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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美/南宫慕/现代架空无逻辑】Fall(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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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 12: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18-9-4 17:06 编辑

Fall

文案:
这场战局中没有输赢,也没有所谓的爱情,良性恶性事件只是昙花一现的臆想。
这只是一出粗制滥造的三流剧目。
——FALL

(引)
五月二十日  晴
男人修长的身躯瘫在角落里,糟糕的精神状态没有分毫改变。
我的到来无法打乱这个空间的秩序:他和上次、上上次及之前无数次一样端详着那条颜色陈旧但保存完好的鹅黄色缎带,仿佛这短而细弱的织物记载了藏宝地点。但他并不热衷拆解谜题,而是耐性极好地让缎带穿过指缝,编织出一张自缚的线网陷入冥思,直到夜幕降临。
他还很年轻,仪态气度足以征服任何男人女人,长者欣赏的稳慎、青年折服的羁狂,哪一面都表演到无可指摘。除却某些小问题,每个女人都愿意和这类男人谈情说爱——尽管现在,显而易见,他只肯和旧丝带谈情说爱。
陈腐的空气中飘荡着颓废与晦暗,我掀开窗帘,身后男人本能捂紧前额,收拢四肢把自身锁入无光处。我怜悯地注视着他-——他颤手拉开抽屉翻出注射器,将针头扎入静脉后才有了一丝属人的惬意。
我并不喜欢阳光,但我所不喜爱的令他更不好受,这令我愉悦。
半月前我把他从警方的包围中带走——原谅我是如此诚实——并不是出于同袍之谊的不舍。多少年,我仅能凭借想象这个男人像狗一样在泥泞中匍匐的画面来汲取生机,如果把他交给警方,根本无法享受到这等绝妙的快感。
在我们的世界,他是魔鬼的宠儿:魔鬼恩赐的天赋,迫人臣服的魔力,机器般精确的判断和狠辣高超的手腕——如果不是他将绝情的那套用在我身上,我依旧会如圣彼得信奉耶稣一样虔诚,跪下来舔他足底的尘土。
而这个魔鬼般的男人毫无征兆地疯了。
赞美耶和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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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4-17 21:5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18-9-4 17:04 编辑

(1)Adventure
Faith:not wanting to know what the truth is.
——C.1
(下摘录自606号档案)
三月三十日  阴
这块“无名封地”看起来不怎么样。
建筑倒插在铁灰色的天空底下,外墙阴森怪诞,像范达因笔下格林庄园的再现,如果之后迎接来客的会是一段预告不详事件的留言,我是不会奇怪的。
陌生人。不留名的信函。莫名其妙的私人领地。不知详情的神经学研究。
成分齐全——我是指,它凑齐了一部暴风雪山庄小说的基本舞台。
没准儿是肾上腺素分泌过多,我突发奇想:在不泄漏工作内容的前提下,用汉字记录这几个月的生活可能是个不错的主意。
汉学家索勒里?还不赖。
……
四月十一日 晴
这是第十三个忘记吃午餐的工作日,托人购置的胃药晚间送到,不知道药效能持续多久,但我可做不了循规蹈矩的病号。我将和十二名同事度过第十三个不眠夜,“它”把所有人都迷住了。三个“十三”的组合听起来不太美妙,有人说犹大的背叛是使这数字不吉利的原因之一。
这座格林庄园显得空空荡荡,但就我所知,住客不会少于五十名。两名管家像电影里的管家一样忠心耿耿,从他们口中套出主人的信息比拉九匹野马还费劲。除了能把寻常牛排做成至极美味的厨师和未曾谋面的主人,我还没有发现其他可被称作疑团的东西。
十几天前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走进格林庄园的大门,现在看来,当时的动摇真是愚蠢到不可思议——我们的课题精彩得远超我想!不能在此略作叙述,深表遗憾,不过我相信迟早……它会是一个公开的学术结论而不再是一个未被发掘的秘密。
我都不想离开这儿了。
……
(四月十二日至五月三十一日手记缺失,写有六月一日的纸张有烧灼痕迹)
六月十三日 雨
上次写日记还是一个星期前,翻阅一遍后没有一句令人满意的短句,我果然不具备成为小说家的条件。
迄今为止,研究进程相对顺利,可这根本不够看。用这话来形容我们的情况,daughter of the horse leech,纯属贬义,不过恰如其分。
好了,就写这么多,真庆幸接下来的观察报告不需要修饰性的辞藻。
六月十九日 多云
难得的假期。我离开“老格林”寄了点东西,下午和‘朋友’尝试了一回怀石料理,清酒真是棒极了。
晚上管家送了一杯日本清酒,告诉我这是主人特地吩咐的。
我有点不安。
六月二十九日 雨
实验体中有一例达到预期,我们欣喜若狂,在大厅中互相敬酒,瓦格纳的歌剧循环播放,好像不是凌晨两三点似的。酒精一向是与魔鬼沟通的媒介,激化人类的消极情绪和潜藏丑态,扬名立万是如此诱人——而共享荣光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
争吵。谩骂。
大厅里回荡着《漂泊的荷兰人》序章,然后一切全安静了。
七月二十一日 晴午后雷雨
盒子!潘多拉的盒子!迷人邪恶的莉莉丝!
我们全疯了!
上帝啊,宽恕我吧!!
也许只有把全部写出来才能减轻一些罪过——
(余下内容被焚烧)
——
“劳驾给我一下放大镜。”摇椅上的青年把放大镜拉远,末行字迹立时变得笔划分明,“笔触有些毛糙,全的写法很特别——咳咳,说差了,不只是特别,还很嚣张。”
和之前的全字不同,下半部占地为王,几乎把上方的“人”挤成了平角的两条边。
“不是索勒里本人的笔迹,篡改者甚至没有半点遮掩的意图。”笏政总结说。
包裹索勒里日记的信封在二十日清晨出现在他的办公桌上,就混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件纸里。这世上不乏一些稀奇古怪的人喜欢用稀奇古怪的方法哗众取宠,每隔两三天都能接到电话——在二大街大厦顶楼有个手持枪支的男人,六大街百货商店安设了炸弹——好像真有这么回事的!不过问题就在这里。
十三个。
第十三个背叛的门徒。
十三个失联一年多的心理学神经学药理学家。
笏政想好接下来要用的语气,打过几遍腹稿才隔着茶几推过去一张手撕的纸片。
“那位陌生的朋友指名道姓要求转交给‘药师’的,你有什么看法?”
青年粗粗一瞥信件就躺回摇椅,悠哉擦拭一柄保养很好的老式烟管——笏政敢肯定擦得锃亮的表面上绝不会有半枚指纹。
“不知名的朋友献殷勤,十个八个是麻烦。”好容易腾开手,他又伸手捞了一本医书,一脸没睡醒的恹恹,“面色少华,唇焦皮破,气色这么糟,一看就知道你藏了一肚皮的麻烦。”
“不是非常时刻我也不敢登门造访,慕少艾一开口,我就觉得自己病入膏肓,回过神已经站在医院门口了。”笏政开了个玩笑,随即正色引回正题,“局里对这起失踪案束手无策,我们不能放过这条线索,但这不是我来麻烦你的原因。”
“唔,那我洗耳恭听。”
“日记本和翳流有关。”
如他所料,摇椅摇到一半咯吱停住了。
“早讲不就行了。”慕少艾扶额叹气,“谁叫老人家天生劳碌命,欠人人情只能任劳任怨跑东西。直说吧,什么‘麻烦’?”他无半点遗憾地把桌上的书堆扫进柜子,好像根本没计划要看完这本医书。
“我们需要在翳流集团内部安插线人——不仅是跟进失踪案,还牵涉到那桩药厂事故。尽管当年没有找到确凿证据,但我从不认为那是一起纯粹的意外。”笏政神情凝重,“近年翳流致力于招揽学术人才,以此为突破口能将风险降到最低,我们一致认为……这名线人必须具备丰富的医药学和神经学知识,有灵活变通的能力,在专业领域有一定的知名度,最重要的是可靠——”
“多谢夸奖,不过请劳驾压缩信息量,我得去接阿九放学。”
他们不约而同站起来,年长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肩。
“让药师加入计划是上面的意思,但我也有其他人选……少艾,作为朋友,我希望你拒绝我。”
“可最佳球员只有一个。”慕少艾提了下鞋跟,准确地把拖鞋踢进半开的鞋柜,“一比零。”
……
——不会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没有道理放弃一条黄金线索,哪怕含金量少得可怜。严格说来,失踪的索勒里还是他的学业导师之一,他曾有幸在大一蹭过这位神经病理学权威开设的课程,接着跑去听的几趟学术性讲座则彻底改变了日后的研究方向;慕家和司法界第一把交椅笏家还是世交,于情于理,他都没有独善其身的理由。
更何况……
慕少艾有一下没一下地抛接水果糖,最后稳稳地一把抓住——连带历历可数的旧事。
五年前,翳流集团悄无声息占据了大半市场。他们研发的药品被誉为PKU患儿的福音,和治愈率一并提高的是逐年递增的人口失踪率;大批处方药不明去向,同期出现的是持续攀升的毒品交易量。
三年前翳流名下的旧药厂发生爆炸,经调查是一起由连环车祸引燃的意外。场面呈现出人为设计的混乱,有人捷足先登清洗了一切疑点,现场取证人员并未采集到药物成分。笏政疑心翳流与这起“事故”有关,但缺乏实证,无法立案调查。
事故当天药厂休假,并未造成大量人员伤亡,慕少艾的至交却永远埋在了瓦砾堆下。事发的前两天,他当面和慕少艾咨询了一些从药物中提取麻黄素的技术问题,对蹲点计划仅是顺带一提。十数年的暗访生涯赠予他的不只是对危机的敏锐嗅觉,还有对生死的轻拿轻放。好友死后,慕少艾的父母出面收养了年仅八岁的遗孤。
五年后,这本日记横空出世,把一群人的心情搅得乱七八糟。
再然后……
哎呀,主动请缨入虎穴的老套路,实在不大适合老人家。
他把日记存进文件夹锁紧抽屉,门口阿九探进半个脑袋:“少艾,你又偷吃我的水果糖!”
“一天到晚糖糖糖,小心蛀牙。”少年人没烦恼,功课写完就困觉,好日子坏日子都是蜜糖。他拣了一颗蜜桃味,剥开糖纸塞到阿九嘴里,少年人别扭地挑了块柠檬味的当回礼:“哼哼,我吃甜的,让你吃酸的。”
“吃块糖就眉开眼笑的,这么好收买。”柠檬味也甜得掉牙。慕少艾含着糖块,顺手揉揉阿九柔软的发心,少年人护住头猛地往后逃窜:“我是大丈夫男子汉,头不可以随便摸。”
“唷,男子汉才不吃甜得腻人的水果糖。”
“你也吃了好几块,做人不能乱讲道理。”
“是是是,男子汉阿九最讲道理。”慕少艾边说边从罐子里抓了一捧,虚晃了一圈存进口袋,“等出完公差回来,家里的存货都要被你吃光光,我只好先下手为强打劫口粮了。”
“坏少艾!”
阿九气得扑上沙发,他张开双臂往后一躺,把成功“虎口夺食”的小朋友接了个满怀。
阿九气呼呼地抱紧糖罐,又拆了一颗球状水果糖,声音含含糊糊:“拿这么多糖,你是要出半年公差吗?”
“说不准咯。”慕少艾戳戳他鼓起的腮帮,有点犯愁,“我不在家,你要好好听话,乖乖吃药,要是朱痕给我打小报告,明年的压岁钱就免了。”
“好啦!”
慕少艾比了比阿九的身高,心口微涩。
先天性心脏缺陷无形地捆绑住这个孩子的命运,其中一股力道逆着生长趋势作用,以致他比同龄人要矮上一大截,每个24小时都像是偷来的——竟然也平平安安走过了五年。五年前的阴霾似乎早已飘过头顶上方,但人常以为的安稳,其实只是沙漠孤行中幻想出来的自我安慰。
慕少艾推开玻璃窗企图驱散这一屋子的药味,阳光穿过窗上悬的六翼风铃洒进来,光斑时不时晃动一下,将木地板的原木红染成一种陈黯的色调。隔壁羽人非獍种的地锦悄悄爬至窗边,如同一个他自己迎入的魔鬼。
——
现代医学令人瞠目结舌,奄奄一息的人可以借助呼吸机延续几分钟生命,再接的假肢宛如原生,而破译基因密码已是十几年前的陈旧话题。
论及这一领域的佼佼者,不可不提的有四人:少年扬名的“药师”、“神针”惠比寿、行踪成谜的“蛊皇”——以及近两年声名鹊起风头正劲的认萍生:出身不详,年龄不详,加上出类拔萃、天赋过人、不法常可等特性,就构成了诱人的谜团。
纸张贴着指腹划出一道浅痕,像是一个警告。
危险。
追寻有价值的事物必须付出代价。
南宫神翳俯瞰着窗下的人流车流。
远处的高架上堆满了人类文明的产物,像一只只列队的甲虫,沿着既定路径进行规律的运动;人的思维与之同化,缓慢迟钝,甘于碌碌无为,明明有无限的可能超越界定的框架却碍于定例中途却步,与其说是出于对既有法则的敬畏,不如说是缺乏才智和博弈的胆量。
认萍生绝不在此列。
他回到书桌前,继续拿批注填满稿纸的空白处。
这是一份理论扎实但堪称大逆不道的报告。作者以严密的逻辑推理驳倒了权威论断,并在此基础上提出假想,震动了整个学术圈。但他明白这一杰作还有所保留,它不是未成型假说的前导,而是完成品的枝节。
认萍生……
翳流需要注入新的血液,而南宫神翳渴求强者。
他旋上笔盖,将数月前写毕的信函夹入文件内。
……
南宫神翳第一次见到慕少艾纯属巧合。
晴天。人来人往的中央广场。稚嫩草尖铺开的绿地。孩童挥动的奶白色胳膊。一长串五彩透明的肥皂泡。
有个小孩撞到了他,他后退两步扶住孩子的双肩,走到树荫底下。
离喷泉出水还有三十秒,正午的阳光把地上的马赛克图案照得闪闪发亮。几只白鸽聚在他斜上方,其中一只突然朝圆形空地外沿飞去,他的视线为之牵引,跟随白弧一并落在一名青年身前。
那人懒洋洋地斜坐在草地上,信意撒下少许谷粒。那只鸽子也不怕生,啄完食粮又扑棱上来亲吻临时饲喂员的指尖,他被此举惹笑了,笑意直漾至眉尾,三分纵放七分温和,透出隐隐的坚韧,像一块温润却又剔透的硬玉。
特别的人容易在永久记忆多占据一些空间,在瞬时记忆多停顿两三秒。
而对南宫神翳而言,无论慕少艾还是认萍生都只是无关人,从伊始到终末。
三,二,一。
水柱抛洒半空,以抛物线轨迹回归地面,淡金水雾顿时将水圈外的世界阻断。
水花溅落,他背对着人群与喧闹离开。
——
没有人愿意将生活演成一出无间道。即便是天生戏骨,也无法长期扮演一个和自身南辕北辙的疯子。
他一点一滴地将“认萍生”从虚无中磨削出来,由外而内地,从皮囊武装到骨髓。
新生的灵魂此刻就附着在他的面孔上——他对着穿衣镜,谨慎调整嘴角上扬的幅度,露出一个嘲弄、平淡的微笑,最终效果让慕少艾浑身发冷。
认萍生看着慕少艾,慕少艾也在看着他,近似质疑。
在罪恶坑度过少年时期的羽人非獍总结出这条法则:对善于伪装的欺诈者而言,神态、举止、气质、谈吐乃至性格,通过高强度练习或自我催眠都能有所改变。然而罪恶的生物间存在着独特而诡秘的感应,他们天生具有发现同伴的本领,能够从千千万万种气息中挖掘到自己的同类。
后来慕少艾发现自己并不擅长演戏。
入戏快,出戏慢,不算合格的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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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9-4 17:05 | 显示全部楼层
(2)Beast
我将躺在地下。
——C.2

(十七个月后)
认萍生裹牢围巾穿过狂风呼啸的街道,一路小跑躲进医院。临近圣诞,两个值班护士在闲聊八卦,见到他立即收了声。
他到走廊尽头的更衣室换上工作服,照惯例察看了几个病例的术后恢复情况,回到办公室把空调调高了两度。圣诞节前夕冷得出奇,未至上班高峰,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他打算泡一杯醒神兼暖手的普洱茶来拯救被冻到发僵的神经。
这层楼的休息室没什么人逗留,大概是为杜绝员工浑水摸鱼的机会,窗户朝北开,典型的冬凉夏暖,今天却多了一名稀客。
认萍生摁下热水开关,刻意在休息室里磨蹭了一会儿。
以貌取人很肤浅,但不能否认这是所有物种的通病。慕少艾因此吃过不少亏,但可惜从来没吸取过教训。
这位来客无疑是一位令人印象深刻的美人。
他翻阅着一本厚度可观的书籍,椎部舒展挺直,显得修长峭峻。或许是混血的缘故,男人的面部线条比典型的东方长相更为深邃,虹膜接近墨黑,随着光线变化绘制出深浅不同的靛蓝,俨然丝滑的缎面。容貌俊美得富有侵略性,气质却趋于恬淡,两种矛盾特质融合得异样自然,令他联想到深不可测的海洋,宁静海面隐藏着诸种未知性,让人忍不住去探究一二,又难抑逃离的欲望。
男人手中的书很眼熟,他怀疑自己无意识念出了书名,对方将目光从书本移开,在他胸口的名牌停了一两秒,微微颔首作为礼节性的问候。
认萍生礼尚往来,又用水杯焐了会手才走开。
院长醒恶者的办公室和休息室离得很近,平日紧闭的门难得虚掩着。他放慢步调走出几米远,身后传来一记细微的关门声,休息室里只剩下机器运作时的轻响。
认萍生做了几个深呼吸,快步逃出了这条走廊。
几年后一个同样寒冷的冬日早晨,慕少艾躺在摇椅上向一群老友调侃说,直觉这种飘渺的东西,有时候也是可以准得吓死人的——比如两个未曾谋面的敌手,第一眼就锁定了对方的存在。
再后来的某次学术交流会上,不知是谁提起了当年恶名昭彰的翳流和认萍生,诸君义愤填膺群起而攻之,慕少艾但笑不语不表立场,呷了口清咖啡,深藏功与名。
没奶精没砂糖,阿九讨厌的苦味道,尝起来还不太糟糕。
——
(十四个月后)
早报第二版:
——反人道的研究!天赋异禀的医学专家,是天才还是魔鬼?
——相关人士声称对其一无所知!
