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入住凤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搜索
查看: 2811|回复: 5

重锦(已完结)

[复制链接]

该用户从未签到

发表于 2015-5-23 10: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陌离风 于 2016-2-3 17:26 编辑

已删除,请版主收回评分删帖处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该用户从未签到

 楼主| 发表于 2015-5-23 10:09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序:
女子懒倚紫竹榻,凤眸含雾,黛紫衣袂下皓腕如霜,雪肤上盘碧蛇,栩栩如生。

(1)

重锦原是檀玉臂上绘的一条碧蛇。自她有灵识起,入目所见就是檀玉衣袂下银丝祥云绣线,偶尔能看到杂乱堆放厚薄不一的小册子,人们管这玩意叫话本子。
对主人檀玉,臂上小蛇一无所知。只记那日黛紫罗袖被挽起,和煦的金光洒进细长血色瞳仁,五彩陆离的光影中,冶艳极致的姝丽女子正低垂螓首,单手托颐冲它一笑。
它惶惶然,心道爱看话本的主子今日怎有闲情理会我这烙在臂上的一条小蛇?莫不是见我成了精,要吞了我去了!

檀玉凑近了些,小蛇看清她的面容,忽犯了迷糊。檀玉狠狠弹它七寸处,它疼得龇牙咧嘴。
“小呆蛇,你呆在这好说也八百载了,就不嫌烦闷?”此蛇之呆,世间少有,檀玉不由起了玩味的心思。

小呆蛇扭扭尾巴道:“是有些。成天看到的,除了袖子还是袖子。想看看外面是甚么模样,怕又是数不清的衣袖,还不如呆在里头睡个好觉,睡饱一天就过去了。”
檀玉柳叶眉懒懒一挑,妩媚天成艳过桃花。

一道碧光掠过,小蛇整个身子重重摔倒在毛毡上。偷偷一瞥闺房布置,小蛇新奇得眼如铜铃,原来这世间除了袖子还有很多宝贝——原可以早些入世,却被自个懒散性子荒废大好时光,肠子都快给悔青了。
兴奋过后,它才发现不对劲,青色的皮变得冰玉般凝白,本来只有鳞的身体莫名多出了四条长长的东西,爬起来很费劲。
檀玉递来一面铜镜,小蛇瞅着里面的人,愣了。

“青碧翠玉,朱颜红妆,好一条小蛇。你嫌无趣,我就给你一次机会化作人身,看你能将这六合天地颠覆成什么模样。”
女子手持花盏,发丝飞扬,笑意讳莫如深。
“唤你重锦吧。”

……
四周竹树环合,清溪涓涓,澈可见底。

“龙葵草、白芍……”修指在叶片上一停顿,随而慢慢掐下一株药草。男子形容清俊,低头睨了眼半满的竹编篮,徐步前行继续采药。
林中隐有歌声来,音色清亮,曲调婉转,词义闲散落拓。
卿钰不由自主循声走去,渐渐快了步伐。走了不过数十步,歌声愈发清脆响亮。

拨开遮挡视线的竹枝,映入眼帘是一袭素素青衣,少女青丝垂肩,侧面的弧度清妍美好。她斜坐于石上编发,玉足浸没溪水,轻晃打出细小的水花。
春华正艳,清泉幽竹。少女偏首一顾,眉眼如李太白诗中花间笑盼的采莲女,似月夜时分的伽南香袅袅烫帖心头,三寸世界于那刹尘埃落定。
……

安阳侯世子沈卿钰,体虚病弱,喜奇闻异事鬼狐之说。又以沉疴在身,一心沉迷丹药之术修仙之道,与那些三教九流交往甚密。
安阳侯与平南侯情同手足,同年生,同年封侯,两位夫人也同年有了身子。平南侯府夫人先诞下一男婴,平南侯喜不自禁,与安阳侯约定指腹为婚,只盼两家亲上加亲。不料三月后安阳侯府也得贵子,婚约一事不了了之。两世子打小要好,长一辈的也欢喜,可惜安阳侯世子是个体弱不知事的。
他二人脾性喜好大相径庭。若说如今的安阳侯世子行事荒诞擢发难数,平南侯世子萧远就是少年才俊可塑之辈,前些时候随三皇子治南郡大水而归,圣心大悦,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指日可待。

曾有过这样一事:

某夜随安堂雨歇阁,安阳侯世子正与丹药门派诸道士论丹说道,平南侯世子冷眼而入将这些道士拉了出去,沈世子面带微笑不言不语。
门扉紧紧掩起,外头人无法窥探一二,只听不多时里间传来一声冷笑:“这副模样怎会是我那勤奋苦学的好兄弟沈明之?今日你给我说清楚!”
明之乃安阳侯世子表字。

那厢咳声过了一阵,就听见茶杯被人重重往桌上一顿。那声响如迷舟触礁那刻轰隆,海吞舱腹,刺骨海水席卷冲刷撞破闸板,再无回旋余地。
“瑾瑜,人各有志,横竖明之不过区区几年可活,你何不让我活得痛快自在?”那嗓音清雅,声音轻微,说上半句就要一停,“你只想着光耀门楣仕途顺畅,从来不由我半刻快意。究其根本,不过是怕身后有个声名狼藉的沈明之累你锦绣前程吧。若这就是所谓知己,明之不要也罢。”

死一般寂静。
……
“……好!好!!好得很!!过去把你当兄弟我真真瞎了眼,萧瑾瑜今日就与沈明之割席断交!你去快意人生寻你知己去!萧某往后再不奉陪了!!”
门开人去,多年情谊此刻断尽。
门后沈明之笑容自若,清俊绝伦,风轻云淡恰似一切皆未发生过。

那一夜随安堂灯辉不熄,沈世子和炼丹士相谈甚欢。

据传沈世子不日前往江南别庄修身养性,回府时有一绝色佳人相伴左右。
这世子本就贬多于褒的传闻又多出一条,沉溺美色。

……
沈卿钰翻阅一卷山海经,提笔批注,听闻此说后仅清浅一笑。
重锦曾以为人的笑容都与檀玉一般模样,可人与人面与面到底不切相同。她睁大水眸一瞬不瞬地瞧他,灯烛光暗暗淡淡,觑得不太明晰。
面前人如画,袂添药草香。卿钰多病,肤色较之常人略显苍白,不觉阴柔反而更显仙貌秀姿。且不说容颜脱俗,他只阅卷也让人移不开目,虽正襟危坐,却如青山峰峦间一线浅淡流云自在无束,虽淡然疏远,却觉得那高华凤仪不失和暖,如一轮触手可及的皎洁玉盘,莫名想与之亲近。
小蛇阿锦看得愈发认真,不时点点头,又摇摇头。

卿钰干咳两声放下书本。
“阿锦是看什么如此出神。”
“看你。第一次见到你不觉得,现在瞧起来,才知道你是越看越好看的。”她挺诚实地道,酝酿一番又补充说,“我是指,你不笑的时候,也很好看的。”如果笑起来就更好看了,不过这句话她还是咽了下去,没说。
卿钰好笑:“我哪里算生得好看,若论相貌,自不比阿锦来的清妍。”

人分男女,怎好比较。
重锦讪讪摸着鼻尖,颇为闷闷。他生得确实好看,怎的她说了实话,他倒不见几分开怀。
大抵人多不爱听实话?可阿钰说真言如瑰宝,总之是类似檀玉整天爱不释手的话本子那样的好东西,怎么会不喜欢呢。
她小嘴半张打了个哈欠。想不通就别想了,多想……她晕。
……

书页声动,重锦在旁昏昏欲睡,卿钰唤她时快会了周公。
“阿锦信不信这世上有山鬼?”
暗光里素衣男子笑靥温雅,看了一半的书不知几时合上,显然看完了。
重锦的头晕晕沉沉,眼皮比卵石还重。

“山鬼之说,古来便有。一传其为巫山神女瑶姬,一传其为山林之神,一传其为精怪。可这书中有关山鬼的字句,仅有寥寥数语。”
“嗯……”文绉绉的,不懂。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他念着九歌山鬼的词句,下一句话惊得重锦睡意全无。“若非阿锦说是被双亲遗弃山林,我当真以为你是山鬼。”
“阿锦可没山鬼生得动人。”她干笑,随便胡侃两句把这话绕过去。这下是彻彻底底不敢瞌睡了。
她哪是什么山鬼,顶多是条愚钝小蛇罢了,说蛇还是好听的。天知道她阿锦爹娘是什么相貌。

