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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衣师尹]慈光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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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23 15: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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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无伤

他不记得在这里待了多久,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活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穴中,旁的人和旁的物一样,总是灰蒙蒙的,似乎是从土里出来不久而且很快就要回去的——这种想法在某种程度来说也是对的,人们只管躺下,有的人起的来,有的人起不来。直到有一天,除了他再也没有能起来的人。
他躺着,心想马上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起不来了,并没有太多的害怕。只是觉着意识慢慢流失,一切都变得更加朦胧,连饿着的感觉也淡了,其实也就和困得快要睡着没什么两样。
然后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起初他并不知道是什么声音,只觉得脆生生的,充满了鲜活的气力,似乎是要把整个世界惊醒一般。他挣扎了一下,那声音就冲破了他的朦胧,直接灌进他的大脑中。
女孩子的笑声。
笑。
多么久违的声音。
那一刹那他身边的世界似乎突然有了色彩,就好像他从前是活在墨纸上一般,苔藓是暗暗的绿色,潭水泛着幽幽的蓝,陶器上绘着青白图案,还有赤色的矿,满眼赤色的矿。
他扬起手臂伸向身边的石头。
就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他看见了两张脸。
两张看起来乍看起来很像但仔细看看又完全不同的脸。
女孩看见他醒来,立刻拍着手笑起来,“他醒了,无衣,你看,他醒了。”
他立刻分辨出来,这就是他之前听到的笑声。
他在这笑声中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被叫到名字的男孩端着一只碗,眉眼淡淡的,看着他的眼神却仿佛在看什么奇怪的东西,令他觉得莫名的厌倦,“醒了就把药吃了吧。”
女孩立刻接过碗端到他身边,拿起小勺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他唇边,“你乖,把药吃了,就好了。”
他不太明白“好了”是什么意思,只是这女孩子甜甜的看着他,他觉得不该是坏事,就顺从的张嘴。饮下去的药汤酸酸涩涩的,他倒没太多感觉,只盯着那女孩红唇如血,杏目如星,翘起的嘴角弯起的弧度让他想起了暖的春风。
那男孩站起身子环视了一下四周,轻声说,“没想到这里还有人活着。”
女孩诧异的回头看着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男孩摇了摇头,“但我猜到了。”
他拿起一把堆在破败的砖窑前的短剑,仔细的端详着,“这里应该是渎生暗地。”
女孩惊呼了一声,回过头看着他,“那这孩子是——”
“剑族的遗孤。”
男孩突然转身直视着他,他不明白那闪烁的眼光中带着的心思,只觉得这人令人生厌,不想理他,便回头去看女孩。
女孩似乎有些惧怕的看了看男孩,又看了看他,最后还是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你一定有办法治好他,对吧,哥。”
男孩似乎叹了口气,“你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叫哥。”
女孩笑起来,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只是对着他说,“你别怕,我哥最聪明了,他一定能治好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想,以前这里的人们管他叫什么,小不点,小崽子,小家伙,小——
他摇了摇头。
女孩叹着气,“真可怜,都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我叫即鹿,我哥叫无衣,”
她撑着头有点沮丧的看着他,“叫你什么好呢?”
他觉得那女孩不知所措的表情很可爱,像蜷缩起来的小刺猬。
她又抬起头看着男孩,“无衣?”
男孩似乎被她突然惊醒一般晃了晃头,这才看着他们,“看他困扰于一身无妄之疾,不如就取一‘殢’字为姓。名么——”
他略为思索片刻,轻叹一声,“你父母生你一世,一定愿你一生无病无伤,就叫无伤吧。”
“殢无伤”
女孩轻轻念着,“殢无伤,真好听。”
她笑起来,“殢无伤,你要记住这个名字啊。”
她一面笑着一面又念道,“愿你一生开开心心,无病无伤。”
他想,这一世,他也会记得这个笑容的。

