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此号作废 于 2018-9-4 17:04 编辑
(1)Adventure Faith:not wanting to know what the truth is. ——C.1 (下摘录自606号档案) 三月三十日 阴 这块“无名封地”看起来不怎么样。 建筑倒插在铁灰色的天空底下,外墙阴森怪诞,像范达因笔下格林庄园的再现,如果之后迎接来客的会是一段预告不详事件的留言,我是不会奇怪的。 陌生人。不留名的信函。莫名其妙的私人领地。不知详情的神经学研究。 成分齐全——我是指,它凑齐了一部暴风雪山庄小说的基本舞台。 没准儿是肾上腺素分泌过多,我突发奇想:在不泄漏工作内容的前提下,用汉字记录这几个月的生活可能是个不错的主意。 汉学家索勒里?还不赖。 …… 四月十一日 晴 这是第十三个忘记吃午餐的工作日,托人购置的胃药晚间送到,不知道药效能持续多久,但我可做不了循规蹈矩的病号。我将和十二名同事度过第十三个不眠夜,“它”把所有人都迷住了。三个“十三”的组合听起来不太美妙,有人说犹大的背叛是使这数字不吉利的原因之一。 这座格林庄园显得空空荡荡,但就我所知,住客不会少于五十名。两名管家像电影里的管家一样忠心耿耿,从他们口中套出主人的信息比拉九匹野马还费劲。除了能把寻常牛排做成至极美味的厨师和未曾谋面的主人,我还没有发现其他可被称作疑团的东西。 十几天前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走进格林庄园的大门,现在看来,当时的动摇真是愚蠢到不可思议——我们的课题精彩得远超我想!不能在此略作叙述,深表遗憾,不过我相信迟早……它会是一个公开的学术结论而不再是一个未被发掘的秘密。 我都不想离开这儿了。 …… (四月十二日至五月三十一日手记缺失,写有六月一日的纸张有烧灼痕迹) 六月十三日 雨 上次写日记还是一个星期前,翻阅一遍后没有一句令人满意的短句,我果然不具备成为小说家的条件。 迄今为止,研究进程相对顺利,可这根本不够看。用这话来形容我们的情况,daughter of the horse leech,纯属贬义,不过恰如其分。 好了,就写这么多,真庆幸接下来的观察报告不需要修饰性的辞藻。 六月十九日 多云 难得的假期。我离开“老格林”寄了点东西,下午和‘朋友’尝试了一回怀石料理,清酒真是棒极了。 晚上管家送了一杯日本清酒,告诉我这是主人特地吩咐的。 我有点不安。 六月二十九日 雨 实验体中有一例达到预期,我们欣喜若狂,在大厅中互相敬酒,瓦格纳的歌剧循环播放,好像不是凌晨两三点似的。酒精一向是与魔鬼沟通的媒介,激化人类的消极情绪和潜藏丑态,扬名立万是如此诱人——而共享荣光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 争吵。谩骂。 大厅里回荡着《漂泊的荷兰人》序章,然后一切全安静了。 七月二十一日 晴午后雷雨 盒子!潘多拉的盒子!迷人邪恶的莉莉丝! 我们全疯了! 上帝啊,宽恕我吧!! 也许只有把全部写出来才能减轻一些罪过—— (余下内容被焚烧) —— “劳驾给我一下放大镜。”摇椅上的青年把放大镜拉远,末行字迹立时变得笔划分明,“笔触有些毛糙,全的写法很特别——咳咳,说差了,不只是特别,还很嚣张。” 和之前的全字不同,下半部占地为王,几乎把上方的“人”挤成了平角的两条边。 “不是索勒里本人的笔迹,篡改者甚至没有半点遮掩的意图。”笏政总结说。 包裹索勒里日记的信封在二十日清晨出现在他的办公桌上,就混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件纸里。这世上不乏一些稀奇古怪的人喜欢用稀奇古怪的方法哗众取宠,每隔两三天都能接到电话——在二大街大厦顶楼有个手持枪支的男人,六大街百货商店安设了炸弹——好像真有这么回事的!不过问题就在这里。 十三个。 第十三个背叛的门徒。 十三个失联一年多的心理学神经学药理学家。 