于绞杀还是耽于欲情的四肢,影子没有确定的数量和形态,迷蒙着晃动、颤抖、交锋、重叠,直到湿透的四只手交握着滑下镜面,一点一点在水雾中央撕出、刻下两道判然分明的鸿沟。汗珠不停消解鸿沟里的薄雾,苗头刚起,就先熄灭。滴水穿石,是死灰复燃的亲吻,也是处心积虑的谋杀。
那是初夏。
蝉鸣里飓风焦杀。


[1] 拉丁文:得赦免其过,遮盖其罪的,这人是有福的。

[2] 拉丁文:活着的人知道必死,死了的人毫无所知,也不再得赏赐,他们的名无人记念。他们的爱、他们的恨、他们的嫉妒早都消灭了,在日光之下行的一切事上,他们永不再有份了。(传道书95-6

[3] Samuel即撒母耳,《希伯来圣经》中的先知;Sa后面三个字母,这里指的是Satan。在关于堕天使传说里有Samael,两者希伯来语转写形近但非同一。维基百科记载:犹太法典《塔木德》及其后来的传说中,萨迈尔是一位重要的天使长。据说他是以扫的守护天使,七原罪的愤怒,也是罗马帝国的庇护人。

[4] 拉丁语格言Carpe diem,语出自贺拉斯诗集《颂歌》,常翻译为及时行乐。

[5] 王尔德《道林·格雷的画像》(译文):“朝三暮四和终生相守的感情之间的唯一区别,是朝三暮四持续得更长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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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7 23:2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8-24 00:14 编辑