渎生暗地的洞窟四周是大片大片的竹林。
风偶然会卷着几个竹叶飘进来,还带着清清的香气。
即鹿说,她和无衣就是为了找能做竹扇的黄金竹,循着茂盛的竹林找到这里,然后又发现了倒在洞窟里的孩子。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大了,但即鹿总是摸着他的头,用怜爱的目光看着他,他有时乐意,有时也觉得厌烦——其实他对所有的人事物都很容易厌烦,只有即鹿,算是例外了。
只是即鹿要求他称呼自己为“姐姐”这个要求,他从来没理会过。
即鹿三天来一次,带着吃喝用具和各种各样的药。但是做药的人很少来,即鹿说,无衣在读书,无衣是私塾里老师最喜欢的学生,老师说无衣日后一定能进秀士林,所以无衣没时间出来玩,何况他还要看很多医学的书想办法治他的病——
无衣无衣无衣——
他终于烦了,发脾气道,为什么总在说他。
即鹿愣了愣,低下了头,那不然说什么。
说说你啊。
他也低了头。
我有什么好说的,即鹿叹着气,娘说女孩子要乖乖在家学女红,不用上学不许上街不要学剑,什么都不能做,再过两年就要嫁到别人家生孩子做人家的媳妇人家的娘亲,就像所有的娘亲一样——
她红了眼圈,我一点也不想过那种生活。
那就不过!
他就说,我带你离开这里,去看外面的世界,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好不好!
即鹿看着他,刚泛起的泪水还含在眼眶中,就这么笑起来,好啊,你说的,不可以赖皮!
那泛着泪光的笑就像是占着露水开放的竹花。

他每天都盼着即鹿雀跃的脚步声响起,想着那个声音他都会开心的从睡梦里笑醒,他想这快乐能长长久久,想自己能快点长大,快点好起来,快点离开这里,这样就能实现他对即鹿的诺言。那是他第一次对旁的事物起了期盼的心情。
那天即鹿的脚步比平常还要快乐一倍——她几乎是冲进来的,一进来就拉着他的手,“走,我们去镇上!”
他惊的被她拉进了竹林才反应过来,“我不是不能上街么?会传染的。”
即鹿没停下来了,只是塞给他一条手帕,“把口鼻都遮好,就一会儿,不会有事的。”
“到底要去看什么?”
即鹿笑得像只小狐狸,“去了就知道了。”
她牵着他的手在竹林里疯跑,扬起干枯的竹叶在脚下飞着,一丛一丛的竹林在眼前出现又消失,他来不及仔细看它们。树梢上的松鼠和林子里的狐狸一定都被吓跑了,他想,脚下却不停的跑着,他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跑这么快这么久,阳光从林子里穿过,照花了他的眼,即鹿的背影被光晕成一团,他想,就这么跑下去也好。
他们就这么跑着,直到竹林越来越稀疏,灰白的墙渐渐显现在他眼前。
他陡然挣开即鹿的手,停了下来,看着面前多起来的行人,房舍,墙垣,越来越近的陌生声音震着他的心,他厌烦了。
竹林里那个无人知晓的洞穴才是他的归宿。
“我不去!”
他皱起眉头。
即鹿为难的看了看镇子的入口,“去吧,无衣考中了第一名,要进秀士林了,镇上要骑马游街,比庙会还热闹,晚上还会放烟火呢。”
他想了想那人噙着淡笑却不知想着什么的眼神,用力摇着头。
相比起即鹿不论什么心情都写在脸上,无衣是个他看不懂的人,他仍然在摇头,他不喜欢那人那种审视的目光。好像被狼盯着一样。
即鹿叹着气,“晚上还要放花灯呢,真的不去么?”
他在想,晚间竹林里的清香更香呢。
“我回去了。”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竹林深处走去。
那天晚上,永不落雪的慈光之塔落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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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23 15:14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
夜奔