加粗标题乏善可陈,不外乎是博人眼球的噱头。一只戴手套的手把几份雷同的报道一股脑塞进粉碎机,视频中的对话从纸张撕裂声中漏进来——
“我们倡导革故鼎新,也鼓励青年学者另辟蹊径,但这不等于可以突破道德法则。作为学者,我敬佩他的研究精神,但这一次,他走得太远了……”
“假如这从头到尾都是捏造的呢?才华太过出众,招人嫉恨也不无可能……”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专家表示……任何非道义的研究行为都是对义理和人性的玷污,警方发言人声称详情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他换了台,主持人正在播报娱乐新闻。
“著名女星姥无艳即将出演大型历史剧《卫后》——”
屏幕一片漆黑。
认萍生不疾不徐把实验数据纸张塞进粉碎机,关掉指示灯。
来自翳流的信件打开着放在桌上,内含一封手写的印有标志的邀请函,精确切割的矩形边角很容易割破手,他启封时就已经领教过了。
他收好信件,尽可能消除公寓内住过人的痕迹。
三分钟后,认萍生停在窗贴避光纸的车前,冷风灌进竖起的衣领,他拢了拢,侧身进去。
后座上坐着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人,他将可伸缩式手杖改换左手握持,冷淡地递出一只手:“认萍生,你总能给我意外之喜。”
认萍生和他握手,笑容不带实质情绪:“而我的回礼是一摊乱麻。”
和醒恶者相反,他在同一天收获了两份不等值的惊吓。
除却工作需要,他和人称业界怪才的院长醒恶者几乎没有交集。两人同处于一块密闭空间内,几分米的距离仿佛被无限延展,充塞了不动声色的刺探。
“这一次事态很严重,险些不好收场。但单凭你目前的成就来看,这点损失并不算什么。”醒恶者说,“年轻人的路还很长,以后小心些就是了。”
千日防贼,也防不住有人存心搅浑这锅似清实浊的浑水呀。
“贼”暗自向忙得昏头转向一心要搞大新闻的劳动力说了句抱歉,毫不心虚地开口:“多谢你的良言,以后我会谨言慎行。”
醒恶者没有接话,认萍生同样没有交谈的兴致。沉默支配了余下的路程,夜景被挡在遮光纸外,依稀落进几团昏昏的光,他陷进坐垫,开始闭目养神。
三十五分钟后,车停在一片商务楼的包围圈内。
两人下了车,穿过摆放美惠三女神雕像喷泉的方形广场,走入一座外观不起眼的大厦。楼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数量和装潢雅致的建筑内部不太相称,压迫感却有如实质威慑着外部的来客。认萍生扫了眼记下人数,跟着醒恶者走进大厅右半部最右边的电梯——他的引路人按下按钮,显示屏上的数码像开奖码般疯狂跳动。失重感和耳闷感交错出现,他很快放弃了猜测楼层数的念头。
然而和下一站相比,这部幽灵般的电梯根本不足为奇。
认萍生刚踏出电梯门就感到一阵晕眩。
这一层楼面仿佛被人为扭曲过,走道侧壁由夹角不定的折面组成,拐弯处则采用曲面设计,假如以平行面加以切割,每处截面都不尽相同。镶嵌镜面和过道灯散布其中,用以混淆视觉,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疑似尖叫的刺音,顷刻就消失了。
认萍生回过头:“这里吗?”
“左侧第三间,接下来就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他敲了下门,几乎同时得到了回应。
房间里没有开灯,荧光屏是仅有的光源。
翳流的主人双手交握坐在桌后,桌面上放着打乱的sq1魔方和一对冒热气的白釉瓷杯,与整个房间的简约布置格格不入,大概是唯二暴露个人偏好的物件。
“请坐,”男人把茶杯推向访客,十指是罕见的修长漂亮,认萍生不禁多打量了几秒,“也许说来有些冒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认为认萍生只是你的化名。”
“取谐音可是懒人起名法中的首选啊,奈何事与愿违,认萍生和‘任平生’是彻底无缘了。”认萍生翻下衣领,饮了口热茶。普洱茶驱散了寒气,而另一种无关温度的寒意却悄然滋长,他想对方用他最喜欢的茶待客不会是一个巧合。
对面的人并未出言打扰,他佯装对来自暗处的审视一无所知,泰然自若地喝下半杯茶,轻轻搁下瓷杯:“同理可证,‘南宫神翳’也不只是‘蛊皇’的化名。”
男人以低笑取代了回答,打开台灯。
冷白光线裁出凌厉的五官,接着印上虹膜,宛如五十八面的蓝钻火彩。深黑瞳仁被照得发冷,仿佛藏有无形漩涡,诱使信徒奉上性命,蛊惑叛徒绞碎魂灵。
“认萍生,”他若有所思地念出他的名字,语气和节奏形成奇特的韵律美,“从翳流的边缘走到核心,认萍生只用了两年多,只要按部就班,他会在不久后走到预期的位置。现在这颗业界的新星却采取了自毁前路的做法,你认为他在图谋什么?”
一般受众对荣誉和奖项、学术类丑闻和技术性突破之外的研究话题兴致缺缺,对数据和理论反应平平,涉及道德伦理却能津津乐道。只需一个微小的引子,捕风捉影的人就能把任何人逼上风口浪尖——始作俑者在十分钟前走进了这个房间,迫使他提前结束了预计两年的观察期。
主动权在十七个月就被牢牢掌握在对方手中,南宫神翳并不乐于处在被动地位,但不得不承认这手置死地而后生的豪赌实在精彩至极。
被视作逃兵的认萍生笑了笑,冻得发白的嘴唇恢复一些血色:“好环境可遇不可求,好资源从来不等人,这两样翳流都不缺。而不才在下我,至今没养成耐心等待的好习惯。”
南宫神翳把玩着魔方,没有计较他的隐瞒:“你好像对那些流言的后果并不在意?”
认萍生闲淡轻慢地说:“那也算不上流言。医学的本质是反抗生老病死,人类为了让它看上去不那么野心勃勃,又拿道德律令加以粉饰,太荒唐了。我可不是什么卫道士。”他靠着椅背上,脚尖轻点地面,“人们更看重结果,人工合成胰岛素成功后,有人为实验品默哀吗?再比如——如果《怪兽男爵》成为现实,有多少人会欣喜若狂?多少人会追究牺牲品的数量?唔,想想也是吓死人的比率啊。”
“任一领域的成功者都离不开三件东西:天马行空的想象、或高尚或卑劣的手段、估测风险以及时止损的才能。”南宫神翳将魔方复原了四分之一,“如果翳流袖手旁观,你要怎么收场?”
“不存在‘如果’。”翳流的反应早被纳入计量,仅剩的不确定也在这场交谈中烟消云散了。认萍生半愉悦半挑衅地笑起来,“我同样在袖手旁观,因为我也想知道翳流是否值得我……诚服。”
“就像笃定我不会动怒一样?”
“对。”他平静地回答,平静地反问,“而我所展现的,正是你所期待的,不是吗?”
——
(一月后)
认萍生手枕脑后默默出神,从这个角度看天花板像是被刻意歪斜过,盯久了还会产生房倾梁催的错觉。他翻身打开手机,将索勒里的记述的和实地探察逐一印证,根据文本继续完善之前的平面图,收工时已经三点了。
运转过度的大脑反而进入了无法感知疲惫的状态,他推开门走进阳台,借助剔骨凉意重新推拟了次日的探察方案,然后就对着荒芜的夜景发呆。
阳台正对着一栋包豪斯风格的建筑。这时曙光从天际奔赴,撒开波及半边天空的铁灰罗网,白黑三色为主的庞然大物却犹能安然自适,仿佛游离于人情法理之外。
这只怪物的主体是两栋双子星般的高楼,按方位分为南北两区,中间夹着漫长复杂的通道。南区是居住区域,设计师热衷于让住客找不到方向,把它建成了一座袖珍版的米诺陶罗斯迷宫。每个拐角都像是同一模版的复制品,可供辨识的标志物(比如天使像和仿工业时代的壁灯)仅有极细微的差别,初来乍到的新人只能原地打转,也决定了同事之间生疏客套的相处模式。他想索勒里用了一个中肯的形容,尽管腐朽没落的格林庄园和这只生机勃勃的怪兽不怎么搭调,令人不安的气氛却如出一辙。
认萍生吐出一口气,不想继续体验春寒料峭。他理了理仙人掌盆栽,抬头看见北楼上一点宛如灯塔的光亮,不由一提唇角。
不到一月,“问心无愧”已被他从慕少艾的生命中铲除殆尽。
认萍生则放纵自己沉没,不假思索地。
他回房睡下。
北楼的窗帘微微摆动,隐约晃过一条阴影,转瞬和灯光一同湮灭。
清晨再度归于宁静。
……
姬小双记不清这是南宫神翳第几次通宵了。
他仍然和昨夜分别前一样坐在书桌后,拇指按住右侧太阳穴,齐整的领口有少许水痕,应该是刚用冰水醒过神。看到来人,他微睁开眼,漏出一点锋锐的眸光,十指自然而然交叠在一起,迅速回归工作常态。
姬小双娴熟地倒了杯温水:“又头痛了?有好点吗?”
“还是老样子。”南宫神翳不怎么在意,“北辰禹今晨病故,依照遗嘱,在北辰元凰成年前,集团事务都交由北辰胤处理,他可不是易与之辈。”
姬小双:“‘摄政王’要是想架空北辰元凰,遗嘱根本起不到多少阻力。”
“他不见得有这个心思。”南宫神翳回忆以往应酬上的细节,整理了下北辰家的关系网络,“比老对手,我更好奇他全心辅佐的真龙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他仔细修改着同北辰集团的合作方案,又处理了一些琐务才把注意转移到实验项目上。为方便他阅读,姬小双每日清晨就把整理完的纸质数据报告呈递给他,他翻了翻,从中挑出一份手写申请:“你对认萍生观感不错。”
“算不上。我只能说他是一个很难让人讨厌的人,”姬小双顿了顿以示强调,“而且出现的时机很微妙。”认萍生的调查是由他亲自完成的,对方的履历没有任何瑕疵,也正因如此让他不安。
“你怀疑他是一只鼹鼠?”
“很有可能,但我希望不是。”姬小双坦诚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千百年才能出一个让研发部那群眼高于顶的人五体投地的人才,您也不想错过吧?”
于是仗着这项优势,“人才”堂而皇之地向他申请专属实验室了。
这份申请极其没有诚意,单从字数和用纸上就可见一斑:翻到反面,一片片草稿铺天盖地,只差没写上“无法无天”和“你看着办”。如果说字如其人——字迹倒不是南宫神翳臆想中的龙飞凤舞,端正规整地排成一排,乍看清隽秀润,笔锋却在纸上削出了桀骜不驯。
他对这反差起了些兴趣,批准了认萍生的要求:“有能力的人应该得到优待,无关忠诚。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他们给我送上一份大礼,榨取价值,丢弃残渣就是了。”
他乐意给聪明人提供平台,前提是认萍生足够聪明。
而且——
“我确实欣赏他。”
“相当明显。”欣赏到色令智昏了。
姬秘书一脸纯良地腹诽了几分钟,撇开这个令人气闷的话题:“邙者最近的小动作有些多了,要处理掉吗?”
“不急。苍蝇虽烦,但要论干扰人的水准,它们可是数一数二的……交给笏政烦恼去吧。”他冷笑,“少来碍事也好。”
笏政行事力求光明公正,单论为人可歌可敬,却称不上合格的对手。真正令他忌惮的是笏政身边的“僚属”:不知数目的“正道酸儒”,以及那位名姓不详的“药师”。可怕的永远是“未知”,因为无法掌控。
姬小双没有多问,拿着文件离开办公室。
南宫神翳重新把指尖按回额侧,指腹冰冷,像一块汲取热度的生铁,而物理方法已经不能消除那种持续的隐痛了。他没有做无用功,起身走进落地窗前方被阳光照耀到的地带,刚好瞥见对面给仙人掌浇花的青年。后者显然没有看到他,专心为盆栽鞍前马后,双肩微垂,满足又放松。
他应该在某个未曾留意的地点遇见过——同一张脸,不同的神态。
认萍生?
不。不是西南邙者的附庸。
如果认萍生是鼹鼠,他只可能在笏家安巢。
后来他终于明白这奇异的不协调感是从何而来的了。生于虚无荒谬、归于虚无荒谬的谜题,又怎能期待它会有切实存在的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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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9-4 17:05 | 显示全部楼层
(3)Cooperation
在观照美时我们渴望什么?渴望自己也成为美的:我们以为必定有许多幸福与此相联。——但这是一种误会。——尼采
——C.3

阴历 正月十四
兑入一品托。
提示仿佛刻录于每个细胞,他机械化地完成一系列操作,监视器中的白鼠茫然地和他对望,像是刚和玻璃罩来了一次对撞。
他突然对这样的对视感到腻烦。
指示灯闪烁不定。
撞击。颅骨断折。白浆迸裂。死亡。
连续的画面断裂为文字在视网膜上来回滚动,认萍生无动于衷地清扫完残局,脱下手套沾了些蒸馏水敷上眼皮,直到开门时发出的电子音破除了令人沉迷又抗拒的战栗感。
认萍生利落地把手套甩进废料堆,抽出一双崭新的戴上:“大忙人终于舍得做一次监工了?”
“开完线上会议过来看看。”南宫神翳熟练地摆弄着操作台上的按钮,在认萍生诧异的注视下笑了笑,“太久没进实验室,难免技痒。”
“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划会儿水,下次再和蛊皇同台竞技好了。”认萍生不能保证在南宫神翳面前还能粉饰太平,顺理成章退居后勤,“想也知道你没吃晚饭,这顿‘宵夜’我请——我知道还是清咖。”隔壁休息室有现成的工具,他控好温度泡了两杯,被苦味冲到发晕,往自己那杯洒了好几包糖加奶精。
几个月的相处足以让他牢记这名清咖爱好者的习惯。
以神经药物控制低等生物的行为已不再是天方夜谭,以此为基础再跨越一步,即是左右高等生物的思维,但它只应该存在于科幻作品中,而不该是被人搬上现实舞台。在克隆人类属于非法的当今,这项研究堪称罪大恶极,也不知道是哪点吸引了南宫神翳。危险度虽高,但若要摸透他的防线,这倒是天赐良机。
认萍生打了一个吨,醒来已经过了实验室的熄灯令,南宫神翳在分析数据,认萍生敲走肩上的酸痛感,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坐办公室的精力真好。又没人给你开工资,这么拼命,让我这个技术流压力山大。”
“对舆论都压不垮的认萍生而言?”
“一个是心理压力,一个是身心双重的压力,没有可比性。”认萍生揉揉兔子眼,“我请求加工资。”弥补睡眠损失。
南宫神翳由他得寸进尺:“想好数目发给我。”
“算了,我只是说说。”
认萍生把几张椅子并排相接躺上去:“能和三大传说中的‘蛊皇’合作,惊喜还来不及。”
神针,药师,蛊皇,分别代表三个领域的巅峰。‘蛊皇’是不折不扣的异类,单从字面看,它和前二者根本不沾边,但每代“蛊皇”无一不是业界公认的鬼才——有才到无法无天,还能把常理人伦捅出窟窿。
他再瞅瞅正襟危坐的工作狂,心想“蛊皇”还挺名副其实的。
至于合作嘛……倒是一场“无妄之灾”了。有人监督,想藏拙都不行,反而被工作强度折腾到怀疑人生。
南宫神翳笑意加深,装作没察觉他的腹诽。
“谬赞了。就是药师,也未必能比认萍生给我更多惊喜。”他的话语提琴旋律般低旋,几乎是贴着药师的心弦狠狠一划,“说来,认萍生对中药学也有所涉猎,不知是不是巧合。”
走过鬼门关的药师:“……医道各通,有兴趣并不稀奇。怎么?”
休息室的灯光是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柔和,男人蓝灰的瞳色则是一条锋利的分界,冷漠、诡谲,像一簇深渊中的鬼火。“我看过你开的药单,比起西药,你更倾向中药调理。假如认萍生致力于草药学,药师之称花落谁家还是未知数。”
“小小认萍生,能力有限,蛊皇这是在捧杀我吗?”这算是对“慕少艾”的变相恭维?他搅动杯底没化开的颗粒,心想这回糖放多了。
“蛊皇?认萍生,南宫神翳四个字,不是奇怪得难以出口吧。”
“直呼上司名字不太保险,我怕以后被你借个由头扣工资。四个字又太长,折中一下,‘南宫’好了。”认萍生说,“你一打岔,我差点忘记刚刚想问什么事了——你怎么看药师这个人?”
南宫神翳思忖片刻,答得慎重:“药师是一名值得欣赏和期待的——对手。”
慕少艾默默给出同样的回答,朝他欣赏的对手举了举杯。
只论学术,南宫神翳是一个让人敬佩的奇才。他的才能又具备某种魅力,无形诱发他人的潜能,甚至连他本人都不曾知情。而欣赏并不等于认同:人是多面性的生物。学识、才华可以互为欣赏、惊叹,甚至甘愿俯首称臣,但还有更多比之珍贵的事物。若有一个人,丧失了善恶是非的尺度,抛却过往坚持的所有原则,他的灵魂已被判了死刑。
在这个战场上,慕少艾与南宫神翳之间,没有胜负。
慕少艾不会犹豫。
他知道他也不会。
——
“……人最幸福也最倒霉的就是活成梦想家,打击邪恶势力,维护世界和平,说起来挺不切实际,可总得有那么些傻瓜去做。”
“我想做一个傻瓜。”
……
“让你照顾小阿九?小慕,我看你自己都没长大。”
“也许欺负我是一个闲得发慌的老实人吧。再说了,答应别人的事反悔,很毁招牌。”
……
他又做梦了。
额头还有点发烫,认萍生睡眼朦胧地捞起电子温度计,量了下,没看温度就把它丢回去。他解锁打开短信页面,输一段删除一段,假装它们已经抵达收件箱,又很快停止了这无意义的行为。
微信群消息突破九十九条,清一色公式化的“节日快乐”。认萍生盯着“快乐”愣了片刻,清新脱俗地群发了一条“安康”。
响应官方号召,清明假期扫墓的扫墓,踏青的踏青,十点钟的走廊空空荡荡。认萍生依据日记中的缺页,贴墙角逛过410和531、721三间房间,门旁分别悬挂三副面具装饰品,形制大同小异,颜色依次是黑、红、青。
他多走了几圈发汗,回到六楼撞上了姬小双:“午安,姬秘书也没去过节?”
“忙着加班赚三工,不然也赶不上跑这次腿。”姬小双拎起两个提袋晃了晃,“神翳要我带药过来,我打电话没有人接,还以为你又睡了。”
认萍生挠挠鼻尖:“小病患久卧,出去转两圈活动手脚,和你错开真是不巧。来都来了,进来坐一会儿?”