Ⅴ. Iracondie accidiosi
Beati qui lugent, quoniam ipsi consolabuntur.[1]
一个次生的悖论是,人一旦走上彭罗斯阶梯,就会永无止境走下去,阶梯无限循环,没有哪一刻能确定向上挣扎还是向下沉坠。循环没有起讫,但“一旦走上”却在循环之前预设了起点,整个循环就沦为闹剧。走过的里程数不真切,挣扎和沉坠的行为以及相关的思考全都没有意义,也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断论阶梯的循环没有中心。
但认萍生知道有过一个中心。
他吻过他,在晚安之后,在早安之前;在足迹终将消亡的沙岸边,在藏在书架里的书页与笔记的字里行间;他杀过他,一次,一次复一次——三次,“三”作虚指,等同于无数次。
而慕少艾知道有过一个起点。
起因是一份不明源头的文件,它划出一个圆周,蓦然收紧扼住千万人的咽喉。
终点最初就被他握在手里。
——
“你的事情忙完了?”
“嗯,到人事那里走个程序而已,你才是真的‘忙’。”认萍生一手托着外卖袋一手开结,“一直没等到人,出去买了点东西,当夜宵吧。”他看了看办公室里的那盆佛座莲,见长势可喜,突然记起某次看到南宫神翳在查多肉资料,拆外卖都自带背景音乐。
南宫神翳关上电脑屏幕:“久忙成自然,忘时间了。你先记着,下次赔罪。”
姬小双刚把与天来眼长期往来的合作者名单传给他,他用一刻钟压下怒意,过滤掉几枚无足轻重的弃子,又网出几名要人。以防万一,他和寰宇奇藏一起把大致方针推敲一遍才交给醒恶者。超额处理公务的结果是“废寝忘食”,停下休息已经过点了。
这个点是烧烤与火锅的狂欢。认萍生平素爱甜食,论及正餐坚决不离养生总路线,开出一段路找到家日料,主食配菜尽往清淡的挑。外带的松露蒸蛋加玫瑰盐鳕鱼在桌上一字排开,他给自己留了一碟海草,一边挑掉红辣椒一边说:“赔罪不隔夜,隔夜就,”他把后半截“忘脑后”连同海草一起吃了。“就凉了,还是趁热敲定为妙。下次带我转转总部认点人就行。”
“认谁?”南宫神翳舀了口蒸蛋,连带两片松露转手赠人,青绿海草配鹅黄一弯,两色互补,“吃点热的。”
认萍生嚼了嚼这个“谁”,心想他的问法很耐人寻味。强调“谁”,九成是不想让他碰触某方面的隐秘。强调流于表面,他反而测不准南宫神翳的动机,干脆打出直球:“说起来我也算挤进高层了,借你的势顺顺人际关系,一劳永逸。你的问法倒奇怪,难道说有什么人我不方便认的?你前任?”
“没有。”就算有,以认萍生的性格也不会在意。南宫神翳从仓促的直指看穿了他的疑心,主动把他想要的答案给他:“寰宇奇藏和姬小双你已经见过了,醒恶者还在休养,没有要事我尽量不去打扰他。研发部你很熟,不多说了,就是莫虹藏需要防着些。”
“你说市场部那个?今天见过了,”认萍生见他面色骤冷,没再忍心吊人胃口,“也还好,没你想的那么糟糕。他只是和我提个醒,有人对我的课题有兴趣,没准会请我喝茶。我想‘有人’应该和高层沾点边,先给你透个底。”
“你当时就该告诉我。”
“停,相信成年人的判断力。只准你放钓鱼线不准我放风筝线,哪有这个道理。也别担心会有人高价收买我,我挺贵的。”认萍生拿蒸蛋堵了他的话尾,心想这次间接接吻同样没新意,擦净嘴唇,半仪式性地亲吻南宫神翳的左手手背,“这样,放心了吗?”
“我不担心这些。”南宫神翳别过头,语气软了软,“不安全。”
“所以我说,要相信成年人的判断力。我指的是,你的。”认萍生看他夜宵吃得差不多,得寸进尺,拿虎牙反复碾磨耳垂,衔住他的要害慢慢咬字,“还是说,你没成年,嗯?”
这个尾音很要命,刮芋泥似的,匙底慢悠悠地抹出岁月安稳的水平线,收尾时陡然变速一提,卷出一钩蜜香的虿尾,本质却还是平淡不过的日常一景,像是未成年的玩心睡久了,被芋香诱着醒来跳了跳。
他把衬衫纽扣解开:“已经第二天了。你想消多久的食?”
“老规矩,半小时。”他沿微热的耳廓一刮,假装看表,神闲气不定地咬开第二颗纽扣,“不过,可以把早饭睡过去。”
“胃不好就别惹我,你需要休息。”
“咳,行。”
话虽如此,所谓“提醒”究竟被认萍生挤掉了不少水分。
他主动找上莫虹藏。
“听说有人找你打探我?为了新项目?”
新的研发部负责人首次正式露面,从头到脚都很和气,除却他交握的十指。和另一双手相比,这双手白得更健康、温煦,从甲根到整个甲板都文气秀致,光润无棱,不是那种不见阳光、大理石墓碑式的死白,也不及那双细长、森然如锥,甚至有些讨喜的丰润。但透皮窥骨,内里的计研心算都是一样的,仿佛在十指交握的一刻,附上了一片惨白凄冷的鬼影。
莫虹藏噤若寒蝉。
“看来你很怕让‘他’知道了。”认萍生松开手,把活动椅背压到底,“这样吧,两条路。第一条你应该明白的,给你半分钟想象下最坏的后果。”
他其实并不喜欢运用这种谈判策略,尽管他擅长。利用他人心理与人体实验的区别在于,前者更卑劣,也更无迹可寻,结果是,更重的罪行反而换来更轻的刑罚。但非常时期非常手段,他想到永远无法送出去的春节红包和圣诞礼物,恢复了起初的姿势,肘部搁上台面。
“半分钟到。现在说第二条,给我一笔封口费,事情到我这里为止,半分钟,你的考虑时间……二十……七。”
“多少封口费?”
“三。”
“第二条!什么封口费?”
“先问你几件事。”思路理过千百次,他说出口时仍旧被逝者的影子卡住两秒,“去年十二月,你把一份文件卖给了一个记者,什么文件,什么价格?我摸下行情再给你一个数。”
一个见财心动的人,通常不会以为另一个见钱眼开的人另有所谋。认萍生问得很取巧,一问中藏着三个环扣,对方拉动第一个,一并抽紧第二、三个,活口滑动,在他预计的定点锁死。线绳在他眼前拉长,是一条时间轴,他把已知坐标逐一圈上,又以绳结为圆心再绕了几个结。
去年,研发部利用职务之便转卖研究计划,事发后两名高管离职,应该与南宫神翳的病情有关,一个结;十一月,南宫神翳出国,翳流管理层与重新洗牌,莫虹藏盗出实验文件,一个结;十二月底,好友去世,文件落入第三方手中,一个结;今年四月起,第三方要挟莫虹藏打探实验室的内容,现在是五月底。
第三方了解翳流的内部运作,年后不在翳流之中:前研发部负责人,天来眼和芙蓉骨;文件则符合如下特征:天来眼只知其名目不知其内容,而南宫神翳对此知之甚详,并且毫不在乎。因为那份文件是他自己的:不重要的项目材料,或一个饵。
最后:南宫神翳全部知情。他在时间轴之外,掌控着轴上的每个定点。
慕少艾在网外描出这张残缺的网格。
五月底,南方的西苗市已进入气象学上的夏季,他描图的手却还留在去年十二月的海外挨冻。十二月的那一天,这只手在寒风里误拍了一张最终被删除的照片,接了一通无法再接到的来电,现在它握着撕碎的分析图,筋络凸起,冷到冻僵,那不是他的,没有痛觉。
思维受惯性支配,还在往前奔驰,视线一时落后,一头撞在手边的茶杯上。慕少艾脑中转着一连串谜题——南宫神翳想要钓出谁;南宫神翳的项目是什么;南宫神翳和四方台有什么联系;最重要的,南宫神翳在好友的死亡或者在整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被习惯摆布的手去拧装普洱茶的保温杯。认萍生神思不属地喝了一口茶,呆坐几分钟,把冷茶倒光。茶渍印进杯身里外,他用力刷了很久。
又过几分钟,视线终于与思维同步,手才找回痛觉。谜底和杯里的水位线一齐上浮:南宫神翳也许并未“扮演”过什么角色,他从头到尾知情,也许无意导演悲剧,只是不在意。而他的在意与不在意,是一切恶果的源头。
耳边浮上他自己陌生的声音。
“如果你想自保,就替我转告天来眼和芙蓉骨,公平交换,我只要那份计划书,原件。还有,‘他’是我的。”
水漫出杯口。
五月到六月,气温持续上升,事态持续滑坡。
认萍生敲过透出灯光的门,听到声音后推开。
“睡不着?”南宫神翳放下书,“很晚了。”
“你也知道啊。”认萍生揉着眼角,“脑子里一堆事来回绕,想起你是失眠专业户,就来找你聊聊心得。打扰你看书了?”
“没有,反过来倒是真的。”书打扰他看他。他不清楚哪一刻起会记不住认萍生。这句话是气息在说,他只负责以嘴唇引导,该听的人自然听不见。然后是他在说:“没有,本来也就是消磨时间。想怎么聊?”
“不如就从书聊起吧。”认萍生在旋转椅坐下,压住扶手,两脚踏地滑到床边。他瞄向封面,捞起书:“不是专业书还看这么起劲?”
“偶尔换换口味。”
“从清汤换成麻辣?你这口味换得有点远啊。还好不是哲学书,聊都没法聊。”
认萍生借还书之名,顺理成章搂住他后背,从颈椎往下施力捏按。掌心柔软温热,力度分明到位,筋骨被按得发懒,他在按摩演化为心照不宣的招抚之前抓住他。他低头挨着后颈,贼心不死,将伪装成偷袭的合谋落实,终于安分下来,攻占一边肩窝陪他看书,不时握住另一边揉按。
“你会看中译本的诗集,意想不到。”
“哪里让你意想不到?”
“你的话,就是看诗也会去找原文吧,形成直观认识,理解起来会少点障碍。只是我的感觉。”认萍生一目十行地读,一边挑剔,“译作会损坏细节,免不了歪曲原文。说一句不客气的,有一批人连作为目的语的母语都用不来。”
“很客气了,有些翻译会让我觉得自己患了妄想症。也有不错的译作,”南宫神翳随手翻开一页,根据译文背诵原作,“…with uncertainty, with danger, with defeat. 可以对读。”
“你这读法,硬核,有毒,我服了。”认萍生举手作投降状,“这么闲?你的项目结了?”
“差不多,了却了半桩心愿。”
“半桩心愿?”
“我本来想早点完成它。醒恶者的病情,你也是知道的,”南宫神翳合上诗集放回书架,“但他没同意,所以只能算实现一半。”
他背着光,情感流露也只限于背光区域,难以分辨其中的具体成分。靠代入法的确能够获取部分答案,那是多数人面临生离死别的共性反应,但认萍生无从去拆解微渺的个人感情。死者可以在生者的回忆中存活,而遗忘带来二次死亡。认萍生不是南宫神翳,无从感知或体谅,于是他等他平复,再把话题导向了他的方案。
南宫神翳没有设防,至少是在此时。
“‘仅限于治疗性克隆’,没什么约束力。”认萍生听完项目Ⅰ的初衷总结说,“实话实说,如果有办法把你的记忆搬到另外一个健康的‘你’身上,你能忍住不去踩线吗?”他说完涌起一个念头,先被念头送了一点惊喜,又被惊喜狠狠砸了一锤。他瞪着南宫神翳,反手一贴额角,并不烫,叹了口气,心想完了。
“只是记忆和身体一样,又不是‘我’。”南宫神翳用一个微凉的轻吻打断了他的沉思,“纠正之前那句话,‘身体’也不会一样,指纹首先就不同,还有其他差异。”他真正忍不住的是继续往下亲吻他的眼睛。“虽然可以创造新的,但不会留下和现在相同的感觉,体表温度、皮肤的柔软度等等,以及……心情。”
“转移话题?动机和你的大喘气一样,相当可疑啊。”认萍生一停,又问,“会吗?”
“这得看你怎么定义‘踩线’,‘线’是什么,又是否存在。”提问的人较了真,南宫神翳也就认真思索了几分钟回答,“应该不会,‘我’对制造一个不能算是自己的‘人’没有兴趣。除非是我死之前,或者说在我忘掉‘我’之前,有非做不可的事情没有做完。”