还真是个倔强的孩子。
即鹿看着殢无伤离开的背影,便想,下次再找个机会带他出来玩吧,这么小的孩子总是一个人一定会个性孤僻,要是有相当年纪的朋友会好点?
她想起殢无伤小大人一样撅着嘴不开心的样子就想笑。
真是小孩子。
小孩子都不喜欢被被人说是小孩子。
就像她自己,明明只比无衣小了半个时辰,还是得叫无衣一声哥哥,所以她只在人前叫,背地里总是无衣无衣的喊。反正无衣是不会生气的。
无衣太优秀了。不管是在娘亲面前,先生面前,家下人面前都是一样,聪明稳重知书识礼谨言慎行,再多的称赞也不够,有这么个哥哥在前面,娘亲又怎么会喜欢她呢。这么个淘气不懂事不听话只爱乱跑还喜欢舞刀弄枪的女孩儿,终究是要嫁了人的,哪比的上日后必定能光耀祖先的儿子。
想到这儿她又不禁气馁。
她朝着人声最闹的地方走去。
她的同胞哥哥正鲜衣怒马在人群中缓缓走着,就算是这么大喜的日子也不见他特别激动,只是略有些喜色而已。两旁的人一面羡慕着少年得志一面又窃窃私语——听说是他父亲从前就是秀士林的先生,打仗的时候死了,这可是祖宗留下的血统不是,怪道他一考就是首位,说不定还有他父亲的旧朋友帮衬着……
才不是呢!
即鹿在心里喊着,你们不知他私下里怎样的用功。
每天她睡下的时候能看见无衣房里的灯,醒来的时候也能看见,她玩的时候他在读书她闹的时候他也在读书——
哎——她叹了口气退出人群,却踩到一个不知什么的东西。
“啊!”她回头瞥见一个彪形大汉,自己正两只脚踩在人家斗篷上。
她吓的赶忙跳开。
一面道歉一面小心翼翼的看着那汉子的脸。
那是张饱经了风霜却还精力充沛的中年汉子的脸,威武的虬髯胡子因为带着笑的缘故竟也流出一丝风趣,无袖的长衫让手臂的肌肉毫无掩饰的露在外面,那是怎样粗壮有力的手臂,看起来就能一手拔起垂杨柳,却偏偏又有种不使柳上鸟窝散开的温柔。
“先生不是这儿人吧。”
她突然问道。
那汉子似乎没料到这姑娘会这么问,便说,“姑娘怎么知道。”
“长得不像。”
那是,她见多了哥哥那样温文尔雅的男子,这等风尘大汉自然不同。
那汉子环顾了一下四周男子形貌,倒是笑起来,“慈光之塔风清水秀,姑娘自然分的出。”
“先生从哪儿来?”
“碎岛。”
即鹿吃了一惊,“真的?”
汉子点头道,“真的。”
即鹿张嘴想问“碎岛是什么样的”,突然想起自己跟这汉子并不熟悉,再问下去似乎没了道理。何况自己一个小姑娘,跟个不相识的男子谈天说地,实在不妥,于是又闭上嘴,不知怎么说好。要是无衣在就好了,她想,无衣三句话就能把不认识的人变成朋友。
那汉子却开口问道,“请问姑娘,这镇上如此热闹,不知有什么喜事啊?”
即鹿就笑了。
“镇上的学生考了金榜第一,就要进秀士林,我们慈光之塔以进入秀士林为无上荣耀,镇里自然要庆祝一下,晚间还要放烟火,放花灯,先生有兴趣的话,不如——”
她突然掩了口,责怪的看了眼那汉子,似乎刚刚的话是他逼着她说出来的。
汉子笑起来,“不如请姑娘为我做一次向导,解说这里的风土人情,”
他深深的看着即鹿,声音也轻了起来,“我还想将碎岛风光给姑娘介绍一二,姑娘可想听?”
即鹿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汉子,不由得点了点头。