卿钰道:“京都传言你是山林精怪,阿锦在不在意。”
重锦歪头道:“他们都说阿钰胸无点墨,喜好淫乐,听上去都不是什么好话,可阿钰就是阿钰,那阿锦就是阿锦,哪里管别人说什么。”
“……阿锦倒是想得通透。”胸无点墨、喜好淫乐?这话由阿锦口中讲来,合着正正经经一板一眼的口吻,别扭归别扭,倒有几分可乐。卿钰本是想笑,胸口一疼,猛地便咳了起来。

重锦忙照大夫的手势轻拍他背脊顺气,心头如坠千钧石。“阿钰听着不舒服,我定会打他们一顿替你出气,你快些好起来,好不好?不是不是,阿钰一定能好起来的!”她头越垂越低,嗓门不觉小了下去:“你答应过阿锦,身子好了就一起去放纸鸢的……”
好像哪里不对……

“嗯?”
卿钰坐定,享受她献殷勤般双手奉上的苦茶,墨眸流丽,眉梢微扬,似笑非笑。
重锦很没骨气缩了缩肩,头低得都快贴衣襟上,认真默念阿弥陀佛千遍万遍,佛祖保佑那句话没入他耳。
“允了阿锦,焉有反悔之理?至于那些不好听的,你若记挂反倒正中他人下怀,忘了就好。”放眼窗外,一片百草繁茂,莺歌燕舞之象。他稳了气息,垂下眼帘把满园春|色阻在窗外。
重锦觉得,他似还想说些什么的,可终究没有说。

“阿锦,下次莫要开窗小睡,会受凉的。”
——

自安阳侯府别庄至京城,乘马车走官道仅需十日有余。沈卿钰体虚,一路缓行,错失了杏花花期。时已六七月,粉妆珠翠落花褪尽,结了杏儿果,随安堂制蜜糖杏儿,细腻白瓷碟衬着黄澄澄的色泽分外讨喜。

“团雪上晴天,红明映碧寥。店香风起夜,村白雨休朝……”重锦眼珠滴溜溜转动,忍不住又瞄了瞄白瓷碟,“静落犹和蒂,繁开……嗯……繁开正蔽条。澹然闲赏久……无以……无以破妖娆。”
娆字还没念完,重锦腹中馋虫已等不得,提了银箸子往碟中杏果夹去。箸子刚碰碟边杏,那厢沈卿钰不疾不徐动箸夹去那枚杏果,一举一动无一不温文尔雅。
她转念伸长胳膊够远离卿钰的杏脯,又被卿钰好巧不巧夹了去。如是者二三,终以重锦掉了一根箸子收场。
重锦欲哭无泪。

“采七月齐鲁杏,合蜂王蜜多次蒸煮,经适当调味,数日风干便得杏脯。”他吐字清晰,柔和宛若毫无棱角的圆润朱玉,“随安堂制的杏脯色泽通透呈琥珀色,酸甜多汁清润可口,可生津止渴去冷热毒,当是果脯上品。”
重锦听见自己咽了口唾沫,目不转睛盯住最大最诱人的那枚。
“至于杏花,古人赋诗不下少数,温宪诗曰‘团雪上晴梢,红明映碧寥。’”沈卿钰以银箸搛起她看中的那枚杏脯,她的心扑腾一下跳到嗓子眼。“阿锦适才如何念的?”
重锦再愚笨也明白了他嫌她诵得不够熟练顺溜,忙挺正身子,老老实实默念了五六遍才开口诵诗,字正腔圆架势十足。

卿钰逐字逐句审罢,听她念得毫无差错露出满意神色,把杏脯搛给她。
重锦重拿了一根银箸打算用块西施舌,不料卿钰启唇:“阿锦,你拿反了。”她手猛地一抖,一双箸子佳侣险些与地上那厮做了伴。
重锦大窘。

白衣公子自顾自用膳,虽无笑貌,但凡明眼人都能看出他颇为愉悦。
……

京城雨罢,街上人往来屑屑,布衣沽酒白丁闲话。
一声长吁,一马车停在随安堂前,下一瞬一少女便迎了上来。她身着绯红色绫罗翠鸟纹石榴裙,披同色云锦窄袖衫,怀抱一只白猫儿,杏眼水灵如天上星,形容艳丽卓绝。
萧远本与三皇子相谈甚欢,抬头,顿然变色。

“皇兄与世子怎也来这儿?好巧。”楚芙儿摆出笑脸,扶正发上白玉雕花簪子。
“听侯爷说瑾瑜极喜随安堂的梅子饼,故今日来此。”三皇子掀了帘子,略有歉意,“我这六妹性子骄纵,前日言语稍有些过火,你莫放心上。”
得皇家子你我相称,倒是折杀了他萧瑾瑜。萧远心知他误会,个中缘由也不宜明说,只道:“六公主率真可爱,不若寻常女子,挺好。”
楚芙儿莞尔一笑,梨涡浅浅,娇俏大方。

一行三人说笑踏入随安堂,萧远最后跨过朱红门槛,挪动沉重双腿如拔起陷进沼泽的木桩般费力。
随安堂梅子饼?他不喜酸甜的,反而是安阳侯府侍候沈卿钰的阿言常常跑过好几条街巷替公子买上几个,明之对膳食尤为挑剔,也不知安阳侯府怎么养刁了他的口味。他路过随安堂就会买几个梅子饼给明之带上,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沈明之……
他二人曾同窗共读,手不释卷,慕苏秦仰祖逖,一腔热血愿铸金瓯永固,海晏河清。明之常阅卷至三五更。他担忧他累垮身子,明之便笑说,瑾瑜往后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明之就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秀才,也要做金銮殿上好儿郎。
萧远志在沙场,尤爱稼轩词。沈明之特意以草书替他书了一首破阵子,他收在锦匣,赴南郡治水夙夜不离身侧,时时翻看。

可笑这近十载的总角之交,以为相知甚笃,却也留了割席断交的一线罅隙。
……

三楼雅间,重锦囫囵吞枣吞下梅子饼,沈卿钰凝望窗外,平静漠然。
往后重锦遥想这幕,那时他好像玉石刻成通体莹碧的佛,栩栩如生青光润润,为渡苍生苦包容玄黄心怀慈悲,沧海作了桑田,佛只剩下一种表情,一寸执着——一种表情,笑;一寸执着,渡。

“那个……”重锦怯怯地拽他衣角。
卿钰猛然回醒,桌案小碟光得连饼渣子都不剩,忍不住搵了搵额心:“阿锦……还有何想吃的?”
她报了长长一串菜名,只差把随安堂所有菜品整个搬来。沈卿钰绝色容颜似也白了白:“你挑几个喜欢的,与小二说便是。”

‘谁叫你故意抢了我半碟子杏脯,这会也合该让我扳回一成。’重锦一蹦一跳地到了门口推开门扉探半个脑袋,她咦了一声,这上楼来的三人皮相顶好,和阿钰比起来不差。

先前重锦推门时爽快解气,力道一重不经意把门扉推到了底,其中情形,观者分明。
风拂帘缦,连带缠起长长青丝。内中人墨发及腰,手持茶盏,肤色白如羊脂玉兰,真真美玉一般。
三人蓦地站定。萧远屡次挪动双唇,欲言又止。

卿钰却浅浅笑起,起身,落步,绕过圈椅和惨不忍睹叠得高高的空碟,揽过探头探脑琢磨这诡异氛围的重锦,把她乱动的脑袋按在胸口,俨然贪恋女色的世家子弟。
半靠在他怀里的重锦惊得呆若木鸡。

“沈卿钰见过三皇子、萧兄。这位是……”卿钰视线在楚芙儿身上顿了顿。
“六妹喜欢民间那些物什,便走了这趟。”三皇子率先回过神打着诳语,思及六妹与安阳侯府世子尚有婚约,变作苦笑。
婚约乃是昔时帝君应允安阳侯,早前他二人曾是出生入死能共分一个锅里烤肉的弟兄,昨日友今朝君与臣,情谊生变,金口玉言却不可变。六儿任性使气,又无端看上瑾瑜……面前怪异情形,让他太阳穴又一阵抽疼。