“只要你想,‘非做不可’多得是。”被“死”和“忘”刺了两针,防御机制自发给意识注入麻醉剂,也可能是缺氧反应,那晚最后一点残存的印象是抚人入眠的英文诗,“……哪有你这样赖皮的……诡辩,我……”
他睡着了。
他念到“defeat”,合上书,调好空调关门,去阳台抽烟,抽没了天亮前的几个小时。
两个人不约而同逃避着同一命题。
关于“踩线”的界定,洞照出两种似同而异的底里。一个会为他执着的不惜跃到线外,但跃出去之前会就着原状描深;一个会为他渴求的无视规则,走到哪里,线永远在附近,不是脚下就是身后。人随线走,线随人走,无非是天渊之别浓缩于一线之别。
认萍生洞彻项目Ⅰ的全部内情后,把自己锁了大半天。
项目Ⅰ还包含着几个子项目,随便哪一个都需要大量的受试——“人”,他没往这个领域钻太深,但基本流程是清楚的。南宫神翳直接说了结果,是认萍生没问过程;南宫神翳也不是故意隐瞒受试者的科属,他只是不在意。
那这些资源从哪里来的?
四方台?
涉事不止一方。如果不是之前和笏政有过联系,也许没人会发现火化炉里的第二具尸体,就算发现了也不会立即上报及时查明尸源。
“他在查我了,不,他根本不用查我。你没看到他当时的那个样子!”莫虹藏已经快吓疯了,文件到手立即把照片传给了他,“内容你也知道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我只要原件。”只有那一份才可能留有死者的指纹。认萍生重申:“他现在还留着你,是在玩天来眼。上次的事我瞒过去了,如果我和他说出实情——”
没了声音。
如果他能遗忘——
那短暂的几十秒里,并没有他以为出现过的、液体在耳蜗里冲刷的巨响,并没有尖锐刺耳的警报器的蜂鸣,只有袖手旁观的死寂;莫虹藏拿到文件后,最可能是在高速公路上开车,而他长期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
他不能。
一声轰响之后,认萍生的反应快得让慕少艾毛骨悚然。
他永远无法忘记,他不假思索给笏政发了消息,然后拨打急救电话。
他也永远无法忘记,挂断电话以后的瞬间,从心底涌现的瞬时感受。
快意。
他想他完了。
这和莫虹藏死没死无关。
为确保警方截获文件或说达成他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也许还有他不敢直面的报复心与控制欲;而他还能表现得很镇静。
认萍生一如既往地敲了下门,这次直接推门进去。
南宫神翳在抽烟,房间里绕着烟草味,黑白灰的色彩搭配被烟灰一蒙,全成混沌。对一个宁愿把神智磨得血肉模糊也要保持清醒的人来说,滋养烟瘾不啻是自辱。不是本人,是否成“瘾”难以定论,但他深知这个字与他不契合;而他总能将所有看似不宜于己的事物变成私人专属的定制品,烟雾缭绕、似真非真间,也将烟味染成妖异颓废的熏香。
认萍生想那通电话是把他弄得不很正常,一个大脑里同时运转着三套机制:一套系于色心,他赏玩烟影里濛濛的蓝瞳,幻想它情动敷泪,轻呵出鬼魅般的妖气;一套系于妄心,意在把这人抓回人间判刑;第三套由理性统摄,飞速为他设计好下一幕的台词、动作,最高效,也最低能。
他带着若昧平生的快意看着对方惊愕的、夹杂隐痛的神情,像是几天前的认萍生在南宫神翳身上回光返照。
残烟绑着几天前的记忆来到眼下,连皮带骨。
“结项之后你没什么安排的话,还是配合点调整作息吧。”他说,“让你闲着是痴人说梦,但你总得赏我点面子,我很少求人的。”
“计划是有,能不能变成安排,看你。”
“嗯?什么计划?”
“去你组里‘打点零工’,但我不确定能不能过你这关。”
“真要去,假公济私就行,反正整个翳流都是你的。”他没太当真,随便回了一句,“以你的能力‘打点零工’,大材小用了,我看和我夺权才是真的。”
“认萍生,我是认真的。我现在也只能‘打点零工’,你决定,我执行,让我了解最新动态就可以。”
他糖纸拆到中途,用力过猛,把糯米纸碰碎一半,匆忙低头收拾。糯米纸易碎,也沾手,他花了点力气才清理干净,半晌匀出来一句:“你想知道,我可以第一时间告诉你。”
“好坏不论吗?”
“这个嘛……”大白兔奶糖并不好嚼,十分考验牙口,最好是含着回味几分钟。囫囵把糖分全部轧光,剩干胶半块嵌在牙冠上,他慢慢拿舌尖顶下一小片,心想改天换成牛奶硬糖:“可以啊。报坏不报好,做只报丧鸟,吓不死你。”
“如果说只是想陪你?”
“……有本事摸摸脸皮再说话。”
“是,说了不打感情牌,但我的底牌只能是那么一张。”他说,“我也很少求人的。”
“那就多求几次,慢慢习惯。”他把视线硬扭过去,愣住,硬扭回去,“算了,不争了,放你过关。”
烟味散尽。
南宫神翳和认萍生说过的谎话寥寥无几,这算一句,他真正的底牌比“求”更简单也更滑稽,眼神就可以。
就算全身虚假,真的也全在眼神里,表里如一,毒烈致命。
认萍生把虚假剥给语言。
“有两个消息,先说坏的。”他挤不出自己的言语,盗用了低俗剧目的开场白,“莫虹藏这根线断了,这是一部分,重要的部分在后面。他这根线,应该算是我断的。”他冷漠地说:“你有你的规划,我也有我的底线,之前你空不下来,我定不下心,进展不大也就由他去了。一旦我投入心血,我不会容忍我的组里有任何干扰因素,别说是莫虹藏和你的计划,你也一样。好的呢,刚刚也提到一点,我有个新想法,应该可行,要用上项目Ⅰ。原来那个计划作废,留给你钓鱼用,应该能补偿你的损失。”
南宫神翳的关注点不在他预料之内:“你没事?”
“……”
“没事?”
“没事。”
他才去弹摇摇欲坠的烟灰:“怎么断的?”
认萍生低下眼,上前把烟摁灭:“就这样。”
他不想说,南宫神翳也不问:“我把烟灰清了?”
“不用你费心。电子烟的电池吓得烧穿了,没什么灰。”认萍生推走烟灰缸,眼不见心不烦,“清灰挺麻烦的,不如别抽。”
南宫神翳抬手在两人之间挡了挡:“开了头就很难断,我只能尽量不去依赖。”
“所以就抽劣质烟?难为你了。下次换个牌子,不伤喉的。”认萍生看见烟盒,随手没收,声东击西把他的手格开,尝了口香烟的余味,没尝够就被他拉开了。
“给我块糖。”他含了一会儿,“不是很甜。”
这是南宫神翳对认萍生说的第二句谎话。
基于诞生途径,认萍生只会和南宫神翳说更多谎话;基于生存基础与存在方式,就质量、纯度而言,认萍生给予南宫神翳的与他被给予的其实没有差异。差异只在于性质:谎言是认萍生的生命,他给南宫神翳的是他全部的谎言。
最后一个谎言诞生于六个月后的圣诞节前夜。
有天来眼和芙蓉骨的丰功伟绩在前,去年第三季度起,四方台这条交易途径基本上被关进了冷冻仓。天来眼他们有所察觉,和搭上的几条人脉一起闹了点阵仗,算作不痛不痒的报复。
翳流的两块主心骨同时成了病骨,不能与旧时同日而语。翳流行事日趋保守,收拢爪牙去抓四方台里的烂肉,该留的一概处理,留下一点能轻易撇开的蛛丝供人追寻,茧之道分部倒是太太平平。笏政往四方台查了几次,无功而返,用一个记者的命牵进认萍生,应当是天来眼这一年最辉煌的业绩。
认萍生走进翳流的时机很微妙,正好是四方台转入幕后、用余下的影子遮掩茧之道的过渡阶段;他闯进核心区域的时机同样很微妙,项目Ⅰ临近功成,茧之道分部还有一定的价值,但项目Ⅰ的研究成果已经向天限岛转移。那时认萍生刚刚扎进茧之道的实验室。南宫神翳不想打扰醒恶者,而认萍生不会以恶意去揣测一名绝症病人,他并没有往天限岛那里多想。
随着SⅠ的推进,项目Ⅰ的详情与记录也到了认萍生手里,和违法人体试验的证据一起。
他犯了两个错误。
一个是选择了错误的时间,十二月中下旬。
二十四日是南宫神翳生日,只有和他一路走来的翳流高层知道。他从来不过,患病之后更没有主动提及的意愿。二十五日是圣诞节,寰宇奇藏等人都会以过节为由提前几天回到总部,说是难得偷闲聚聚,其实是暗地陪人庆生。这是翳流元老团公开的秘密。认萍生刚发出消息就被南宫神翳请回总部过节,于情于理他都没借口呆在分部,只能希望茧之道的证据够把翳流拖下泥淖。
另一个是没有如笏政反复要求的那样“走为上策”。
认萍生很早就走到了湖水中心,水草缠足,游不回岸。莫虹藏的死确实是无从逆料的意外,但慕少艾会禁不住想:如果认萍生没有说那几句话,如果他先拨号叫救护车……
证据表明莫虹藏在摔下公路之前就死了,救护车早一秒晚一秒到改变不了什么,那一阶段莫虹藏心理压力过大时常酗酒。但那几秒的时间差,咬着慕少艾一瞬失足的良心。
而认萍生向南宫神翳最先学到的,是基于既成错误,做好最坏打算。
二十四号晚上月光很好,明天应该也是晴天,会有很好的阳光。
南宫神翳在总部的住处和分部如出一辙,摆设类同。
认萍生跟着他进去,关上门。
走进另一间容貌相仿的房间,感受其实难以言喻。同款书架、魔方、枪支模型、小提琴匣、落地镜,仿佛双生,每次回头瞥见一处相似的细节,都像是记忆的魅影。但偏移了几英寸的摆件、同一时分不同位置的明暗分界、远离床头的旋转椅又时刻提醒着来客,魅影并非记忆的无意识呈现,而是它有意复制出的拙劣赝品。
圣诞夜有别的一重含义,南宫神翳应景地拉了一首Cantique deNoël
他听。
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圣善夜。
主旋律温柔舒缓,像第一片雪亲吻月影,融进无处不在的银光;而后飞雪渐细渐密,尘世的月影与彼世的月光浑然如一,澄澈如洗。但冬夜毕竟寒冷,于是澄澈成了记忆的魅影。
在近尾声时的最高音,琴弦绷断。余音悬空,抖动上浮,雪汽般融进月光与月影。
“几个月没做过护理,没想到它会断,有点可惜。”琴手在月光里的嗓音似乎有些惋惜,又似乎没有。“离结束还有几行,那就到此为止吧。”
他收起提琴,从架子上取下模型,背对认萍生,上身稍稍左偏,月光宛如刀刃割过颈项,左手浸在阴影里,搭着模型扳机轻拭:“一年多了。”
“嗯?”
“我是说我上次在这里的时候,如果没有记错,”他说,“当时我应该也在这个位置,读一篇以为能很快读完的论文,想还有什么比遗忘更加让我受不了的。不到半个小时,我收到了醒恶者的病理报告。下一秒永远不受控制,做足最坏的准备,很快就发现最坏之外还有更坏。不去期待,惊喜反而更多。这一年里应验过很多次。”
“我说,今天是圣诞夜,你想点开心的吧。”
“还记得一年前和昨天发生的事情,对我来说算是,对你来说恐怕不是。”南宫神翳把玩着弹匣,“那聊聊你。据我所知,慕家专出中医圣手,你又怎么会想起学神经医学的?”他的微笑和P365的枪口同时朝向他,“慕少艾?”
“主要是兴趣爱好,其次是逆反心理和职业追求,最重要的嘛,趁你病要你命啊。”他也笑了,上前让枪口顶住咽喉,“怎么处置我?”
月光如旧。
他们就站在落地镜前,两具躯体间仿佛又夹有另一块镜面,一个是另一个的复沓,连眼神都别无二致:抗拒臣服或归化,坚韧得无懈可击,果断到狠厉毒辣。
但这是恶劣的玩笑。人往往会因为近于完美的相似性而忽视显见的真相:实体与镜像总是以相反的方向成对出现的。