笏政想好接下来要用的语气,打过几遍腹稿才隔着茶几推过去一张手撕的纸片。 “那位陌生的朋友指名道姓要求转交给‘药师’的,你有什么看法?” 青年粗粗一瞥信件就躺回摇椅,悠哉擦拭一柄保养很好的老式烟管——笏政敢肯定擦得锃亮的表面上绝不会有半枚指纹。 “不知名的朋友献殷勤,十个八个是麻烦。”好容易腾开手,他又伸手捞了一本医书,一脸没睡醒的恹恹,“面色少华,唇焦皮破,气色这么糟,一看就知道你藏了一肚皮的麻烦。” “不是非常时刻我也不敢登门造访,慕少艾一开口,我就觉得自己病入膏肓,回过神已经站在医院门口了。”笏政开了个玩笑,随即正色引回正题,“局里对这起失踪案束手无策,我们不能放过这条线索,但这不是我来麻烦你的原因。” “唔,那我洗耳恭听。” “日记本和翳流有关。” 如他所料,摇椅摇到一半咯吱停住了。 “早讲不就行了。”慕少艾扶额叹气,“谁叫老人家天生劳碌命,欠人人情只能任劳任怨跑东西。直说吧,什么‘麻烦’?”他无半点遗憾地把桌上的书堆扫进柜子,好像根本没计划要看完这本医书。 “我们需要在翳流集团内部安插线人——不仅是跟进失踪案,还牵涉到那桩药厂事故。尽管当年没有找到确凿证据,但我从不认为那是一起纯粹的意外。”笏政神情凝重,“近年翳流致力于招揽学术人才,以此为突破口能将风险降到最低,我们一致认为……这名线人必须具备丰富的医药学和神经学知识,有灵活变通的能力,在专业领域有一定的知名度,最重要的是可靠——” “多谢夸奖,不过请劳驾压缩信息量,我得去接阿九放学。” 他们不约而同站起来,年长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肩。 “让药师加入计划是上面的意思,但我也有其他人选……少艾,作为朋友,我希望你拒绝我。” “可最佳球员只有一个。”慕少艾提了下鞋跟,准确地把拖鞋踢进半开的鞋柜,“一比零。” …… ——不会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没有道理放弃一条黄金线索,哪怕含金量少得可怜。严格说来,失踪的索勒里还是他的学业导师之一,他曾有幸在大一蹭过这位神经病理学权威开设的课程,接着跑去听的几趟学术性讲座则彻底改变了日后的研究方向;慕家和司法界第一把交椅笏家还是世交,于情于理,他都没有独善其身的理由。 更何况…… 慕少艾有一下没一下地抛接水果糖,最后稳稳地一把抓住——连带历历可数的旧事。 五年前,翳流集团悄无声息占据了大半市场。他们研发的药品被誉为PKU患儿的福音,和治愈率一并提高的是逐年递增的人口失踪率;大批处方药不明去向,同期出现的是持续攀升的毒品交易量。 三年前翳流名下的旧药厂发生爆炸,经调查是一起由连环车祸引燃的意外。场面呈现出人为设计的混乱,有人捷足先登清洗了一切疑点,现场取证人员并未采集到药物成分。笏政疑心翳流与这起“事故”有关,但缺乏实证,无法立案调查。 事故当天药厂休假,并未造成大量人员伤亡,慕少艾的至交却永远埋在了瓦砾堆下。事发的前两天,他当面和慕少艾咨询了一些从药物中提取麻黄素的技术问题,对蹲点计划仅是顺带一提。十数年的暗访生涯赠予他的不只是对危机的敏锐嗅觉,还有对生死的轻拿轻放。好友死后,慕少艾的父母出面收养了年仅八岁的遗孤。 五年后,这本日记横空出世,把一群人的心情搅得乱七八糟。 再然后…… 哎呀,主动请缨入虎穴的老套路,实在不大适合老人家。 他把日记存进文件夹锁紧抽屉,门口阿九探进半个脑袋:“少艾,你又偷吃我的水果糖!” “一天到晚糖糖糖,小心蛀牙。”少年人没烦恼,功课写完就困觉,好日子坏日子都是蜜糖。他拣了一颗蜜桃味,剥开糖纸塞到阿九嘴里,少年人别扭地挑了块柠檬味的当回礼:“哼哼,我吃甜的,让你吃酸的。” “吃块糖就眉开眼笑的,这么好收买。”柠檬味也甜得掉牙。慕少艾含着糖块,顺手揉揉阿九柔软的发心,少年人护住头猛地往后逃窜:“我是大丈夫男子汉,头不可以随便摸。” “唷,男子汉才不吃甜得腻人的水果糖。” “你也吃了好几块,做人不能乱讲道理。” “是是是,男子汉阿九最讲道理。”慕少艾边说边从罐子里抓了一捧,虚晃了一圈存进口袋,“等出完公差回来,家里的存货都要被你吃光光,我只好先下手为强打劫口粮了。” “坏少艾!” 