烟花燃尽,河中满是花灯,小夫妻们一双一对走在河边,说不尽的呢喃低语,慢声浅吟。
上天界被云雾笼罩着,两道星痕显迹天空,一道青色,一道白色,缠绕着划过,也不知是流星,还是上天界的龙子们又在嬉戏玩耍了。
上天界的五龙子出生不久,是条白色的四爪龙。
那一定很可爱。
火宅的小皇子也添了小妹子,听说王后美艳动人,这位小公主必然也是美人。
慈光之塔和碎岛不打仗了,多好。
就这么一直平平安安不要打仗那才好呢。
即鹿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梦里的四依塔照亮了四魌天树,五条龙缠绕在天树上,银白的树叶从天树顶端飘落,落进一潭深不见底的潭水,惊起一圈圈涟漪。

那天晚上,即鹿是被人送回家的。
送回来的时候已经累得睡着了。
无衣不太高兴,即鹿还是第一次这么晚回家,她毕竟是大家小姐,这么玩也出格了,但看见妹妹安然无事的回来,又觉得其他的事情也不太重要。
送她回家的汉子一脸风霜,背着简单的行李像是个旅客。
无衣谢过之后就说,先生何不就在舍下休息一夜,略表我待舍妹谢先生之情。
汉子摇了摇头,我已在附近客栈订下房间,正要在此地停留一些时日,也就不打搅公子了。
无衣也不甚留他。他要忙的事情还很多。
那汉子刚走,下人就指着天际一阵惊呼,“少爷快看,那是什么!”
无衣仰头看去。
星星点点的雪花闪着光洋洋洒洒的飘落,还没到地面,就化成了一滩水。
雪,慈光之塔落雪了,他想,这是怎么一回事。

无衣很快就去京城念书了。
虽不远,到底不是家里,家里一应大小事情只好又交回母亲。十日一次的回家还免不了听着母亲的絮叨,什么谁家的孩子升官了谁家的女儿嫁人了,即鹿总是胡闹像什么样子,要打听人家给她定亲了,你自己的事也留心办啊。诸如此类的碎话。
即鹿总不爱听这话,每次说起就站起身走开。
无衣觉得即鹿有些不一样了。
她往常总是红着脸掩母亲的嘴,撒着娇说娘你又说又说,我不想听。
可她现在只是板着脸走开,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无衣拿着刚炸了金的长命锁走到即鹿屋子门口,听见一个纤细的声音浅浅唱着,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听了许久才意识到那是即鹿在唱歌。那声音太柔太美,令他不禁想起,自己都快忘了,即鹿除了张牙舞爪的个性以外,其实是个柔美的姑娘家。
姑娘家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他咳了一声,推门进去,“小妹在唱什么,怪好听的。”
即鹿红着脸站起来,“谁唱什么了。”
无衣笑道,“什么君知君不知的,我没听清,小妹再唱一遍吧?”
即鹿就赌气背过脸去,“你也学别人听墙根,没一个好人。”
无衣笑叹一声,“我倒是为你好,我倒不是好人了。妈才跟我说东街上的什么马公子人好,要我去打听打听,被我说了回去,你要这么着,我就去打听了?”
“哥哥~”
即鹿急了,掩着脸坐下就要哭。
“别急啊,”无衣凑近了即鹿,把长命锁给她戴上,“你心里怎么想的,告诉我我才好办。”
即鹿转身在镜子前动了动锁片的位置,姑娘家窈窕的身段展现无遗,“我只有一件,要我看上的才嫁,我看不上的,任凭是王孙贵族还是富商子弟我都不嫁。我若是看上了,”
她扭头嗔怪的看了无衣一眼,“无衣你不许拦着。”
无衣笑起来,“要是人家看不上你呢?”
“怎么就看不上!”即鹿红了脸伸手就打。
“看得上看得上,”无衣看了看自己被打红的手,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小妹天生丽质聪明能干,这么好的姑娘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又怎么会有人看不上。就算略凶点也是应该的,谁叫你是我小妹呢。”
即鹿哼了一声,“你就是好的,妈打发了我接下来就是你了!”
无衣笑道,“你就闹吧”
想了想又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我也听听。”
即鹿便低了头,揉着手里的帕子,喃喃说道,“我要嫁的,必然——是个不出世的英雄,心,怀着天下苍生,身,练就铁骨铮铮,脑中有雄才大略,心里是一片柔肠——”
无衣听到一半就愣住了。
这是什么玩笑话。
即鹿也意识到了似的猛地掩了口,报赧的笑了笑,“要是个比哥哥还有大抱负的人。”
无衣虽然怀疑,也不好问,只好说,“我有什么抱负,当个教书先生而已。”
即鹿撇着嘴说,“你又不承认,好像谁不知道似的。”
无衣听到这话倒是愣住了。