[1] 拉丁文:哀恸的人有福了,他们将得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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Ⅵ. Eretici
Beati mundo corde, quoniam ipsi Deum videbunt.[1]
——你想怎么处置我?
你——想怎么处置——我?
无数张脸在雾中影影绰绰,同样的七个字同样的口形,不同的声音与不同的声道,频率相同,起讫无定,像饿鬼在地狱念佛。他一张接一张拨开,它们从凝实到透明、蒸发,没有哪一张是他想找的脸。那些脸叠成迷宫的围墙,横纵中没有分岔,他只能往前走,一张张找,一张张认,一张张撕碎,一步步走到终点。
迷雾收束于一双眼睛,剑拔弩张时依旧真得骇人,眼里是恨不得剥皮拆骨的狠毒。隐在色相之后的晦暗铺天盖地,直到把他埋进地狱。
他望着这张失而复得或不曾拥有的脸。
“你想怎么处置我?”
他说。
——
“你想怎么处置我?都撕破脸皮了,按你的性格,舍得‘给我个痛快’是不怎么现实。”
枪口紧抵喉结移到颈动脉,豁然一松,仅在上半部施力。
“‘我’处置‘你’?这句话该由我来问你,‘你’能够怎么处置‘我’?凭什么‘趁我病要我命’?只凭茧之道和一点实验品?这点分量不够拉我陪葬的。”
枪管压上心脏,下半部留着空隙。
反客为主并不难,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教过他。他学得很好,几如刻印。
他展平双肩,把右手锁在背后。
“是‘很’不够。”
枪管压紧心脏不动。
他从那张血迹斑斑的嘴唇乜过去,后背紧紧抵住镜面。“我至多毁掉‘翳流’的立足之地,你很在意‘翳流’没错,但这件陪葬品配你太没格调了。四方台当然是更好的选项,但你处理得无懈可击,我就不自讨没趣了。”
“很对。”
枪口从心脏倒行,抵上肩部。
“所以呢?”
镜面水汽于一呼一吸间弥漫。
“美人在我这里是有特权的,你的话……特权中的特权吧。物质上的损失,对你来说其实不算什么。真正要处置你,得用更高杆的手段。你最怕的是失去对自己而不是对外在的控制,但我只能做到让外在事物脱离你的掌控。”
“你怎么知道你没做到?如果你再狠心一点,慕少艾,你就应该问我为什么偷换概念。‘我想怎么处置你’和‘我能怎么处置你’是两个不同的问题。”
“而你说的是,‘我处置你?’,句式语调很没气势,不像你。”自甘掉价,自居被处置的地位,怎么分辨都该是一个陷阱。枪口顶在喉部,他短促地吸了口气:“我也不用问你想怎么处置我,你对我的处置从进门就开始了,不是吗?”
“是。”南宫神翳打开保险。他们目光交错,两种狠毒波澜不惊。“用我给你的,和你给我的,还有你最想得到的——四方台的交易名单。我很难想象,为朋友铤而走险的慕少艾会因为一份不曾见过的文件追到我这里,却放过参与灭口的其他关系人。否则你不会执意要得到原件,并且只能是那一份。”
“既然你都说清楚了,下一个环节就由我来问,”慕少艾说,右手在抖,“交易条件是什么?”
“完成你的项目。”南宫神翳垂手把枪砸在地上,“至于需要用到‘人’的实验,受试者是我,你想怎么处置怎么处置,不用有任何顾虑,反正我很快就不会记得……你。我想这个条件,你应该能够接受?”
“包括隐含条件,方便你随时处置我?你的私刑还真是独特。”跌落的枪靠近门外,认萍生低着头,循声找了找,算是权衡利弊,“行……这样就扯平了……也不对,对我来说好处比较多,还是划得来……好,我没意见。”他掷骰。“成交。”
“不和笏政报备?”
“我习惯先斩后奏,说谎混过去就是了。”认萍生自嘲,“立个约吧。毕竟我在你眼里没什么信誉。”
这一字眼无论是听来还是说来都让人无理地恍惚。等认萍生用一刻钟编造好一份契约,他稳慎指出疏漏:“加一个时限,如果我在结项之前忘了——”
“不用。”认萍生利落地签上名,原条款纹丝不动,“签了。”
南宫神翳沉沉看他几秒,刚在末条款项旁落笔,纸张就被他撕成了几片。
碎纸被揉成团扔远,砸中枪支。南宫神翳拾起枪,背对他放回原处。认萍生隐约听到几声响动,没回头看,再次拿纸,一字不易重写协议,落字如风。
南宫神翳隔着几步之距默读这份漏洞百出、决无保障可言的约定,直到认萍生划下分割线才说:“确定不加限制?对你并不公允。”
“谈公允前先弄清一件事。我从不半途而废,”他一笔一笔签下字,“不存在第二个时限,懂吗?”
希波克拉底的规训指引他救治他,他的誓言勒令他毁灭他。
从不冲突。
任何在头脑发热时答允的契约都隐伏着无尽隐患。头脑发热的条件又太容易被满足,常常是过分满足,明证乘虚迭出:砸枪时被甩进光里却无法甩脱的刺青,他自己绷紧到发痛的膝盖与脊索;死活没上膛的枪,逃脱后背束缚的手。角落里的盆栽在月下睡得安稳,没人能任意处置。
“别逼我。”他说,“也别逼你自己。”
他把笔塞进他的掌心,握住他手背上的字母S。
笔尖按在空白的签名处。
“做你想做的。”他说,“做我该做的。”
“就这样?”他飞快签完。
“就这样。”他说,“你知道我的。”
他暴戾地索住处在下位的颏颐,逼他站直平视。
“我知道‘你’什么?从不半途而废?还是一向善始善终?”
“玩同义词就很没意思了。”他很平静地摆脱钳制,迅捷反拷住他的手腕,力度沉稳也大得惊人,然后轻同无物地蹭过手背上的刺青。
南宫神翳对着右手上的压痕出神,认萍生趁机又蹭一下,用嘴唇,压实着抚过圆弧,刺青削去头颅,像是他吃下了半截被毒牙咬断的蛇信。“比起说,我更喜欢做,何况这本来就是处置的一部分,我对你的……也是你对我的。但carpe diem,至少基本共识没变。所以,忍一忍,”他很轻地说,“都出血了,再咬,我就用强了。”
“认萍生。”他看着他。他没再说其他。
等理性把发热的头脑打回常温,他们已经在天限岛实验室呆了两月有余。醒恶者布置妥当,设备、人力一应俱全,整套系统运作得有条不紊。研究者和被研究者一错位,一切完备的设计及时充当避难所。
跨海大桥还没开通,二月上旬的天限岛没人气,萧凉。从卧房往外眺望,海岸线的黄金色发空发冷,水浪波波袭岸,羸乏又执拗。认萍生瞥见窗边的佛座莲,克制着不去辨认是谁的赠礼,目光日常性地在窗沿凝了很久,才轻轻飘到他的“病人”身上。
长期观察让认萍生善于解读南宫神翳。从表情推断对方记忆还没出问题,他顿然放松,坐在一边刷新闻,在小标题中看到水泷影发生火灾,转述给南宫神翳,后者鲜见地笑了笑。认萍生难以把他的神情与记忆接合,静了一会儿才问:“水泷影,天来眼的老窝,动静挺大,你的人做的?”
“不完全是。他也在四方台的名单上,除掉天来眼是我提出的合作条件之一。不必费心打探,他会是下一个。”他果然敛色,单刀直入,“你履行你的契约,我履行我的。”
“那我这两个月的表现还算让你满意了?下次不用了,比起分期付款,我还是更喜欢一次结清,对谁都好。”认萍生锁上手机屏幕,“到点了,我去拿药。”
药是镇静剂,用来助眠的。南宫神翳手上就有口服的安定片,为了让出去透气和看人入睡的行为符合常理,认萍生还是去拿了地西泮注射液,想想不够,又从果盘里拣了一个苹果。
认萍生回来时南宫神翳没在看书。他站在窗边,背向房门望着窗外。
认萍生跟着望过去。二月的白昼不很长,夕阳飞快衰老,渐趋昏冥的残阳蹒跚地从海面撤退,只能凭海天交界处的微光推断去向。
“进展怎么样了?”
“组里的情况,你不是都了解?”
“我问的是你。我不了解这个。”
逢魔时刻的余光激活了某个夜晚的记忆,认萍生重重一按攒竹,兑现承诺:“到了第一阶段的百分之七十吧,提取这个步骤是完成了,但后续步骤的副作用比较惨烈,我还没想出解决方案。有个发现倒是给了我启发。”
“什么?”
“唔,就是个设想,我打比方说。SⅠ就像是在老机子上新建备份,再导进新设备,提取起来是很顺畅没错,但读取过程很容易烧坏新的内存条;新设想,姑且叫它SⅡ好了,就像是杀毒无效后装机重来,对设备的磨耗可以忽略不计,也能保留硬盘文件,但不可避免会丢掉一些数据,会少掉一部分记忆。”认萍生略一犹豫,“不确定会少哪一段,但比全都没有好一点。我是这么想,但你肯定不会喜欢这个主意。”
南宫神翳不作评价。
“再问几件事,就不打扰你了。”认萍生润润发干的唇片,对着背影说,“我一直挺好奇的,你知道我的身份,弄清我做了什么,却没有对簿公堂,不符合你的风格。”
除了南宫神翳和醒恶者,翳流上下没有其他人看穿认萍生别有用心。对于分部遭受的这次突袭,南宫神翳给出的说法是天来眼的报复。报复以报复回馈,爆炸与焰火,操作精妙得当,起爆点是他的饰辞,硝烟沾不到他的袖口。换作是他本人全程控盘的报复——设计、调控、执行,亲力亲为,感觉会比爆炸更好吗?
他是风暴眼,察知不到外缘风速,只能在风平浪静中走一步算一步。这不配称作报复,没有双方甘愿领受的报复。
认萍生又喝了一口水润喉:“公开处刑明明更经济,不少人会为了讨好你扎堆来弄死认萍生,你也不用拿四方台钓着我。天天看我在你面前晃来晃去,有趣吗?”
“……有。”
“‘有’后面的呢?”
“问这个做什么?”
“摸准你在打什么算盘,我做下心理建设。”
“如果你非要一个解释,”南宫神翳背对夕光,平和得令门口的人如鲠在喉,“我会说我想让‘认萍生’在我身边多活一小段时间,就像留下一味药引,逼着我记起没有和你清算的旧账。做一次实验,知道它能起到什么效果,药性又能持续多久。你信?”他看着认萍生,下唇血色尽失:“没有你死我活的……姑且叫它感情——才经得起磨耗,我们不是。追问‘持续多久’,还不如问它有没有存在过。”
“是就有鬼了。”认萍生把作案工具搁上床头柜,抽了两张纸巾削起苹果。“可能不经磨,但量身订制,尺寸刚好,不算太违背逻辑。”苹果削得很成功,果皮一条不断,粗细均匀。他利落地把球体削成条块,用力咬了口没味道的芯子:“特意给你挑的,不甜。”
南宫神翳洗手回来吃了余下的苹果块,他一向细嚼慢咽,吃得也不快。
认萍生把苹果啃得只剩下了杆,着手整顿残局。他把苹果皮掰成几条,又看了看窗台上的绿植,还是他记忆里的那一盆,只是长得更精神些。他被二月的夕阳晒得发晕,问话溜出口,声量高不过耳语:“今天倒数第二问。你希望‘它’持续多久?”
“轮不到我去‘希望’。我能记得多久,它就持续多久。最后一个呢?”
“最后一个?不算个问题,单纯好奇在你那里‘你死我活的感情’有没有剩余,够不够我——”一分钟后,认萍生舔掉唇角的血丝,喘着气讲完这句本质是废话的单方面征求,“这样做。”
“够。还可以做更多。”南宫神翳的嘴唇同样殷红,一分钟前他自己咬的、一分钟内他们互相咬的,“有需要我可以配合。最好尽快,我还能让认萍生‘见色起意’的时间不多。”
“现、在?”
“你买?”
“用不着。”他恶狠狠地扯掉他的外衣,巩膜被唇上的血扎得发红,“我不想用!”
黑夜沉下。
外套、毛衣、内衣、内裤,四层;皮肤、皮下脂肪、肉、血、胸骨、胸腔,到心室,很多层;心脏到灵魂,依旧很多层,那是他不对他开放的。
以镜面前的两次亲吻为断限,他们上床的次数不算少。起始于居心叵测的见色起意,本性是无拘无束与无法无天,纵欲就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在镜面前和没拉窗帘的飘窗上疯过,疯完后睁眼说早安,下床穿衣,再一起吃早餐。心知遗忘会于无知无觉时到来,所以尽量不说晚安。
互相的感知向来深敏,无力抗拒将睡将醒时本能的抚触,又怎么可能轻放非睡非醒时默许的反制。
多数情况下是骗子挑头,玩火时嚣张,反扑每每如影随形。
相较被他先行剖光的另一具身体,他的衣服只是稍有凌乱,俨然夜店欢场里仅占一时之利的主顾。
服侍他的左手潜在衣冠楚楚下沿身体起伏,带着衣料抵进滑出,绕开敏感区域,吻过体表,刮尽隐微的骚动,寻觅最佳解剖入口,划开,将欲念填入、引燃、炸毁。
服侍他的唇齿避开心口,在衣冠狼狈后含吻,在溃不成军前扼喉。寸尺、位置、纵深,精密测量,确保不亏欠高昂的嫖资,将见色起意与朝三暮四加倍清偿。
像预定的法餐前菜,搭配固定的顺序和规范的用餐礼仪,细腻得没什么人情味;像被虚设的极点吊在半空,吊绳间或往上牵引,半丝、一丝、半毫、一毫,每次都离极点更近,又离抵达极点的希望越远,呼吸频率超出峰值,在昏暗中寡刻明切。手勾出身体,有一种柔和的朗畅,他一贯借笑涂饰情色,腰后浅窠也像一对笑涡,盛过或盛着什么,他不想侦望。
他在他腰侧重重一咬。
他抖着手摸到了床头灯,有气无力地一旋。
惝恍的视野里没有一个人的眼神。
半疯的人低下头颅,扯下拉链。
全身神经瞬间被一刀割断。
他发出声音,右手把那颗头颅锁紧,欲火烧进每一处断口,不瘟不火,不会给他一个痛快,也不会给他一个结束。舌尖在每一道皱褶里轻捷游走,从最隐秘的孔窍安缓出入,一次次全是伪装成亲昵的酷掠。
“你到底……”
疯了的人抬起头,终于在烧灼的视野里刺下他的眼神。
眼神是疯的,恨到刺透骨缝不够,再往缝里嵌满野草的籽种,从里到外,缠他至死。
“想要怎么……”
“处置你?还是毁了你?在你毁了我之前?你当我不知道SⅠ是什么意思?你所谓的缺陷难道不是设计好的?让我做几天人再回到之前甚至更糟?我该谢慕少艾给我‘量身定制’了一个骗局吗?”
认萍生的右手抠进他的肩胛,微微摇头,没有靠上去。
“忘记对你来说,有这么可怕?”
“没有记忆,没有自我认知……这样的‘我’?”他语速再度缓如抽丝,居然还笑了下,“对个体来说,到底有多少部分是他自身,有多少部分是他以为的自身?让我忘了?哪些?任何一点都是在毁掉我!”
他没有说话。
大抵不入情的调情,更易于技巧上入神。他以指为钳制执行这场刑讯,计研心算,牵欲引火。快意、痛意盘桓化魔,他任凭身体由对方掌控,心绪已经被烧得七零八落。
他的种种反应,他悉数洞彻,宛如他自身的鬼魂。
“你是很了解我,在这点上,SⅠ已经做到极致了,不需要再有一个SⅡ。”
“你还想做什么?”
“你还能做什么?对我?对你自己?”
他猛地收紧五指,毫无征兆地撤除桎梏,就像不曾预设过任何回答。
认萍生腰背弓起,感觉全身都在痉孪。高潮后的几分钟,他涔涔僵卧,喘息支离,沸乱的视域里只有一小片凝定的剪影。
“就到这里吧。至于其他……我不想再知道了。”他忍住不去看他,抽身关灯,被一只手用力拽倒在床上。
“别关。”声音很哑,几不可闻,“关了我看不见。我想好好看……”
你。
剪影定格,扭过头细细审视他。
慕少艾这次没笑。
“你说就到这里?”
“谁骗谁?”
他扑起来咬住他的耳垂,虎口拤喉,腿缠腰带人一起倒回床。
他两手撑在枕侧,没有碰他。
液体落在他肩膀上,滚下胸口,齐齐倒上床,水珠又回落到源头,被毒液染成了血一样的红色。
“你问‘我’能做什么?还挺多的。”他把裤腿蹬下床,调亮灯光,捕获同样烧红的眼角,稳住笑破的声线才说,“我这人是不爱记仇,但你都下了狠手,总得给自己留一道保命符。在你把我逼疯之前,赌一把,试试能不能先把你逼疯——你满意了吗?”
“不。”
“我也不。”他空空地攫着他,深深地坐下去。
他同时贯革,不留余地。
失态在他们这里活不久。
布防的时长比失态更少。
没人情愿休整。
他逼他捣毁他,他告诉他,他毁不掉他。
他几乎捣毁他,他知道他毁不掉他。
所以他不再想他。
“自我”也许是诞生于一系列被动植入的异质规则,通过反复咀嚼记忆,不同的人形成对同一套规则的不同反馈,从而创造出对于生命的不同诠释。人与人从陌生到了解,就是不断将这些诠释互为赠予的过程。当赠送到无可赠送,即将灵魂交付给另一个生命。
一个人把自己的灵魂安放在一双眼睛里,隔着相贴的腹背与两个谎言。
谎言无法给人实在的安慰,但实在的肉体还可以被碰触;还可以通过“占有”,乞讨一点微不足道的错觉。就此而言,肉欲自有其合法性。
只能仗着这重合法性占有,与被占有。
只有身体,只能是身体。
也如此希望。不能期望其他。
私欲既怀了胎,就生出罪来。罪既长成,就生出死来。(雅1:15)[2]
圣书上这样说。
圈套里塞满糖果,有一天,一个人怀着私欲自投罗网,把圈套变成他的墓葬。既在墓中,死、罪、私欲,藏得滴水不漏,也只是溺死自己。
如果之前还因谎言有所顾忌,小心翼翼,维持着顺其自然的表象——
那么现在——
大可不必。
挥霍空了。
他们像一对交配的章鱼,每次拥抱和撕抓耗空全部,紧缠手足后消亡。一如欲望将死的人走进天亮就被拆除的暗街,不择伴侣,及时行乐,满而虚无。收梢临近凌晨,白日远得没有尽头。两个人跌跌撞撞从浴室摔回床,途中令一堆无足轻重的挂件移了位,碎响无孔不入。整个小人国突然塌了,找不到留作纪念的东西。
刚才——入夜之前——谁都没记起暖气,室温太低。一个人下床开机,一个人抢先关上所有夜灯。两个人躺在床上,没有体温之外的热度,没有心跳呼吸之外的声音,隔着两套皮一起自焚。也许静极必反,失眠的人没再假充入睡,提着对方的足踝搁上腿部挼捺脚底,搓热后用被子捂实,躺回双人床外侧。另一个骗子不退避也不趋近,像是睡了。骗子对骗子的谎言了如指掌,知道他在假装失眠。
半分钟后一个骗子拆穿了谎言。
被面下,揉暖的左脚足趾搭上右脚脚背,沿着那条曲线断续踩到趾根,轻柔地旋了几圈。足底的水汽已被绒毯吸干,又在几次接触后渐次复苏,一只右脚足面转向被单,左脚恰好填进足弓,擦摩几次侧面又往下滑,直到左脚趾根和右脚趾甲上缘重叠,它屈起脚趾,把甲缝包裹,过一阵再伸直,在右脚五个脚趾间左右弹跳:假设落上黑白键,一定是混乱不堪的即兴乱弹;假设敲上打字机,一定是无法解读的乱码一串——是云雀轻捷地从一根细枝跳到另一根细枝,完全属于自然。一种仅存于孩子间的傻气游戏,一种不用转身只需平躺默想的交汇,节奏、落点随机又轻快,不着边际,没有逗情意味,没有契约也没有规则或回应的要求;是鸟羽振起的幽微夜风,是枝稍沾染的澄莹夜露,那些介于子夜和初晨之间的一切,当然也有着这时的疲倦,有时天真得不可理喻——截走长夜,点上孤星,用一种温柔而无畏的魔法。一个骗子独有的。
失眠的人维持仰躺,双足反扣住那只晕头的云雀压在床面。他遮住另一双眼,将灯光调到最暗,注射今夜的安定,关灯想一个人睡熟的样子。
骗子把太长的黑夜变得太短。想他是想不完的。他退而求其次,想一个只有解答没有推演的谜题。
南宫神翳会报复慕少艾。这一次是他设下布满杀机的圈套,一个人的,或是两个人的。
坟只属于他自己。
他交付灵魂,等他走过来。
结局其实很明确。
慕少艾不用“说”不,慕少艾与认萍生的一切都在说不。
他知道他会给这个回答。
他不期待他会走过来。
他在黑夜里对自己说:我明白。我一直都明白。
他在黑夜里对他说:晚安,认萍生。
但他更奢望和他说的是早安,那是可以在白天存活的。
安定渐渐发挥效用。
数到零点,他默默说了一句早安,然后以心口贴后背,单方面地拥抱他。
天总会亮,人总会醒。
天亮以后,他给认萍生留了一个刺青。
留不下别的。