出乎意料,沈卿钰仅道了一句“原是六公主”,就理起怀中少女稍乱的发丝。他勾一缕碎发别至她耳后,复圈圈绕上小尾指。伊人黑亮发丝自指缝柔顺荡落,如琴师抚过细弦,如明月光穿透珠帘投一地碎影斑驳。幽幽馨香勾魂摄魄,他一松一拨一勾一掬,无数旖旎魅态。
直教旁人失了神。

“啪!”
三皇子回头只见一旁吓得魂不守舍的小二和满地瓷器碎片。而萧远已然往长廊尽头迅速走去,那滚金边藤萝纹衣袂一角滑出视野,还能感受到翻腾不息夹杂涩然的怒意。
“哎,你这块死木头,走这么快作甚么!”楚芙儿气得跺脚,匆匆追去。

三皇子又同沈卿钰讲了两句,后者放开碧衣人,嘱咐小二送上两客荷叶糯米鸡,眉间不存半点涟漪。少女跌跌撞撞立定,愣愣拍打发红双颊,芙蓉面,樱菱唇,神态可爱毫不矫作。他吐息不由缓了一拍。
那水晶般的纯净挑动人深埋心底的弦,就此心念迭起欲壑难填,企图占有并摧毁这无垢剔透的一双眼睛。兴许,浸染人心人骨的厚重世俗浊色,本不容那般清透的存在。

(2)

安阳侯沈天爵有三子,嫡长子沈卿钰前年及冠封世子,次子沈卿玦一十八文武双全。老幺沈明书乃庶出,不过一十二,性子稍显懦弱。不日前侯府世子带一孤女回府,侯爷心善,将其收作义女,名曰重锦。

重锦与卿钰方打随安堂回府,门前侍候卿钰的小童阿言满头大汗亟亟跑来,说侯爷寻世子往书斋一叙。卿钰心知他在烈日下等了良久,遣阿言送重锦回折柳阁,不忘嘱咐他歇息。

时至七八月,侯爷书斋前小池菡萏花开连天,远远眺望,疑似碧荷叶中飘动一线瑰丽火烧云。重锦那日还在池边瞧着荷花发了好一阵呆,卿钰走过莲池时长了个心思。

青蒲斋,取伏蒲之意,意人臣当直言进谏,扬清正之风。
沈卿钰少年时,夫子赞其“德义兼具,有魏晋才子遗风。文作用词之准,意境之精妙,后生可畏也”。
沈府明之一十有二作此兰君赋,沉博绝丽璧坐玑驰,笔酣墨饱波澜老成,以为人之仁君子之道为意,读罢不能赞一词。帝君叹其文思大胆,匠心独运,时人称之少年杨雄。
次子沈卿玦后临两幅兰君赋送予安阳侯,一副挂青蒲斋,一副置居室北窗。侯爷极喜之,数年卷轴竟不沾尘变色,而彼时芝兰已成朽木……他跨进青蒲斋,面对那笔法妙极一气呵成的书卷,低低一叹。

交椅上沈天爵盖上茶盏,杯沿与盖相碰,落下一记轻微声响。
未及他问,卿钰先道:“今日晋华公主从萧远至随安堂,萧远与三皇子入内不到半个时辰。”楚芙儿对萧远倒是上了心。
沈天爵应了一声貌露思索,卿钰静立揣摩他的心思,想他听出弦外之音已有定论谋算,不做言语。
“她纵有再多的心思,也定为我沈家媳。”沈天爵道,“三皇子有治国之才,而具寡人之疾,此弊端也。萧家子文武双绝,然秉性磊落,要像他爹这般从容于宦海,难。”

提及萧远,卿钰眼波一动。瑾瑜本是驰骋边疆大漠的苍鹰,宦海腌臜,不该湮没了他。而帝君未立储君,三皇五皇两派明争暗斗,暴风疾雨惊天骇浪早已相侯,他注定抽脱不开。

父子二人不觉谈了一个时辰。沈卿钰临去前沈天爵将他叫住,他讶异抬眸,对方呷了口茶淡淡看了他一眼,如一阵凛冽寒风掀开他遮掩的心绪:“小池芙蕖,你总嫌其秀美有余和婉不足,虽为花中君子但开不长久,甚为不喜。反观重锦丫头,挺是喜爱。对她,你莫要有别的念头。”
他眉眼舒缓侧颜一笑,短暂如优昙婆罗花绽,华美卓绝:“璞玉甚好,明之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之。”
——

近日沈卿钰顽疾稍有好转,正值道教门派玄清门论道,他与阿言前往赴会。重锦身为妖灵,怕那些三脚猫里头还真有个不世高人大先天,借口背诵诗文留居沈府。
卿钰前两月教她习字,懒散小蛇悟性不差,吟诗作对不行,阅个话本还不成问题。是以,除完成卿钰布置的课业,重锦姑娘最爱衔杏子卧美人榻读当下风行的话本,小日子分外舒坦。

当话本被一只手毫不客气抽走,她还以为是卿钰赶早回来,慌慌张张撑起身子,开口就要解释她绝非偷懒,对上那张笑吟吟的俏脸,樱唇惊得张成圆形。
那绯衣少女手举话本晃了晃,一只胖胖白猫跳过八仙桌,嫌弃摇摇上翘的尾巴,又窜回少女怀里懒懒打盹。
“本公主叫了你三五次还不应,沈姑娘好大的脾气。”

“你是那日随安堂看到的……”重锦讷讷道,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旋即她一激灵地跳起,毕恭毕敬跪行大礼。话本子里正好讲到驸马爷弃糟糠妻与公主喜结连理,那公主本领滔天大,万一眼前这尊菩萨治她一个大不敬之罪……重锦脸色可谓好看极致。
“本公主还没问你呢,你倒先招了。”楚芙儿娥眉一挑,杏眼悄然一转,美得傲气洒脱,明艳不可方物,“我问你,你老实说,喜不喜欢沈卿钰?”
重锦一当下愣在那里,平复心绪后深吸口气道:“阿言说阿钰是大善人,又待我极好,我没理不欢喜他。”

话出口她却觉涩涩。不由忆起那日夕阳薄暮,暖风送来清爽的苏合香,似还夹杂了一缕花香淡。半梦半醒间黄昏霞光落上她眼睫,她悠悠转醒,就看到阿钰唇畔含笑,拈一朵粉莲花,夕阳将他完美轮廓镀上浅浅流金色,原来蓝颜也可倾城。
阿言煮药时一壁扇动蒲扇,一壁与她说,遇上公子是他此生幸事。若非公子,他阿言还是街头遭人欺凌的幼奴,讲不定何时被卖入窑子成了小倌,是公子力排众议携他回府,替他净脸净手,他哭得不知脸上是水珠还是喜悦极致的泪。

这样的阿钰,她怎会不喜欢。可到底也不及晋华公主伴他长久,府里人说世子是要做六公主驸马爷的。公主和驸马爷,是天造地设月老牵线的一双碧人,洞房花烛夜是要喝合卺酒,喝了合卺酒,就会好好的,举案齐眉琴瑟相合,过一辈子。
重锦每次听每次想都如衔酸梅子,而今六公主这般问起,像有人在绞她心头肉般。她咬咬唇挤出个笑,比萎落的花还要难看些。

踱着步子的楚芙儿窥出端倪,扑哧笑道:“哎,我又不与你抢他,急什么。”
重锦讷讷地“啊”了一声,呆呆的模样像极一只猫儿,水眸圆瞪,俏生生的。楚芙儿对自己容貌极有自信,如今见得三哥挂念的娇娥,委实输她些许。却也生不出妒忌,那幅可爱直白的模样反而让她很是喜爱。
“我不想嫁,你不想他娶,这不是顶好的事。我看沈卿钰对你也不是无情,你何不争上一争,婚约作废,可谓皆大欢喜啊。”
……
湖上凉亭下一局厮杀,黑白棋,生死网,两相敌,路崎岖。

三皇子把玩一枚黑子,瞥了沈安爵走的一步,手指一松,黑子落回棋盒。他面露惭色,口吻却云淡风轻:“侯爷棋艺妙极,楚翎越拜服。”