姬小双替他打开门,把袋子放上木桌。“不了,我还得向上级复命。你不上岗,组里的人都一筹莫展,恨不得把你奉上神坛。”
“好话免说,我就是天生的劳碌命,生病都逃不过被捉壮丁。”认萍生当着姬小双的面测体温,方便他交差,“对了,我能蹭一份历代研究组的全员信息吗?不用太详细,有名字有专长就好。”
姬小双看了眼温度计:“只要理由得当,没有问题。”
“嗯哼,多拉几个人掉坑,我心里会比较平衡。”
姬小双:“……晚点发给你。”“得当”是达标了,就是有点厚脸皮。
认萍生头渐渐往下垂,快挨衣领了才猛地一抬。姬小双看穿他的“外强中干”,细心地把要药片按分量分出来,又倒了半杯热水才告辞。
“真是分分钟提心吊胆。”纵然药师演技天下第一,病号也是要有人权的。
他打起精神把袋子倒空,一袋是常用药,另一袋装着六个小巧的青团,外皮吹弹可破,透出豆沙的红黑色,颇似加深的苹果青釉。他吃了一个垫胃,口感完全没有辜负颜值。
姬小双效率很高,六点就发来了邮件,他不抱期待浏览了一遍,不出意外没有失踪人员的名字。不过这份清单并非全无价值:当年爆炸案之前,研究部高层经历了一次洗牌,之后新加入的人数逐年递增,大多都在神经病理学有所建树。不戴有色眼镜来看,其中没有任何疑点;同样,如果不是好友的遭遇和笏政的论断,慕少艾也不会起疑。
慕少艾深知笏政的个性,太多“巧合”还不至于让他咬定翳流。日记本出现后,他着重关注文件内容,却没费心思调查证物的真实性和来源,这本身就有违常情。除非——在翳流、笏政之间,还有藏头露尾的第三方。他(们)对翳流了如指掌,但基于某些顾虑,只能迂回地引导调查方向。笏政守口如瓶撬不开,得抽个时间问问羽仔——啧啧,人一聪明就喜欢无事生非。
认萍生挑了几个人分摊工作量,直接拨通内线。
“萍生?”
“就知道大忙人还没忙完。”他靠在新添置的摇椅上绕电话线,“拜你的青团所赐,我现在和你一样不想吃正餐了。”
电话那边的键盘敲击声暂时中断:“我的罪过。身体还好吗?”
“已经好到来向你要人的地步了。”认萍生下意识摸摸额角,接着报了一串人名,“想拐跑的就这么多,否则再这样下去,吃苦耐劳如我也怕过劳死啊。”他看了看圈划的日期,继续要价,“打个商量,这几天休假可否拿病假抵充?刚搞定一个瓶颈,有点短路,我想出去走走。”
南宫神翳问:“你想多放几天?”
认萍生大致算了算:“五天?刚好凑个整十。”
“那就好好休息。”
男人有些疲惫,认萍生想起这人基本全年无休,尴尬地清清嗓:“你也是,别把工作当饭吃。还有……多谢。”
第二天是个晴日。
认萍生裹着风衣在中央绿地散步,白鸽纷纷从两旁飞离,在人群中形成了一个隔离区。他逆着阳光,拿慕少艾的卡号拨打了一串号码。
“我想知道爆炸案发生后针对翳流的组织,”他说,“如果有联系方式更好。”
——
“认为一个人可信就托付给他绝对的信任、没有原则地拉拢人才,我看你是改不掉这两个毛病了。”
南宫神翳冲好咖啡,淡淡地反驳:“惜才、用人不疑是两条基本策略,我一直以为这是我的优点?”
“那转移话题也能叫优点了。”寰宇奇藏说,“听姬小双说,你在认萍生身上投了不少心思,恐怕不只因为惜才和用人不疑吧?”
他望向南楼上分外醒目的盆栽,微微一笑:“知己少有,一身谜团的智者更是凤毛麟角,尤其是当他还具备与你相似的和渴慕不来的特质。”
寰宇奇藏惊讶:“这么高的评价真是难得,那就等我回国后由你引见了。但容我说句你不爱听的,邙者最近不怎么安分,以你目前的状态,研究方面还是少操点心为好。”
“我还好。邙者……”南宫神翳眼神不复平和,暗光涌上表面,森然可怖。他避开楼外铜像反射的白光,闭眼压下体内汹涌的暴戾,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一群窝藏在巢穴的东西罢了。猎物活动的季节才是最佳的狩猎时机,假如他们在笏政眼皮底下弄出什么花样,对我们反而是好事。”
寰宇奇藏从他过长的停顿中察觉端倪:“南宫神翳,你这叫‘还好’?”
“……寰宇奇藏。”
“行,不说这个了。”两相比照,邙者顶多是一粒惹人厌的粉刺。寰宇奇藏拉回思绪,瞬间领悟他的言外之意,“你想借邙者来迷惑笏政?”
南宫神翳:“既然是翳流曾经的元老,不加以利用岂不浪费?我计划明年去日本,劳你配合了。”
寰宇奇藏与他不谋而合:“好,我会尽快联系醒恶者。不过,邙者虽然掀不起风浪,但也不能掉以轻心,你比我更清楚天来眼的为人,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败者永远是败者,背叛翳流……就该有生不如死的觉悟。”
“换做是认萍生呢?”
“一样。”
南宫神翳动动唇,喝完了冷掉的咖啡。
——
下节选自索勒里(失踪)日记:
六月一日 阴
今天我碰上一个人。
很难想象将近三十度的初夏会有人穿着一整套黑色长衣,我看到了他,希望这是太过疲惫产生的幻觉。
这个遮脸男人(我认定这是男性,从身高上看也不像是一个女人)眨眼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我猜他是飘荡在建筑周围的鬼魂。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
(此处被焚烧,下接后页)
我不适合写小说。
六月十二日 雨
他说他想创作一个故事,我想他指的不是我们所理解的涵义,而是以现实为布景编排的悲剧。
现在想来,他的话何其可笑!何其令人毛骨悚然!然而……
“你不会后悔多我这么一个朋友的,”他半是玩笑半是警告地说,“去查查翳流的莫虹藏,想想清楚,然后给我肯定答复。”
离开前我答应了七天后的会面。
……
这间暗室没有窗,四边门缝也被黑绒布遮得密不透风,黑夜与白日颠倒,像个尽其所能躲避外部空气的活体。
他用裁纸刀把纸张的毛糙边沿修成平滑的直线,慢条斯理抚平了折痕,鬼一样的嘴唇扭曲可怖,像两条弓起身体的肉色软体虫。
这将是他最珍贵的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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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9-4 17:05 | 显示全部楼层
(4)Dilemma
无论他多么坚定地固守灵魂及其记忆的能力,他都必须承认,灵魂从来也不曾不受提示就让记忆的能力运作,而且某些东西必须先于、并且向我们提示我们所要回忆的东西。(《心理学原理》)
——C.4

或许人从本源上就与黑暗相近。
主创造了人类。受造者与创生者拥有相似的外表、形近的躯壳,过分的相似性萌生了完善自我的渴求,于是他们摘下伊甸园的果实,攫取了智慧;但仍有美中不足之处,于是他们渴望创造者的能力,经过审判,取得了繁衍的奥秘。失去乐园为惩罚?那只是美化僭越者的谎言,使其居于罪者之位,便于他们犯下其他罪行。
篡改与毁灭同是罪行。
如何给罪人判刑?
犯下原罪的人——
——他终于醒了。
膝盖撞地的后遗症还没闹停,他小心揉了揉,隐隐作疼,九成九留了淤青,所幸其他地方没有外伤。适应环境后,他仗着微弱光线弄清了大致的室内布局。四面挤满一群密集成网格的书架,上方垂下一只蜘蛛似的枝形吊灯,他本人则是围在正中央的猎物。
真不愧是翳流的老对头,考验心理素质的方法都“一脉相承”。
前方响起了脚步声,认萍生撑了把地站起来,安然如素地枕着书架。
书架后晃过一条高瘦人影,停在他看不到的一个死角。
“已经有很久没有人来主动看望我们了。让我想想,是什么人会在这个非常时期把自己送上门?是黑派的走狗,还是笏家的钉子?”
“很不巧,两个都错了。药师我谨代表一个无端被扯进他人恩怨的无辜路人来要个说法。”
“我为什么要如你的意?”
认萍生叹气,觉得这问题匪夷所思:“第一,信息不对等,我需要可靠的消息来源和合作对象,你少一个能深入翳流核心的人,这是一笔双赢的交易。第二,有人精心策划了第一幕,又用上这样别出心裁的道具,总不会希望它变成一出毫无悬念的肥皂剧吧。最后么……看在我零片酬出演又被‘请’来做客的份上,稍微满足一下我的求知欲怎么样?”
探究的视线透过方格锁住这名不速之客,意在估价。他的眉峰徐徐攒起,想起南宫神翳的待客之道,颇感好笑地摇了摇头。
“笏家的药师真是令人惊叹。”主人假意奉承的语调矫作油腻,“你说了三条理由,我就换给你三个答案,这样比较公平。”
“问第一个问题前,先纠正下用词错误。我至今没成家,也从没上过笏家的户口本。”认萍生三言两语撇开笏政。这纯属个人行为,不需要好友买单。“另外确定一项规则,凡是我推断出来的结论,均不算在三个问题之内。”
“可以。是不是笏政的人并不重要,翳流的敌人就是朋友。”
“既然我们达成了共识,那我就开始提问咯。”认萍生眼神骤然冷冽,“当年药厂爆炸事故的真相是什么?”
“那真是完美的事故啊。当你想要除掉某些阻碍和累赘,就制造一场事故。这次事件至少导致三个与翳流黑派有利益冲突的势力一蹶不振,黑派也重新成为了南宫神翳的一言堂。拜愚蠢的媒体所赐,南宫神翳有充分的时间来销毁证据,等调查的人赶到时,只剩下一堆碎渣——谁能证明那里曾经囤积过许多违禁品呢?”
认萍生推论说:“所以邙者搭上了笏家这条线,还提供了一些间接证据。”残缺的索勒里日记想必也是邙者的手笔,但还有许多地方无法理顺。他略一沉思,就事论事设下语言陷阱:“第二个问题,为什么在索勒里失踪一年后才指名把日记交给笏政?”
邙者立即意会这种问法的用意,冷笑一声才作答:“对于笏政,失踪时间越长越能加重他对翳流的执着;对于黑派,一年的风平浪静就是一针麻醉剂;而对于南宫神翳……哼。每过一秒,他就离疯子更近一步,我们的复仇就会顺利许多。”
认萍生从邙者的反应中得到了想要的消息,眼皮猛地跳了一下。他忽略莫名的不安,用光了他的提问机会:“我明白了。第三个问题比较复杂,邙者、翳流黑派、一个名叫莫虹青或莫虹苍的人,三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周遭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认萍生镇定自若地凝视交错的书架,没过多久,不愿露面的主人从两排长架中走出来了。他浑身被衣料裹得严严实实,面部也隐在宽大的连衣兜帽后,只有双手曝露于外,十指瘦骨嶙峋,紧贴着薄膜般的惨白皮肤。
“你指的应该是莫虹藏。”他细致地摩擦着掌心和指缝,手势如同在抚摸一只蜘蛛,“天来眼、莫虹藏、芙蓉骨,他们三人曾经是翳流黑派的砥柱,也自认是南宫神翳的……密友。”他提到这一字眼,咯咯怪笑起来,“实际上,他嫉恨我们的才能,也忌惮我们在翳流中的声望,六年前,他得到了一个机会。”
“那是一次失败的实验。我们研发的药品出了纰漏,它虽然能大幅度提升人体的各项机能,但会使服用者精神错乱,变得暴躁易怒。我们四人一起试药,没有第五个人知情,南宫神翳就谎称我们背叛他、背叛翳流。我和芙蓉骨侥幸逃了出来,莫虹藏却坚信南宫神翳只是误判,他的下场可想而知……除了莫须有的罪名之外,南宫神翳还送了我们一份厚礼。”
“嗯?”
“一张脸。”天来眼短促地抽了口气,缓缓提起帽沿。“比莫虹藏幸运,也比他更不幸。”
加斯通勒鲁曾这样描述剧院魅影:风干数百年的骷髅头,放眼珠的两个黑洞里没有目光;雨果则赐予卡西莫多一张几何形的脸和外凸的嘴。但这些描述远远不能表现这张面孔的可怖:浑浊的外凸眼球、俨然碎布拼接成的皮肤、几乎顶出皮肤的颧骨,以及无法并拢的歪扭的嘴唇。
见多识广如慕药师也禁不住后退了小半步。
不能由外貌分辨性别的男人扭着唇朝他点点头:“连你也被吓到了,是吗?这就是南宫神翳给我们的馈赠。我有多重视这段友谊,就有多想看到南宫神翳一无所有。”
认萍生给“友谊”挂了个硕大的问号:“抱歉,我失礼了。”
“无需道歉。那些装作镇定、心口不一的人,才真正让人生厌。”天来眼说,“原谅我先前的态度,经历太多变故,自卑的人难免会多一些考量。”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话虽如此,一面之词也不见得有多高的可信度。
天来眼:“和你打交道十分愉快,但我不解的是,药师怎么会和邙者交易?又有什么把握能深入翳流?”
认萍生单刀直入:“你要南宫神翳付出代价,我要的是翳流黑派的覆灭,我们的目标一致。要铲除毒瘤,下刀必须快、狠、准,孤军奋战当然不如双管齐下来得有效。你也知道,台面上,我的名字是认萍生。”
“可就我所知,认萍生只是翳流的研究人员。”
“是呀。不过,一个受到邙者威胁、意欲复仇、手段狠辣的认萍生就不是了。”他轻快地补充说,“如果万事俱备,只欠邙者的一缕东风。”
——
失踪十天的认萍生回到了翳流总部。
屋外大雨瓢泼,他全身湿透站在左数第三扇门前,托起右上臂抵上门,无力地敲了敲。他遮住左眼,破天荒地看到一个惊愕的南宫神翳,居然还有点得意:“回来了,全须全尾,没断手没断脚,不欢迎一下?”
男人关上空调,避开伤口把他拉进门。他站在旁边,居高临下俯视把真皮沙发弄湿的客人,过长的睫毛滤去了感情色彩,余下的是机器般精准无情的评估:“解释。”
“一群自称邙者的家伙兴师动众请我上门做客,可惜对我不太友好。他们没问出来半个字,只好上手泄愤了。”认萍生单手接过干毛巾草草擦了擦头发,简明扼要交代了十天的去向,“你不觉得黑派也欠我一个解释吗?”
他也站起来,放下遮脸的手,笑意散漫如故。
夏雨停了,热气从地表蒸出,浓缩后挤进逼仄的房间。他们面对面站立,同样撕下伪装,同样锋芒毕露。
男人率先打破了无声的对峙。他按住对方浸泡雨水后发热起肿的烙印,逐渐加力下压,血丝很快就渗出新生的皮肉:“我只给有资格上赌桌的人一个解释,你是吗?”
这是一个近乎亲吻的姿势。
“不。我不嗜赌。”认萍生没有后退,“但我喜欢狩猎,”他往前一步,反扣住南宫神翳的手腕,“尤其是伺机而动、一击必中的狩猎——南宫神翳,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他右手袖管略微发红,握持力度接近于零,南宫神翳鬼使神差没有挣脱。
“那就让我了解。”他平静地开口,“……让我了解,认萍生能够狠心到什么地步。”
谁都没有再说话。
从那一天开始,认萍生成为了一切与黑派为敌者的梦魇。
后来他说,狠心两个字,是我从你身上领会的。定风波的认萍生之所以能够定风波,不是因为他运筹帷幄,而是因为他足够心狠。
他没回答,到这一天,真话假话都已无说的必要了。
——
(一年后)
梦景光怪陆离。
耳边回荡着母亲钟爱的圣桑B小调三号协奏曲,提琴音色沉闷失真,像老旧起皱的相片。他捧着一张没有比例尺的地图走到旅途的终点,那里放着半新的曲谱架,刚触及曲谱,音符迅速消失。
虚无感跨越到梦境之外。
他从床上坐起,拿起枕着的书本,刚想继续翻阅就被人抽走了。
不请自来的认萍生把书放在床头柜,不失时机丢来一句:“慢动、躺好、歇下——不然我就把你的书烧光。身体为大,你要是不领情我也没有办法。”
这招杀手锏相当有效——也就只有认萍生敢。
他面无表情瞪着越来越过界的下属,无奈杀伤力不足:“来多久了?”
“两个小时,刚好看到你昏过去。”认萍生喝了口茶,颇有闲居老人的架势,“我没做什么,也就是把你拉上床……”他有心调侃,故意顿了几秒,“拿你试了试新的治疗方案,趁机吃点豆腐。感觉怎么样?”
“疼痛感有所减轻,时长也有所缩减。不过……吃、豆、腐?”南宫神翳一字一顿地问,“你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新爱好?”
“难得你有今天,我当然要抓紧过过嘴瘾,等你活蹦乱跳了再来算账也不迟。”认萍生调出手机计算器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我的出诊费,但以你我的交情可以给个友情价,不如就债债相抵,两不相欠吧。”
“抵不了。”
“哎呀呀,我就知道。报复心真重。”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失笑,转而说,“这一季度快结束了,你们应该会忙到脚不沾地,实验室那边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做医生的让病号当免费劳力?你是要让姬小双杀了我吗?还说不是报复心重。”
自从几月前南宫神翳昏倒被姬小双发现后,翳流高层集体以下犯上“打劫”了他一半的工作量。荣升头号心腹的认萍生首当其冲,日程满得插不进针。
他苦笑着揉揉睛明穴,强行驱赶掉一些景象和不应存在的担忧。
南宫神翳拒绝把自己活成一个“人”。
“这座机器”总是能综合一切信息做出最佳决策,以致他也常常忽略实际——这样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随时随地都可能崩塌,随着病情加重,幻觉、记忆紊乱等症状会相继出现。尽管那次试药的影响已在药物作用下微乎其微,但它作为引子带来的后果几乎是毁灭性的。
……而这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
“南宫,你先休息。”认萍生突然说,“我有点累了。”
他没有直接回南楼,而是在两楼间的庭院瞎逛。
离气象学上的立秋不到半个月,树枝已经快秃了一半,枯黄的树叶铺得满地都是。他边走边拿鞋尖把叶子攒到一边,扫出细长的一条“金光小道”,夕光从中心的水池反射过来,刺得人眼酸。
他停下来回过头,由于角度关系,北楼的顶部被切割去三分之一。白、灰、黑以不同比例搭配在一起,堆成了一幢复古典雅又死气沉沉的牢狱,夕阳的映照只是使那种窒息的死寂感愈发拔尖。
他心不在焉走了一段,和醒恶者打了个照面。
“坐吧。”醒恶者拿手杖敲了下长椅,“两年没见了,听说你帮了翳流不少忙。”
认萍生皮笑肉不笑:“我毕竟是翳流的人。”
长者铁灰色的眼睛闪动着鹰一般的锐光。
“神翳很看重你——说是言听计从也毫不夸张。他从来不会和结识不到五年的人交朋友,认萍生,你是一个让我不太乐见的例外。”
认萍生微笑以对:“说不上言听计从。我只是运气好,每次都能猜中他的想法而已。”……以相差无几的思维模式。他心底发冷,无意和醒恶者虚与委蛇:“既然我们都没有什么谈兴,前辈就有话直说吧。”
一阵冷风从他们身边蹿过去。
“下个月,他和日本方面的负责人有一场面谈。我要你尽可能拖住他,越晚回国越好。”
“那我可否这么认为,他的情况极其不妙,足以抵得过你对我的猜疑?”