[1] 拉丁文:清心的人有福了,他们将得见上帝。

[2] 《雅各书》(和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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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31 00:4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8-24 00:19 编辑

Ⅶ. Violenti
in te domine speravi non confundar in aeternum.[1]
——你想怎么毁灭我?
和一个失忆症患者朝夕相对,感受很奇妙,尤其是,当你能够在对视瞬间分辨出他处在哪个时空。
那个时空可能是你陪他经历的,而你注视他的眼睛,看到那时他眼里的你,双重角度偷偷泄露你不知道的秘密;那个时空可能是他独自走过的,而你注视他的眼睛想象那时会有一个你,无法参与他的曾经,可能也不会在他的未来留影,你学习着去做一个不发声、不走入的远望者,悄悄地看以前的他是什么样子,就像在读一本永远不会留给你的书;那个时空不会是你真正希望看到的,因为它必然不归属于未来,而你知道你和他没有以后。
如果“他”是纯粹的恋人,那么他的眼睛会是蜜糖色的,最苦涩的角落也会酝酿出春夏的芳美,你会有所遗憾,但你拥有过他的赤忱、愉悦、信任与毫无保留的忠诚,在落日下与他分享各自私藏的每一个黄昏的记忆[2],在白昼里回听他留给你的每一句早安与晚安;但如果“他”是你的死敌,那么他的眼睛是黑夜的颜色,你心怀警惕,挖掘他可能有的弱点、痛楚与崩溃的每一个瞬间,精挑细选那一个致命的时机投出标枪,把他钉死在罪人的十字架上,你会揣测他的赤忱、愉悦、信任与忠诚始终隐藏目的,他向你走来,而你始终提防他的真话、诡计与叵测的心机。
如果他是恋人与死敌的结合,比恋人更残忍,比死敌更亲密。
那又会怎么样?
他的眼睛之于你是蜜糖与黑夜,而你从他的眼里看到层叠的时空。
那是你曾数次毁灭的。
那是你留不下的一切。
所以你用自己的一切——
——亲吻他。
亲吻我。
——毁灭他。
毁灭我。
——你想怎么毁灭我?
——
他轻轻叩门,踩着凌晨的灯光走进去。
“还不睡吗?”床边的人放下书。
他看着他蜜糖色的眼睛。
认萍生把连续的视线掰开,一半留在原地,一半挂上书的标题。这本书他向南宫神翳借阅过,上面有蓝黑色的钢笔痕迹,他还记得几句话。
“怎么想起来读叔本华?”认萍生把自己的时间倒拨回某一个失眠的夜晚,调整到相应的语气和神态,“借了我那么多本专业书,一本也没还,全看完了?”
“看完了,要点还没来得及整理。”南宫神翳停了停,似乎有些迷惑,“看哲学是想换换思路。”
认萍生猜到他困惑的原因,有几个章节的知识点这个时间线上的“南宫神翳”应该还没有整理到,但笔记旁已经附上了另一个人不该出现的书写。他抽下自己前不久放进书架的书和旁边的笔记本,翻了翻确认没有露馅,又放回原位。“悲观的人看悲观主义哲学也能叫换思路?我看看?”
南宫神翳点头,认萍生拿起书,书页翻开是一句话——由性爱激起的对恋人的憎恨有时候会达到这样的程度,他甚至动手把她谋杀了,然后自杀[3]——他的右手抽搐了一记,把书合拢,咳了声:“我看你改行当哲学家也不是不行,喜欢胡思乱想这点是很像了。”
那双眼睛露出了同样的无奈神情。
认萍生在自己的记忆里重新回放这个眼神,把当下的这一帧叠上去。当时的认萍生没有仔细看,现在由慕少艾注视南宫神翳,从无奈里研味出更多纤密的细节,轻轻垒起,沉沉坠下。
“悲观加悲观也可以是负负得正。学生物学到一定程度,就会觉得——我不是在自夸,”认萍生的腹诽昭然若揭,南宫神翳及时自解,“就算我学到‘一定程度’好了。所有学科都是在研究生命,哪怕我把生物学到底,也只是打通一点,很狭窄,不能解决其它问题。”
“比如呢?”
“理论和概念不能解释的事物,关于人的存在和交流的意义?理科知识没什么人情味,文学作品的感情又过于私人化。哲学,大概是介于两者之间?”他说得也不很确定,“我能够通过和‘人’谈话理解他的思想,反过来,用我的感受来理解我的……说‘理解’其实也不确切,真正理解别人是不切实际的。我只能尝试定位自己。”
理解意味着以某种方式而拥有。[4]而人不自觉地会去反抗被拥有的宿命,甚至连规则也在暗中操盘。言说者书写自我,原始信息在编码中脱遗,聆听者以自己的规则进行解码,无数次译、脱遗、变异,只是“不理解”最不值一提也最自然不过的原因。
他不曾理解过他,也不会拥有他。
“消停下,讨论玄学真的没底。我不像你,买哲学书一般是用来催眠的。”认萍生仓促地把书塞回书架,“怎么做到越看越精神的,我光是听就快晕了。”
“那现在能睡了?”
“倒头就能。懒得回去,占你半张床用。我关灯了。”
失眠的人喜欢抱着他睡;或闭着眼睛醒,姿势永远是心口靠在后背:失眠症的直接传播途径。认萍生半睡半醒,梦里失眠或睁眼做梦。抱着他的双臂很凉,皮下是蛇的血。
他从冰凉里感到死的气息,回身想听他的心脏有无声音,被蛇身缠在中途。视域被墙上的蛇影分成两个三幕剧:一个布景是绵密幽昧的黑暗,假象与睡梦得以酣眠,在假装无知中搂紧为数不多的实感;一个布景是明暗之间的镜面,镜中的人影割出半个上身,鬼火的眼,凝血的唇,浸着死的笑。
他问为什么。
他说你会再给我一刀。
毁掉我。
认萍生醒了。
夏末的日光洒在镜子上,一刹透出晃眼的白亮,他茫然地举起手遮光,人还没能清醒,被一件事鞭中,腾地跳下床。
他下楼。
步伐迟滞,没有声音。
夏末微醺的热气里,香气漫散,羸弱得无法辨识。思绪飘游而上,自觉地凝在命若悬丝的香气之下,以换取某种危险的平衡。他推开厨房滑门驻在门口,香气逐渐充实、丰盈,不着边际的思绪随之沉潜。
南宫神翳在削苹果。
锅里的水开了,认萍生随手关火,就着南宫神翳的左手咬脆甜的果肉。
“早安,”他这次率先说,稍稍眯了下眼,“今天天气还好,不太热,刚好也都闲着,出去走走?”
“晚点吧。”南宫神翳说。他亲吻他的眼睫和眼角的刺青。“现在还晒。”
说是“晚点”,最后晚到了晚餐以后。
工作日的东部滩涂只剩散客游荡,远处隐隐伫立着模糊的影子,经昏光削掉几分浓度,轮廓无限贴近于海平面。等暮色再侵入片许,余下的灰影融进背景色,被拉成扁平的虚线,几乎看不见了。
认萍生没什么成年人的顾忌,半小时消食时间一到,他直接坐在了离海水不远的沙地上,单膝屈起,右手渐渐发疼,枕着右膝,左手笨拙地在沙子里练习写字。
南宫神翳站在湿沙边上,认萍生从眼缝里看到他取了支烟,夹在手里没抽。
认萍生又从右手指缝滤去少许余光。细长的人影与海平面相垂直,像横放的十字架;人的面孔并不清晰,光影暧昧,他的每处线条却明晰得锐利、深刻,几乎勒进视网膜。细浪扑岸,水花溅在他足前,像拽他回海底,或许他本来从海底登岸,鬼臂般苍白的水花只是传达回归的口信,印象中那棵绮美的树,也有了手爪的概貌。
认萍生无从思考,打开手机相机对焦。
落日在他身后,在海天之际。
返影喑默延喘,鸽羽般拂上一侧肩窝,轨迹刚好与下颔契合——他偏爱在他看书时枕在上面,和夜读时幽静的灯光一起,把他从难解的哲学拽回寻欢作乐的双人床——就在顷刻,夕阳再偏一度,影子拉长到他指尖前方,水花在边缘烁出柔光,像一圈袖珍的珠贝。
时间与音影忽然像被人按下暂停键,延纳出另一个维度。他在那里想通了一件事。作为认萍生,他真正想做的只是拍下一张照片,以及那些同样不值一文的琐细。剪除利害关系后,意愿轻得就像老旧的塑料纸,对于露珠般的影子,却重到生杀他存在的所有实据。从渴望亲吻一张嘴唇开始,认萍生成为一个人,一个慕少艾怎么都杀不死的人。
认萍生点下按钮,打散沙里的两个字与另外两个字符,拍掉沙子走向海边的倒影。“没忍住,偷拍了一张。”他喉咙发堵,嗓音经过窄缝被磨得轻柔温润,像滚进沙堆的蚌珠,“没意见,我就留着了?”
“随你。”南宫神翳捻玩着烟,稍侧过头,“我不怎么拍照,没留几张。”
“正好,我也不常拍人。技术可能不过关,麻烦你过目下。”认萍生打开相册给他看,又拿几张比较得意的风景照显摆,“咳,总体水平还是不错的。”
夕晖终于隐没。
南宫神翳听认萍生讲拍摄风景照的心得,收回烟。“我相信你的拍照技术。回去再看手机,天黑伤眼。这几天辛苦你了,”他低声说,“谢谢你。”
“怎么突然谢我?”
“谢谢你告诉我一些事情,而不是继续瞒着我。”南宫神翳看向夜空,左手一动,应该是想摸烟,“我已经忘记了,对吗?也许还忘得不少?”
“想抽就抽吧。真要谢我,别用这种口气讲话就行。”早有预料,腹稿也过了千百回。认萍生才察觉他忽略的破绽,顶着刺青的时日一长,习惯了就没注意。“那我和你说下后面发生的事?你没怎么忘,讲讲挺快的。”
“不用了。”
“嗯?”认萍生鞋头一顿,进了沙子,“这么干脆?我以为你会很在意。”
“那对现在的‘我’而言已经是‘将来’了,没有经历过,听了也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carpe diem,你说过的。这里翻译为‘活在当下’更确切。除非必要,我不会让那些已经发生的‘将来’束缚我。”
“你这人很矛盾。”认萍生又在南宫神翳身边坐下,水珠落在他脚上,渗进一点凉意,“对忘记怕得要死,真正忘了什么事,却又很淡定。看不懂你。”
“我也一样。虽说执着于‘自我’,但我也未必能看懂自己。”南宫神翳向前走到不能再走的水域,点燃烟抽着,“每次走在这里的时候,我都会问自己,‘我’到底是什么。”
海天一线,天地相接如漫无止境,开阔也空虚,关于概念的思考就争相涌现,去填补那种虚无的感觉。琢磨“天限”这个地名能玩出多重趣味,天本无限,而又要人为划定出一个界限以便定义,所谓“我”其实类似。它虚设了一个概念上变动不居的起点,个体从此开启漫长的旅行,走过一圈又把经历过的一切填充回“起点”,从最初回到最初,变化的只是对起点的看法。
对于已经走过的人来说,“遗忘”就是往前削减生命;但当倒退回去,视线转向朝前,彼时的“削减”又为此刻的“创造”留下空间,如果不是削去的-那一段太过珍贵,没走过的人的确无须在意。
他断开默思,认萍生站在他面前,踩在水里。
他立即把烟掐灭了。
“问完之后呢,有答案没?”
carpe diem,半个答案。”
认萍生仰头吻了下他的嘴角。
“这次别问我要糖,没带,以后也不需要了。”他深深看着他的眼睛,在另一边对称地补了一个,余下的半句话在唇沟中模糊,“不为难你。”
但如果,他的眼睛是黑夜的颜色。
他在记忆之外,比记忆单薄也比记忆荒芜。
那又会怎么样?
十二月中旬的白昼比黑夜短命。
他看着他黑夜般的眼睛。
镜子里的人已经比两张照片里的——被删除的和得他首肯幸存的——瘦了……多少?他不想用……形销骨立这四个字去描述他;鬓角也已微白,但那和自然衰老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知道他活不到、不会愿意活到头发全白的时候。
镜子里的人看着镜子里的他,像封印在镜面中的幽灵。
“现在的我,还能让你‘见色起意’吗?”他又问了一次,两眼的红血丝狰狞又可怖,“还是你觉得我记不起来,有些事情就可以不用买单?如果是出于同情,那你的坚持未免也太廉价了,慕少艾!”
他的表情空白了一秒,眼神一样是空白的。
“我不需要你——的这些东西。”
慕少艾把佛座莲捧起来放回窗边,一步步稳稳地走出去,什么都没说。
门在他身后摔上,接着是一连串密集的脆响。
醒恶者打开门。
南宫神翳站在窗边,左手拿着血红的记事本,视线却一直停在楼下。
“吵架了?”醒恶者把门反锁上,绕过地上的碎玻璃坐在扶手椅上,“动静闹得很大。”
“他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是我忘了吗?”
“有段时间了,都是躲着你抽的。”醒恶者犀利地看了他一眼,“你真的快把他给逼疯了。”
“您也觉得是我在逼他?真没想到我会说这种话,也对他说出这种话。”南宫神翳握紧割伤的左手,扯回视线。他浪费了半分钟调整花盆的角度,让阳光照得更充分。前天刚浇过水。
“故意把他逼走,你有什么打算?”
“去Ⅰ号实验室看下复制体的情况,不想被他撞上。”南宫神翳关上窗,“拖不了多久,我刚刚……叫他‘慕少艾’,他回头一想就会知道我用了SⅠ。”
醒恶者慨然:“那这样吧,我劝他去散散心,你需要多久?”
“就两个步骤,加起来不会超过两小时。我尽快。”
南宫神翳划掉笔记上的日期,打开屏幕重新把往后的具体安排记了一遍,逐一划掉已经完成的条目。
这一年。
认萍生大多时间都在实验室,背着他使用SⅠ提取自己的记忆,再于三天前再次成为实验体记起那些过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实验室之外,南宫神翳可以做得更多:对照四方台的名单,逐一收集不利于对方的证据,一击必中;挑选一名与天来眼有过交易的合作对象,钓出隐伏不出的红背蜘蛛。火灾中发生爆炸并不罕见,但造成尸骨无存的并不多,而他从不相信巧合。还有其他的:如何将名单与证据越过认萍生交到警方手里,如何把那些知道“S”存在的人一网打尽,如何……把认萍生或者说慕少艾拉下地狱。他会把自己的布局留给那个拥有他身体和记忆的生命,赌“他”在记忆激活后,究竟会怎么抉择,某种意义上,这的确是相当有趣的“人体试验”。对慕少艾也一样,他们的始末只是一次越轨失控的心理实验,受试是两个赌徒:慕少艾赌他在忘却前写下名单;他赌慕少艾会如何处置“认萍生”,在他完成报复,放他离开以后。
他在两份同意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鼠标挪到右下角,浮动窗口跳出日期:12月18日。
大约七到十天后,靶向药物激活记忆的后遗症会让他重新变成——
重新?
他已经疯了。早就疯了。
南宫神翳关上屏幕,波澜不惊地注视着破碎的镜面,每一处裂痕与残片分别划开或是剥夺了他如今的躯壳。面部苍白、瘦削,颧骨凸起,面颊凹陷,嘴唇惨淡干枯,以及眼睛:深陷如两口死井,底部荡着粘稠、污黑的血,俨然一只正在被制作成标本的秃鹫。
他冷冷地、近于平静地再次把目光投进残镜中的无数个自己:无数裹束于人皮的骨块,同时砸入万花筒底,经多次折射扭曲构成“人”的形象,它弃绝生机,无一处与“人”相关。他想不出有什么可引人停栖、予凝视以意义。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在想念一个人抽烟的姿态,熟稔而漂亮,俨然老式电影的幽魂;想念总在脱缰,现在它在那里:一年前的天台,一个不抽烟的人。
抽烟不适合他,不管他叫什么。轻慢、桀骜、洒脱得没心没肺,他属于那些。
他把记忆按回深处。
“剩下的事麻烦您了。”他低着头,“抱歉,我一直让人不省心。”
“十几年了,你什么德行我不清楚。自己把手处理好。”醒恶者说,“我去看他,你抓紧时间。”
认萍生没走很远,醒恶者过来时他刚点燃第三支烟,烟气忽聚忽散,聚时罩住半张面孔,散后即刻续烟,眼与思绪藏得形色仓皇,有几口吸得急了,连着呛咳几声,继续抽。
醒恶者喊醒他:“还在和烟较劲?不去走走吗?”
认萍生摇头,恍惚着把烟灭了,哑声问:“我出来以后,他……”他殚心竭虑想出几千种问法,而几千种问法往往伴随着几万条不可问的理由,最后一种也没选。
“砸了点东西,留他一个人醒醒脑子。”
“南宫神翳砸东西?他啊……”认萍生左手夹着半支掐灭的烟,空空咬了咬,“有个问题,可能有些不合时宜,他要怎么,”他问不下去了。“不是这个,嗯,当我没问吧。”
“三天前用的SⅠ,应该就在十二月了。他现在的想法可能变了,但当时没犹豫过,最后也不会相差很多。你应该听过ASC冷冻法?”认萍生眨了眨眼,迂徐看过来,醒恶者接着说,“他当时说,最好是活着注入防腐混合液试一试,还能物尽其用。”
“不会是,要我来动手吧?”
他从醒恶者的叹气声里得到答案,气管上仿佛长出了蛀洞。
“那之后的事呢?那些。”
“都安排清楚了。类似的场合,他小时候去过一次,和我说这样累人累己,还是什么都不留最干脆。已经公证过了。我劝不动。”醒恶者说,“我们总是和喜欢的事物呆在一起,他从小就喜欢海,和喜欢你一样,这点是不会变的。”
后两分钟认萍生没作声,突然忘记怎么组织语言了。
“他真是。”
“疯,对吧?”
“是啊,他什么时候不疯。”认萍生久坐腿麻,扶住膝盖站直,“行啦,免得让他再发疯,我就合他心意,滚远点。”他一口气也叹不出来,揣着包劣质烟,一瘸一拐往东岸走。
醒恶者咳了咳,慢慢走回屋里。
没有人。碎片和镜子撤走,像台风洗过的后台。
前一个平安夜是安静的。
一个人在窗前侍弄佛座莲。
“他想要,我给他。四方台名单我给他。这条命我给他。他要我做试验品报复我、要我忘了疯了我满足他!他要做回慕少艾我也满足他——”
“到底是谁满足谁?是不是……很难看。”
长生草总是安静的,守着夹霜的青灰。
“我要他把认萍生留给我。”
“我只要他把认萍生给我。”