沈天爵知他示好,不急表态,将话头一转:“适才下人去唤卿玦,三皇子奇招百出,不如与他对弈一局,也好看看这小子是否精进。”
“哪里。本皇子倒是极想与大公子下一局棋,曾经大公子棋道师从国手吕致桓,精于此道,还望他指点一二。”楚翎越低眉有惋惜之意,“半月前随安堂见着他未能讨教,此趟他又赴丹道之会,总是不巧。这让本皇子羡慕起六妹来了。”他素与沈卿玦交好。

“六公主造访沈府,实属意料之外。”
“芙儿在随安堂结实了沈小姐,两人喜好相投,短短半个时辰结下不浅情分,六妹时常在宫中念叨。”夏日湖边栽了柳,不比春日来得婀娜,也别有情趣。他轻抚袖边曼陀罗花纹,笑纹加深,“卿玦道沈姑娘品貌俱佳……确实——”

恰在此时,湖心那边传来嬉戏声。笑声清脆如银铃晃荡,空气里都充斥一丝甜果香。夏花明媚绽放,那花团锦簇中闯入一袭环佩般的碧色裙,少女肤色如凝霜,跑得有些急促,一失足倒在花间。她颊上晕染秀丽绯色,水眸弯起轻笑不停。

他凝睇那绝美笑靥,刹那踏入一方与世隔绝的花庭,月华倾泻一地流霜,他看到枝头杏花飘落,如做黄粱一梦。
她永不会知道,那一瞬艳丽至极;就同她永不会意识到自己的美丽,清淡入心,成毒。
沈卿玦已至庭中,想来也如他,无以抗拒这天成姝色。

他目光随碧色裙角远去,依依不舍收回。一侧婢女已斟满香茗,他轻嗅那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氤氲香雾徐徐弥漫。

“确实……是极好的。”

——
三皇子造访五日后,卿钰回府。

重锦入了沈府,府里上下待她极和蔼。卿钰待下人一素和颜悦色,不时赏些银钱物事,听闻婢女家母病重准其告假甚至送了几贴药材,故下人也诚心伺候锦姑娘。

沈府主母乃是前朝护国将军之女,前朝君王荒淫无道,护国将军不甘助纣为虐,罢官与当今帝君、萧沈两家同战一线,后战死沙场。重锦觉着夫人对卿钰虽好,只是母子太过疏淡,夫人对卿玦虽严厉,却更疼爱,兴许早年卿钰常居别院修养相处不多,如今反倒不知如何相待。
自打夫人令人教她习琴棋书画,重锦就再无机会读话本子了,楚芙儿幸灾乐祸。

沈家二公子卿玦,卿钰外出时嘱他多照拂重锦,重锦便也与他熟络了。卿玦言行举止皆大家之风,比之卿钰更开朗潇洒,形容略逊于他。有时她背书倦了,支起颐发现他正定定注视她,神情莫测。
贴身伺候卿玦的唤裴七,与折柳阁连翘有些交情,做事干练老成,浑身上下却透着阴郁。府外有多少家女儿心仪卿玦重锦是不知道,反正没有多一个重锦。

至于三公子明书,是个庶出的,她不常见,倒是湖心亭上惊鸿一瞥,那人玄色衣衫,神态懦弱可怜,她却觉得他眼睛里还藏着别的东西——蛇冬日会蛰伏树洞冬眠,春水消融时伺机而动,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令人心悸之感。
侯爷只偶尔过问她学艺如何,还好处。

如是三月弹指飞逝。
细数了这段时日沈府人事,昔日铜镜里不明情状的绿色小蛇在她脑海中一晃而过,重锦不禁抿了唇笑。
连翘正替她束发,打趣道:“不就是寻得了少爷送的物事,瞧把小姐乐得。”

黄铜镜前,重锦额发垂下遮住饱满额头,穿月牙白针绣玫瑰色木槿花纹缎子裙,外套杏黄碎花小褂,交领绣半开木槿花,颈上佩一豆主母送的南海珊瑚珠。沈夫人方才给她戴上,看过三五遍,说她这辈子上天没给她一个贴心闺女,却也赐她乖巧义女,字字真切听之慨然。

她坐正任连翘替她绾发,小心轻柔地抚着香囊上绣的花样,初学女红,看不出绣的一朵莲花。里头香料是卿钰所赠,说是驱邪避祸,闻着淡雅,她很是喜欢。
那日她往湖心亭小坐,见三少爷来了便先行离开,回折柳阁后香囊便不见了,所幸连翘替她寻回。

重锦心路百转,这会连翘已梳好发,正瞅着锦匣陈放的各式各样簪子犹疑不定。重锦挑了一支雕花镶翠玉珠的别上,描眉罢,贴淡红扇形花钿,连翘观之调笑道:“家宴上,小姐定会让少爷移不开眼的。”
重锦性子单纯,听得脸上羞红,方欲嗔她一句,身后已传来温雅话语:“让谁移不开眼?我记得连翘本不是这活络脾性,戏弄阿锦,该打。”
连翘笑嘻嘻道:“这是姑娘生得好,奴婢哪里敢欺锦姑娘,万一不好惹了公子,奴婢可里外不是人了。”她搀打扮毕的姑娘起身,“奴婢说的句句真言,公子不能打。”

灿灿斜阳洒满屋华光,光影绰绰,红妆含羞,翦水盈盈,美不胜收。容光倾城,看得卿钰视线晃了晃,重锦亦怔怔回望。
卿钰一素偏爱淡白,今日着了藏青色锦袍,愈发俊逸出尘。她未得他夸赞心中黯然,不甘心地抬首,而那墨玉眼眸流光潋滟,淌过温软柔色,装着她。

重锦心意益加坚定,握紧藏在手心里的字条。

“离开以后我问萧远要酒喝,一坛一坛地喝。萧远说这样喝醉得快,我说我不会醉,我错了。那时我明白,醉的滋味原是如此销魂,却不抵阿钰一眼。其实我不值得他这般善待,我只要他看我一眼……一眼,我就醉了。”日后,她笑着和檀玉这样说。

那时她还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不明白什么是情爱。
那时她满腔心意,不求君怜,只愿君百岁长安。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该用户从未签到

 楼主| 发表于 2015-5-23 10:09 | 显示全部楼层
(3)

前半月,沈天爵积劳成疾,病况似患风寒,大夫诊过却说不清是何病症。调养数日,他病体已愈,渐感此身年老体衰,早非当年剿灭昏君党羽的少年郎。

宴上佳肴珍馐既具,沈夫人拾了厚毯盖上他膝头,递上温过的乌骨鸡汤。
沈卿钰、沈明书、二姨娘均入座,沈明书一如既往拘束,沈卿钰于桌下握握他的手以示安抚,他稍稍自然些。一碗鸡汤饮罢,沈夫人环顾圆木桌,眉心蹙起:“都这时辰了,卿玦怎还不过来?”
卿钰道:“不只阿玦,阿锦先前说去寻连翘,现下也迟迟未来。”

恰在这时,厅里奔入一婢子,细眉大眼,竟是焦急得失了礼数:“夫人……姑娘她……她说有事去沁春园一趟……奴婢方去沁春园寻姑娘,却、却只见到……姑娘从不说谎的……”
她急得语无伦次,只好把掌上物事奉上,乃是一支镶翠玉珠的簪。卿钰只消一瞥便识出这支簪子,方才还是插重锦发上的,他本能便欲站起冲出去找她,沈明书却按住他双肩摇摇头。
沈府二老均在此,安有他这名存实亡的世子开口余地?
卿钰不是不晓得,可种种臆想如潮水涌来,将他心神击碎!他喃喃道:“眼下只希望妹妹无事才好……卿玦也不知所踪,万一和她一起遭了险——”

“若阿玦有事,她千条万条命都不够赔的!”他话音未断,沈夫人已变脸色,“沁春园……我倒看看是什么人闹出这等幺蛾子!”话毕,竟心急如焚往外赶。
沈卿钰忧心重锦,心神激荡气血翻腾,借力才稳稳站起,他低头瞧松开的手,掌心上掐出的半月形痕迹隐隐透着鬼魅的红。
这么久,他都忘记了自己还是会疼,每每看到阿锦,封闭心湖下幼年时种种美好碎片便拼凑成一副水墨画,他如过客漫步卷轴,第一次他偷吃糖葫芦犯了病奶娘喂他一颗杏脯的酸甜,第一次他写下端端正正的墨字眉飞色舞拿给先生炫耀的欢欣,第一次……他遗忘许久,不记得的。

“大哥,你担心锦妹就同去吧。”明书眉头紧拧,看他这般情状,好似不大妙。
他恍若未觉说了个轻飘飘的好字,掌心上的红艳色夺目,生生就要沁出一滴血来。
……

一行人赶到沁春园,周遭寂静无人。蓦地,自假山后传来女子呜咽声,声音细小像被人用手捂住,沈天爵曾与帝君共逐戎狄,武艺精湛过人,窸窸窣窣衣料摩擦声自也逃不过他耳。他顾不得身子初愈走上前拨开假山前的枝叶,往里深入。
几个家丁举着火把照明,火光下卿钰肤色淡弱透明,沈明书感到他手冷得让他都心生寒意。侧头看他这世人口中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兄长,他眼角平静,散发出无形逼迫的清冽,好似面前天崩地裂都不能动他这份镇定,全无适才失态痕迹。

当火光驱散假山洞中扰人的阴霾黑暗,暴露众人眼前,竟是二公子卿玦捂牢小姐的唇,把她抵在石壁上欲脱她的衣裳!