无衣真的只想做个老师。
这话说着没人信。
连即鹿都不信。
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无衣,慈光士子中出名的大才子,今科金榜提名第一人,秀士林的风云人物,当今慈光首辅师尹的得意门生,慈光之塔的未来栋梁之才,连界主都夸奖他文章写的妙笔生花——说他无心政事,只愿做个教书先生,谁信。
“不为引领慈光之塔,我又何必悬梁刺股寒窗苦读?”
楔子就是这么说的。
但无衣不是楔子。
无衣一直都想对楔子说,你也不是悬梁刺股寒窗苦读的。
楔子是当今政令的独生儿子,京城长大的贵公子,他和无衣不仅是同窗,还是同期的金榜第一。据说主考官无法分辨二者高低便取来色子,谁知色子竟直直嵌进地板立着,主考官直说天意啊天意,一边挥笔上奏了两个甲一。
开学第一天,楔子就大摇大摆的出现在无衣面前。穿着锦罗玉缎,从来只用眼白看人的楔子上上下下认认真真的打量了无衣一番便说,你把你考试的文章写出来,我不服。
无衣不想多事,就写了给他。
没人知道楔子看到那篇文章的时候说了些什么,只是从那以后,他们就成了好友。
无衣的朋友很多。
应当说,跟无衣打过交道却不承认自己是无衣的朋友的人真是少之又少。面对这么一个永远都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最合适的人,就算是楔子也不得不承认,与无衣打交道,真是如沐春风。
楔子不同,楔子是个恃才傲物的人,总把“我要改变整个四魌界”这样的豪言挂在嘴边。同期的生员他自然看不上,秀士林的先生们觉得他狂妄自大,也不大理会他。倒是他们的老师——首辅师尹很赏识这个胸怀大志的年轻人,偶尔也跟着笑道,那么慈光之塔日后就依赖你与无衣了。
除了老师,他也只剩了无衣这个能说的上话的朋友。
“现在的慈光之塔是病态的,”
他对无衣说,“高压下伪装出来的安定,摒弃一切的人性、自由,表面上平静祥和,人人安居乐业,其实呢,人人都被虚伪的表现压抑在既定的轨迹中!”
无衣就想起父亲留下的满墙的书,想起母亲手里永远放不下的针线活。
就这么简单的在别人安排好的轨迹中生活又有何不妥,他想,不用费心劳力,平平安安的渡过一生,多少人想这么着还想不来呢,果然是不知世道艰难的纨绔子弟之言。
“最后也不过一块墓碑。”
他淡淡的回答。
然后他就想起了即鹿。
——我看着母亲就能想到30年之后的我是什么样子,我一点不想要这种预定好了的人生,我不要!我是我自己的!
“你们真像!”无衣感慨着,“你,和我的小妹即鹿,要不然下次放假去我家玩玩,你跟她聊聊,我想你们一定会谈的来。”
楔子就问,“你小妹跟你像么?”
“我们是龙凤胎,大家都说乍一看像的很,仔细看又不太像了。”
“是嘛,”楔子于是又在面上仔仔细细打量着无衣,“那你小妹一定很漂亮了。”
于是话题就转到女人身上了。