阿九气得扑上沙发,他张开双臂往后一躺,把成功“虎口夺食”的小朋友接了个满怀。 阿九气呼呼地抱紧糖罐,又拆了一颗球状水果糖,声音含含糊糊:“拿这么多糖,你是要出半年公差吗?” “说不准咯。”慕少艾戳戳他鼓起的腮帮,有点犯愁,“我不在家,你要好好听话,乖乖吃药,要是朱痕给我打小报告,明年的压岁钱就免了。” “好啦!” 慕少艾比了比阿九的身高,心口微涩。 先天性心脏缺陷无形地捆绑住这个孩子的命运,其中一股力道逆着生长趋势作用,以致他比同龄人要矮上一大截,每个24小时都像是偷来的——竟然也平平安安走过了五年。五年前的阴霾似乎早已飘过头顶上方,但人常以为的安稳,其实只是沙漠孤行中幻想出来的自我安慰。 慕少艾推开玻璃窗企图驱散这一屋子的药味,阳光穿过窗上悬的六翼风铃洒进来,光斑时不时晃动一下,将木地板的原木红染成一种陈黯的色调。隔壁羽人非獍种的地锦悄悄爬至窗边,如同一个他自己迎入的魔鬼。 —— 现代医学令人瞠目结舌,奄奄一息的人可以借助呼吸机延续几分钟生命,再接的假肢宛如原生,而破译基因密码已是十几年前的陈旧话题。 论及这一领域的佼佼者,不可不提的有四人:少年扬名的“药师”、“神针”惠比寿、行踪成谜的“蛊皇”——以及近两年声名鹊起风头正劲的认萍生:出身不详,年龄不详,加上出类拔萃、天赋过人、不法常可等特性,就构成了诱人的谜团。 纸张贴着指腹划出一道浅痕,像是一个警告。 危险。 追寻有价值的事物必须付出代价。 南宫神翳俯瞰着窗下的人流车流。 远处的高架上堆满了人类文明的产物,像一只只列队的甲虫,沿着既定路径进行规律的运动;人的思维与之同化,缓慢迟钝,甘于碌碌无为,明明有无限的可能超越界定的框架却碍于定例中途却步,与其说是出于对既有法则的敬畏,不如说是缺乏才智和博弈的胆量。 认萍生绝不在此列。 他回到书桌前,继续拿批注填满稿纸的空白处。 这是一份理论扎实但堪称大逆不道的报告。作者以严密的逻辑推理驳倒了权威论断,并在此基础上提出假想,震动了整个学术圈。但他明白这一杰作还有所保留,它不是未成型假说的前导,而是完成品的枝节。 认萍生…… 翳流需要注入新的血液,而南宫神翳渴求强者。 他旋上笔盖,将数月前写毕的信函夹入文件内。 …… 南宫神翳第一次见到慕少艾纯属巧合。 晴天。人来人往的中央广场。稚嫩草尖铺开的绿地。孩童挥动的奶白色胳膊。一长串五彩透明的肥皂泡。 有个小孩撞到了他,他后退两步扶住孩子的双肩,走到树荫底下。 离喷泉出水还有三十秒,正午的阳光把地上的马赛克图案照得闪闪发亮。几只白鸽聚在他斜上方,其中一只突然朝圆形空地外沿飞去,他的视线为之牵引,跟随白弧一并落在一名青年身前。 那人懒洋洋地斜坐在草地上,信意撒下少许谷粒。那只鸽子也不怕生,啄完食粮又扑棱上来亲吻临时饲喂员的指尖,他被此举惹笑了,笑意直漾至眉尾,三分纵放七分温和,透出隐隐的坚韧,像一块温润却又剔透的硬玉。 特别的人容易在永久记忆多占据一些空间,在瞬时记忆多停顿两三秒。 而对南宫神翳而言,无论慕少艾还是认萍生都只是无关人,从伊始到终末。 三,二,一。 水柱抛洒半空,以抛物线轨迹回归地面,淡金水雾顿时将水圈外的世界阻断。 水花溅落,他背对着人群与喧闹离开。 —— 没有人愿意将生活演成一出无间道。即便是天生戏骨,也无法长期扮演一个和自身南辕北辙的疯子。 他一点一滴地将“认萍生”从虚无中磨削出来,由外而内地,从皮囊武装到骨髓。 新生的灵魂此刻就附着在他的面孔上——他对着穿衣镜,谨慎调整嘴角上扬的幅度,露出一个嘲弄、平淡的微笑,最终效果让慕少艾浑身发冷。 认萍生看着慕少艾,慕少艾也在看着他,近似质疑。 在罪恶坑度过少年时期的羽人非獍总结出这条法则:对善于伪装的欺诈者而言,神态、举止、气质、谈吐乃至性格,通过高强度练习或自我催眠都能有所改变。然而罪恶的生物间存在着独特而诡秘的感应,他们天生具有发现同伴的本领,能够从千千万万种气息中挖掘到自己的同类。 后来慕少艾发现自己并不擅长演戏。 入戏快,出戏慢,不算合格的演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