沈天爵先一惊,随后怒极气得浑身发抖,他一把拽走囚住重锦的沈卿玦,不由分说狠狠扇了他一掌。
“混账!重锦是你妹妹!!你怎能……怎能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

沈卿玦被他一掌打醒,愣愣环视一圈,半个安阳侯府的人都聚在这。
而重锦倚在石块上,双唇红肿,颈上青紫痕迹触目惊心,杏黄小褂也不知去了何处,卿钰褪去衣衫围住她裸露的双肩,她如受惊小兽拼命缩起身子。

沈夫人惊怒得吐不出一句话,二姨娘见得宠的二公子摊上这事暗喜,面上不露声色道:“二少爷是知书达理之人,就是喜欢姑娘也断不会在这时候……其中必有蹊跷。”
沈夫人被这明面有理暗里微讽的字句一刺,若非她一时失了理智,哪轮到个姨娘来拿乔?她勉强吞下这口气,剜了阿锦一眼:“老爷莫怒,阿玦一向是孝顺的孩子,这时候来沁春园不会毫无缘由。”
“先回去给阿锦压惊,”沈天爵怒极反笑,“今夜谁都不准歇息,本侯要彻查此事!”

一刻后,重锦跪在正厅正中,水灵眼眸黯淡空洞。

今日一幕被府中下人撞见,影响甚广,沈府因三皇五皇之争自有人盯梢,沈卿玦这事是掩盖不下的。只说那假山中的女子是一个婢子,而沈卿玦禁足一月。

卿钰欲以受惊为由让重锦避开祸端,哪知沈卿玦清醒后却说来沁春园是重锦相约,沈夫人爱子心切,立即把刚服下蜂蜜水的阿锦拽到正厅,没等府上人来,就先赏了她两记巴掌,下人看得噤若寒蝉。
重锦默默受了,秋日地面寒凉寒凉,她一声不吭,沈夫人更是心头火如浇油般越烧越旺,碍于沈天爵在场不敢发作,绢帕已拧得皱皱巴巴看不出原来样子。

“阿锦你说,你怎会在那时候去了沁春园?”
声音是卿钰的,坚定温软,无半分不信,她眼眶酸涩,不说话,只当着众人面一点点打开擦破了皮的手心,里头躺着一张字条,立刻有人呈上给沈天爵。
“偶得一奇药可治兄长顽疾,明日家宴前,沁春园一会,沈——卿——玦。”沈天爵展平念道,字条尚存余温,重锦眉间坦荡丝毫不是作假。沈夫人冷笑一声:“字条人人可作假,治兄长顽疾……卿钰不也是明书的兄长么?老爷万不可教有心人骗了。”
“这字迹……捺划最后一笔略微上扬,是卿玦笔迹。纸上香,也是玦儿最喜欢的。”
“不过一个笔划一种香料,就算在玦儿头上了?”沈夫人再忍耐不得,抓住重锦双肩把她从地上提起,重锦泪痕半干,她险些咬碎一口银牙,揪着她重重一晃,“哭?你还有脸哭?谁给你委屈了?”

她不准她哭,她就笑。重锦笑得内心苍白,冷不丁被沈夫人大力一推,退了好几步稳住身形,不料这腰上别的香囊堪堪落下。她蹲下想去捡,沈夫人却先她一步抢过,启了香袋嗅了嗅,姣好的面容顿然扭曲。
她身旁站着的婢子走上前接过香袋,讶异惶恐:“这味道……”见惯沈府不受宠的姨娘,这类香她多少分辨的出。只是这……
“拿去查查。”

片刻,一串串香料名从管香侍女口中娓娓道出,无人不屏息聆听。讲道最后一味香料,她踟蹰地瞄了瞄背脊僵直的姑娘和大少爷:“还有一味……恕奴婢直言,恐是麝香。”
麝香!
在场诸人尽数惊在原地,犹自回不过神。沈夫人恼恨极致,她乃将门之后,除却用手段对付当年迷惑天爵的那个女子,最厌恶这宅院女子互相算计的龌龊事,自从这山野丫头进了沈府大门,侯爷总是叫她为沈府体谅。这丫头倒是个有心计的,骗了卿钰和老爷,蒙了府里人不算,今儿个还害惨了她的玦儿!

“沈家是哪招来你这祸害!你来两月老爷缠绵病榻,不过十日,又来祸害我儿!果真是没爹没娘的山野精怪,我今儿就替你爹娘教训教训!”这段时日压抑的怒火如山倾倒,一发不可收拾,她取来一边沾了盐水的皮鞭子,用足劲道打向重锦。
沈夫人正在气头上,曾与沈天爵比肩作战,鞭法诡谲,极快极准,抽得空气噼啪作响。挨下这鞭,不说毁了容貌,那一双眼睛从此都不能见物。

重锦耳畔一片死寂。
她想起,刚迈入沈府那雍容女子的温婉笑颜,如暖暖和风拂去她的不安羞涩;她想起,清晨晨曦漫漫无边撒下,女子端坐着赏她新就的一副芙蓉花,她说锦儿,我膝下无女,此生你却替我了结这遗憾,我沈家的女儿,定要做官家小姐里最出挑的那个;她想起,连翘放下眉笔时一身华服朝她走来的女子,唇边是恰到好处的笑,在她颈上绕上南海珊瑚珠,两人贴着面看镜中人,她说,锦儿,你让我忆起当年嫁给老爷时的模样。

前前后后,和暖与厌弃,不过就差短短三柱香。
若她之前心头还存了一分寄望,如今,这一分随同这决绝一鞭如云烟消散,荡然无存。
她是这般厌恶着她的,要那般挤出笑脸来讨好她重锦,恨之入骨却不得不装作有这样一个乖女儿,日日看着这张面孔在眼皮下招摇来去还得笑颜以对……这该是何其难受痛苦的滋味。想来,很不好受吧。

重锦失了神。
人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明明前一刻笑脸满盈,后一刻翻脸无情?为什么明明不屑怨愤,还能笑得如云清淡?还是……人都是这样的?表面亲切,背过身就等着掐算时机,迫不及待要捅上一刀?
她想不清楚,完全不清楚。
一瞬千念,万情俱灭。一旦晦暗种子埋入土,来日就会生了根,发了芽,直盘云霄。

而那长鞭已快落下,她心知躲不过,闭眸,待那刹鲜血淋漓。

长鞭一打,一声闷响。没有预想的痛楚,却听旁人倒抽冷气,有柔软之物轻轻擦拭她脸上泪迹,她想两颊上定各凸起五指印,到现在都是火辣辣的疼,而那物轻柔擦过,竟是说不出的清凉与心安。
“母亲不必动怒,人前失仪,对二弟并无助益。阿锦囊中香料是晋华公主托儿所赠,难道,母亲也会说这味麝香是六公主给的么?”
长鞭垂下,灯晖溟濛。沈卿钰长睫低垂唇色惨白,字字珠玑,温润而暗藏凌厉。他抬眸望向沈天爵,后者如戏外人冷观对岸火:“我朝民风开放,也非不重视女儿清白身。倘若真是阿锦,又怎会以己为诱?”
“何况——”他身形晃了晃,取出袖笼里一只发簪,定睛细察,竟与连翘拿来的那支别无二致,“阿锦说这发簪本有一对可交替着用,这支乃她刚刚取下,孩儿实不知沁春园里的那根簪子是如何得来,还望爹娘三思。”
句句在理,直戳要害。