当他们真的站在无衣家的正厅的时候,看见的只有中风卧床不起的老夫人和失踪了的小姐留下的一纸信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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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3-24 20:45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
归鸟

殢无伤从来不知道时间是什么概念。
他只会数着即鹿来的日子。
三日以来,后来变成了五日一来;突然一次五日也没来,第六日就慌慌张张的提着篮子冲过来说对不起对不起,昨天真没记起来。
即鹿越来越漂亮,或者说,越来越讲究装扮,穿什么衣服配什么妆容簪什么花戴什么钗,她以前从来不说的事情如今越说越多,也不愿意和殢无伤在林子里飞跑了,生怕树枝挂破了她的新裙子,举止也文雅起来。
她嘴里又多了一个人。
他知道,这一切都预示着变化。
直到有一天,靠近洞窟的脚步变了。
沉稳又镇定的脚步声,他听过的,熟悉又陌生。
无衣来了。

无衣带来的仍然是药、食物、用具,还多了几本书。
他不说话,殢无伤也就不说,看着他默默的安置完一切,又给他诊了脉,想了想,写了几个方子,涂改了一回,又把纸都放进盒子里,这才在他身边坐下。
坐在他身边还是不说话,凝视着眼前不知什么地方,也不知在想什么。
殢无伤就厌烦了,起身去找上次即鹿来的时候带给他的小泥人。
无衣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她跟你说什么了么?”
殢无伤回头看着无衣半皱着眉的样子。
“她说她要跟那人走了。”
无衣听了仍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那人会带她游历四魌界,带她去看不一样的世界。”
“她说她想去看外面的世界,她说她已经把这话跟你说了几百遍、几千遍,可你从来不放在心里,每次都是敷衍了事。她知道你其实也身不由己,她不想惹你生气,可她不能一辈子就在这个小镇上平平淡淡的生活,只能对不起你了。”
“她说即鹿不是那些能平平静静过一世的人,即鹿就是即鹿,不是别人。”
殢无伤这么平淡的说着,一面仔细看着无衣,看着他突然红了眼圈,浅浅的一层水雾含在眼眶中,使得眼光格外明亮,可面上仍是一丝表情也不见。
他想,他们确是兄妹,负气的样子如此相似。
过了许久无衣才又问道,“那人是谁?”
殢无伤摇着头,“只说是个碎岛来的人。”
无衣就站起身。
“你不去找她?”
殢无伤问道。
无衣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她心都走了,就算我把她的人找回来,那又有什么用。”
他轻叹一声,“就随她去吧。”
随后又笑了一声,“即鹿只是即鹿,无衣便也只是无衣吧。”
然后就扬起嘴角看着殢无伤,“殢无伤也只是殢无伤。不是么?”
殢无伤听不懂他的话。