[1] 拉丁文:勿使我们永久蒙羞失望。

[2] 指向博尔赫斯的英文诗歌What can I hold you with?。这首诗是正文第二部分的线索之一。

[3] 叔本华论莎士比亚《麦克白》。

[4] 这句话摘自胡斯都·L.冈察雷斯《基督教思想史》,原句是指上帝的不可知性,这里断章取义。附上部分摘录:“人不可能理解上帝,因为‘理解’意味着以某种方式而拥有。但是有限的人永远不能拥有那无限者。不过人却有可能通过某种直接的直觉‘看见上帝’。在这种‘看见上帝’的经验中,人超脱他自己而进入神秘的‘入定’境界。这种‘入定’的神秘经验,是一系列绵长而逐步上升的过程的顶点和目标。通过这种过程,人的灵魂得到净化。对每一个人来说,躯体是灵魂的稳定体,理性和感觉是互相对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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Ⅷ. Bolge
Dignáre, Dómine, die isto sine peccáto nos custodíre.[1]
——What can I hold you with?
(两月前)
他轻叩了下门,踩着早晨的日光走进去。
十月的晴天,阳光艳丽得稠密浓郁,像是烧熔的麦芽糖浆。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出一条纤细的粘丝,把他捆绑在某个定点。
“南宫神翳”在看他的读书笔记。
他让自己平静地看着这双陌生的眼睛,适应又一次未知的变化——
“早安。”
——这样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口。
“南宫神翳。”
“早安,”阳光里的人调控面部,摆出礼节性的客套,“你是?我不记得我见过你。但你认识我。”他换角度加以审视,补充了初步观察结论:“还很熟。”
相较他们的正式见面,“他”的疏离渊含警惕与好奇,情感流露比当年,也许也是此刻的“他”已发生的未来更直白,侵略性反倒没那么强烈。
或许是失眠的后遗症,认萍生还能凭这点清亮的蔚蓝臆造少年人的朝气。他有些缴械弃甲的失措,喝了口保温杯里的热茶醒神:“不是喜欢分析?你猜啊。猜错没惩罚,猜对呢,也没奖励。”
合上笔记的人看向镜面,认萍生顺手放下保温杯,把落地镜遮掉一小块。
“我应该是忘掉了一些事,相当于倒退几年。疾病?还是事故?”他十指交握着思索,“看来不是短暂性的。我问,‘你是谁’,你并不惊讶,要么这种情况时常发生,要么就是你有所预见。两种都有。”他轻松地得到了结果:“我之前也忘记过你。”
“……算是吧。”
“脑损伤。逆行性还是顺行性?”
“都有,具体情况比较复杂。”认萍生说,“猜完了?”
“还有一些关于你的。介意我继续吗?多数人不怎么喜欢被人分析。”
“随意,”认萍生嗓子发痒,摸口袋只摸到烟盒,才想起他两个月前就没再带糖了,“谁不是成天分析人和被人分析,‘多数人’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说破反倒给人一点安全感。”
“不一定。”
“嗯?不交卷就这么自信?”
“南宫神翳”指端贴上指背下按,漏出一丝竟然能被认作“促狭”的形迹:“这和交卷不一样。你会给我即时反馈,我接着得出一个新的答案,直到——你右手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一般情况下,人会拿惯用手拧开杯盖。你进门时右手放在茶杯偏上的位置,但是转杯盖之前,”“南宫神翳”给他演示,左手在上环出一个半圆,逆时针一旋,“你换了左手。不是生理疾病,那么是心理原因?”
“行,你赢了。就当我是智商不够后天来凑,开发右脑吧。”答卷方式颇别出心裁,一上来就交了压轴题,连步骤都省了。认萍生被他噎得脑壳发疼,单手支着左边太阳心,权且当作冰敷:“我不是你这种高级玩家,得出你‘今天心情还不错’这一点就可以了。继续猜吗?还是我直接说?”
不算陌生的人一时没作答,仰着头,仔细地从陌生人那里掠夺其他线索。
“我在考虑。”过了片刻,他收回注视,翻开那本笔记,冷淡地说,“你并不想让我知道你是谁,如果我会再一次忘掉这些,再怎么猜也无济于事。”
认萍生喝了口茶,之前没拧上杯盖,茶水入口偏凉。他没有去看那本阅读笔记:“现在害怕了?”
“有些。”“南宫神翳”语气微妙地念了一句摘录,“这首?”
“……什么?”
“一首诗,我一般不抄诗。”除非有什么必须记下的理由。对方进门之前他把笔记翻过一遍,主要是分子式与论文摘要,非摘抄的内容只有两句话。但截获对方的瞬时表情后,他决定不告诉他。“你有别的事吗?”
“通知你下午做个经颅磁刺激。”他明白自己的诱导从进门就被识破了,“慢慢看,我去忙活了。”
认萍生冻得发僵,快步出门右转,在走廊里逐渐放慢。他把后背掼上墙,两脚前伸,靠三处支撑。而这高度到底为难供血的心脏,他缓缓收回脚,后背下滑,贴墙根蹲了一阵。或许很久,或许不久,有人走来,他瞄了眼影子。欠下几百个拥抱——以从前的频率,认萍生意识不到他在消瘦,现在也只能浮光掠影地想,“是瘦了”,浮光掠影地猜他还要瘦到什么地步。
总有一天会瘦成横在脑部的一根刺。
那根刺先扎下来。
“你忘了带上茶杯。”他扶他起来,“不舒服吗?”
认萍生漫不经心地借了一臂之力,起来时没站稳,对方下意识把他抱住了。
“你怎——”
他忍了又忍,没忍住,狠狠冲他后心砸了一拳,狠狠把人抵到另一边墙面。视野不住抖颤,狼吞一道愕然又始终专注的眼神,直到不堪负荷一只水杯。
记得多久就持续多久?
南宫神翳给慕少艾的第一句谎话。
也是倒数第二句。
——
S  10月×日
我今天打了他。
嗯,打了。
其实不公平。“他”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也许吧。
算了。我知道就够了。
今天手痒,就一次,下不为例。
——
  10月×日
What can I hold you with?
这是我最不喜欢的一首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抄下它。
当问出“用什么能够留下”,往往已经无法留下。无论多么声嘶力竭,无论列出多少挽留的手段,最终留下的只会是挽留过的记忆。也许连记忆也……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
今天又看到了S。他说我可以这么称呼他。他和我道歉,我问他身体怎么样,他似乎很惊讶,又说了一句对不起,但到他离开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其实无需道歉,至少他打我的时候是真实的。而他的笑脸不是。
S说我丢了四年的记忆。
四年能让一个人改变多少?如果明天将再失去一个四年,我想我会用尽二十四个小时记录每时每刻,但那个“我”并没有在笔记里留下可供追忆的凭据。
“找到S。”
“你不是我。”
这是“他”留给我的仅有的两句话。
我的笔记里有第二个人的字,但我不知道“他”说的S是不是他,而他又是不是……我逐字搜寻第二个人在我笔记里的印迹,有学术答疑,也有对人文书籍的讨论。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互相借阅书籍和笔记,那等同向对方敞开思想与灵魂。
我不知道他是谁。
我遗漏了什么?
……
“他”用留白隐藏了第三句话。
“你不是我。你可以不记得。”
……
我想记得。
——
S  9月×日
他忘记……了。
我有点累。早点休息,睡了。
晚安,……
真的该睡了。
明今天还要去实验室。
——
  11月×日
早上看过笔记,这次我先和S说了早安,虽然我不记得他。
我掩饰得并不成功,他看出来了,虽然在笑,但并不高兴。
不该掩饰的,这不像我。
……
S和我说了醒恶者的病情。
……
——
S  8月×日
“死亡以后的非存在与出生前的非存在不会有什么差别,因此,死后的非存在并不比生前的非存在更让人悲伤。”
“一个人越高傲或者虚荣心越强,那么,他就越加热切地渴望复仇。”[2]
抄这两句话,证明我没睡着看懂了,表扬自己一下。
实话是,抄第一句只是因为它有点绕,看起来比较高大上。至于第二句,就是觉得蛮有道理的,毕竟他是典型案例……
他。
不记得去年十二月以后的事了。
我该松口气吗?
……
那毕竟不是他。
……
不想瞒了,瞒得我很累;他装作不知道我在瞒他,也装得很累。
还是说清楚好了。复仇就复仇,干脆点。
——
  1213
又一次忘记S。
……
“他”说:“你不是我。”
我不是他。
我告诉醒恶者我想记得。
——
S  5月×日
很久没烧面条了。
……
还是蛋糕比较好吃。技能点这种东西,天生的,羡慕不来。
一起吃了。
……
他知道他开始忘了,所以……没什么好奇怪的。
表达方式真是歪到没边,不过还好,我擅长猜。
……
我许愿了。让他忘记我。
——
  1218
我用了SⅠ。
今天是第三天,“我”回来的第一天。
我给自己留下七天。
生日和忌日是同一天会是什么感觉?12月24日?
认萍生。慕少艾。
我并不想和他说谎,今天说了几句,也说得很重。
我确实快把他逼疯了。当我看到他抽烟的样子,我知道我把他逼疯了。
时间很紧,不能再想……
……
他不适合抽烟。
——
S  2月×日
我和他提起SⅡ,他大概猜到了。
……
他哭了?
……
他哭了。
……
他也会哭?
——
TO S  1223
今天是倒数第二天,也是你在这里的倒数第二天。
我用了一个晚上来思考我们到底算是什么关系。
恨是必然的,显而易见。
那么,算计呢?这段你死我活的……感情?
我没有算计过。感情是很珍贵的东西,它使人可被区别于其他。我只能去捧起它,或者捧起我的,去换另一份我可能捧起也可能错失的感情,如果能称之为感情。算计与被算计存在高低,而感情永远平等。一旦掺入算计,只能拥有表面,无法触及底里。反之亦然。
我知道你没有算计过这些,因为你已得到。
你算计的是我,是你无法毁掉的——我。
判断一个人立足何方的根据内化于他本身,它使我们成为我们,也许不是爱与恨的必然依据,但永远不会是它们的牺牲品。
这是我无法给你的。
至于,爱?有过吗?
爱使人高贵、美好、愉快、发展以完善,但我们拥有的只是贪欲[3],诱人堕落,不令人愉悦。我不会去亵渎这个字眼。
我们有的是利用、不忍释手的双向折磨,不过精致一些。相互利用,取得自己想要的安全感和稳妥;相互折磨,否认我们的彼此利用。
一个答案是明确的。
我需要你。
需要意味着依赖,依赖性构成不完善性。你拥有让我完善的那一部分。你所以于我不朽的那一部分。
我需要你。只是这样。
——
S To   1223
明天是你生日,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不过你不知道我的,好像还是我占了上风。其实有一点遗憾,本来想……
不说了,没意义。
还是说说SⅠ吧,如果在你知道我是谁、我做了什么以后还愿意听的话。
SⅠ,S给Ⅰ,又或者是你的名字,我从来没资格也不该说的那两个字。它从来不是一件残次品,所谓“缺陷”,是它诞生的原因。我知道忘记过去对于你来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因为你足够高傲、足够疯狂,害怕未知,更害怕失控。
认萍生会让你拥有完整的自己,也许他不想让你痛苦。
而慕少艾?
慕少艾会给你希望再让你失去自己,因为他要你痛苦。
谁都要为自己的过去付出代价,让你记起过去,然后,让你付出代价——遗忘你自己。
这是慕少艾对你的报复。
我呢?
我会为我的过去付出代价。
我把认萍生留给你。
我只能把认萍生给你。
——
× To ×  ×月×日
如何向你坦陈?
将坦陈换作隐瞒诚然更贴近我们的境遇,而在寻思如何坦陈前,无解的疑难在于,什么可供坦陈,在每字每句都须以欺隐维生,又恒常朝向仇视的时刻?
坦陈我想碰触你,坦陈欲念的不可豁免与贪求无厌,它不为结友或诱敌而生,无力承付许诺或谅解。我跨过一个世界去找你,你走得比我更远,比我能够想到的更坦荡勇敢。我总是忘却。
我想要想你,然后发现我遗忘比你记起更轻易。
这次不要否定我。
我又忘了你已无法否定我。
坦陈需要勇气,决定前往往所剩无几。
坦陈最后的三十分钟,无数的三十分钟,无终始的三十分钟,不重演的两首提琴曲和照片里定格的光影——我抽你的烟,我选择你的选择,那个晚上和后来的晚上——我在看你,在你走后,假如你允许我看你,假如凝视比空间真实,比时间久长。
坦陈你完成了我。
坦陈我无法坦陈。
向你,向我自己。
我决无歉意,对我们之间的一切;我选择缺席,如果缺席的回报是珍藏与完善,痛恨与恒在,如果你还要我,终有一天我将不含怨恨地恨你,我放下——只放下所有你不在场的从前与以后,你将放下我的,也许你此刻已经放下。
我不放下你。
你休想我放下。
你休想放下我。
——
(十二月二十四日)
在等待的光景里,他拿出手机,对着相册中单独保存的照片发呆,花了十分钟找到删除键,花了第二个十分钟按下;到实验室给自己注射样品,往SⅡ的实验记录填上“S”,这是第三个十分钟。离圣诞节还有七个小时,他关灯,走出实验室。
他停下脚步。
他在走廊里。
几日未见,他瘦得脱形,隔空碰着形影都有被硌着的错觉,像是阴天里的灯塔,依稀是水汽里的鬼影,却偏偏留着一点灯火洞明。
“你还在这里?”
“做一些SⅡ的后续处理,整理资料之类的。毕竟是我的项目。”
“我以为你刚才就离开了。”南宫神翳淡淡问,“什么时候走?”
“天亮以后,我需要休息一下。”认萍生靠着他对面的廊壁,焦点过了几分钟才在他身上重聚,“另一个原因比较没劲,你大概不会信的。我想陪你把生日过完。”他恍了恍神,目光一动不动地粘在同一点上:“顺带,过几个小时的圣诞节。礼物晚点给你。”
“礼物?”他的声音死寂而凉薄,“去年我已经收到了。你给我的惊喜还不够多?”
“总比你好吧!”认萍生把注意力从那些若隐若现的鬼影移开。灰度不同的迷雾抓着眼前这个人,像一只只分合的鬼爪。“你明知道我对人体实验是什么态度,又让我这么对你,把我变得和你一样,你也做得够绝了!”他嘶哑地笑一声,“可你还能更、绝。”
“那现在是算总账了?”
“为你的生日礼物做开场白而已。你想要的不就是——”认萍生舌尖顶压犬齿,“用你的P365?”
“很接近,不全对。”灰雾里的话音似鼓励似诱导,残忍地拿他的舌打成活结,“继续。”
“非要我说?”他用气音喃语,“ASC……让我给活着的你灌防腐剂?然后再……或者是病理切片?拍鬼片都没你这么拍的!”
“正中红心。”南宫神翳按住他发烫的额头,肌肤与肌肤隔着纱布,“想要什么奖赏?我不过生日和圣诞节,不收礼物,这是真的。”
“四方台的名单,我离开前给我。”
“我说过,只要你完成SⅠ,名单就会到你手上,我死之后依然有效。盯着天限岛的人不少,难道你想让他们在落网前猜出是慕少艾的手笔?”南宫神翳了然于心,“这是慕少艾的目的?自我惩罚?太轻了。死亡不是结束,生存才是。而我问的是,认、萍、生要什么?”
“认萍生吗?没什么想要的。除了,”额上渗了些薄汗,附在那只绑着纱布仍然瘦得惊人的手上。认萍生反锁住几乎只剩骨节的手腕,拽下,上下唇分别与纱布肌骨交合。“这个。”
手腕在他唇下颤抖。
那双幽深的眼睛浮上海面,余火挣出,又被强行按成灰烬。南宫神翳别过头,抽手捂脸,很久才磨出几个字:“我?我已经——”
“是没以前好看了。但你绕这么大一个圈子逼我杀你,我成人之美,总要收回一点利息。见色起意不够,见你起意,我是没什么问题。”
“每次你和我说这些都是在布置陷阱,这次又是什么?”
“你喜欢的,人体试验。SⅡ,我用在实验体S身上了。”这才是自我惩罚,“讲下副作用,促进P物质释放,伴有视幻觉,当然,还有遗忘。”
他轻柔而恶毒地送上一个舌吻。
他的血印在两双惨淡的嘴唇上。
“趁我还没把认萍生忘光,我想看看,”被逼疯的人疯狂地笑着,“在这样的状态下上、你,是什么感觉?”
他也笑,轻倨地。
“只是这样?”他说,“随你高兴。”


