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慕]一杯愁绪祭流年（完结）

朱雀云丹

西苗总是这样湿湿潮潮，却非常温暖，草木旺盛，虫鸣鸟叫。慕少艾很是喜欢这样的气候，因为在这样的地方，药草长势也好，他便不必费尽心力自己培育，对他这样的懒人来说，再好不过。

晨光熙微，青竹飒飒，慕少艾脚踩满地蕨藓穿林而过，故地重游，景色一如当年，入眼入心，竟无丝毫陌生，负手踽步而行，神态犹似昨日，不曾思量，已是满怀沧桑。

一路行来，慕少艾独观旧景，沉默，是难以言喻的伤怀，每一步都如踏在过往的印记之上，恍然间，他甚至觉得只要他走到竹林尽头，那人依旧站在那里等他，微笑如水，背后夕阳余晖散尽，恰如那时每个平淡无奇的黄昏。

慕少艾抬眸，眼神渺远，似要将这阻人视线的密林看穿，山风骤起，轻抚眉间愁绪，神思恍惚的人忽地脚步一顿，望向身侧不远处一块巨石，虽已满布苔藓，裂痕道道，但观形貌，依稀仍能辨认出它原本的样子。

“呼呼，没想到你居然还在啊！”一声轻叹，是意外，更是经历过沧海桑田之后难以言喻的感慨。

慕少艾走过去，手执烟管轻轻抚过石身，百年已过，可它似乎依旧是当年模样。闭目忆往昔，山林静寂，平滑石面之上一抹暖黄惬意侧卧，白发如瀑长眉如苏，三分晨光悄然沾染，虫鸣成曲，清风为伴，却是再也无法寻回的流金岁月。

“我就不明白了，一块石头有什么好值得留恋？难道还能比得过教中高床软枕？”那人曾站在此处满是不解的问过他，语气虽一贯轻狂，却认真无比。

“哎呀呀，这你就不懂了，像我这般挑剔的人怎会随随便便看上一块石头？没试过就没有发言权。”他当时昏昏欲睡，打着哈哈随口就敷衍了一句。却不曾料想那人竟真的跑来这密林中睡了一晚，之后便对他奇特的爱好敬而远之。

慕少艾不由微微笑起来，久违的温暖总是令人万分怀念，即便他深知那不过是一时的假象。他甚至有想过若那些都是真的，他们如今会如何？只可惜，他所交付的那些信任从一开始便是骗局，而那人一手营造的浮华之景自他到来便注定付之一炬。他们之间，注定了不能共存的结局。

苔藓柔软略过指尖，一如西苗烟云迷蒙的雨季，温润如玉。慕少艾抬手拂去眼角一抹湿意，不及抬头，已有更多细小的水滴落在脸上发间，他手搭凉棚远望，视线所及，无边翠色几乎与天相接。

“呼呼，下雨了。”声音轻如呢喃，不悲不喜，脚步再起，已是加快许多。

山林深处，芳草掩映间，一方孤塚落拓不堪，若非土坟犹在，几乎难以寻得。墓碑早已倒地，但因刻痕深邃，依稀仍能辨认此间主人名姓。慕少艾静静站在坟前，呆立片刻之后蹲下身去，将墓碑扶正，上面“南宫神翳之墓”几字寥寥，却足以代表他人生中最为浓烈的那段过往。

覆灭翳流，本就是慕少艾的愿望，卧底翳流，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即便荣宠加身至高无上，即便教众尊崇真心相待，即便那人轻许半壁江山，他仍是亲手将翳流、将那人送入了无间。

后悔吗？慕少艾抬手轻触墓碑，沉静的目光描摹着那个名字，第无数次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也许有过那么一个瞬间，我曾动摇。”指尖微顿，细流自墓碑顺流而下，掌心立刻晕染一片雨意。他忆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细雨迷蒙的日子，他外出采药因雨受阻，久未回转，南宫神翳亲自前去寻他，他为他撑伞，高崖之上，手指脚下偌大的土地，意气风发，豪言壮语犹激荡在耳边，他说：“萍生，终有一日，这片土地将臣服于我脚下，而这其中，你将拥有半壁江山。”

慕少艾永远忘不了南宫神翳倒下时那复杂的眼神，难以置信的痛苦，失望透顶的恨意，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交织，慕少艾或许懂，又或许并不在意，他早已忘却当时的心情，他只知道他的愿望终于达成，西苗百姓再无忧患，武林局势再次偏向了正道，属于认萍生的宿命已经结束，从此这世间只有慕少艾。

只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那人对他的影响力，那些话句句清晰，每至午夜，声声回荡。他说：“萍生，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那么我顺从你的心愿。”字字入梦，往后的日子里，慕少艾夜夜难眠。