“到目前为止,我只认可你的能力。”长者提起手杖站起来,杖端敲上冷硬的石块发出一记轻响。“没有人真正尝过背叛翳流的苦果,但愿你不会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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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9-4 17:05 | 显示全部楼层
(5)Ephemeral
……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C.5

人类常常对隐喻的危险性视而不见。
隐喻始于情感的萌芽,背后隐藏着喜怒爱憎。一旦被重复使用,朦胧的、停留于初生阶段的好恶就不断成长、扎根,直到浓烈到不可忽视,直到理性天平因过于沉重的情感倾斜、倾翻。
他想无论是南宫神翳还是慕少艾都没能逃离这片沼泽。
传统习俗渐渐从生活中淡化,过年也很少听到鞭炮烟火声,但“辞旧迎新”仍不可少。每年他都会把封存在书柜最里侧的手稿、明信片统统归为废纸张,然后又在丢出门的前一秒抢救回来。旧物未被多次重温,他清楚,担心纸张变黄是比决计遗忘更诚实的答案。
明信片印着雪里的东大寺,反面空无一字,他将掌心盖上照片,真切地感受到一种苦涩的寒冷。那一年刚好撞上日本五十年内最冷的冬季,他还记得清晨攀着玻璃窗的白蒙蒙水汽,时序顺着常规定律行进,没有人能够扰乱它的既定轨道。
自然在太古时就点明了万物归宿。
他按下了打火机。
……
十月末  横滨
九时十六分。
小提琴手正在拉奏帕格尼尼五号随想曲,桌台放着盛有几截烟灰的烟灰缸,正中的玫瑰鲜艳欲滴,宛如小盏吊灯下的独立美人。海岸线彼端的霓虹灯复写于水平面,俨然绘有轴对称图案的两折屏风。这个城市的夜晚的繁华于此浮现了冰山一角,它永不曾真正安眠,却又在喧嚣中保存下古老的静谧。
桌后的男人年逾不惑,着装考究,身材中等,长着一张线条分明刚硬的脸,眼皮略微耷拉,暗沉的眼袋使得原本发黄肿胀的脸颊分外阴郁。袖口颜色比别处更深——几分钟前他不小心碰翻了水杯。
九时二十分。
他第十三次瞄向手表,血液流速在一分一秒减缓。
乐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停歇了,异样的杂音突然闯入,他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扭过头死死盯住入口。半分钟后他才搞明白那只是小提琴手的脚步声,脱力地跌回天鹅绒坐垫,坐定后剜了去而复归的人一眼。
这是一次简单的私密会谈,内容也很明确,乙方提供货源,而甲方则容许乙方占据一定的市场份额。“一定”仍是个不确定数,但通过双方之前的接洽,他也在心中划出了理想阈值。
南宫神翳承诺只身前来,他在这方面的守信众所周知,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然而(他为自己的失态辩解)这场会谈具有某种仪式性;而严格说来,他对那个男人的手段也只是一知半解。
两年前,组织的首脑突然去世,组织内部经过两年的重组和洗牌才趋于稳定。那位故去的先生有虎狼之称,他在距一场会谈结束后不到一个小时往太阳穴开了一枪。十分钟后,当年会面的另一名主人公(也是那位先生决定背弃的同盟)就会坐在他面前,这个想法让他四肢发僵,尽管他能在两年后守牢这张宝座,还是对方间接促成的。
九点二十九分,他等的人到了。
来人身形修长,步伐规律有节。他伸出右手,发音地道标准:“让您久等,希望我没有来得很迟。”
他松开领口,下意识地收紧小腹:“您太客气了。黑派之主闻名遐迩,我也想早点一睹风采。”
来人在对面坐下,他得以近距打量翳流黑派的掌舵人,再次为南宫神翳的年龄和成就啧啧称奇。翳流主人的出身一直不是秘密:父亲是名扬海外的杰出神经学家,母亲是古典音乐界公认的提琴女王。这两个领域无疑和他们的世界浑不相干,因而多数人都对此半信半疑,但事实证明所言非虚——他的确遗传到了父母的某些特质。
“不胜荣幸。您在短期内内稳固大局,振兴故业,也令我十分敬佩。人的荣誉、地位应该和能力相匹配,在您的主持下,情势和两年前完全是天壤之别。”
这是一句引不起半点反感的奉承。他客套地摇摇头,示意提琴手奏乐:“黑派的发展才是令人望尘莫及,认先生加入黑派后,更是如虎添翼。如果那位先生能看到现今的局势,一定会为当初的失误追悔莫及。”
“您过誉了,身为后辈,尚有许多事情要向您请教。”
对面的人微微一笑,迷离的小吊灯光仿佛柔化了上位者惯有的锋芒与野心,竟然有一丝柔和的意味。他扫过日方合作者湿润的袖口,屈指把餐厅的纸巾推过去,后者犹豫了下接受了这份善意。他欣赏了一会儿技巧有余流动感不足的提琴曲,接着说:“那位先生素有远见,只是一时忘了游戏规则。忠款、守信是因为缺少筹码,利益才是一成不易的准则,我相信这一点您比他更为清楚。”
是的。
他想。
从刚刚开始,这个男人就不会让自己处于被动。
接下来将是一场不见烽火的赤壁鏖兵。
这的确非常清楚。
……
“最勇猛的阿拉斯加猎犬也会因进食不当死亡,恕我直言,您的要求超出了我可以忍受的范围。”他紧捏住玻璃杯冷冰冰地说,尾音不可抑制地颤抖。
男人起身搁下酒杯,冷意在他眼底扩散蔓延,如同风暴降临前的海。
小提琴手仍然在摆弄琴弓,不时暗中侧目。
“我喜欢您的比喻。翳流虽不是猎犬,但对违约者的气味一向敏感。借琴一用。”
南宫神翳走到小提琴手前,飞快卸下他的左肩关节,顺势取走险些落地的乐器。他执着琴弓,不轻不重地在乐师外套上微凸的部位一触,调好弓子松紧:“一首随想曲五号,您的考虑时间。”他拿小提琴手拉错的片段试了音,短促紧凑的乐符激流般从弦上倾泻而出。
中年男人颊肉抽动。他不懂如何品鉴古典乐,但此刻的帕格尼尼却不啻于魔音贯耳。很久之后(其实不到三分钟),男人放下乐器,他瞪着他,气管仿佛被这人捏在了手里,无比艰难地狡辩说:“我不明白我该考虑什么?”
“烟灰缸。通常,今天这种场合不会出现一只使用过的烟灰缸。结合这里的通风条件和烟灰的数量,烟味完全消失至少需要半小时,侍者却没有来得及清理烟灰。据我所知,您没有烟史,于是我可以这么假设:半小时之前,您和某人进行了一场私密的会谈,会谈结果让您心神不定,打翻了水杯,并为我安排了一名优秀的提琴手……除了邙者,我想不出还有其他人选了。”
南宫神翳抽走提琴手外衣里的枪支,抬起它将枪口朝向桌边的人,然后——慢条斯理地丢下了弹夹。
“唯利是图是商人本色,我可以理解,”他仍然举着枪,口吻及其淡漠,“但这不代表我能容忍首鼠两端。”
继任者舔着发干的嘴唇,被拆穿意图,他的面色很难看:“……就这一点上,我们是一致的。您想怎么样呢?”
南宫神翳丢下报废的武器,一手伸入风衣口袋。中年人后颈发麻地看着他把两个小盒放在桌上。
“我之前说过,背不背叛取决于饵料是否诱人。”南宫神翳轻声说,“鉴于我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底线在哪……我再给您两个月。黑派的要求不会改变,望您慎重权衡。”
他彬彬有礼向负责人告别,转身走出杀局,无人阻拦。
——这竟然只是十分钟前的事情。
男人瘫在椅子上,颤手打开体积较大的盒子。
第一个盒子装着一小管淡黄药剂,也许是新品的样品。
第二个盒子装着三件东西:一只优盘、一枚耳钉大小的两年前最新款的窃听器和一片带漆的小木片。他有了个不妙的猜想,捏起窃听器沿着木片慢慢划动,果然在木片下缘的位置找到了一个和窃听器尖端形状相近的凹陷。
两年前,他命人在那位先生的会客厅里装上窃听器,但这事无疾而终。窃听器并没有生效,不久不翼而飞。
他强迫自己点开优盘里采样数量级极高的音频文件。
第一样是一月前他和邙者的通话记录。
第二件……
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
“死到临头了,我还是想做个明白人。告诉我,你怎么下的药?”
“倒茶时涂在了杯柄。”
“看来我真不该碰那道手抓羊肉。”那位先生话里并没有悔意。
“与这无关。您思考时习惯摩挲纸巾,我的本意是让它通过嘴部接触起作用。”
“药性很烈,不错。药效又如何?”
“不致命,”南宫神翳轻描淡写地说,“摄入的前几秒,它只会让您变得喜怒无常,之后思维功能会逐步衰退,在一小时内完全崩溃,您可以当作是提前享受退休生活。”
老人哈哈大笑:“享受?别用那个字眼嘲讽我。像你我这种人,一颗能用的脑子远比强健的体魄重要。”笑声过后有十几秒的空白,接着浮上一个冷酷而强硬的腔调,“你心急了,南宫神翳!法子很好,但不保险,子弹可比药物见效快。”
“未必。您现在已经无法控制情绪了,而子弹是不长眼睛的。”会客厅响起椅子脚拖地的吱拉一声,“如果您忠心耿耿的下属听到我们之前的谈话,他们的枪口会指向不肯退位放权的您,还是指向作为利益共同体的我?”
“你!”
“你能和那些人暗度陈仓,我自然也能釜底抽薪。”
一样东西被丢上桌滴溜溜地滚了两圈,听声音是金属材质。
老人喘着粗气,挥手把杯盏砸下桌。喘气声、噼啪的碰撞声、脆亮的玻璃碎裂声争先恐后地冲出音响,根本没法分辨谁先谁后。
又一截空白。
“你再次赌赢了。”老人的气息极其紊乱,“……我是不想受制于曾经的盟友,但我更不想无知无觉看那群背后捅刀的小人得意。”
“但有件事——有件事!南宫神翳!”
“你永远别想拿捏我!永远别想看我走你安排好的死路!”
“永——远——别——想!”
后续的音频枯燥乏味,卡带般颠倒播放着凌乱的脚步声,一直持续了十五分钟。
枪响。
进度条推至末尾。
他还来不及回神,屏幕上先一步闪出一个窗口,再点开文件夹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对方预先植入了文件自毁程序,必定也杜绝了恢复数据的可能性。尽管录音里还有些信息有待挖掘,但就是能够恢复文件,他也绝不会听第二遍。
邙者狡诈、出尔反尔,永不会是可靠的盟友;至于黑派——虽然可靠,但一旦沾上就休想摆脱他的掌控。南宫神翳对付背叛者的手段骇人听闻,他从不会干脆利落地对心脏开枪,而是用利益和恐惧酿造甜美的毒素。
他得另谋出路。
翻到会面前接到的简讯,他拨出号码。
“我答应你的条件。”他掐去录音内容不提,简要描述了下这次会面,“相应地,我要邙者占着的资源。”
——
翳流在东京设有分部,配套的别居也未省下,距会谈地点大致半小时车程。
回来时别居还亮着灯,南宫神翳关上门走到厅内。沙发上躺了个人,靠沙发外侧的一只手放松下垂,另一只手还搭着脸上那本医书,粘着似的。
书本上沿和睫毛稍挨得极近,彼此为界划分出一条狭长的阴影,闭合后的内外眦被衬得细长如勾,是种自带三分笑的生相。他看向他颊侧盖着烙痕的刺青——过于邪异,与本人毫不相称。
认萍生本就没睡熟,稍有动静就醒了:“回来了?”他提起书脊坐起来,给他倒了杯热水。“事情怎么样?”
“说来话长。”他瞥向钟面,已是深夜了,“怎么还不休息?当时是谁向我索要睡眠损失费?”
“谁叫我领了一份医生的差事呢,病患不听话,做医生的也不急着做榜样了。等你把药吃完我就去……呃,等一下。”认萍生半途当机,干咳一声,“药不能空腹吃,你吃过晚饭没?”
“没怎么吃。”他没有拆穿这位睡过饭点的医生,“陪我用点夜宵?”
认萍生当然没有拒绝的意向。他把书本里夹着的手机扫到沙发角落,跟着南宫神翳去厨房“帮忙”——递送原材料加切菜,原材料就是荞麦面、生鸡蛋;切菜就是剥下两片菜叶分切几段做点缀。
几分钟后夜宵成型:两碗汤面,各卧半个溏心蛋,各顶两根充场面的“翠玉白菜”。出锅前麻油一两滴封香,葱花、清汤辅半勺自制酱一浇勾香,半球状蛋黄澄澄欲流,香气四溢,卖相也还不坏。
平日不是聊工作就是给人下套,安安顿顿一起做饭加吃饭还真是平生头一遭。
面是两人份,大半归了认萍生。面还烫,他舀了勺面汤凉着,小口解决鸡蛋再卷了一小撮面条,一本满足:“深藏不露嘛,手艺挺好的。上得商场下得厨房,南宫神翳,你可以再招人恨一点。”饥肠得了熨贴,好打趣的本性也就闲不得了。
南宫神翳:“合胃口就好。夜宵忌油腻,我还担心你嫌面条太清淡。”
他碗里装得不多,二分之一汤裹面,二分之一热气,谁陪谁填胃一目了然。药剂被认萍生控制在最佳的温度,他没有辜负这份用心,喝完后枕着沙发休息。若是以往……
也没有以往,毕竟南宫神翳从来不舍得把时间用在征服美食上。
“那当然不会,要知道我的拿手好菜是洗洁精拌黄瓜。”认萍生不舍地咽下最后一口面汤,睁眼说瞎话,“翳流不进军饮食业真的挺可惜的。这样吧,万一翳流哪天不幸倒闭,你承包我的一日三餐怎么样?工钱随你开。”
“我的要价很高,你确定付得起?”
认萍生自觉这套路似曾相识:“你这么一问,我觉得头上已经顶着倾家荡产四个字了。”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南宫神翳对着这张苦大仇深的脸,忍俊不禁,“只要你肯学并且能容忍菜式单一的话。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洗洁精拌黄瓜也太……别具匠心了一些。”他并不擅长烹饪,重饱腹不重口欲,只是学生时代经常做,才勉强得了点真髓。
认萍生脑壳疼:“打住打住!我是怕了你了,开玩笑而已,你这么较真,我压力很大。”
“对认萍生说的话,我向来认真。”
认萍生端起两只空碗准备放入洗碗机,闻言猛地抖了下手,差点闹一出岁岁平安。他把碗按上桌,顺势摔回沙发,心情有点一言难尽。
“我说你呀……”他想了几个开头又逐一否决,索性一刀切,“既然这样,我就认真问个问题吧。如果翳流黑派和你无关……我是说如果,你会去做什么事?”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微笑,形容却有些茫然。
“我想看到固有程式、定律被打破,伦理、法律不再是探索与创造的桎梏。我想看到人摆脱禁锢后展露本性,束缚我们的不再是束缚。听起来天理不容——但都建立在‘我和翳流黑派有关’这个事实之上。”
认萍生默默转动紫砂壶盖,茶香从缝里冒了头,他的舌根都仿佛缠着苦味。
“我属于翳流,而不是翳流属于我。姬小双、寰宇奇藏、醒恶者,甚至包括芙蓉骨、天来眼……你,还有其他人和事,这些使我成为我,我的思维模式、观念与信仰,全都来自这里。它让我变成和父亲一样的结果论者,为达成目的我会不择手段。”他此刻是完全真实的,“萍生,你不是,至少有些时候不是。”
认萍生:“哎,说自己就好,干嘛揭我的老底。”他找不到任何理由继续呆下去,“时间不早,我去睡了。你也别太晚,我可不想半夜接到姬小双的连环夺命call。”
南宫神翳关上一楼的大灯:“晚安,萍生。”
认萍生走上三楼楼梯口,整点的钟声恰巧响了。他反射性地转向声源,又被那点光源晃了眼。一楼有三分之一接近全黑,男人细长的轮廓浸没其中,难以寻出两者间的分界。
仿佛有一把利刃在他的肺部刺了个孔,每回吸气都夹带痛感。他知道如果放任思绪继续延伸,自己会坠落到没有退路的禁区。
后半夜的梦境中,他听到了《魔鬼的颤音》的前半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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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9-4 17:05 | 显示全部楼层
(6)Fall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新约:约翰福音》)
——C.6

十一月下旬
寒冬降临,气温跌破了十摄氏度。
南宫神翳的生物钟从不误点,六点准时醒,无论冬夏。放在往日,他会充分利用早餐前的这段时间,一朝按照医嘱佛系养生,还有点无所适从。认萍生则是二十几年如一日地犯冬困,恨不得和冬眠动物认亲。他知道认萍生怕冷,如果当天没事,九点多都还缩在被窝里做思想斗争。
疼痛感和幻影种在大脑皮层下,根深蒂固、如影随形。他收起做完保养的小提琴,推开窗点燃了一支烟,热气很快化开了玻璃上的霜。
意识在烟与雾中模糊。
手机铃响了,时钟表明他被痼疾偷走了一个多小时。
他心如止水地接起这通翳流总部的来电:“恶者?”
“是我。昨天睡得很晚?声音听上去很累。”
“只是抽了根烟。”他补充说,“最近失眠的次数很少,我有好好休息。”
“我有权利对后一句话保留怀疑。”醒恶者说,“言归正传吧,有几件事我想和你谈谈,先谈家事还是先谈公事?”
“先公后私。”
醒恶者:“我按你说的把邙者的光辉事迹捅给笏政,他果然先向邙者开了刀。你去日本后,邙者在国内的防备稍有松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除了我们和笏政,还有第三方在给邙者施压。你别把人逼得太紧,小心狗急跳墙,别忘了叫你的认小医生也留个心眼。”
早前的猜测再度被证实,南宫神翳没有解谜的愉悦,反倒有所遗憾。他垂下眼,将心绪抓回安全线内:“您何时对他改观了?”
“我对认萍生不反感,甚至还有些好感,但我更在乎你这名朋友。”
八点多的冬日阳光爬进窗台,有一寸落在他的手背上,暖度有限,几乎没有任何实感。隔壁飘进隐约的闹铃声,响了十几秒被掐断,安分了十几秒再来了次循环。
“我也一样。”他平和地说,“小双他们怎么样?”
醒恶者:“一如既往的吃好睡好。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十二月初就能验收成果了。如你所料,北辰家的小太子虽不是真龙,也绝非池中物。”
“等这件事情了结后,好好休个长假吧。”闹铃没再响了,隔壁的阳台门拉开,应该是有个人在搬动花盆。他的声音随之染上笑意,“省得有人说我压榨员工。”
“你难得这么有自知之明。”醒恶者停了停,南宫神翳听到长者犹豫的吸气声,“公事就这么多,该轮到你不喜欢的部分了。”
南宫神翳关上窗,点燃第二支烟,搁上烟灰缸没有抽。
“疗养院那边的消息,他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脑部,不出意外就在今年年底。”
“我会去见他最后一面。”祝贺那个男人成功培养了一只绝无仅有的怪物。他弹去烟灰,指尖发冷,“其他呢?”