[1] 拉丁文:求你保持我们今天清洁无罪。

[2] 摘自叔本华的作品,韦启昌的译本。

[3] 前半句对于“爱”的定义部分来自于英剧《路德探长》第一季里爱丽丝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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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2 22:3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8-24 00:24 编辑

Ⅸ. Traditori
adhuc modicum et mundus me iam non videt vos autem videtis me quia ego vivoet vos viveti.[1]
——Everything.
——Nothing.
一滴水珠滑到地面;一颗血珠摔进泥浆。
他摊开手划过温水,轻泼枯萎的肉身。水光填充瘦骨,撑起丰润的表象,但无从欺骗触觉与痛觉。那些纹理与轮廓绣进皮肤,如松枝上的初雪,幽寂至于狰狞,仿佛被锐化过几千倍。
水声砸落。
落地镜碎了。
他顶着湿发,把已经被吹干的发丝梳进指缝:“长了。”
“要剃的。”
他立即明白他是说切片,关节一紧,像吞半枚针。
屋外传来颂歌,旧年未完,与挂满礼物的圣诞树一样寸步难行。他拉他在床边坐下,小心拆掉稍微沾水的纱布。之前帮他清洗时,他很注意,基本没打湿他的左手。但伤口显然不曾被主人精心护理过,本来割得深,而他的处理几乎等于视若无睹,掐人时又裂开一次。他翻出药箱给他上药,仍然是单膝跪地,方便看清楚。整个换药过程中,他没有看他,等包扎了毕,他手扶床沿支撑,直到药箱关死,胶着于纱布的目光才挪动半寸。
“认萍生,这到底算什么?”
“……”
“把‘背叛’拆分成两个字来理解,‘叛’之前先有背离。慕少艾不曾与我同向,也不曾真正相对,他只在预想里算好了我的下场。一年前,我想明白了。但认萍生呢?做这些多余的事,”他不顾力度张动手掌,纱布染上猩红,“又算什么?”
“我?‘我’的预想是没有自主支配权的。”
“还在骗我。向疯子说谎的人大多是为了安慰自己,你不是。那么,出于你的医德?”
这一句点评对谁都刻薄。他的语气平淡无奇。
他合拢笔记,没有立即回答。
颈部的创口并不深,二次撕裂加热水浸泡,只是稍微肿胀。最浅的地方是一条红痕,他拿指甲扎进去,像注射兴奋剂,撞进那双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这一年,他很少从这个角度去研读他的眼神。客观因素使然,实验区快成了“S”的半个卧室。屈指可数的同床共眠,也从来是心口贴后背,回避对视,回避遗忘;从他遗忘他开始,任何特定的字符与形式,对于他只是一个无法负载回忆的空洞能指。他的“忘记”切断了他研读他的路径。他忘一次记一次,他看着他记一次忘一次。次次耗空心力的重接,千篇一律不知纪极,写下几十行“我想记得”,翻回几百遍陈旧笔记,同时也是错误的肇因。
他在,无关于时间。
现在他看着他,在早安之前。灯光——也许是没拉好的窗帘间漏进的晨曦——映进濒死的枯潭,依微润着温柔的余光,但从死里长出生来,终究疯狂、诡谲。
忘记遗忘的人的答案并不比他的凝视更长。
可能更短,书页沙沙作响的一夜,或是某个冬日某个过客按下拍摄键的一秒。他不能在照片或是一个夜晚里留下他,他只能用一瞬把意识挖成棺椁,埋葬他。Kibroth-hattaavah,贪欲之人的坟,也是他自己的,同样汹涌霸道。
“我偶尔说说真话。”
他听罢一笑,睫毛垂下。灯影点亮睫梢,眼尾更显浓郁深长,像逐渐描深的纹路。如果自然老去,这个男人会老得很有韵致,一种不同于酒的甘醇味道。他笑起来很美,但很少滋于自然。有一个人爱笑,鱼尾纹会比他更早成熟、更贴近现实,那一个人和他都看不到。
付出再多真话也买不到。
仅仅是想象,就已经快把下辈子的谎言透支完了。
他抱紧他,默数自己的真话。
拥抱他是拥抱海底火山,岩浆喷涌,刹那身化灰烬、被海水包裹于石。他们永远团聚在岛岩中,他会牢记赤炎的瑰丽,慢慢度过几年,敢于想起,同葬于死火山的只是轻薄的蝉蜕而已。
人一直是假的,话多数是真的。他初次说谎是拿见色起意的游戏绑住他,那时他想骗他活,是真的。现在他想逼他死,照样是真的。至于“偶尔”,就主观意愿而言无疑是过分侈张的谎言,单纯作为客观评价仍旧是真话。谎言土壤里至多长出最低级的真话,没人信它不是谎言。说话的人自己都不信。等到清算终始,听话的人已将对话的年限定死,纵然有千百石真话也无暇被善待,除却封存于静默,别无他法。
他在将死的静默里埋下无数句真话,只问一句最想问而无从问的:“太晚了吗?我是说,对你。”
“你期望我说什么?”他说,“到这个时候?”
“我不期望。”他回答,“这句是真的。到这个时候我才确信是真的。你骗过——人吗?”
“我想的。”他依旧安镇,像某条牢不可破的真理,“拥有时间才会计量早晚,没有实在才去斟酌真伪。只有‘是否’,没有‘早晚’,别再执着于那些无从说起的。已经够了,真的够了。”
“够了?”他嗤笑,“我说了才算。”
“哪次不是你说了算?”
“只有这一次是我。”
在他不参与的前十六年里,他决定去死;十六年后他将自己做成牢送给他,把他锁在最后一年之外。他在牢里思念回忆,很多很多年。
谢他眼角刺青,长痛长醒。
“装过子弹,别忘上膛。亏你教过我。那天——你哪来的脸教我?”他吻他的额角与额角,像连成半周刀创,“你哪来的脸,要我做……这件事?”
“患病率十亿分之一,会有人排队求我让他做,你觉得谁合适?”
“你。我想看你的骨头解剖你自己。”
“晚几年可以。”
“你还真想过?”
“想过。你呢?碰我,摆布我,随便怎么做。一点都没想过?”
“如果你要,我可以想。”他一瞬不瞬,微笑,“想你那样被我打开,想你那样报复我,想你留点东西让我永远恨你。我可以,确实非常非常想。换别人我会疯的。”
只有一次。他要他一件东西,死物附活肉,掏空他吃尽他在所不惜。只要。
被他亲手逼疯,也算。
他徐缓摩擦左颊,掠走空了一半的烟盒,打火机归对方掌领。
“给我根烟。”
他说。
他点上烟。他咬着永不会被点燃的黑薄荷,凑上另一支点燃的端头。[2]
烟卷上火,冷涩的薄荷味冲进鼻腔,像在朔日的深夜隔着掩体火拼。
空气和尼古丁生成毒液,把肋骨后的填充物腐蚀殆尽。他熟练地叼着烟,揪牢对方齐整的领口,他刚刚帮他穿上衣服——仅存的替代品。
他攥了几秒放开它。
他攥了几秒扯开它。
几乎同时。
他们掷下烟,以烟草为佐料啃食对方的嘴唇。
烟草与薄荷盖没本味,犹如短命媒介,活到奄奄一息,即由血腥接替。血腥在皮肉之下,更接近灵魂,是每一次夜读时他念的诗句,是每一次夜读后他翻的书页,最真实的有时反而无法用自己的语言表达。
血腥也是夹在右手中、紧贴背叛者后颈的刀片,如他退缩,它便刻下。
然而他没有。
不是惯用手。
至恨至狠的劲力,稳练毒辣的刻划,刚够亲吻血液。
杀机真切。
足够划破姓名与谎言。
杀我,在我之前。
他攀住他的肩膀离开,两个人的鼻息互相交错,又渐渐地稳在同一个步调上。他沾着后颈的血,描红他的唇线,一痕画在前颈,献他的血予他半夜的生机。那双眼睛于这一瞬复活,依旧倨傲、明亮,形如疯魔;皮相消损,骨相透彻,剥出临死的美艳与锋利——仍能诱他见色起意。
他微笑着吻过他后颈的鲜血。
« J’attends que tuviennes... » [3]
他躺下,疏懒展平躯体,如夜幕下的拉昂错,又或是夜幕坠落,带着整个颠倒错序的世界来拥抱白昼里的人;在幻觉的世界里,所有的谬误被倒置为真实无误的暗语——
征服,或被征服;杀决,或被杀决。
在晚安之前。
« Je voudraismourir dans tes bras. » [4]
答案粉碎于冲破安全线的、激烈得发散硝烟味的吻。
D’accord.
他与他缔约,于肉身和灵魂内互为刻印,成立到践行只经一瞬。这一瞬献出生命、活力,以片霎绚烂换一个被有限延展的契机:死灰般衰索,或是永恒狂欢。
carpe diem, quam minimum credula postero.(活在当下,尽量不要相信明天)
有违诗人的本意。他们买不起明天。
只有一句话作这一瞬的赎价。
ego facio quod volo.(行我所愿)
情话分神。
除了不知所谓的音节,这间囚室只占有沉默。
在无声中——
他将对自身的决判赠予他。
喉结以上尽情舔吻。睫梢、耳廓。舌尖抵着耳甲腔说些不可信不可闻的隐语,而平安夜的接吻不会多于两次。喉结以下放肆撕咬,欲火、牙印、指痕、血星,弹片遍布,体无完肤。
在幻象中——
色身随撞击晃动,肌肤与光影的界线在幻觉中模糊变形:灯光摇曳,被血染红,夜空与形体的交界宛如等离子弧,向外扭曲,边缘呈现钻石环的莹白;那是这个星球上独有的奇景,在白昼时看到黑夜,在黑夜中看到日影,而日全食的全部时间,相对于恒星本身的命限,也只是那么一瞬。
但这一瞬仍可被提纯为抽象概念,在理念的世界里存活,就像每个转瞬即逝的眼神,永远在印象的世界里明丽;每次有偏误的解读和无止境的改写,都是刺穿时间的尝试。
他一次次刺穿这具快死的躯壳,一个人锁起他濒死的形神,假装它的体温不是来自于他自己的。
手指收紧,他听见气管大笑。
颈上血终于干涸。
新血从左手淌下续命。
他用流血的左手掐进他的后颈,翻身居上,起落不紧促,深沉、竭尽全力,豁命刻入他。
他眼角蒙着血红的泪光。
因为留不下什么,只能留下占据与被占据的感觉,焚灭前看他的最后一眼,记得他的最后一个瞬间。即便是错觉。
他给了。
他要的。
他吻去眼角血红的泪光。
因为留不下什么,只能占有焚烧与被焚烧的感觉,冷却前看他的最后一眼,记得他的最后一个瞬间。即便是错觉。
他买不起落在他眼角的亲吻。
但——
如果他愿意。
他开给他的要价也是一句话。
J’ai envie de toi, du débutjusqu'à la fin, jusqu’à la mort. (我要你,从始至终,直到死亡)[5]
余烬飞散。
沉积的余烬里长出掌骨,蛇吻般缠上颈部。他化生为一颗头颅,掌骨凿入颅骨,血肉片片凋落,快感在落尽时冲击巅峰。指端嵌进脑后:几枚骨做的钉子。他的骨。钉进去,他死,几百年卸不下。
一瞬蔓延成几百年,成一场无止无休的报复。
在盛宴里——
他没有叫过他的名字。
他也没有叫过他的名字。
如果个体间的联系卑微到只剩欲望,姓名与性质就无足轻重。在蓄意抛却附属品、只贪图餍足的肉体交易中,以姓名相称是不被容许的谬误,那与遗忘的初衷相悖。
他在余韵里引导空气拼出末两个字。
砸碎墓碑,或洁净磐石;或遗忘你名以铭记。
幻觉的盛宴专供活人饱足,盛大无餍,饱而不足。
无以解读或追溯。他拥抱、亲吻的,终于不可臆测的他日烂作碑石,表面平滑,刻痕风化,印不下残缺的指印或唇纹。
他们能拥抱着共眠的时间很少。
假装能拥抱着共眠的时间不多。
这一夜月光很好。
他抱着他翻身朝向里侧,背对这一夜很好的月光。
他守着他的背影睁了一个晚上的眼睛。
月光如旧。
银亮的一束,从帘门间俯冲进来,撞上镜面又折回床前,洁净得耀眼。镜面裂痕将光束分解为银白尘埃,月影偏移,一抔抔尘土撒下,把两具一动不动拥抱着的尸骨埋进去,在夜里锻出两个人影的型范。
天亮之后,溶解于光。
与体温。
与记忆。
他们能清醒着拥抱的时间也不多。
晚安之后,早安之前。
这一夜没有晚安。
这一夜只有很好的月光。
明日是晴天,会有很好的阳光。
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创世纪1:5)[6]
天亮了,他把枪给他。
“早安,认萍生。”
“再给根烟。”
慕少艾说。
他把空烟盒和枪给他。
这一次枪没有上保险。
慕少艾抵按住他的后心,右手扣下扳机。
这一次是心口对心口。
他的左手还在他心口安放,五指形如拷问,意欲抓出他的心脏,或是狠虐地烙进去;而血沿着手背滚落,把子弹封在自己的心口,又像是对叛徒做出一个保护的手势。
他想起有限个清醒的夜晚里,有限个心口贴后背的拥抱。心口和背部相贴,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也看不到他的,每次互道早安的练习与虚实不明的情愫全浸在黑夜里,无从显形,无从匿迹。
手却可以叠在心口,用一个防护或是伤害的姿态。
他的右手捧起他的左手,紧贴心口展平五指,然后握着安放回他身侧。
第二把P365并着他的影摔落,砸散两支烟的残躯与无法混合的灰烬。
他写下答复。
刀打开颅腔。
影投进别个世界。
天亮之时,溶解于光。
“早安。”
落幕。
What can I hold you with?
——W. 2


[1] 拉丁文:等不多时,你们就不得见我,再等不多时,你们还要见我。Yet a little while, and the world seeth me no more; but ye see me:because I live, ye shall live also.