殢无伤从来不懂无衣。
他和即鹿太不同了,他从来不会带着殢无伤去竹林里玩。他带来了成捆的书、笔墨纸砚,教殢无伤认字读书,有一次还带了一本剑谱,说剑族的剑法虽与众不同,可无论是哪种,基础总是一样的,先练好了基础自己也可以学会剑族留下的剑法了。
殢无伤知道他说的是从洞窟里找到的那几本剑谱。
殢无伤要他给自己一把剑。
无衣就去竹林里削了一只竹枝。
殢无伤指着屋子里那块赤红色的矿石,说,我要这把剑。
无衣摸了摸那块石头,想了想,问他,你就只要这个?
殢无伤点着头。
好吧,等你学会了剑族的剑法,我就把剑给你。
殢无伤就拼命的练剑。
这一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也许是剑族的血统里真的有练剑的天赋,也许是殢无伤实在也没别的事情可以做,也许是他就是为剑而生的,他发觉自己对练剑这件事不但一点就通,甚至也不会觉得厌烦,竟是喜欢上了这件事。
无衣却似乎只对教他读书这件事充满了兴趣。
殢无伤又觉得认真教他读书的无衣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无衣博古通今引经据典,无论是哪个方向他都能侃侃而谈,虽然没去亲眼见过,他也能从书本上了解到四魌界其他三界的风光地貌。殢无伤想,如果即鹿也看过这些书,是不是就不会对外面的世界那么好奇,因为书上已经写的足够清晰了。
他问无衣,无衣就摇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行路是在读书前面的。书里写的再多也不及自己亲身去经历一遍。殢无伤就问,你为什么不去亲身经历一遍呢。
无衣笑了笑,眼神却暗下来,我再走了,母亲怎么办。
像极了即鹿黯淡着神情说,我有什么可说的。
殢无伤就觉得这时的无衣尤其真实。
他骨子里和即鹿是一样的,只是背了太多的负担无法摆脱。母亲的独子、老师的得意门生、秀士林的甲一,这些越来越多的名头就是他的枷锁,使他无法去追寻他自己。即鹿可以一走了之,因为家里还有他,可他呢?
这样想着,殢无伤又觉得无衣可怜起来。就说,既然如此,日后我去看了那些地方,回来细细告诉你听,到时候你可要请我喝酒。
无衣很少自己酿酒,但就像他做其他所有事一样,他精通此道,他做的酒总是带着竹叶的香气、清凉可口,只可惜不是特殊的日子他不会带来。殢无伤特别想念那酒的香气,这也算是除了练剑以外他另一个喜欢的事物了。
无衣就大笑一阵,摸摸他的头说,好,日后我就仰仗殢大侠了。

殢无伤不数日子,无衣曾经告诉他,剑族的病要到二十九岁之后才会彻底免疫,在那之前时常都会发作,所以为了安全,他到了那时才能彻底离开渎生暗地。在那之前,他只能在不发病的时候偶尔出去一下。
二十九岁是什么概念,无衣说,就是还要十七年。
殢无伤当时就放弃了,再也不去数日子。反正竖着也是过,横着也是过。
从此,时间的概念从他的生命里消失。
渎生暗地有什么可做的事情,他也只能练练剑、看看书,心情好的时候去竹林里看小兔子搬家,心情不好就整天的躺在床上也没关系,等到下一次无衣来了,就会带给他新的功课和新的药,偶尔也会给他说些近来的新闻。无衣从来不说秀士林的事情,问他,他就说,有什么可说的,总不过是些没要紧的事情。可一说到秀士林,无衣的眉头就没展开过。
就这么混混沌沌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殢无伤只知道自己终于有灯台那么高了的时候,即鹿回来了。