“夫人你先坐下。”沈天爵握住夫人手心,“知你心急,还是把此事理清罢。”

这会轮不到沈明书和二姨娘插话。从头至尾,沈明书紧锁大哥的双眼,大娘怒责锦妹,那双眼睛风云变幻,时而怃然时而清冷,时而苦涩时而惊痛,更多是思索沉静,这一刹,这双眼却是笃定、胸有成竹。
若他有心,沈家明之,将是雁塔提名,千古流芳之人物。可若他无心呢?便是这流言铺天盖地,便是病体一具恹恹避开仕宦,便是沉迷丹药鬼神邪门歪道?
传言,人传之言,远胜冷箭神兵,蛊惑人心于无形。
沈卿玦所作所为,禁足一月,还是便宜了他的。

“阿锦,你如实说。”沈天爵道。
卿钰后退一步站在重锦身侧,重锦擦擦脸,寻回自己的声音:“香料确实是阿钰……哥哥赠我的。”她心神把定,起了个头,接着说了下去,没再看沈夫人的表情,“昨日我从湖心亭回来,这香囊一度遗失,是连翘替我找回来的,明书也在亭子里也许知道些什么……我不懂香料,香囊里头的,不曾动过。字条是同午膳一并送来,当时还想不明白,我与二哥还说得上话,为什么传信于我不是当面说,而且是关切阿钰身子的大事?我没多想,以为他是想给阿钰一个惊喜。”
“……我也没和别人说,怕又是一场空,平白无故让人失了盼头。”她低头盯着脚下三寸地,“后来……就、就发生了……”她住了口。

“你没和别人说?”发话的是沈夫人。
重锦心生隔阂,喉头哽住,只用力点头。
事已至此,一看分明。

“把连翘给本侯带上来!”
……
连翘被人驾着扔在地上,月已中空,濯得她惨淡的面青白青白,骇然若地狱重生的鬼,重锦几乎认不出她。
起初,她是不肯认的。沈夫人唤人打了她二十家棍,终撬开她紧闭双唇。

“是奴婢……锦囊是奴婢偷的,四姨娘死前奴婢曾藏了用剩的麝香。”
“簪子也是奴婢……从姑娘锦盒里取出来。簪子是女儿家最爱的物事,若非遇险绝不会冒冒失失落下的……咳,奴婢……奴婢算好了时辰拿着簪子跑来,这样……府里众人就能看到姑娘被二少爷……呵呵……”
她讲得累极,倦倦抬起眼皮仰视沈卿钰。

“那字条呢?”沈天爵冷声道。能仿卿玦笔迹,几可鱼目混珠差点把他瞒了去,岂是一不曾服侍卿玦的目不识丁的婢子能做到?
“字条……奴婢送午膳的时候,放在姑娘菜碟下……姑娘也傻,看着是男子送来字条就欢天喜地跑出去了,是个不安分的……”连翘嘲讽道。
“贱婢!你既然有意偏袒,我就叫裴七同你一道!”能以假乱真仿卿玦字迹,知卿玦喜好的香料,又与连翘有所牵连,除却此人再是没有。
连翘扬声大笑:“哈,是他。横竖我也快死了,找他一道下黄泉也是不错滋味!老爷,我叫了你十年有余的老爷……没想到你沈老头竟这般糊涂,谁是明珠谁是朽木都分辨不得!”
沈天爵回以一笑:“愿姑娘真如许洒脱。阿锦还有何要问她?”

重锦将头别过去,今夜沈夫人已让她心力交猝,更想不到真正害她却是眼前情同姐妹的连翘,数言矛头直指向她,她心头大恸,眸光盈盈似有水珠闪动:“我只问一句。重锦与你相识两月,未尝得罪你什么,你为何背后害我。”
家丁逮住了欲逃沈府的裴七,门外响起落板子的声音,重锦知道裴七注定厄运难逃。她忽地勾勾唇,满目苍凉看着连翘,连翘一窒。
“你听,这板子打下,没有一记是留情的。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会比安安心心活着好吗?我以为你是真心对我好的,可现在我明白,你是宁愿用这条性命来毁了我。我重锦何德何能,让你舍命为我?”
她一番话讲得又快又轻,卿钰却留意她抖如筛糠,话音里,浓浓涩意如含苦茶。

“我恨……你一个没来历没身份的山野妖女,凭什么成了沈府义女,尽享荣华富贵?凭什么大少爷这样待你好?你一来……大少爷就不要我了……他,只要你开心,只要你好……”她呵呵惨笑,吐出一口血,“二少爷也不是干净的……裴七和奴婢全家老小被沈天爵陷害,二十八条人命哪,二少爷眼睁睁看着他们死的……人做天看,我连翘以性命发誓,我往阴间去替你们掌灯,等你们落了地府,定要引你们去那阿鼻地狱,生生世世,六道轮回——不得好死……”她狂笑着昏厥过去。

“扔出去,让她陪着裴七,生前患难一场,死后做对鬼夫妻,也好。”
尘埃落定,两条人命收场。

在那一片寂静中,沈卿钰忽地剧烈咳嗽出声,额上沁出薄薄一层冷汗。他肤若白纸,墨色睫羽濡湿益显浓密,重锦忙扶住他。
卿钰勉力扯出一个微笑,定定看向满脸复杂的沈夫人:“儿代阿锦受这鞭,就由她照顾,母亲既已气消,不要再为难于她。”

那一鞭,他无声挨下,这无光无色的天地袭来,原还有他信着她,护着她。
他绝不会知道,她有多怕,怕阿钰也是如他们的,笑脸后藏着另外一张面。
重锦流下泪来,泪珠滑落,滴在他胸口,滚烫。

(4)

夜下长廊冷寂萧索,梧桐叶落,天上没半点星子。
她垂首端着刚好的汤药一遍遍搅动药匙,苦苦的草药味道迎面扑来,袅袅热气里,药汤上的一张脸容支离破碎。

半掩的梨花木门后灯火明亮,屋里阿言将心底疑团讲出。只听那嗓音微弱中含了几分无奈的笑,答道:“就算我看见那簪子,也助不得阿锦……物证不足,母亲认定她非无辜,又心忧二弟,若我出面维护却讲不出道理,不止她迁怒于我,事情水落石出后也不会放过阿锦。”
“夫人疼二少爷,可也太过分了!她先前那样子,好像恨不得出事的是大少爷似的……”
“阿言,此话休得再提!”紧接是一串压低的咳嗽声。

重锦放下汤勺试了试药,还有些烫。

屋里,阿言瑟缩了下,他吞吞唾沫扶起半卧的公子:“可是少爷你也不用挨夫人气头上的一鞭啊……前些日子方方才好转些,又白费力气了。”甚至比原先更……他眼眶不禁湿热。
卿钰莞尔,清清浅浅,真真切切。一线柔暖琥珀色流光溢出他乌玉双眼,清雅面容染了几许令人失魂的艳色,纵然脸色黯淡,也胜过世间风景无数。看阿言眼圈已经红了,他费力揉揉小童发心:“我这不好好的么。挨了这鞭……自可名正言顺让阿锦免受责难,母亲气消也不敢针对于她,咳,我还省下了设法推脱进宫赴宴的心思,不是挺好……替我高兴才是。”
阿言勉为其难地咧开嘴,笑得顶不好看。

重锦在门外立定许久,听阿钰这般说心尖如针扎疼痛难当。她推门入内把药碗搁上小案,她试过,冷热正好。
卿钰着了雪色中衣倚着榻边雕花木柱,背后鞭伤上了散淤血的药。一鞭打落皮外伤是难免之事,可长鞭夹杂的内劲才是重中之重,他病弱之躯有所见好,可这魁梧农家汉都忌讳的劲道,他万万受不得。
“阿言……你先去歇息,再不去,我这鞭就不必挨了。”阿言暗暗做了一个鬼脸,对阿锦还有责怪之心。卿钰忍痛装作惋惜一叹,投给阿言警示意味的眼神,后者心存不满哼了哼带上门出去了。