醒恶者:“二十四号晚上,无艳会代她过来看你。”
“这算什么?离婚后的夫妻缘分?”南宫神翳的语调却没有半分嘲讽,大概是习以为常,自然也就不再有情绪波动。
“神翳。”
“我连她的长相和声音都记不清了,再过几年……”他在记事软件里添上备注,在最新一条的上方记录着几十个不连贯的关键词,“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事上。恶者,你了解我的。”
他们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一片枯叶从枝头打旋掉进同样枯朽的落叶堆中,原先清晰的脉络在不久后就会模糊成泥。
醒恶者先一步投降:“当年天来眼怎么就没弄死你这个不省心的忘年交。”
“‘没有人能逆转时光或者把生命线延长一两寸,他们唯一的反抗途径就是打破限制、超越命运。’这是您教我的,我只是学以致用。”
——
认萍生一放假就没能收住车,美其名曰“体验生活”,逛的地方五花八门,上至城市地标下至校园游乐场,哪里人多往哪跑。他大致摸清南宫神翳的死宅属性,借“太阳利百病”拉人出门,早餐后出门散步这一条被加在了工作狂的日程表,再比如——
当去盖章处兑公仔的认萍生陪一个小姑娘坐在长凳上比着噤声手势时,工作狂也只好无可奈何。
“和家长走丢,闹了好一阵。”认萍生指了指抱着绒毛兔的粉团子,小姑娘睫毛动两下,换了个朝向,就是揪着他衣角不放。他也有点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哪个熊家长,八成都没发现孩子走丢,小东西一直在哭,说大人要工作不要她。我哄着哄着……把人哄睡着了。”
“没睡着。”南宫神翳神情冷淡,不理会认萍生的眼色,“继续装,我就拉他走。”
粉团子刷地睁开眼,软绵绵地瞪了他一记,又往上多抓了一截衣角,模样像树袋鼠。南宫神翳成天应付一干九曲心窍,自然没把修炼四五年的小戏精放在眼里。他收回目光,把手套和围巾交给认萍生。后者没有接话的意思,一脸“爱莫能助”,眼底烁着善意的狭促。
小姑娘见没人理她,瘪嘴又想哭。
“没有眼泪,气息平稳,哭技还不到家。”他矮身和粉团子平视,“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没有用?想知道就松手。”
粉团子气呼呼地咬着嘴,到底不甘心地放开衣角。
他言而有信,指点一二:“表面上的黏人是不够的,一次还行,多了反而弄巧成拙。”
“那怎么做比较好?”她挑衅地眨着小鹿似的眼睛。
认萍生笑眯眯置身事外,坐等忽悠大戏。
“先不理父母几天,这是第一步。他们加班当日就在客厅里装睡,等人回来再说两句梦话,表现出你对他们的在意。冷落他们,再适时示弱,大哭大闹只会消磨他们的愧疚,所以没有用处。”
认萍生扶额:“你不觉得这种说法……”四五岁熊孩子能听懂他的“厚黑学”?
事实证明熊五岁的早熟程度和学习能力不容小觑。小姑娘认真纠结了几分钟,小大人地朝导师招招手,给了一块水果糖当学费。
“另外,玩走失也是个笨办法,风险指数太高,回报率也很低。”南宫神翳弹走兔子上落的蛋糕屑,看了下人群,“最近的甜品店不到四百米,想通了,自己过去。”
粉团子抱着兔子乖乖点头,没有动作。他扬起眉,小姑娘见状荡了荡腿:“哭累了,走不动。”
认萍生幸灾乐祸地给小戏精点了一百个赞,做了个口形:“谁惹的祸谁负责。”
惹祸的不易察觉地勾勾唇角,按按小姑娘的脑袋,连人带“兔”一并背上。
熊家长还在甜品店打公务电话,愣是没发觉小祖宗跑出了视线范围,向他们道了声谢,立刻故态复萌。小姑娘做了个鬼脸,夹走银行卡给自己加了餐,豪气地请了两只甜筒。
“俗话说三年一代沟,七八个三年加起来和马里亚纳海沟有得一拼。”没比较就没伤害,他家“熊孩子”都乖到没边了。认萍生系上围巾:“没想到你挺有孩子缘的,失敬、失敬。”
他的衣着一向是简约休闲的风格,白底褐纹毛衣加浅色外套,自带学生证效果,加上跳楼机五连环技能加持,也就是“熊孩子青年版”,偏偏本尊没有一点自觉。
南宫神翳指明:“你明明怕我吓哭她。”
“咳咳,都是误会。”危险话题,避为上策。“不是看你经验丰富嘛……我都没看出来她在装睡。”
“当年用剩下的伎俩,怎么看不出来。”南宫神翳艰难地吃完甜筒,“走失这一招我倒没有尝试过,他们不会耽搁工作来找我,所以我一般随身带地图。”二十几年前智能手机还没从科技文明这个胎盘里跳出来,更别提卫星导航这种功能。
认萍生缓下脚步落到后面,停下来买了两杯热饮,排队等待时给姬小双发了条微信。他把热饮递给南宫神翳,突觉这份关切有点出界,救场似地说:“我想麻烦你帮个小忙。”
南宫神翳喝牛奶暖胃:“什么忙?”
“我忘记把兔子要回来了。双人射击赢个头奖而已,对你来说是小意思。”认萍生坑蒙加拐骗,“知道你要价高,我的小金库虽然不够看,买你一天的时间还是绰绰有余的……唔,横竖是休假,再打个对折?”
他对认萍生一向纵容。过分纵容的后果是:他原本打算看一下午的书,结果被拽着泡了一下午的游乐场。
认萍生言出必行,说买一天就是一天,晚上也没有放过。
他安利的书吧藏在大学校园附近的小巷里,开业时间纯看老板心情。店门和周围的砖墙浑然一体,又是翻转式,存心弄得如魔似幻,没有老客引荐不太好找。内部和外观的“魔幻风”大相径庭又互有呼应,以正中书架为界,左侧读书区是东方古典的墨香雅韵,右半部走西方工业风,中间设置两道隔音门,不会干扰书客阅读。书籍摆放同样不伦不类,爱伦坡短篇集和梯利的著作相亲相爱,《女であること》和《愛する人達》天各一方,类似的“不讲章法”举目可见。
这个点还没人来,静得落针可闻。
“老板是个有钱的怪胎,好书好吃好整人,藏书数和体重成正比,梦想是做出宫保鸡丁味的蛋糕。好在他的菜单没那么反人类,最夸张的是‘冰火两重天’,也就是辣椒粉加薄荷味冰激凌。”认萍生小声说,按动电子书柜带新客走进藏在后面的小门,“地下有两楼,负一层是正儿八经的猎食区,底层是二手书和一些孤本,运气好就能领回家。我有一次就用柠檬塔骗走了一套六二年的甲戌本和他家的招牌秘方。”他留学时常来骚扰老板,一来二去就混成了损友,还淘走了不少绝版医书。
“老远就听到你吹嘘丰功伟绩。”店主擦拭着老式留声机,和损友对了个眼,“带朋友来的?”
认萍生:“上级兼医道同好,来见识下你惊天地泣鬼神的手艺。我十年如一日地喜新厌旧,为了不被炒鱿鱼,就不和你多叙旧了。”
“也行,省得被你气到没胃口。”店主挪出柜台,向新客点点头算是招呼:“还是老规矩?”
“养生点,蛋糕……嗯,少点糖。”他想起姬小双的回复,小声加了句,“还有,柠檬塔配方换一本书。”
“成交。”
店主上楼去挂“今日歇业”的门牌,动作灵活得不合常理,留负一层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南宫神翳:“柠檬塔配方?洗洁精拌黄瓜?”
认萍生耸耸肩,抬手请人入座:“见笑了,我的厨艺技能点全加在了甜食上。”老天赏饭吃的甜食党,没办法。
餐点私家定制,精致且不管饱。开胃菜是凉拌秋葵和酱萝卜;小菜全做热食:玛瑙白玉(红枣夹糯米)皮润芯糯;金玉满堂(白萝卜切块挖去中心封入虾泥,另熬虾汁成金汤提味)酥中带韧,鲜而不腻;蔬食主打小松菜,典型的懒人做法,清炒蘸酱,酱是重头戏,闻者生津;甜点是招牌抹茶千层,八分之一个圆,刚好是一半手掌大。
“抹茶味很浓郁,难得的是糖分的配比,苦味和甜味达到了完美的平衡。口感嘛……”认萍生从上往下竖直切了一小块数了数,“二十三层也刚好。我读书的时候把校区周围的美食摸了个遍,还没找到哪家能超越它的。还合你口味吗?我看你不是很喜欢吃甜的。”
“只是不常吃。”南宫神翳小心挑开饼皮,试了一下分层次的吃法,“总体还不错?”
“……你不会是第一次吃蛋糕吧。”认萍生旁观他用叉分层,无端联想到被镊子撕下的洋葱表皮。后者理所当然地点头,他不由一噎,“过生日也不吃蛋糕?”阿九不宜吃太多甜食,但每年的生日蛋糕从没落下。
“我不过生日。”他不以为意,“没有必要。”
——
冬季第一场雪始于十二月。
这座城市的最冷月均温常年维持在冰点以上,今年冷得反常,二十二日竟夜飞雪,二十三日晨起从楼上俯瞰,只有松柏还存半分本色,其余一概是冰妆银粉。
以往南宫神翳也不会在当地度过十二月。
但今年的反常不止于寒冷的气候,还在于数不清的尝试和破例。浑像感染病毒,有了第一次犯戒,之后的病毒就成几何级数增长。
也像二十二日夜晚的雪晶,单片触物即融,成千上百即能偷天换日。
“病毒”源头磨磨蹭蹭地下了楼,因为怕冷,他果断地把自己裹成了一只呆头呆脑的企鹅,除了口罩没戴,耳罩、围巾、手套一应俱全。
南宫神翳放下魔方,不放心地查看了室内温度:“楼上暖气坏了?”
“不是。我想去阳台拍个照,上面的视角不是很好,全被树杈挡住了。”声音堵在绕了几层的围巾后,有点闷。他拉紧连指手套上提,扯住手套口一丝不苟包住外套袖管,“东京难得有雪,如果有兴趣,一起出来看看?”
他一时口快,说完感到有些唐突,估计又会收到南宫神翳式的“没有必要”,拉上口罩,意兴阑珊推门出去了。
夜风卷雪,掩得万家灯火翳翳溟蒙,半数房屋已经戴上白冠,极致之动中孕生极致之静。他录了一段飞雪,换角度抓拍了几张,均不合意,为了一张照片愣是把自己冻得不轻。
“不怕冷了?”
认萍生真没料到有人出声,手指一抖,正好按上快门。
南宫神翳随便披了一件风衣靠着玻璃门,罕见的随性慵懒。他拿了只保温杯,没在看雪,留意到认萍生投来的视线稍稍偏过头,细碎的雪光映照下的轮廓近乎一种魔性的美。
“手。”他说,声线低沉,尾音是他捉摸不透的温和。
认萍生冻到没反应过来。
南宫神翳把保温杯给他,顺手探了下额头:“我不希望我的医生发烧。”
认萍生心想这简直要命,再多呆几秒,烧到三十八九度没问题。他揉揉脸,觉得温度还好,呼出一口白雾,揣着保温杯逃进去了。
楼上没有开灯,慕少艾顾不上摁开关,把保温杯放在床头就开始筛选照片。半个小时不到,相册里已屯了五十来张雪景照,翻来翻去还是误按的那张效果最佳,让他颇感颓败。他最终拿这张当了屏保,另外挑了一张发给阿九。
小家伙显然把他的叮嘱当了耳旁风:“慕少艾,你回不回来过圣诞节?”
“还、不、睡、觉?”他回了条杀气腾腾的语音,戳了一个笑脸发过去。
爱吃糖的男子汉:跪地求饶.jpg
爱吃糖的男子汉:给大佬递烟.jpg
爱吃糖的男子汉:少艾,我是朱痕。╭(╯^╰)╮
“爱吃糖的男子汉”撤回了一条消息。
爱吃糖的男子汉:乖巧.jpg
喵少艾:你有本事装朱痕,你有本事不发言文字啊!别躲在表情包后不出声,我知道你没睡!
爱吃糖的男子汉:≧ω≦
慕少艾抱着手机笑倒,收了三张表情包,甩回去两张开刷斗图大法,并且非常心机地在漫天图片里夹了一句“不回”。小男子汉斗图成惯性,刷刷刷把文字给淹了个彻底。他在心底说了一句抱歉,回到主界面看到朱痕和羽人非獍的消息,大意是问他回不回来过年。
算来他也做了近三年的认萍生了。
慕少艾:圣诞节还回不来,年前肯定回来。麻烦转告某个没睡觉的少年人,礼物已经买好了,慕少艾诚意十足,还请阿九大人宽大处理。
朱痕过了会儿才发出回复:依现在的进度来算,笏家会在明年收网,他想问问你的意思。
朱痕:阿九和我们都很想你。
朱痕:慕姑娘,自己小心。
慕少艾对着“收网”盯了半晌,黑暗中的屏幕亮得疼眼,他旋开了床头灯。
光标在原位闪动,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慕少艾关了手机,从保温杯里倒了小半杯姜茶。他边掐算着认萍生的死期边轻晃杯盖散热,得出结论时茶已经凉了。
逼急邙者麻痹翳流是第一步,分化翳流在日本的后援是第二步,第三步是发酵……然后于内外同时狙击。现在他仍需静等——
等什么?
等南宫神翳……崩溃吗?
他喝完姜茶,手脚暖热,心骨凉彻。
楼下的人在拉小提琴。
慕少艾拧开门拉出一道缝隙,旋律已步入《沉思》第三段。
他想起阿塔纳耶尔和泰伊斯——信仰与世俗,拯救与堕落,拘束与放逐——两个极端彻底背离又互相转化,修行者堕入深渊,堕落者成为神仆,灵魂却始终困在同一个囚笼,最终没有谁被拯救,终究没有能拯救谁。
审判由何而来?源于高低的分别。
高低依何而定?是审判者生而高贵?是审判者生而正确?
人人皆罪。
没有谁能审判谁,没有谁能被谁审判。
Voila donc la terrible cite.(这是罪恶的城市。)
不。
这不是人类的台词。
——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
他知道这天还有一层特殊的意义在。
温度仍然没有升回零度以上,积雪宛如落地生根。节日气氛丝毫不受天气影响,仍然浓烈,店铺张着小彩灯串,长胡子的圣诞老人永远是讨喜的点缀。
认萍生拎着纸盒回到别居,门口停着一部黑色保时捷,车灯刚刚暗下去,在他印象中留下两点电筒般的残影。
一只黑色高跟踝靴踏在地上,系带处镶着设计成花形的钻石,瓣瓣耀目。车上走下来一个身姿颀长的年轻女人,大半张脸被技巧性地遮挡起来。她怀里揣着一只琴匣,和精心搭配的服饰不搭调,显得过于笨重。
她杵在门口抽了一支女士烟,然后径直走过去按了门铃。
她走进门,五分钟后双手空空地出门,保时捷不多时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善于隐藏容貌、经过训练后优雅入骨的仪态、没有瑕疵的着装搭配,不是经常接触社交名流,就是在时尚圈占有一席之地。
认萍生没能将她和翳流中的任何人对上号。
楼上的琴房开着灯,他放好方形纸盒,上楼叩了叩门。
门立即开了。
门后的人穿了一套米白的家居服,缠着浅淡的薄荷味。头发稍长,半湿地贴在耳后,大概是懒得弄干,还有点滴水。他的脸庞附着水汽,像是浸在雾中,凌厉的眉眼仿佛一瞬柔化;情绪亦然,莫测不定,风来即敛得干净。
认萍生瞄到他身后半开的琴盒,提琴只露出一半,光泽全无,琴弦松弛陈黯,如同横在苍老眼角的皱纹。“打扰你了?”
南宫神翳凝视着他,没有言语,后退一步拉开容一人进入的空隙。
他没有继续进行到一半的护理工序,直接提起琴,A弦已经断了很久了,E弦在调音时寿终正寝,在尾指上割了一道痕。他僵立几秒,突然抓起弓弦,毫无技术含量地狠狠一划,然后连琴带盒扔到了死角。
认萍生抬手按住男人微颤的右肩。
南宫神翳没有回头,嗓音很冷:“萍生,我是该装作一无所知祝你平安夜愉快,还是直接和你聊聊你的那些‘小意外’?”
“啧,真是可怕。”认萍生摸摸被雪水沾湿的袖口和带有刮痕的纽扣脱落处,当即还原了他的分析过程,“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先是差点和一部闯红灯的汽车亲密接触,再差点被广告牌砸着。我后来看过,广告牌的连接部分是材质老化后自然断裂,只能说运气比较背。”
“谎言。”南宫神翳讥嘲,“个个都觉得我很好骗?”
“想要生活过得去,总要编织几个骗局,让别人和自己都好过一点。”认萍生在男人背后苦笑,“你现在这样……我问什么好像都不太合适。”
“问你想问的。”他的口吻总算有了几缕活人气,但依旧阴冷,“只要你不后悔问出口。”
后悔——
慕少艾很早就后悔了。
紧贴边界行走的人和试探边界的欲望共生,哪怕心眼透亮,知道深入下去等同自掘坟墓,知道再走一步就会滚进火山口下的炼狱。于是他走过来了,停在悬崖深涧之际,以谎言为武器,以假象为掩体,并终将于深渊看到自己。
他已与深渊共生。
“坐着聊,我问的可能会比较多。”认萍生把人引到背对琴盒的座位上,自己占了对面那张,“我回来的时候在门口碰到一位拿着琴盒的美人,可以给我介绍一下吗?”
南宫神翳:“姥无艳,你应该听过她的名字。她是我母亲的学生,某种意义上是我的师姐。我父母离婚后,她就扮演了传话人的角色……今晚才刚刚杀青。”他明白认萍生的用意,仔细权衡说辞,尽量维持冷静:“这把提琴是父亲和我合送给母亲的,曾经是她身边唯一和我有关的东西。”
“没有感情基础的商业联姻不出两种,一种是让彼此变得更好,一种是让彼此变得更糟,但他们开创了第三种,除了法律认可的证件和一个必须要有的孩子,他们各自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一个依旧沉迷实验,一个依旧忙于演出。萍生,一个人的自私加上另一个人的自私,你猜会是什么结果?”
“结果是我。”他垂下割破的尾指,笑得坦然自若,“你知道人类最害怕看到什么吗?不是鬼魂,也不是死亡,而是自身的丑恶。所以人只能也只敢用镜面观察自我,因为只有镜子不会照出他们的本相。”
认萍生撕开随身带的创可贴:“别笑了。”
南宫神翳依言照做,目光在他身上找到了新的焦点,轻而沉地落下来。
“他们害怕见到我。”
那两个人如地球的两极,而他维系着他们仅存的默契——对自己丑态的厌恶。如今他们离他很远,男人在西半球忍受癌细胞的折磨,女人在追逐梦想与荣光,无论是空间还是感情上的距离,都长过了“亲人”本该有的纽带。
“每个人必须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但仅是负责自己的人生,就已经太重了。我能理解,只是……偶尔,做不到那么洒脱。”南宫神翳指抵额心按了按,看着认萍生处理创口,“还想问我什么?”