[2] 《间之楔》。

[3] 我在等你过来。

[4]“我想死在你怀里。”“好的。”

[5] 网上查找。

[6] 《创世纪》(和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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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4 07: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8-24 00:25 编辑

Inferni
Alea jacta est.[1]
Videmus nunc per speculum in ænigmate : tunc autem facie ad faciem. Nunc cognosco ex parte : tunc autemcognoscam sicut et cognitus sum.Corinthios 13:11-13[2]
——W. 3
“他是我的……”
“你的什么?”
狂飙与巨浪扑上礁岸,碎浪飞溅,击杀一张张或浓或淡、或虚或实的脸。
他在空无一人的告解厅前睁开眼。
天使像手持逆十字盘踞在告解亭正上方。
十字的倒影贯穿他的影。
另一道长影,呈亡灵的幽蓝,吻着他的影的嘴唇。
这是第一张脸,记忆的魅影窃取亡灵的幽蓝眼睛。
“他是我的谎言。”他说,“或者,一根记忆的引线。”
引线两端各牵一个谎言,谎言为起始,谎言为终结。
谎言之间,在回忆里回忆过去,在虚假里挽留虚假。
第一张脸朝他微笑,在虚假中,在回忆里。
教堂里迷雾狂欢,狂飙巨浪是幻影的告别。
另一道长影,呈怨鬼的透明,衔着他的影的头颅。
这是第二张脸,记忆的魅影复制左眼之下的刺青。
“他是我的镜像。”他说,“或者,一条无尽的回廊。”
回廊两边封存一个真相,真相为起始,真相为终结。
真相之中,在回忆里编织过去,在虚假里杀死虚假。
第二张脸朝他微笑,在虚假中,在回忆里。
教堂里迷雾消散,狂飙巨浪是幻影的诀别。
“那么现在告诉‘我’,”幻影说,“‘我’是谁?”
门在他眼前打开。
他推开门,门里是镜的世界。
影在镜的另一边,从夜晚的书架里取下一本记忆。
“‘一个人的有知觉的生命在死后能否存在,就是取决于灵魂的个体性……而个体灵魂分有全体灵魂的一部分。’”[3]第一张脸朝他微笑,“你觉得‘我’分有了你的哪一部分?”
“我的记忆,我的过去,也许你会以这样的方式活在我的未来。”他说,“但你不是我。”
“一年多了。”第一张脸的主人说,“我是说我上次在这里的时候,你的面前。”
“不,你一直在,也将永远在我的面前。”他说,“但只会以这一方式,如你我所希望。”
他看着他,他记得他。
他亲吻他,他杀死他。
也许是最后一次,也许永远比最后再多一次。
他走进镜面,镜面里是真实的幻影。
“那么现在告诉‘我’,”幻影说,“‘你’是谁?”
影在镜的另一边,从夜晚的书架里取下一本记忆。
“存在于同一物种的每个个体里的是同一个本质,而构成个性的,只是加在每个特定事物里的本质上的属性的总和。”[4]第二张脸朝他微笑,“就这个意义上,我们的本质其实是相同的。而你却一次次地否认我、谋杀我?你在畏惧‘我’,还是在畏惧‘你’自身?”
“那你呢?你也可以谋杀我。不对,你在谋杀我,进行时。”他说,“也是将来进行时?”
“我放弃了,当我发现谋杀你等于谋杀我时。”第二张,他自己的脸,朝他微笑,“你也是我的部分,反之亦然。”
他露出同样的微笑:“你不是我。”
“对,我不是你。”
“如果‘你’是从起点回到起点经历的一切的总和,‘我’只是这次旅程中的一个路标,也许‘我’指向的是一条歧路,但你最终会带着歧路上的记忆回到最初。‘我’从属于‘你’,否定‘我’、抗拒‘我’甚至毁灭‘我’,没有任何意义,你只能选择‘我’。我在你的过去,也在你的将来。”
“而现在——”
“‘你’该醒了。”
“是啊。”他深深吸气,肺部传来隐秘的刺疼,一呼一吸,一消一长,“该醒了。”
他擦干镜上的水汽,与早前刻印的鸿沟。
现在,他到这里了。
终点在他手上。
他在这里。
一直。
落幕。
My selve shall lyke to this decay,and eek my name bee wyped out lykewize.
——W. 3


[1] 拉丁文: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2] Now we see through a glass darkly, but then face to face. Now Iknow in part; then I shall know even as also I am known.

[3] 冈萨雷斯《基督教思想史》:“一个人的有知觉的生命在死后能否存在,就是取决于灵魂的个体性。某个叫马迦流(Macarius)的人——人们只知他是爱尔兰人——提出了一个全体灵魂的理论,而个体灵魂分有全体灵魂的一部分。”

[4] 冈萨雷斯《基督教思想史》:“威廉像阿伯拉尔一样,曾师从孔皮埃涅的若瑟林和拉翁的安瑟伦。他对前者的反应是明确的:他反对若瑟林的唯名论而采纳了极端唯实论的主张。在他看来,存在于同一物种的每个个体里的是同一个本质,而构成个性的,只是加在每个特定事物里的本质上的属性的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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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5 05:4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8-24 00:31 编辑

Inferno
age iam, meorum finis amorum.[1]
Kill me as if it were the last time——[2]
——R. W.
末支香烟熄灭。
末诗续终。
末页。
他摘录断章。
my selve shall lyke to this decay, andeek my name bee wyped out lykewize.[3]
他补齐残篇。
…shall all the world subdew…
我写下答案。
Our love shall not live, andlater life renew.
Fin


[1] 拉丁文:那么来吧,我最后的爱人。

[2] 来自《致命女人》,原句改自Kissme as if it were the last time.(《卡萨布兰卡》)。

[3] Amoretti LXXV: One Day IWrote her NameEdmund Spens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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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8 18:5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8-24 00:27 编辑

修改后留下的空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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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9 19:1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5-28 00:33 编辑

等我不想你时
业已许久,他未见他的囚俘。时日熬稠,覆于眼,成翳。他见他,是不清的。这翳中只有不清的熬稠的时日,覆于眼,囚俘宛然。他见他,是不清的,清的是熬稠的覆于眼的时日,他是时日的逋囚,业已许久。
囚俘,翳中绸缪;他入翳,得囚。
“你未死。”“因你未死。”——他们对望,送上讹兽的欣怡、虚耗的贪觊。
他燃着很沉的烟,囚俘夹起很沉的未燃的烟。他们尚且不是囚俘与叛徒,将吻的火与烟绵延,在将吻的唇与唇间,是很久之前。
“抽吗?”“等我不想你时。”
他劫去很沉的永不燃的烟,弃肋骨,以囚俘的手添补。囚俘的手,既入昏夕,将如昏夕阒静,阒静的昏夕将令手虐戕心的音发硎。囚俘的手,竟夕阒静,不迫胁,不引却。他陷溺,如此前的每个阒静的昏夕。如此前的每个阒静的昏夕,叛徒寻索囚俘阅读的书目,囚俘寻索阅读手书的叛徒——他尚且不是囚俘,他尚且不是叛徒,阒静随亲吻如玫瑰凋枯。晨光如玫瑰晨露,熠熠于初醒的恋人的眼目。恋人是幻翳与晨露。他们是囚俘与叛徒。
“你的人都已落网。”“你呢?”
“我在网里。”“谁?”——他们对望,拥抱讹兽的独悟、虚耗的涩苦。
熬稠的时日使囚俘喑哑。他空着喑哑的眼,将捕获囚俘的形声,以充盈他的眼的喑哑。
他爱囚俘戕杀义人与无辜的眼目,囚俘的眼目终将他戕杀,他终戕杀囚俘。他已戕杀囚俘,以他爱着囚俘的眼目——他尚且不是叛徒,他尚且不是囚俘。无章无度,妄执倚附。他囚于囚俘爱人的眼目,囚俘囚于他爱人的眼目。他未见他的眼目,业已许久。业已无需一吻,他是他的囚俘。很沉的烟燃着,燃着阒静的昏夕。阒静的昏夕燃着之前,他是囚俘的叛徒;戕杀义人与无辜之前,他是叛徒的囚俘。
他们唇对唇燃尽很沉的烟,他隐入昏夕的阒静,予囚俘缓刑。
囚俘闻讯,杀一人,得走。囚俘的囚俘闻风,奠一人,得囚。
“戒吗?——等我不想你时。”
他已囚禁他的杀一人的囚俘,于他饕沓的喑哑的眼目。
他将囚禁他的囚俘,至百身莫赎,而熬稠的时日湮芜。
烟火微昧,他枯夹烟尾俳回,怀思囚俘永眠于一滴海水的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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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10 18:1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22-8-24 00:28 编辑

Un Arbre
你于我不死。
我把我的死给你。
“我在十六岁时决定三十二岁死,与任何人无关。”
为什么是三十二岁,你用眼睛问我。你总是问那些让我无法回答又不禁微笑的一切。欠你的回答,我用三十二岁后的一百三十三个黑夜冥思,第一百三十四个黑夜,我忘记你等于忘却自己。我忘记你将是一年,三百六十六个黑夜。准备好一切,我到你面前。
“我已经记不清我十六岁的样子了。”
十六岁预知我将在三十二岁失去是幸运的。我们无从审视未经记忆的,而未经审视的失去意义。你狡黠地说,审视阻止我们享有绝对自由,如何审视内在于人的枷锁,不自由的人无法辨识枷锁之外的意义。我叩询意义。我看着你。我们都没有谈起记忆。享有绝对自由需要舍弃,舍弃你,舍弃我,舍弃舍弃。它是荒原的童话。
“那时我常在树下看书。我不记得那棵树是否是结香,认出了它也不会在意。我不像你,熟悉每一棵树。”
你是树的童话。一棵向阳的树。你说每棵树都有记忆。你喜欢树的香气,你说早上的树香和晚上的不同,春天的和秋天的不同,这些差异在于树的年龄和情绪。我们在一棵树下,你告诉我它是开心的,虽然它在老去。你引着我抚摸温暖粗糙的树纹与节疤,告诉我那是它的笑涡和泪水干涸的眼睛。我以前从未想过。我曾经只在忘却前的每一天追寻意义,追逐自由,证悟自我。我不介意结果,恣意妄行,也被时间封锁。你打开了我。想你是我感知孤独的方式。原谅我无法承诺我所怀疑的,没有承诺,只有意愿。我想陪你熟悉每一棵树,到我们累了,在树下睡熟。
“晚安。”
“……”
“做恶梦了?讲出来或许会好受很多。”
“我知道那棵树不是真的。”
“如果害怕你可以抱我,但轻一些……我们不在树里。没有那样的树……没有那样的树值得入梦。”
“……轻一些。只是你梦里的树。只是梦。”
“如我吞食,决不只到你心为止。我会用死占有你。”
“不要想起关于那棵树的一切。”
“那只是你的梦。别怕。”
“睡吧。”
——
你不会做梦。
我把我的梦给你。
“我梦见十六岁的你,好看到让我觉得太不公正。”
我闭眼见你微笑有死的决心,你仇恨我是你最美时。我不愿得知它导示三十二岁的隐喻[1]。你总是说那些让我无从询诱又不愿得知的一切。你欠的阐释,我用无数个晴天自解。你缺席将是永远。
“我记得(你那时的梦,我梦里那时的你):你在结香树前读一本很厚的书;有一页是讲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和一只风干的豹子[2]。我不会读完。然后结香花开了。你成为书页,那本书载着你飞进结香树。树不停生长,高过山峰,每一朵花将温柔包裹时空与记忆。你在纵横的枝叶之外,去看乌呼鲁峰的雪,去碰触血榉的芽蘖。你是自由的,我看不见你,而树不忘却。”
我不必看着你。你编织我时时刻刻。你向我敞开是我开始探寻你的时刻。我回忆你仅在此刻。
“我种过一棵结香树,以后带你去……”
“……”
“我做了一个梦。我不知道它算不算恶梦。但它是真的。之前那些梦不是。”
“我知道你纵容我说谎,但梦是真的。”
“我梦见我们陷入一棵树。它日渐枯竭,根系萎缩和干瘪。它耗尽做梦的余力扎入我们,褪下树皮将我们包裹。它吸食身份,伦理,智性和由它们衍生的判决。它吸食我们。它不吸食我们的欲望。我们在一棵树里,被关上和打开。我们搂抱;我们饥饿。我们饿到吞食彼此,余下肢体供我们独立;我吞食你心,直至你心于我心透明。我梦到那棵树死去;我喜悦。”
“我想抱你,但不会很轻。”
“等梦醒了,我会轻一些……我梦到它是真的。”
“那棵树有夜的香气,郁烈又宁静。我闻到它是三十三岁,闻到它的死嘴唇含吐珊瑚[3];你的凝默。”
“那是我的梦,是我在梦里梦到你。”
“晚安。”
你是孤独的名字。想你是我沉迷孤独的形式。
你用死占有我。
我占有你的死是一个梦。
梦里有一棵树唯一真实。
那棵树没有眼泪到它死在三十三岁。
无声的夜梦与树沉睡。
Fin


[1] 隐喻的意义在于三十二是三十三减去一。

[2] 见《罪与罚》与《乞力马扎罗山的雪》。

[3] 参考奥维德《变形记》:关于珀尔修斯、美杜莎的头和珊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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