他方松了口气,温雅眉宇间神色倦倦:“阿言就是孩子心性,你别在意。”
重锦把药碗给他,递过药匙,凄凄道:“他说得一字不假,怪我也应该的。我没想……会闹成这样的……”
他抬起眼笑看她,如玉石温润,如玉兰生香,全无一丝一毫厌弃。“过来坐下。”
她最怕他也嫌弃了她,依言乖乖坐上软榻旁的小椅。卿钰咳了咳,半个人靠在床柱上,墨发如绸如瀑散在白衣上,如瓷双颊泛起潮红,像碎雪落了桃花,自有风华绝代的慵懒美态。
“无怪连翘能算计你,这性子……委实呆了些。”重锦瞪圆一双杏眼,他手一指塌,随后失了心力蓦地垂下,“过来。”

阿钰……也说她呆啊?
可这样的阿钰,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重锦委屈地不情不愿地挪到他身边,进屋时的自责难过无形散去大半,也没看到卿钰水色唇稍稍扬起。
他放下汤药,冰凉的手指徐徐抬起,点上她精致的眉骨,抚过她的眼、鼻、唇,停在一边打红的粉颊。她心如擂鼓,垂下眼帘避开他的注视,阿钰的眼睫……比她还长,还卷翘,无论怎么看,都是看不腻的。

想一直看下去,看好几个甲子年,看一辈子,看永生永世。
她被这念头惊住。他已在指尖沾了暖玉膏细细在她颊上涂抹,动作力不从心,几次都顿了会再慢慢抹开。那药膏或许是甜的,她迷糊地胡乱猜着。
“阿钰……你药还没喝。”
“……不急。”他道,“这暖玉膏是我之前向二娘讨要所得,她这几日随身带着想来是要紧之物,你先替我还回吧。咳……若路上见到爹便告诉他,我无事了,不必担忧。”她想想也是,这会府里刚安顿下来,远处几盏灯火不熄,姨娘应该还未就寝。
便替他拢好锦衾奔了出去,二姨娘是没歇息,关切地念叨重锦几句,她面上虚着笑,却联想起以往与大夫人言笑晏晏,这心境怎个黯然了得。

回卿钰房中时,药碗已空了。重锦略一犹豫,见卿钰挑眉,还是与他共坐一塌。
他静静地仰头,半躺着青丝委地,黑曜石般眸底似有各色斑斓打旋流动,美得疑似非世俗凡身。那盈转丽色明明灭灭,恰如星汉沉入沧海,最终那绝世景致归于萧索,机微变幻再不入她眼中,深浓关怀却始终不变。

重锦鼻子一酸,回想一个时辰前发生所有,酸涩、惊惧、失落、无助、彷徨失望、担忧自责尽数汹涌而来,更恨不得沈夫人打上她九鞭十鞭,若阿钰无事……痛就痛罢,又算什么!?
沈卿玦把她按住那一刻,她甚至还未明白他要做什么,转瞬身上一凉,衣衫剥离,他拖着她进了假山,身子便欺上她。她那时很痛,痛得浑身抽搐,双臂被反剪身后手心被磨破的痛,他粗暴撕开她领子咬啮她颈项的痛,头装在石壁上好像快撕裂的痛,却比不上那一瞬狼狈在阿钰面前毫无保留呈现的自卑绝望。
之后阿钰给她披衣带她回折柳阁,除了问了些话,什么都没再说。她也以为,阿钰不会再待她好了,毕竟,她……

这之后种种误解背叛,剜心剔骨般,把她卷入暗无天日的漩涡,却也无人说,阿锦,你好些没有……

“我好恨啊,阿钰。如果不是那张纸条,也不会这么多事情的……我只想让阿钰,早些好起来的……真的……”
重锦双眼迷蒙,泫然欲泣,明晃晃的泪珠打着转忍住不落。她换了一件完好衣裳,交领上露出一段莹润肌肤,无瑕雪色此刻满布青紫暗红,指印吻痕交错着叠合着,如一条花斑毒蛇一直蔓延到锁骨下方两寸。

卿钰忽不知如何面对她,她眉眼凄艳如陨落残荷,勒得他胸口一疼,如坠深渊,他懂得,他再爬不出了。
沈卿钰往后就是舍了性命,也不会让她,受这般苦。
重锦擦干泪冲他笑笑:“算了,都过去了。说这还不如先把阿钰身子养好呢。尽是些不开心的事……你看我多呆,都忘了你不喜欢听的。”她扮着怪腔想惹他开怀。
他却没有笑。

夜阑珊,天色沉,银月如钩。卿钰全无睡意,重锦经历这些事已然力竭身空,伏在榻边撑着不睡过去,守他。

不知几更,重锦忽呢喃道:“沈夫人说……我饱暖思淫|欲……饱暖思淫|欲……什么意思啊?”

卿钰默了默,勉勉强强借力坐起,她睫儿闪动,两个巴掌印还没有消下去。
“有衣蔽体不至生寒,有食果腹尚有剩余,此为饱暖。”
“至于思淫|欲——”月华如水银瀑挂上窗棂,他清艳艳笑起,青光栖在他眉梢眼角,如江河秀丽浸入他眼中,无端生出美艳绝伦的魅色。
他俯下身,吻上那两瓣樱唇。

半睡半醒的重锦这次是真傻了。
——

后一日,沈夫人午夜自梦魇中惊醒,冷汗连连。沈天爵因卿玦之故歇在二姨娘的剪梅楼,也恼她正厅失态之举,他拂袖而去,只她一人凄凉无话。
一忽儿风起掀动帐幔,如烟雾迤逦,又如蛇身逶迤爬动。暗影婆娑起舞,她通体透凉,梁上嘶嘶作响引她抬头一瞧,一只身有碗口宽大的尖头绿蛇一点点送开缠梁的身子,朝她吐着蛇信……
一声惊叫划破冷寂夜幕,那时卿钰才入梦中,重锦捂上他双耳,确认没惊扰到他,才端着案头的空药碗出了门。

次日萧远来沈府造访,正赶上下人来回搜着草垛,说是夫人下令,找蛇,寻一杀一,不可有遗漏。
借口安慰金兰姐妹跟萧远一并来的楚芙儿瞧见管事一脸黑沉,乐不可支。

府里闹出这么大动静,卿钰居所沉香台仍是一片安好。重锦笑嘻嘻地把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全倒了出来,卿钰半卧榻上阅卷,视线却偶离书本看她双唇一动一动,清脆嗓音软糯好听,他不由为之感染,唇角依稀噙了暖意。
心口抽搐般疼,牵动他常年咳症,他别过脸避开重锦掩着唇,哪知这些时日重锦对他一举一动都上了心,自然瞒不过她。重锦跳起就要倒茶,兴许太急,鞋履被一边的椅子脚勾住,她稳不住身形就斜斜向外倒去。

萧远与楚芙儿所见,便是重锦跌在卿钰怀中,面若飞霞,艳若桃李。后者脸上残余的妖异绯红还未褪去,虚倚塌上,无比珍重缱绻将怀中人环住,怔忡之色彰显无遗。

楚芙儿尴尬地干咳一声,躲在萧远身后嘟哝:“我说吧,你这兄弟还真的看不上我,少费心思啦。”萧远恍若未闻,果断地远离她几步:“你来看望重锦,人已见得,不该再跟我。”
“明之。”他在塌前站定,凝睇数月不见却清减甚多的沈明之,平静坚决,再无一分颤抖踌躇。
沈卿钰微微一笑:“阿锦,你这两日未尝吃些喜欢的,总是和我一道用清茶淡饭,想必也馋了。”他一顿,转头道,“明之沉疴在身,还请公主恕不敬之罪。阿锦受了委屈,我无以排解,公主与她交好,她应会与你说的。”

“什么敬不敬的?自从认识这块死木头,他可是半点没把本公主放在眼里!”楚芙儿冷哼,心知沈卿钰与萧远有事要谈,她和重锦听不得。可沈卿钰是在乎锦儿,他萧远则是把她当成了不相干的!她深深吸气,见重锦消瘦小脸不由一软,起初接近她是存了让沈府退婚的目的,不觉竟也心疼了她这傻愣愣乐呵呵的性子。她揽过重锦:“我听随安堂添了一道水晶蜂王蜜花糕,锦儿定会喜欢的。”