“最后两道题,”认萍生包了一圈半,最后粘合创可贴的两头:“愿不愿意陪我过个生日暨平安夜?试着过一次生日体验一回拆礼物的乐趣怎么样?我不接受否定回答。”
南宫神翳:“……”
他动了动眼睫,任由对方把自己拉下楼。
你根本没有给我预留“否”的选项。
起初就没有。
——
这一次生日过得并不出奇:唱过生日歌吹蜡烛许愿,接着切蛋糕、送礼物和祝福,流程一个不少完完整整走一遍,很平常。策划人不按常理出牌,临时搞乱了顺序:“我本来想先吃蛋糕再送的,但想了想还是调个次序比较好。”
礼盒呈长方形,包装并不花哨:湛蓝印花包装纸,简单用鹅黄色缎带绕了个十字。内里也不花哨:一本泛黄的旧书,还有点卷角,第一面印着一排藏书章。
认萍生拆开纸袋分出两个纸盘和餐具:“上次去书店淘的,已经绝版了。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我很喜欢。”寿星故作镇定地合上书页,“……多谢。”
认萍生开了个玩笑:“真要谢明天送我圣诞礼物比较实在,我眼馋那套茶具很久了。”
六寸蛋糕尺寸刚好,两个人各切四分之一装盘,没有动剩下的半圆。
认萍生兴致正好,借茶具泡了两杯茶,手法娴熟得令人惊艳。
南宫神翳淡淡说:“你好像一直很喜欢喝茶。”
“错。起初,我是不怎么喜欢的。”认萍生倒出琥珀色的茶水,静看茶叶沉沉浮浮,“我的导师是个离开茶叶就没法活的人,他交代的第一项功课和医学八竿子打不着边,你绝对猜不到他让我们做什么……跟采茶人一起生活,至少三个月。”
“从最基本的采摘到压、放的步骤,我们全跟着做了一轮,说起来非常轻易——实际上要求很严,君山银针就必须在清明前后采摘,非嫩叶不取。同一道没意思的工序,比如揉捻吧……茶人可以心无外物地重复千万遍。他们不用揉捻机,而是像这样……把装袋的茶叶放在一块斜板上,踩上去往下踏。与其说是完成工序,不如说是贯彻信念。”认萍生做手势来辅助说明,“那段时间,真的是闻茶色变。”
“刚开始,我们这群刺头没一个服帖,还糟蹋了许多好茶。但后来……没有一个人舍得走。每天早晨起来听到的都是鸟鸣和溪流声,不会想‘我该做什么、该怎样做、未来怎么样’这些假大空的问题,脑子里除了茶还是茶。我想导师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教会我们……无论环境如何变化,总有什么值得让人奉为信仰,总有什么值得让人持之以恒。人该学会耐心完成繁琐的工序,制茶如此,学医、为人也是一样。”
南宫神翳:“听上去很辛苦。”
“嗯,我有过放弃的念头。”认萍生拿下玻璃盖片把茶杯递给他,“但现在最想念的也是那个时候,累完一天什么都不想,一觉睡到天大亮。唔,不失为治疗失眠的好方法,你可以试一试。”
南宫神翳否认:“我做不到的。”
那样的生活和他的本性背道而驰。他喜欢变化无端的海洋,追求以生死为注赴一场豪赌,但认萍生永远不是。无论置身何处,他总能轻易把周围染成一派悠然的山水图。
他不属于他的世界。
他坠进了这个世界,但那终究是场错误。
——却无从放手。
……
离午夜十二点还有几分钟,窗外又飘起了雪,地面浮动着一线莹亮的霜白。
“认萍生。”
熟悉的嗓音比平时更低,如一味珍藏多年的惑人佳酿。
“嗯?”他愣了愣,停在二楼和三楼的间层。
男人拾阶而上,和他站在同一个水平面。
他们相差五公分,距离极近时的身高差被放大了无数倍。阴影如雪,细而密地笼上来,形成了没有间隙的牢狱。
他呼吸趋于迟滞,受蛊惑般抬起头,对方的眸色异于平时深邃的墨蓝,雪光、碎影交织,将魔魅的色泽映得清亮透彻,真诚至极,危险至极,也动人至极。
慕少艾眉头一跳,禁不住后退一步。
“平安夜快乐,以及……”
他感到冬天的所有寒气都涌入了四肢百骸,也许是冷极转热,额上的温度火焰般四处流窜,以此为基点双向蔓延,同时贯穿大脑和心脏。
他的唇同样冷而干燥,茶香与薄荷香合二为一,萦绕不褪。
他松开手,两人的气息几乎重叠。
“我说过你会后悔的。”他的唇片轻轻擦过他的眉心,“现在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恰于此刻,秒针擦过了钟面的正上方。
十二月二十五日
认萍生踩上雪地,留下两串脚印和滑轮滚过的断痕。
树枝上的雪撒了他满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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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9-4 17:05 | 显示全部楼层
(7)Gall
这种可悲的欢乐,会让人越陷越深。但是有时这种感官的骚动,灵魂的不安也会把我们投入于一种无信仰的悲伤里,比欢乐还要危险千百倍。——《苔依丝》
——C.7

有时,记忆并无规律可行,也很难搭建起绝对适用的理论模型。
很多人会忘记刚公布不久的爆炸性新闻或一条惊天大绯闻的主角,上考场握笔答题突然记不起昨夜背得滚瓜烂熟的公式。当行走于空无一人的街道时,一剪微风也能唤起埋葬于记忆深处的小细节,历历可数,鲜明如昨。
冬日在视线可及处留下笔触。
他把拉链拉到襟口,不自觉地焐热双手后再拉起衣领,接着将拉链拉到了喉结前。南宫神翳是玩魔方的行家,十指被锻炼得异常灵活,但每次替他这么做都小心得近乎笨拙。
那似乎已是很久之前了。
他把桌上积灰的魔方擦拭得和竹烟管一样一尘不染,拨动魔方将它拼回同色的几个面,恍了下神。
时间是比金刚石更坚硬的事物,见效虽慢,效力却强。一年年削,一日日琢,一秒秒磨,过去总会淡至无痕。
是吗?
他捧着满手灰烬嗤笑了一下。
得了,自己骗自己这种无聊的行为,还真是挺没意义的。
——
(一月)
“笨少艾,你又在走神!看我回魂大法——呀!”
慕少艾耳中锣鼓轰天响,立即改托腮为格挡,顺利反制住了阿九的小猫爪。他当猫咪肉垫似的捏捏阿九的掌心肉,一副睡鬼附体的懒样:“好好讲话,君子动口就够,不需要手来凑。”
“是你太过分咯。”阿九把自己拉成了吊梢眼吐吐舌头,站沙发上越过他去抢遥控器,“抢我的遥控器就算了,竟然还发呆!”
晚间新闻早就结束了,八点黄金档的泡沫废料粉墨登场,特效与狗血齐飞,尬聊共媚眼一色,满屏都是辣眼睛的粉红气泡。他乖乖认错,讨好地给阿九大人换到卡通台。
然而他家猫主子Plus熊孩子技能升级,不像以前那样好糊弄。“迟了迟了,该看的不该看的我全看了。”阿九嫌弃地嚼着苹果,咯吱咯吱杀气腾腾,“三观不正的狗血剧会带坏小朋友,树立不健康的恋爱观念,你现在悔过已经来不及了。”
“咳咳,抛砖引玉嘛。看了错的,才会知道什么是对的,少年人需要全面发展,学会恋爱也很重要。电视台能放出来的全过了审,连人的身体都舍得对半切,非正常尺度的内容铁定没得跑啦。想这么多,当心少白头。”他丝毫没发觉给自己挖了个坑,“我不在家,你学了不少新鲜词啊,看了多少狗血剧,老实交代吧。”
“也就,一二三四五六七……呃……”阿九人五人六掏出爪子计数,慕少艾唔了一声,等他咽下苹果块,眼疾手快揪了一记腮肉。
“唔唔唔——别捏啦!”
阿九连忙转移战火,朝他嘴里塞了块苹果,小脸有点委屈:“还不是怪你,我写完功课都快无聊死了……奶奶在听戏,我又不敢打扰慕爷爷下象棋。好不容易等你回来,你还耽误我看动画片!”
慕少艾心头塌下一块,渗出愧疚的酸水:“好好好,数你最可怜了,慕少艾是天下第一大坏蛋,我给你赔礼道歉。”
“道歉没效用,你下次还会再犯,谁不知道。答应我一件事,不然我以后都不理你了。”
“什么事?”慕少艾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三下五除二吃完苹果。以免遭殃。
“前面是你慕少艾亲口说,‘少年人学会恋爱也很重要’;‘大人要以身作则’,这一条你也说过。金口玉言,你不会不承认吧?”慕少艾点头,阿九见他上钩,笑得很阴,“既然这样,为了帮助我树立健康积极的爱情观,真正感受家庭的温暖,下回爷爷奶奶和叔叔伯伯安排的相亲……”
慕少艾条件反射用苹果塞住他的嘴,一把捂住。
“学会阴人了?长本事了啊。”
“滚纸唔圆四母年居唔唔唔——”(猫语翻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是天下第一大坏蛋,不是什么君子。”
“唔唔……吾库木其鲁——”(猫语翻译:我快没气了。)
“我又没把鼻子堵住,真笨。”
阿九逃出了大魔王的魔爪,吸吸鼻子:“我是担心你以后嫁不出去。”
慕少艾刚喝了口水,顿时呛了一记:“喂喂喂,我的教育有这么失败吗?嫁和娶都分不清。这种事情,没缘分就没商量,我都不急,你担个什么心。”
慕家上下均秉持自由发展开明教育原则,他的长辈也尊重他的生活方式——大概青少年时代太过顺遂,老天都犯了醋劲,前脚刚逃脱“职场性骚扰”,后脚就追上一堆花样相亲,连队友阿九都反了水,只差没把半个监护人打上缎带整包送出去。
思路一跑偏就收不回来,慕少艾挠挠针扎似的眉宇,脑中闪过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枝节:飞回国内的机票没法报销,今年的公休也被一口气用完了,还有……
南宫神翳。
“长相好、学历高、性格嘛要差一点。”阿九继续魔音洗脑,“按照当下的择婿标准,房你有了,车也有了——就是不够拉风,存折也够,没有复杂的家庭关系或经济纠纷。这样看下来,你条件不差,所以根本不是缘分没到的问题,是你自己一门心思在斩桃花啦。”
慕少艾真心感谢这名小管家。
“那我还是做老本行吧。”他心神俱疲,摊开手心变出一枚巧克力球,“一盒巧克力,不能再多了,嗯?”
“成交!”
目的达成,阿九乐得露出两只小虎牙。
“别转了,我的头很晕。”慕少艾拍拍那只摇来摇去的脑袋,“委屈你了,阿九。”
他态度端正,阿九也有点不好意思:“这个……少艾也是在忙正事嘛,本留守儿童已经宽宏大量地原谅你了。不过你真的不准备脱团?再不抓紧就要变剩男了。”
“又乱用词。人嘛,当然是单着才自在,再来嘛,”慕少艾微妙地顿了顿,眨眼又没个正形,“单身狗欣赏美人才不会有负罪感。”
“咦,臭少艾,你鼻子好像变长了……”
——
守岁夜照旧闹闹腾腾,离十二点还早,礼花鞭炮已经快炸飞了半边天。
阿九前两天发低烧,烟花还没开箱就被逼着睡了。
慕少艾在喧闹中和父母包了几盘饺子,洗净手差不多到了零点,春晚在倒计时。他轻手轻脚钻进阿九房间给他加了一对耳塞,没几秒,鞭炮噼里啪啦不绝于耳,夜空随烟花不断变化,从窗帘中的细缝就能判断出大致炸开了朵什么颜色的花。
他回到房间倒上床,心里压着事,翻来覆去倒腾半天,认命坐起来开灯开手机。
慕少艾知道自己疯了。
右上角的时钟已经跳到一点,他没有停滞地凭记忆输入一串号码,开始编辑信息。
……
烟火和灯火孜孜不倦地烧着天空,合着浮动在空中的阴冷硝烟味,像一团团血染的云。
一点红光忽明忽灭。
拿烟的手细长有力,骨节稍凸,弧度精致,浸在黑暗中的肌肤玉质般的苍白,俨然旧时代的黑白默片。他慢慢抽了口烟,廉价的烟草很呛人,烟气仿佛几颗小却不能忽略的砂石滚过肺部,滋味并不美妙,但胜在能缓解脑部的隐痛。
他拽开领口推开窗,颓废的烟味也随冷风灌入消失得一干二净。
单调的机械音循环不停。
显示屏上的男人颈部箍着一个标有数码的金属圈,宛如从皮肤上生长出来的一圈表面碾平的肉瘤,内置的芯片正把他的各项生理数值源源不断地传回分析台。
二十二时,他掀开眼皮,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球。
室内等时响起了滴滴声。
南宫神翳以极具压迫性的姿势地把烟头摁在旧手稿上:“夜安,索勒里。”
屏幕对屏幕。
手稿中间一个日期被烫出了洞,周围的纸张变成焦黑色。监视器里的人喉结滚动了一下:“这是……”
“你的日记。”南宫神翳告诉他,“单看在我手里的那几张还不足以摸清故事脉络,但稍加润色,一定是一部值得一读的作品。”
“试图跨越死亡,复制记忆、创造灵魂……难怪你被他称为魔鬼。你把我们关在这里,锁住你的秘密,成就你的研究。他们都已经作古,只有……”索勒里吃力地指了指自己,这具冒险家的体格因为长期禁闭有些走样,整体上还算康健,但精神状态已糟糕透顶。“还能够和人交谈。这不是巧合……是因为我的日记?既然你知道它,为什么不毁了它?”
“它是个不错的故事,无论是用来消磨时间还是引蛇出洞都很合适。在你来的第一天,我就告诫过……不要试图隐瞒我、背叛我,而我对背叛者的优待,就是让他亲眼见证故事的结局,看到现实和他的预想有多少出入。”
南宫神翳将烧得裂开的残片拼回长方形。
“在第二点上,日记的作用甚至超过了我的预期。”他真心实意地感叹说,“邙者拿到日记不久后就交给了笏政,也的确有人发现了我在日记上动的小手脚。由此,它促成了邙者和笏政的间接性合作,而这是我期待许久的。黑派安稳太久太久了……久到腐朽,我需要一些外部刺激,让它重新醒过来。”
邙者必定会隐去日记本中有关自身的记录,但以何种形式隐去是他不能确定的,于是他留下一笔表明了日记的不可信,其他的部分——或真或伪,都会因此模糊混淆;“指明”交给“药师”只是他一时兴起之作,索勒里在业界素有佳名,藏在笏政身边的药师不见得会无动于衷。后续的一切证明这一步并没有落空。
他清醒的时间不多了。
因此他不能够是翳流黑派独一的核心。
重建一个核心的代价,是前一个核心的碎裂。
这本日记的价值已经在他手中发挥到了极致。
他只需要等待终场……和死亡。
“……你什么时候知道有这本日记的?”
“我说过了。从开始。”
……
距此不远处立着一座教堂,从顶楼眺望就能看见巴洛克式的尖顶。夜晚降临后,尖顶上的雕饰一并浸入了黑影中,此刻它就像一把打磨光滑的锥刺,不再具备神性。
南宫神翳扶着栏杆冷眼旁观新与旧的交替,像个在除夕夜飘荡的亡灵。
除夕夜对他来说和平日没有分别。
母亲应邀参加跨年音乐会,父亲照旧在实验室验证他的天才理论。他任凭父亲往他的静脉里注射不同的药剂,睡醒后,男人还在记录着药剂的作用。有一年醒恶者带着姥无艳陪他守岁,那是仅有的对“年”的回忆。
零点了。
南宫神翳把之前认真编辑好的祝福逐一发给醒恶者和姬小双等人,列表下滑到“认萍生”时停了停。不论直面与否,他碰上这三字总会习惯性地踟躇片晌。
他轻叹了叹,点开微信给认萍生包了一个红包,发出去的同时收到了一条短信。
“新年快乐,病人别忘吃药。”
他花了几分钟平复心绪,回复同样简短。
“同乐,早点睡。”
——
这个年过得并不轻松。
研究进入了后期,认萍生一改之前的作风,工作强度和不休假的南宫神翳有得一拼。他手下的组员个个忙到眼袋沉黑,被一致划为翳流诸人的重点关爱对象。
二十二时,实验室门从外被打开了,认萍生从一堆数据里探出头:“姬小双怎么放你进实验室了?”
“我来捞人。”南宫神翳搭着门把,“休息,你已经两个晚上没睡了。”
他们的角色无形中对调了下。
认萍生起身时摇了摇。他“嘶”了声,被灯光晃得不知今夕何夕:“我还以为你会比我更着急想要弄出个结果。”
南宫神翳:“我也以为你会挑个好一点的借口。”
认萍生头疼欲裂,一摇一晃地走到门边,迷迷糊糊地把那排按钮全摁了下去。灯光被他一并按灭,黑夜瞬间灌进视野。另外一个人的存在感并没有因此减弱,反而更加明晰,他甚至能在全黑的环境中描出他的面部。
对方也能。
焐暖的指腹准确地落在他的额角,揉按力度刚好,酸胀感一丝丝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消除不去的疲惫和倦怠。黑暗让一切肉眼不可见者无从遁形,在伪装被全部撕碎前,他挣扎着按下了其中一个电灯开关,然后立即后悔了。
南宫神翳和他离得很近。男人低下头,专注地端详他。
慕少艾于半明半昧间看清了他的眼神。
柔和到不存半点锋芒,裹着包容与隐忍的洞明,最深处却是一种近于枯朽的静谧。宛如时日无多的凶兽,磨平爪与牙,虔诚地给被注视者奉上唯一能伤害他的机会。
但又那么像一把刀。
他闭上双目,想起亡友混在瓦砾堆里的遗骸,想起暗室里面目全非的天来眼,又想起那把暗淡失色的小提琴和平安夜的烛光。还有其他的,关于南宫神翳,关于翳流,很多很多。
“那你觉得什么借口比较合适?”认萍生睁眼,松松搭上南宫神翳的手腕,心想这时的自己大概笑得很没心没肺,“你没一点毒药的自觉吗?”
他一点点握紧再一点点放开,然后猛地收牢,近乎是叹息着承认:“我又没想躲。”
“萍生?”