翳流的复燃并没有为慕少艾带来太多的惊讶，那人所收拢的部下，自然非是轻易放弃之辈，只是不曾料想上天再次同他开了个玩笑，将选择权又一次的送到了他的手中。

那个叫做北辰元凰的少年很年轻，却很老练，城府深沉，心机颇重，野心勃勃。慕少艾太了解南宫神翳，他知道一旦南宫神翳复生，第一件事便是前来寻他，他们之间的恩仇，已经不是生死便可解决的问题，而他当时却不能死，他有太多太多放不下、舍不掉，所以他不能冒险。北辰元凰相较于南宫神翳差了太多，若是得势，也好对付。

“这个躯体，也一向都是顺从你的要求。”纵然知道眼前之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指点天下，狂妄许他半壁江山的人，可北辰元凰承接了南宫神翳的记忆，到最后，他还是顺从了慕少艾的心愿，一如当年。

慕少艾拿烟管敲敲墓碑，掌中光华乍现，手提两坛酒，敛目看着那个名字，他突然就笑道：“虽然这里只是你的衣冠冢，但我一直将他当做你真正的埋骨之地，虽是多年不见，恩仇难弥，但我相信以你我的默契，定是不曾陌生。今日你我便再来痛饮一番，如何？”

酒坛启封，酒香四溢，伴着清新雨气，更显清冽。慕少艾将一坛洒在墓前，继而席地而坐，丝毫不顾忌泥地沾衣，也不曾察觉衣衫湿透，只是一口一口饮着坛中酒，想着那些过去，作为认萍生的那一生，终于有一次他可以无所畏惧的面对那些他从不肯承认的情绪。

“呼呼，”俊雅的脸颊沾满雨水，眼角之侧，黥纹愈加鲜艳，罪之标志，慕少艾却从未想过除去，罪名是假，罪行是真，他从不觉得自己无辜，可他也决不会逃避，“认萍生所做的一切，从未后悔过，即便重来一次，也是同样的选择。只是南宫，不论是认萍生还是慕少艾，在我的心里，你都是我的挚友。”

他晃晃酒坛，已经空了。随手将其扔在一旁，慕少艾看看无边雨帘，沉默了很久，才又缓缓开口，道不尽的沧桑，说不清的遗憾：“我多希望当时你能够放手，即便已是难以回头，只要你肯停步，我便陪你一同偿还罪孽，你说你愿意顺从我一切的心愿，可你为何始终不肯相信，其实我早就将你当做生死至交。千秋霸业对你就如此重要么？认萍生从来就不曾看重权势，可你却不肯去了解。”

慕少艾微微垂眸，惯常轻笑的唇角紧紧抿起一抹苦涩的弧度，他走过去，轻抚墓碑上“南宫神翳”四字，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出口，很快被坠落的雨滴冲刷干净，就如过往已逝，既定的结局再多感叹也无济于事。曾经繁华三千，不可一世，如今一抔净土，白骨无存，倒也清净。或许这才是他们这种人最好的归宿吧。

慕少艾笑起来，语气是一贯的闲散随意，他眉眼弯弯道：“呼呼，南宫你知道么，我这次来，是跟你告别的。有一个人啊，他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如今死者的亲属找上门来了，可他却仍是神志不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烦恼，哎呀呀，真真是舒坦。可是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他还那么年轻，却总是愁眉不展，比我这个老人家还要忧国忧民。你俩其实一点都不像，他那么体谅别人，哪像你……”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想到过往，那些南宫神翳因自以为是而闹的笑话，心情不由更加愉悦：“哪像你，不知别人爱好，也不肯问，只凭各种试探，马屁拍到马腿上，呼呼，还不许别人嘲笑……”

慕少艾轻轻吐出一口气，语气蓦地沉了三分：“可我有时候看着他，总会想起你。慕少艾这辈子做过很多错事，双手也沾染了无数无辜的鲜血，我不后悔，也不畏惧偿还。只是我生命中的温暖本就寥寥无几，我已经失去了你，而这次，我不愿意重蹈覆辙。”

他笑笑，一贯轻松的面上遍布落寞，满目寂寥：“慕少艾其实很自私啊，这次我宁愿先离去的人是我，因为站在原地目送别人的感觉，很难受。所以这次，我选择把轻松留给自己。”

刹那间的犹豫，几番张口，终是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也不知你现在是到了何方，可还在记恨我。若是到了地府，你我有缘再见，你会赏我一记毒针，还是会与我再次共饮？又或许……”慕少艾仰头望天，语气带了些微自嘲，“你是不想再见到我的吧？如此……也好……”

雨依旧在下着。破败的墓前已经不见了方才那抹暖黄，天地肃寂，只有地上两个空的酒坛诉说着曾有人来过的事实，清风自远方带来一声低喃，如同深深地叹息，闻之心酸。

“可是南宫，我却希望我死后可以见到你……”

而你的承诺，可还愿意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