卿钰目送她二人离去,笑意渐渐沉定。他半抬睫羽,玉颜微凝,萧远正探究他此刻真实心境,卿钰忽地定定看向他,深浓情谊如窗外飘入的清甜桂香,儿时幕幕如流水在那人眸内和他脑海肆意流泻,拈去多日来盘桓不散的苦闷猜度,他亦生硬笑起,常年不苟言笑显得颇为怪异,却柔了硬朗轮廓。

“我那日气极,是真不想再理你见你。今日我只恼这直来直去冲动莽撞的萧远,恨你不曾推心置腹与我明讲,险铸成一生之憾。”
平南侯府独有他一子,从小到大从无如沈府二子相争、宅院计深之经历,不曾真正懂得明之处境。如今回想那夜谈话,明之面露不耐吐字如毒,句句皆是他最恼恨——分明是拣他最恨最厌最容不得的,他懂他易怒脾性如懂他自己一般,先以冷漠待之,后言辞刻毒,再行提出断交,围网布局只待他怒极二字。
“我记得,幼时你曾问我:倘若有一日沈明之比之蝼蚁还不如,天下人弃你如草芥,再无人信你,我会立于何处——是你身侧共同污秽淋身,还是着峨冠华袍背你远去?我回答不改。”

楚芙儿话音犹回荡耳畔,记得她怒眼相瞪,双手叉腰,公主矜贵柔婉半点也无:“我说我不喜欢沈卿钰,我喜欢的人是萧瑾瑜,很早很早就开始喜欢了!我敢说我所喜我所不喜,我敢向天下人宣告楚芙儿此生非萧瑾瑜不嫁,你就不敢找自己兄弟弄个明白?”她以手背蒙上眼睛,抢过他杯中酒,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如醍醐灌顶瞬间醒悟。
明之这般说,他这般想,可朝朝暮暮相处做不得假,人之本性怎会说变即变?
是了。不过是他拘泥所谓尊严,怕掀开最后一层薄纱将真实揭露,惧了那人波澜不兴冰冷讥嘲眼神。他不踏出这自画囚牢,就此他和明之如断层浮冰不再有干系,相互碰撞后磨去彼此棱角,年少意气成过往云烟,留他岁月长河最深遗憾。
而今,他走出了这囚住心魄的三寸地,三寸地外冬雪销三尺,经冬日寒凉肆虐,老树亦得明艳春光眷顾,破开新叶。

“我不会站在任何一方。若你满身污秽,我会先为你洗净。沈明之是我萧瑾瑜一辈子兄弟,我要他成绝世明珠立苍穹之巅,要他做不困世俗枷锁自由随性的鸿鹄大雁,要他把三字名姓刻入我朝国史,要他两袖清风朗月,活得无愧天地无愧初心。”

卿钰闻之慨然,淡淡展颜:“瑾瑜,明之已浑浊不堪,不值你再拾起。六公主对你用情至深,我心有谢娘,你不必顾忌于我,合该惜取眼前人。”他抿了口茶润喉,侧面美极淡极,“经年流转,人事物面目全非。我不求你听罢后仍认这个兄弟,只求以这数年情,换君允诺。”
——

“我与他说,他二人就算一朝怒对,好歹也是数载情同手足的知己。有些事不能说不能讲,任由这些无谓情结把真情实意禁锢,桎梏本心,何必?我喜欢萧远,我喜欢他这一板一眼的死性子,喜欢他练剑习武或日后沙场斩敌的模样,我不想让他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就如你也不希望卿钰不开心。你看,他见萧远,不是不欢喜的。”

重锦捻动刚摘的红枫,素净柔荑,一抹朱丹绝秀端丽怒放,她稍长的指甲一掐,叶片上脉络一折,能掐出水珠来。
六公主说的,重锦是不怎么懂得。楚芙儿犹如美艳的凤凰花灼目傲人,这样的公主,无人不喜欢的,看似骄纵无理从无女子贤淑,皮相下一颗玲珑心却看得分外透彻。
色相是空,心才最真吗?
她叹叹气往里屋走,门扉一推,萧远已去,卿钰执着书卷闭目休憩,好似一切释然。
——

十数日调养,卿钰鞭伤已愈,然旧疾复发,日益加剧,施石针进汤药,全无显著之效。
而他也不甚在意,精神振作提笔书字。重锦识字习文有些时候,还觉得所书者深奥难明,她读之顺畅品之艰涩。卿钰曾赞小蛇悟性极好,此言不假,只集中心念翻翻覆覆斟酌念诵几遍,她便也如登凌绝顶般参透新一重境界。卿钰让她习行书,她不欲他失望,故他歇下后点了小烛研墨书字,久之竟与卿钰的字有了六分像,四分则逊在气韵。
打这以后,她半撒娇半佯装生气地不允卿钰书卷,他言心中所想,她书他心中所想,不觉扬扬洒洒满了几张上好宣纸,写完通读一遍口齿生香,她如嗅芝兰香,灵台一片澄净。
卿钰打趣曰,身苦陈年病,却也有绿鬓试草,红袖添香之福,皇天在上,尚且公平。

日月如梭,沈明书埋头苦读足不出户,而沈卿玦禁足一月后寡言许多,偶遇重锦亟亟走避。卿钰不欲沉香台药味萦绕,阿言都是到折柳阁煎药。每每重锦往阿言那取汤药途经几处居所,总觉身后有毒辣眼刀狠狠刮来,愤愤与怨憎阴寒入骨。她紧拢衣襟一路小跑。

重锦要护阿钰,先要护自己,先要看人心。重锦非当日,她再不会傻傻以为一人面上笑,便是待她好。细细揣摩他人隐藏的千百味情,她缄默捕捉瞬息流露的真实情感,谁与她好待她真,也分辨得出了。
她才明白,并非她看不透,而是未曾知道人之表里不合,无心去猜去探罢了。
曲折迂回,强颜欢笑,重锦不喜。但为他故,阿锦不得不为不喜之事,不得不敬不喜之人。

年关将至,卿玦年近及冠,府上一派热闹,反观沉香台鲜有人来,除却仗一身非凡武艺偷入探视的萧远和楚芙儿和挂念大少爷私下跑来的下人,再无其他。楚芙儿面上喜色愈来愈多,萧远也不似前些时候的冷情面孔,重锦是个自来熟的,和他说上几句意外发现两人几点性情惊人相似,卿钰也乐得见几人相处融洽。

不尽人意之事,便是重锦与卿钰共同完成的文作莫名寻不得了。卿钰点燃一柱安神香,回眸一顾,惊人之美:“有缘得之,无缘失之,若觉可惜再写更好的便是。”
——
年关前,三皇子楚翎越寻沈卿玦对弈,并有意一见沈府三小姐。沈天爵遣了府上手巧的丫鬟替她装扮,描眉梳妆贴花黄搽胭脂,重锦觑着镜中人一身光鲜艳绝逼人,抿唇推离黄铜镜。

那夜水中台上戏子舞袖,乱影纷飞,皆不入他目。台上一隅,佳人红妆,罗袖盈暗香,一点朱唇,绝色无双,三皇子醉翁之意不在酒与卿玦谈笑,不时目光凝定往这处来,果决幽暗,势在必得。
沈天爵了然冷观。
——
除夕宫宴,沈卿钰以病在身为由未去,沈天爵携次子卿玦与夫人赴宴。

瑞年雪落日,偌大沈府不掌灯晖,唯沉香台烛光炉火不灭,犹如九霄寒天一盏光芒微弱的孤星。
次年春,沈天爵再一度缠绵病榻。沈卿钰病不见好,重锦亦劳累不支倒下,自请往南边别院修养两月并往南桓寺为沈府祈福,即日动身启程。
抵达别院,枝头杏花正好,恰是三月芳菲艳,花红柳绿时。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该用户从未签到

 楼主| 发表于 2015-5-23 10:0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陌离风 于 2016-2-3 17:26 编辑


已删除,请版主收回评分删帖处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该用户从未签到

 楼主| 发表于 2015-5-23 10:1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陌离风 于 2016-2-3 17:26 编辑

已删除,请版主收回评分删帖处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该用户从未签到

 楼主| 发表于 2015-5-23 10:1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陌离风 于 2016-2-3 17:26 编辑

已删除,请版主收回评分删帖处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入住凤歌

本版积分规则

QQ|微社区|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为布凤歌 ( 湘ICP备10206562号 )

GMT+8, 2024-4-19 21:28 , Processed in 0.099915 second(s), 18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Licensed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