“我以后不会这么晚的,放心。快十一点了,我现在就去休息,”慕少艾松了口气,“晚安。”
“晚安。”
认萍生穿过那条扭曲的回廊,虚幻的崩塌声与现实的哀鸣重叠,浑然合一。晦暗与阴郁通过每一处弧形面上传递到外界,涂料里都泛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回到房间,取出藏在大衣里的二十年前的实验记录,扶着墙弯腰干呕。
周末,慕少艾给朱痕染迹打了一通电话。
“替我转告笏政,翳流打算和邙者直面对上了。”
朱痕心领神会:“先将邙者一网打尽?”
“这是个好机会。记得前几年的大量生产处方药的废弃药厂吗?提取麻黄素的事也有邙者的一份。黑吃黑,我们不会有多少损失。”
“借力使力,是个好主意。”朱痕沉吟,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慕姑娘,你有没有觉得你最近变得——有点可怕?”
“……是啊,你要当心了。下次再聊吧,我还有点事。”
——
四月,黑派和笏政针对邙者的一系列行动展开。邙者一个个据点都被画上了终止符,同时笏家在一处工厂查获了邙者藏匿的大批量致幻剂和毒品。据核对,缴获的物资和明细账不相符合,有部分疑似流向海外。
五月初,与邙者有牵连的财阀股票全数跌停,笏政雷厉风行,一口气结了近几年内悬而未决的走私案。邙者败亡已成定局,芙蓉骨在逃亡海外的途中被抓获,天来眼至今不知所踪。
这对认萍生而言是一个信号。
他以沉迷研究为由避开了黑派的事务,并没有参与拟定清剿计划——但所谓的研究其实已经没有继续进行的必要了。取得藏于别居的前任“蛊皇”的笔记后,认萍生用三个月确定了最终治疗方案——足足晚了四年。
认萍生并不气馁,只是麻木,为一个人的隐瞒和隐瞒背后的自毁倾向。
他打电话没有打通,拿着笔记去找南宫神翳。
长廊左数第三间没上锁,门后传来机器运作声,间杂着非人非兽的可怖呜咽。他脑中一片空白,直接推开门。
五分钟后,认萍生背对监视器走上房间右侧的楼梯。
楼梯通往顶楼天台,他走出通道,一眼就看到倚着栏杆的南宫神翳。夜幕中的教堂冷冷矗立,尖顶的缩影就在他正上方,仿佛已将他刺穿。
慕少艾逆风走向他,步距不受控制逐渐加大,从身后——
抱住他。
南宫神翳紧绷了一下:“萍生?”幻象和心防一并碎裂,他颤抖着锁紧认萍生叠合在胸前的前臂,没有再问。
慕少艾用口型拼凑出两个字,静静把下颔靠上他的肩胛。
尖顶将他们一同刺穿。
当夜,黑派举办了小型庆功会以庆祝邙者的覆灭。事后传出了不同版本的流言,吃瓜群众认为比较切近真相的版本是:认萍生酒品极其糟糕,发起酒疯抓住人就抱。
流言的主人公认为有三个需要纠正的地方:第一,认萍生酒品其实非常好,连灌好几杯烈酒还能演戏瞒过南宫神翳;第二,那本质上是有预谋的针对性犯罪,根本谈不上随便。第三,不只抱了,还吻了。
那天晚些时候下了雨,淅淅沥沥,从雨声到雨丝都裹挟着春日的暮气和稠腻,织成了两个人的鬼迷心窍和放浪形骸。
雨夜中的欲望让他们回归至最原始的状态,抛去文明与克制的外衣,抛去谎言与欺瞒的护甲;放纵恶念,以唇齿彼此伤害;也顺从妄念,将伤害自身的权利交付彼此。
性爱同时容纳着许多组含义相反的概念:放纵与克制,侵夺与珍视,欺瞒与忠诚,湮灭与重生,戕害与爱。慕少艾不知道他和南宫神翳算是哪一种,或许全部都是。
眼眶因不断加剧的痛感变得湿润,视域被无限缩小,直至只剩下另一与自己迥异的个体。肌肉从僵硬到放松,扣着床头的手从迟疑到主动碰触另外一个人的发梢,皆自本能,无从抗拒。
他按住南宫神翳的肩骨反客为主,掌心顺着南宫神翳的发丝绕到人体最脆弱的后脑,明明是狠心的人,偏长的发丝却很软。
对方的呼吸错了一拍,于相拥之时彻底占有。
他抱着他沉进深渊,并于坠落的那一瞬,遮上那双同样清明却也同样狂乱的眼睛。
世界旋转,重组,崩裂,没有什么可以被称之为真实。
失踪的十三个人就在他们几个小时前相拥的平台的正下方,被编上活体实验的编号代码,思维被剥夺,灵魂被剔除,只剩下空荡荡的皮囊。
他还看到更多遗落在时光里的东西。
一本发黄的研究笔记。
一个把亲子当做试验品的父亲。
一名最成功的实验体。
还有他自己——
一双永远无法洗去血腥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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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9-4 17:05 | 显示全部楼层
(8)Haunt
从人的本性来讲,原没有什么廉洁和羞耻这回事,没有什么正当与非正当,没有什么愉快和悲伤,也没有什么善恶之分。这正像盐是给肴馔以滋味一般,‘意见’这个东西是给事物以种种不同的性质。(《苔依丝》)
——C.8

(五月八日)
河口处漂着几只废弃的塑料袋,俨然穷途末路的病鱼。废工厂在几尺开外,已变为野猫野狗的游乐场。一只野猫毫无戒心钻进大门,不久后,工厂中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这处收容所又摇身一变,成了一间鬼屋。
假使有人于此时误入此地,就会看到一地的烟蒂,以及烟蒂旁盘坐着的瘦削男人。说是男人或许不太合适——“男人”靠着斑驳的墙纸,一下一下擦着打火机,火舌蹿出的瞬间照亮了一张比鬼更丑陋的侧脸。
天来眼展平亡友的手稿,橙红的火光和怨毒一并跃动着。
“南宫神翳——”他的语气缠绵如蛇,“我很快就可以看到那一天了。”
看到你摔得粉身碎骨,堕落为不能思考的废物的那一天——
他忍不住扬声长笑。
月亮冷冰冰地悬挂于半空中,脖颈折断的野猫棉花般地被串在木栏间的铁条上,远远看过去就像一个人吊在绞刑架上的剪影。

(五月九日)
日本,横滨。
男人的视线顺着屏幕上骤降的线条移动。他心想这时需要一些助兴剂,命人到地窖里取了一瓶清酒,琥珀色的酒液搭配青绿色酒盅,形成味觉、嗅觉、视觉上的三重享受。
折线的走势越来越陡,笔直坠落,没有回升趋势。
他满足地品着酒,下达了对翳流继续施压的命令。
明天过后,就再没有什么合作者了。

(五月十日,二十时三十二分)
慕少艾合上旅行箱盖,环顾四周查找是否有其他遗漏的的物件。
近期正好有一场海外举办的业界新秀的学术研讨会,认萍生在受邀之列,现在从翳流脱身没有人会起疑心。
就在昨天的同一时间点,他把收集到的证据交给了笏政,联络日方的盟友敲定了最后一击。
还有三个小时左右就要收网了。
他又在房间里搜了一圈,收走那一沓多次修改的手写医案,把它和南宫神翳给认萍生的邀请函封袋压到箱子底下。床头还有一只不属于他的魔方,慕少艾拿起来乱转了几次,装进口袋。
他盯着时钟,想起了这一场局最初的缔造者。
索勒里常被圈里人打上“不着调”的标签。他热爱各色极限运动,十年前还去热带雨林冒了一次险,载回十几个印在身躯上的“勋章”。他在课堂上当众展示手臂上的伤疤,幽默而庄重地宣称:没有冒险的人生就像一只不会叫的蚊子、一条不会发情的狗。
“人生不是圆,也不是直线,我更喜欢把它看作一根有向线段。于是它就具备两种特质,长度有限,方向固定。”结课后,他送给他们一段话,“在座的各位大多都会和手术刀过上大半辈子,在手术台前,你动的每一刀都是在雕刻生命——千万不要留下让你后悔的一刀。现在我宣布,本课结业——提早十分钟下课,快去拯救你们的肚子吧。”
时隔多年,监视器中的熟人早已面目全非。几年前他切了那一刀,雕出了自己的末路。
慕少艾呢?
二十一时。
他带着魔方走出房间。
——
那夜记忆残缺不全,是虚幻侵入现实,还是现实本来为虚幻,没有明确的解答。
小提琴音狂风骤雨砸落,节奏激烈到不容喘息余地,在一串连续强高音后戛然而止。月光下的男人捕捉到本不应出现的足音,移开琴弓空悬了片刻,以舒曼的小夜曲为终幕。
一曲终了。
“是否称意,”演奏者放下琴,转向今夜唯一的听众,“我给你的见面礼?”
监视器开着。男人身后是十三张如出一辙的惨白人面,宛如十字架上肃穆观礼的受难像。
慕少艾不置可否,挨近操作台关上了显示器。
男人见状,唇畔泛起纯粹的愉悦,月色般莹净,月色般幽丽——继而阴影随着他的接近逐渐上移,完整的美艳被分裂为诡谲与残忍,唯独眼神依旧。
他朝陌生人伸出手:“久仰药师之名,今日幸会。”
慕少艾没有迟疑回握,被露出袖口的鹅黄缎带刺了一下:“什么时候开始疑心的?”
“有意义吗?”南宫神翳下半张脸浸于黑暗中,口吻如同故友叙旧,“萍生,相信一个人很困难,欺骗自己要相信一个人的存在却很容易。等到没有继续欺骗下去的理由,真相自然就会浮上水面……只是这个‘等到’比我预计的早太多了。”
邙者的败亡、笏政的应对都在南宫神翳的意料之中,变数来自海外,天来眼的逃脱也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他花了点功夫揪出草蛇灰线,发现了不少有趣的事实。他起初就将认萍生和笏政的交情计入了考虑范围,独没有料到药师会剑走偏锋和邙者、日方联手,但思及“认萍生”表现的性格,这也在情理之中。
这两步棋已足够将他和翳流推至险境。
不需要再多插一刀,不需要画蛇添足。
他松开手,轻轻拂过那道从眼角穿至鬓角的刺青,有些茫然:“这个房间里有三支伯莱塔,最近的离你不到一米;我的外套里有一管药剂,你不会想知道它的效用的。”他转而轻笑,“你不应该在这个时间点来到这里,萍生。我都没来得及想好怎么自我解嘲。”
强烈的自厌激起了刻意压制的暴戾,他不能自已,五指下移,扼住了对方的咽喉:人体至脆弱的部位之一,只要收拢——再收拢——就可以捏碎掉。
慕少艾反倒相当放松:“人活着就是在不停地选择,然后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你付出你的……我付出我的。我已经付出代价了,”他觉得用词欠妥,纠正道,“不,是还没有付完。”
永远不会付完。
慕少艾和南宫神翳的坚持与立场本如黑白两极。因情感丧失原则,本身就是对理性和感情的亵渎。他们只能手执利器拥抱、亲吻、鲜血淋漓、万劫不复,没有第二种结局。
他被带进黑暗里,后背抵着坚硬光滑的墙面,却仿佛陷落在荆棘丛的中央。隐形的尖刺扎进肺腑,疼痛并不剧烈,而是持久与绵密的。大概无意中碰到什么,关掉的显示屏再度亮起,慕少艾勉强侧过头避开了那十三张脸。
压迫气管的手一松,取而代之的是细长冰凉的针尖,紧贴皮肤慢慢地向下游走,宛如水妖的亲吻。他的气息也一样冰凉危险:“你觉得我会让你付出什么代价?”
“成为下一个活体实验品?还是第二个天来眼?无所谓了。南宫神翳,你不会改变你的观念,不会放慢脚步……我也不会。”
“真是了解我。为了扮演认萍生,花了药师不少功夫吧。”两个人紧挨着墙面,衣料下的心脏只相距几公分,如同两株纠缠不休争抢养分的藤蔓。“永远不要用你的正义来衡量我,就方法上,我们谁都称不上高尚。”
慕少艾:“这句赞美我收下了,多谢。”
耳边回荡着飘渺的微响,像母亲的小提琴音,像父亲的诱导性实验,也像那天晚上若有若无的雨声。南宫神翳不由自主地将针尖划过宿敌的喉结,沿凹凸处描画,然后——再一次掐住他的喉咙。
“——我也一样。”欠你一句感谢。
高架上车流穿梭。车灯形成的光带经过无数次折射进来,将眼前的景象撕裂成无数片。
青年安然闭眼,亲自奉上洁净的生命,甘愿受刑。
他期待着一场死亡——世上最有效的防腐剂。一切将终止于假象,停留在它们最鲜亮的时刻;然而这种鲜活是没有生命的,不再有温度,不再有光亮。
药师……
认萍生……
……
萍生……
针筒从他手中掉落,没有发出声响。
“……很好。”
至少——
他不曾置换立场,他也不曾真正变色。
只是兜兜转转多了一次不该有的交集。
现在他们都该回到原来的地方了。
他解开了束缚,温柔地含吻他颊侧的刺青,冷酷地咬啮他喉头的红痕。
囚笼中的慕少艾猛地一抖。空气从纠紧的气管滴入,旋即又经由血脉组成的通道网络被吸附过去,他想这实在不可理喻,也不可理喻地弯起唇角,虎口抵上南宫神翳不对他设防的喉部:“是很好。”
他们之间没有累赘的爱情,只有源自本性的妄念,的确很好。
自始至终与他逆向的男人也心照不宣地笑了,掠夺与毁灭的欲望在眼底厮杀缠斗,很可怖,也很漂亮:“你总是太清楚我的底线在哪里,认萍生。”他撑了把墙重新站直,身形像绷紧到极致的琴弦,属人的革囊随两臂拉伸爆裂,属兽的獠牙再一度无情咬合,加深原先的伤口。
他仰头吻上这双非人的嘴唇。
万物陷入了真空。
这本是一出粗制滥造的三流剧目:十三座圣像之前,他们放肆地打开容纳灵魂的容器,以攀升的热度分解粘缠周身的谎言与杂质,冷却后又复归原始。开始时他们互相为对方挣开纽扣,结束后各自穿上衣物,扣上自欺欺人的枷锁,最真切的渴求和一场你情我愿的肉体交易几无差别。
云翻雨覆。
闹剧落幕。
——下一次,就是不死不休。
“……走。”
他背对他低语。
慕少艾竖起外套的衣领,离开前终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墨菲斯特浸在夜色中,朦胧的白烟使背影模糊不清。彼此都隐瞒得太好,他没露出一星半点的怀疑,也从没有在他面前抽过烟。
他身后是无尽无望的长夜。
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逐渐将黎明的晨光吞没。
……
天空是黎明前冰冷的铁灰色。
他长久地眺望天际,像一具失去了牵引线的木偶。
——
(五月十三日 凌晨四点)
笏家别墅客厅充当了临时庆功室,十几个人围坐着大眼大小眼,强撑着耷拉的眼皮像比赛谁最后睡着。
慕少艾刚开门就看到了这群发疯的“国宝”,忍不住捂了捂眼。他累得全身散架,直接踢掉了鞋,潇洒地把沉重的皮箱一推,脚后跟一带利落地踢上门。“有吃的吗?我饿坏了。”
朱痕拿哈欠打了个招呼:“微波炉里有自制的三明治,绝对的良心之作。”
“阿九在这里?”慕少艾一眼瞧见了沙发上的毛绒玩具。
“不知道谁漏的风声说你今天回来,他一放学就过来蹲点了,谁都劝不住。我一手动画片一手巧克力,好不容易才把他哄去睡觉,你真是害人不浅。”朱痕指了指二楼,小声补充,“笏政疯了,从昨天开始到现在没人出过门,喝口水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慕少艾刷新了对笏政的认知。
笏政大概是受了十来年毫无进展的气,一朝老火山喷发,可怕程度出人意表。但设身处地一想倒挺合情合理,他这个一头热撞进罗网的愣头青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
慕少艾懒洋洋甩手把主人给的备用钥匙扔回桌上,自顾自去洗了个脸换了药,回到客厅咬了一块三明治,味道确实很好。
参与606号计划(以索勒里日记的档案编号为名)的人马一个没少地聚在这堵他,人精似的忙着写报告和打扫战场,他新奇地围观了一会儿,和朱痕摸了两把牌才等到笏政。他昏昏欲睡,举手向大佬打假条:“我看这里没我什么事,能不能先上楼补个觉?”从十号晚上到现在,他都没合过眼,其中还夹带一场学术交流会,整个人已经头重脚轻了。
“辛苦你了。”笏政疑惑地瞄了眼慕少艾不合时序的着装,后者心虚地提了提衣领缩起脖子,一副几秒就能在沙发上睡倒的模样。“二楼前年装修过,变动比较大,我带你去客房。”
慕少艾欣然从命。
笏政领人上了二楼,在楼道前停下来,表情沉重:“这几天,我们基本扫清了翳流黑派在国内的根须,虽说树倒猢狲散,但这不正常。”
慕少艾:“要说坏消息的时候,你总是吞吞吐吐。翳流既然倒台了,你还在担心什么?”
“我们的人没有发现南宫神翳。”笏政忧心忡忡,“不仅如此,他身边的人也人间蒸发了。至于醒恶者,我们无法证明他涉事,好像有人在刻意阻挠,搜查证都批不下来。”
慕少艾突然对空无一物的墙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光线在那块地方印下一小块光斑,反不知道被什么阻碍,留了一小块正方形的洞,他掂了掂外套口袋里忘记交还的魔方,摩擦表面,没有出声。
“我怕翳流还有后手。你的资料没泄出去,但保险起见,我还是派个人——”
“不用了。交流会刚开完,接下来两个月我会忙得团团转,你们那群老大粗会让我分心的。忙碌是散心的最佳方式,亲朋好友还给我排了一个月的相亲流程,我都恨不得克隆一个慕少艾出来。”慕少艾兴味索然,“再说了,我又不是没有心理咨询师资格证。”
他明白笏政的顾虑。几年前缉毒组拔出了一颗毒瘤,卧底功不可没——至今还是心理诊所的贵宾客户。
笏政:“……少艾,我很抱歉。”
慕少艾依旧在笑,摇摇手,半个身体已经探进了门:“朋友之间就不用客气了吧?我现在只想睡个一天一夜,谁打扰我会周公我和谁急。”
——
“看看这些蠢货写的内容——‘可能牵涉财务问题,翳流主事人没有出面回应’,‘昔日明星竟陨落,是什么让翳流举步维艰’,‘或闻主事人于六月下旬归国,不得不让人好奇迟不表态背后的原因’。都是些故作高明的废话。”
天来眼翻过一页报纸,抽出头版和商业版头条耐心地读着:“恭喜你第一次夺得头条,记得你第一次被媒体提到还是十几年前,那时候的形容要简单得多。我还有点印象……小提琴女王的继承人?他们总爱报导不实消息啊,她根本不关心你的死活。”
他心情很好地念完报纸,又浇了浇快枯萎的花草,无端升起一股烦躁。
“今天天气很好,日期是……啊,我忘了你不需要知道日期。”
天来眼猛地拉开沉厚的鹅绒窗帘,扬起的尘埃散在和暖的金光里,不安分地上下浮动着。阴暗处的人别过头,和几天前的激烈表现截然不同。他感到无趣,冷冷地说:“南宫神翳,如果莫虹藏还活着……我真的很想让他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那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把玩着一条鹅黄色缎带,像一尊会呼吸的艺术品。那双眼睛曾狠绝如鹰隼,使同一阵营者膜拜折服,也使敌对者噤若寒蝉,但现已不具备威胁性。
快意达到峰值后回落,昔日的友谊让他为之惋惜。
“你现在就是个废人,不,连人都不是。”他用镜面反射强光,恶意地刺着那双眼睛,“就算我现在问你为什么没有赶尽杀绝,你也没有办法回答我了,真是可惜。”
角落里的人用缎带把手指缠成了一团再解开,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个游戏。
“不要告诉我你还有情谊这种东西。”天来眼朝他坐的椅子踢了一脚,“想想莫虹藏,他对你多忠心啊……当他得知你的‘一些小问题’后拼命阻拦我们的计划,但这个最相信你的傻瓜偏偏最早见了上帝。”
“和你为敌的人,不得善终。和你为亲的人,避之若浼;和你为友的人……哦,这个没有。自认为获得你的宝贵友谊对你死心塌地的那些人,只是供你利用的器具罢了。不过这类‘朋友’也得到了你的恩惠,至少还能活成个人样。”
南宫神翳依旧没有反应。
他厌恶地砸下镜子,挑了一块边缘尖利的碎片指向男人的眼睑。在五分钟之内,男人眼球转动的次数和眨眼的频率均无显著的改变。他移开碎玻璃:“不,我得换一种……肉体的刑罚太低级了。”
他要感谢南宫神翳。
那几年他教会自己怎么痛苦地活下去,现在他教会了他怎么忍受痛苦并在其中发掘乐趣。就像古希腊人的问答:“人如何能最易忍受不幸?假使他的仇人更不幸。”
那年秋天发生的事情以淡入式进入脑海,天来眼点了一支烟,用这种味道刺激早已不灵敏的嗅神经,但这只是以消耗生命的代价去追求一秒钟畅游云端的快感的一种方式,只能被亡命之徒用来打发难捱的余生。
“很熟悉的气味,是不是?”他嗤笑,“你讽刺那些烟鬼,看不起他们依赖外物醉生梦死?你会想到这是你日后的写照吗?”
“在那之前,你是完美的。现在,你连残次品都配不上。”
他们无意得知了南宫神翳藏得最深的秘密,而凡是有实力和进取心的人都不会甘心对一个即将丧失记忆力、幻觉频发的人忠实心诚。先机在他们手上,但南宫神翳更擅长后发制人:药厂事故不仅毁掉了他们埋下的暗子,还解决掉了穷追不舍的记者。
爆炸之后什么都没有剩下。
不,还是有东西的,瓦砾和骨头渣。
精彩啊……
他赞扬地鼓起掌,大笑起来。
“说说那个倒霉的记者吧。他有个差了二十几岁的忘年交,当年还在读医科。这个人之后给我下了套,使我不得不东躲西藏,但我感谢他,因为他让你痛苦。我本来只想用索勒里的日记给你添点堵,没想到还引出了这样一个人物——老实说,你的手腕比药师狠毒得多,如果不是你太相信他,也不至于弄得这么狼狈。”
十一号凌晨他得到消息赶来,那只魔鬼就和眼下一样与这条鹅黄缎带纠缠不清,好像一夕之间丧失了自主思考的能力。醒恶者和姬小双全不在,他给他注射了LSD,轻轻松松就把人弄了出来。几小时后,笏政的人到了。
“南宫神翳,我不会用不入流的手段对付你,那有违我们的美学。”
“我会看着你。”
“看着你沉溺于幻觉,看着你活成一具行尸走肉。”
他看着一直沉默的人抚平了缎带上的皱褶,摸索出注射器,把一注药剂推入静脉。
他没有看到的是,那双深渊般的眼在他提及药师时稍稍眯起,暗芒翻涌,如欲喋血——
——如同即将捕获猎物的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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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9-4 17:06 | 显示全部楼层
(9)Innocence
我开始感到天真无辜是个负担,我不明白是什么不公平的权力总是让罪恶得逞,反而追究无辜。(《Andromaque》)
——C.9

六月了。
爬山虎于墙面缀了一瀑绿意,碧叶成湖,热风浮泛于上推开一波波绿浪,凉意油然而生,在这种天气下,单是望上一眼就能祛除一分暑热。
学期末的考试周刚刚过去,假期作业和分数都没下来。阿九一没课就宅在家里孵空调,追新番学象棋,小日子过得相当悠哉。“慕天下第一大坏蛋”长期忽略家庭,为补偿大龄留守儿童,十二万分的精力全都投注在研究菜谱上——咳,仅限甜食。
人够闲心够大,新番象棋都装得下,还有空塞点新爱好折腾一把。阿九前一阵去惠比寿家里看了新上户口本的哈士奇,大概感染了雪橇三傻的拆家症,东翻西找把他压箱底的魔方也挖了出来。
“少艾!帮忙帮忙!”
阿九举着魔方跑到厨房求助,慕少艾正在削苹果皮,手一抖,荣幸中招。小东西自知闯了祸,惴惴不安地抱着打乱的魔方偷瞥他。慕少艾冲掉血迹,顾不上包扎,先把魔方拿下来:“帮什么忙?”
“转魔方……哎呀这个不重要,你快点包伤口!”
慕少艾握着魔方,神思不属。
魔方原先就被他打乱过,从没接触过魔方的小朋友一时兴起瞎捣鼓后简直乱得没法看。南宫神翳更喜欢sq1,心血来潮教过他一点诀窍,但四阶魔中魔还是难得过分了。
“天热放点血去火,安心啦。”慕少艾忍痛弹了记阿九的额头,“这次就放过你了,下次别乱翻大人东西。”
这刀割得有点深,过了会才止住血。慕少艾摸摸颈侧,一月前的咬痕早已结痂脱落,印子也快消干净了。
真是阴魂不散……都到了这步,还铁了心要给他留道疤。
当夜慕少艾查了小半个晚上的资料,又花了大半个晚上记了一堆魔方公式。
第二天午后,七件快递被送上了门,阿九兴奋地陪着慕少艾一个个拆,拆完颇怀疑人生。七个盒子里全是魔方,从最简单的三四阶到魔中魔,一应俱全。慕少艾一个接一个转过去,严肃的不亚于钻研宇宙级难题。
如此诡异的情形一直持续了六天。
第七天一早,爬山虎终于攻克堡垒,登堂入室攀上了慕家的阳台。阿九兴高采烈,连拍几张照发到朋友圈,跑到隔壁找慕少艾报喜。
某个成天把养生挂嘴边的撒谎精还没起床。阿九悄悄转开门把,蹑手蹑脚潜进去,想吓吓他。
慕少艾窝在小沙发里,姿势很别扭。他的脚边落了一张纸,阿九拣起来一看,正反面全是公式。沙发扶手上还有一摞,垒得整整齐齐,这张估计是他睡着后不小心碰掉的。
他右手攥着一只回到原状的四阶魔中魔魔方。
攥得那么紧,关节都攥得发白。
——
血珠从脖颈的创口沁出,属于活物的暖意渐渐消退。
掌下的躯体苍白如纸,仿佛能透过皮肉看到血管中流动的液体。
他灵巧地转换着刀刃的角度,避开筋骨,切断组织。
胸腔。
腰腹。
脚踝。
皮囊被打开,渐渐翻出灰白的骨骼。他就着骨架往下移刀,从纤细的锁骨,经过肋骨、股骨、跖骨,再一根根取走。
血液流尽,没有骨架支撑的身体如一张洁净的裹尸布。他耐心地剔除一些细碎的脏器肉块,回到之前没有抽走的左胸肋骨处,往下压了压,卸下了最后一层护甲。
左胸第四根肋骨后空无一物。
终竟空无一物。
没有心脏。
他把自己的那颗剖出来填充这块空洞,然后俯下身,虔信地亲吻他最完美的作品。
如果那时……真的下了手。
会怎么样?
这个被血色填塞的世界在他的质疑中轰然坍塌。
然后他于枯朽与腐烂中听到狂风骇浪,震耳欲聋的水声与碎石碰撞声相交织,在更远的地方奏起了管风琴,唱诗班的童声颂歌宛如天籁。
南宫神翳飘摇不定的意识落到了现实。
记忆紊乱、幻觉,比预估计提前了一年,这意味着他至多只有两年来完成最后的交接。
深黑窗帘把自然光挡在了屋外,无法用视觉确定的时间,他屏息聆听,从汽车熄火声的清晰度得出判断——现在是凌晨,应该是六月二十四日。
离天亮最多不会超过六个小时。
南宫神翳放慢呼吸,把自己完全隐没在阴影中。
……
天来眼照例在晨间造访。
南宫神翳绕着手腕上褪色的鹅黄丝带,修长双腿随意地搭在长椅上。不知道想到什么,神态竟然有一丝返璞归真的纯净。
天来眼在南宫神翳身边搁下餐盘。
他心头忽然腾起强烈的不安,抬手在南宫神翳的眼前连晃几下,后者仍然吝啬给予回馈,连被人长时间注视后的微表情也没有。
给囚徒的正餐还算齐全,一杯牛奶加面包卷培根。男人转过头,像在思考如何不用餐具进食,片刻后,他才生疏地拿取面包缓慢咀嚼。
天来眼饶有兴致地研究他的动作,错过一条救命的警讯。
牛奶装在玻璃杯中,有点沉,男人的手腕猛地往下一坠。
天来眼下意识地托住杯底——下一刻,冰凉的液体被尽数推入了静脉。这针扎得狠辣、老练,他甚至还没感到针扎的刺痛,就惊恐地看到了地上的空针筒。
南宫神翳徐徐站定,天来眼从下往上仰望,摄住了那双眼中的浓烈杀意。他的四肢开始发麻,肌肉不受控制,仿佛运动机制于几秒内全数瘫痪,只剩下眼球可以转动。
“记得一八一二年的涅曼河吗?六月二十四日实在是一个值得被铭记的日子。不可一世的帝王剑指东欧,结果与预期南辕北辙,厄尔巴岛成为了他第一次的耻辱。”南宫神翳向前踩上了空针筒,“别对你自以为了解的敌人掉以轻心——我们都犯了这个错误。”
“你!怎么会……”
“你是指LSD?”南宫神翳帮他补充完整,“托父亲的福,我对LSD有一定抗性。当然,根本目的还是消除你的戒心。”
阴影挡住了他的表情:“或许……我也需要借助外物看清一些事情。”
“南宫神——”
功败垂成的男人身体一歪,重重摔倒在地上。
南宫神翳拿走他的遮蔽物,那张可憎得连灰尘都退避三尺的脸当即暴露于外。天来眼力图翻过身遮住这张面孔,身体却无法动弹。
五分钟后,地上的人彻底停止抽搐。
南宫神翳凭借这些天的记忆从对方口袋中掏出手机,按下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了。
“是我。”他显得雍容不迫,侧脸则森冷无情,“按原计划,明天十五时见。”
——
(六月二十六日)
“你也真行,一个医生生病了还要别人帮忙。”
“有一句老话,叫医者不自医。”慕少艾丝毫不感惭愧。
积压一个多月的郁结加七天七夜魔方大战加失血过多,病原体总算等到了造反良机,高烧迅速升级为支气管炎再转肺炎,活脱脱就是“病来如山倒”。
最痛苦的是不能碰甜食。
慕少艾恹恹地接过朱痕煎好的中药,脑补了一桌子的小蛋糕,一口把药闷光:“对了,听阿九说,你答应了我家太后骗我去相亲?”相亲两个字咬得千回百转,鬼气森森。他搭配着这个腔调丢来一记眼刀,还真有几分让人汗毛倒竖的压迫感。
“老人家的一点心愿,我不好不成全。阿九上次不小心说漏嘴,他们差点被你吓到住医院,这么急也是想找个人让你安定下来。”朱痕被阿九卖了干净,自认理亏:“另外,归功于你的好人缘和欺骗性的外表,圈子里自发帮你物色人选的多到数不清——我建议你趁着养病的功夫,好好想想怎么脱身。”
“老的催小的催,不老不小的也在催,真要命。”滞销产品慕少艾被中药苦到不行,“我真的没那个念头,何必去耽误别人。”
朱痕一瞬不瞬盯着他,他被盯得极不自在。
“慕姑娘,你的骗人技术又退步了。反应太夸张,表情不自然,脸还有点红——哪来的桃花?坦白从宽。”
桃花没有,缠人的毒蛇倒是有一条。
正是骑虎难下之时,性命攸关之际,主卧传来的铃声及时给了慕少艾一个台阶下。熟悉感狠狠地劈下来,他的局促顿然一收,人也霍地站了起来。
“等下说,我去接个电话。”
五分钟里铃声不曾间断,偶尔漏进压抑的咳嗽声,染开一片撕心裂肺的阴郁。
五分钟后慕少艾回到客厅,把一张手机卡投进垃圾桶。他拖出收纳箱,把半个月前的报纸全数倒在沙发上。
朱痕问:“你要找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说不清楚,还是我自己找吧。”慕少艾笃定自己的直觉不会出什么偏差,“最近养病都没怎么看新闻,有和翳流……有关的消息吗?”究竟是养病没看成还是本就不敢看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你一问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几件。前天醒恶者从国外回来接受采访,他声称自己只对医院负责,未曾接触过翳流的核心事务。此外,他还旧事重提谈到了认萍生,颇有祸水东引的意思。还有一条是内部消息,有人匿名向媒体寄送了一份证据,看样子是想让邙者多背几个锅。”
慕少艾翻着报纸:“嗯哼,笏政怎么说?”
“他的原话是:‘如果不是知情人,我都要信以为真了。’昨天夜里又有人报案,说在楼道里发现了一具男尸,他被弄得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来。”朱痕接着总结说,“总而言之,这事短期内没法搞定。至于抓捕南宫神翳……我看是悬。”
“两个字,要凉。”慕少艾在娱乐版找到了他想要的信息,拆开一块润喉糖犒劳自己,“放心吧,至少在国内,翳流是不会死灰复燃的。”
他的手背压着一张占据整张版面的海报。海报中的女人身穿黑色晚礼服,以蝴蝶形假面遮住下半张面,像在邀人揭开。她的五官既富有东方古韵,又符合了时下的西方审美,从妩媚迷人的眼形到微微卷曲的发丝都散发着致命的魅力。
她站在游轮甲板上朝着他微笑,身后是横滨的夜空。
……
醒恶者走上甲板。
南宫神翳刚刚放下手机,他弹出手机卡,扬起手一抛。卡片沉入海洋,没有惊起半点水花。
“寰宇奇藏那里进入了尾声,你的合作对象没有多少好日子过了。”醒恶者的语调一如既往的平板,他回忆了下过去一个月的经历,半是不赞同半是感叹,“站在长辈的立场,我还是对你采取的方法不太满意——真的太冒险了。万一其中有一环脱节呢?你想过后果吗?”
南宫神翳转身面对他,舒展双臂倚着栏杆:“没有。我不做无谓的假设。”
为配合这次活动,他穿了一套黑色手工西服,简约至极的设计充分凸显了优美的上身线条,领口松开,于雅致外平添不羁,诸种矛盾性天然合一,宛如莫测的深海——如今的他连基本的喜怒哀乐也被封入了海底。
“太冒险了。”长者换只手握持手杖,再一次加重音强调,“失败率高得令人咋舌。”
南宫神翳:“结果令人满意。”
天来眼一素睚眦必报,最擅长抓住对手最在乎的事物布局,这点他本人都自愧弗如,后者也的确踩到了他的逆鳞。五月九日即认萍生离开的前一天,他安排姬小双等人提前到达日本和寰宇奇藏汇合,并利用邙者搅乱笏政的判断。十一日凌晨,他主动走进天来眼的陷阱,笏政会将目光集中在“失踪”的南宫神翳身上,而他绝对不会想到邙者成了翳流黑派的临时帮凶。难点在于如何在那一个月里扮演好“精神失常”,他冒险给自己注射了新型致幻剂,并偷换了几支生理盐水,所幸天来眼之后没有检查针管,不然他没有一分赢面。
“有多满意?乐善好施带给你的满足感吗?”醒恶者挖苦说,“是谁说要把公私分清的?你对认萍生——药师,优待得太过分了。”
“我以他为首敌。就是要鱼死网破,也不该是在我神智不清的时候。”
药师……
他并不想抓住一个由药师送上门、紧扼对方命门的机会。
这不啻于自辱。
醒恶者不留情面地说:“我看是下不了手吧?你的状况你自己最清楚,少拿‘神智不清’来糊弄我。”他说完又颇觉感慨,“若非那次试药提前使问题爆发出来,你这个祸害还能再挺个三年五载的。自我感觉如何?”
“七岁之前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也许到了今年年底,我只能记得两天内发生的一切。”南宫神翳淡然地说,一边仔细地解开系在手腕上的缎带,“几个月能做很多事情,我敢留下认萍生,就有把握再创造一个翳流。”
终有一天,他将不会记得曾经熟悉的人事物,甚至遗失自我。
那又如何呢?
与其浑然无知地苟延残喘,不如清清醒醒地拥抱死亡。
Après moi, le déluge.
“……还是往乐观的方向想想吧,也许没有那么糟糕。我看过认萍生的治疗方案,颇有可取之处。”醒恶者说着两人心知肚明的假话,“话说回来,你真的要放过药师?只要他还活着,黑派的头顶就永远悬着一柄利剑。”
“您对他的评价很高。”南宫神翳说,“等局面稳定之后再说吧,就是有北辰胤的支持,目前的翳流还没有与笏政抗衡的实力。何况——”
他的目光放远,黯然失色的丝带随风飘荡。
“萍生?”他冷漠地问,“认、萍、生,我认识吗?”
醒恶者:“……”
他叹了口气,朝走过来的姥无艳点点头。
“无艳找我有点事,先走一步。”
……
海天一色,漫无涯际,如同在预示这是一趟没有终点的旅途。
他将右手前臂探出栏杆,五指重复收拢,只抓住一团空气。缎带一圈圈缠在他的指缝中,颜色早不复初时的鲜艳明亮,但意外地被保存得很完好。他若有所思地分开五指,缎带逐渐滑下——
他在清醒的刹那本能攥紧了即将滑脱的缎带末端。
黄昏时分,周遭景物都像被笼进了一张橘黄的巨网,血红的夕阳矮身亲吻地平线,犹如一只浑身燃烧坠落海中的火鸟。
暮色四合,缎带松垮地圈在栏杆上,不久就被强劲的海风卷进海洋。
——
(深秋)
笏政在几个月的搜寻后宣布封存606号文件,针对翳流的调查全部终止。
一切都结束了。
十一月二十五日 阴
慕少艾蹲下身,一张张点燃索勒里日记的复印件,字迹很快化作了灰烬。秋风一卷,残余的纸片像雪花一样扬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扶着酸痛的膝盖直起身,秋天最后一片树叶恰巧悠悠落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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