即鹿变了好多,殢无伤几乎都认不出来她了。
她许是变美了,许是变的有些风霜了,许是变的温柔了,殢无伤都不在意,只是盯着她的肚子看,她显然是胖了许多!
即鹿也不说什么,只从包裹里拿出很多他没见过的东西,然后就坐在一遍发呆。
“你怎么没去看无衣?”殢无伤问她,“他一定很想见你。”
即鹿就红了眼圈说,“不,他一定不想看见我。”
她吸了吸鼻子,又说,“我也不打算见他,我就是来看看你好不好,然后就离开这儿。”
“去哪里?”
无衣平淡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
即鹿变了脸色,受惊了的小鹿一样惧怕的看着她哥哥从洞窟入口走进来,洞口射入的光线打在他背后形成光晕,他们看不清他的脸。
无衣就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即鹿扭过脸,抽泣的声音清晰可闻,“我不会待在这里给你和母亲丢人的。我知道你升了吏令补的差事,又得师尹青眼看待,我要在这里,别人会议论的。”
无衣还是一言不发。
即鹿倒是更激动了,她满脸泪痕的看着他们,一面哭着说,“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怨不得别人,我愿意做他的人,也愿意给他生——”
“啪——”
无衣的手已经打在她脸上。
清脆的声响在洞窟里回响着,殢无伤吃了一惊,闪身挡在即鹿和无衣之间,伸开双手护着即鹿,狠狠瞪着无衣,生怕无衣还要再打。
他这才发现无衣竟然也是眼眶含泪。
或者他一开口就会大骂即鹿,或者会像即鹿一样哭泣,无论是哪种,殢无伤都觉得那才是真正的无衣,心疼着妹子的无衣,还有着七情六欲的无衣。可他一直忍着,就这么忍着,真的无衣就变了假的,他收回了那些盈眶的泪,用他万年不变的平静声音开口,
“打掉他。”
那一刻殢无伤很想上去扯他的脸。
“不!”即鹿恐慌的叫着。
“打掉他,我会给你找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大家都会知道你是出外游历了三年,你依然可以风风光光的出嫁,没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无衣说这话的事情已经全没了表情。
“绝不!”即鹿摇着头,哭喊着,“你放我走,我绝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你放过他!”
“求你了,哥!”
那声歇斯底里的叫喊终于撕破了无衣的面具。
他扭过头,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叹的那么深,似乎是要把他的整个生命都叹出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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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26 12:56 | 显示全部楼层
非常爱师座~~看瓦的尾签就知道了~~~

好希望能不是耽美系的~~~瓦钟爱师座 可是不系殢师党哦~~~那么温润如玉的智者应该有位如蓉儿一般娇俏和智慧并存的女子做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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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5 11:16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四
潜流


竹花再开的时候,无衣变得很有空闲。
即鹿的事到底瞒不住,老夫人听到之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晕倒,晕迷之中叫了几声无衣就撒手人寰。丧礼还没办完秀士林就来人查问即鹿事情,连带着把无衣一顿训斥,里面多少话无衣也没听清,随即就告了丁忧。好容易都消停了无衣倒是大病一场,等他大愈了,剑之初已经出世了。
孩子的名字叫剑之初多奇怪,可即鹿不答应,无衣也就随她去了。
回来以后的即鹿变了很多,以前活跳跳的女孩子如今只围着儿子和家务事打转,连渎生暗地也去的少;丁忧之后的无衣也变了很多,以前总拿着规矩说即鹿如今一切都随她便,家计也一并交给她管去,自己除了读书弹琴就是去渎生暗地,旁的一概不管。
官场上的事情人一走茶就凉,除了楔子和师尹以外倒也没有多的人来扰他的清闲。楔子是没事就过来讨无衣的好茶,师尹倒是时不时叫无衣过去下棋,至于胜负究竟怎样,无衣回来也从不和人说起。
他越来越多的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要么就是在渎生暗地。
即鹿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无衣。
她总是心中有愧,虽然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害的母亲暴病身亡、哥哥连官位也丢了又的确不对,每次想要说点什么,无衣总是一副不大想谈的样子,总被他带到“今晚初儿吃什么”这样的话题上,几次之后即鹿也就不说了。
无衣很喜欢初儿,初儿就像即鹿小时候一样淘气,不喜欢乖乖待着,一眼看不见就不知道爬去了哪里,最出格的一次是已经爬到窗台上,随时都能掉下去,吓得即鹿好几天抱着初儿不敢撒手。无衣却很有兴趣的摸着初儿的头,说初儿真像即鹿。
即鹿就赌气不让无衣抱初儿,并且几天都不叫哥哥。
关于剑之初的父亲,即鹿想了很多对答的方式,但总觉得还是说不过无衣,可无衣竟然一句也不曾问过,倒叫即鹿心里疑惑。
直到慈光之塔再次飘雪的时候,她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她。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小丫头就在外面叫起来,少爷小姐快出来看,又下雪了。
她心里咯噔一声,急忙抬头看无衣,无衣正抱着初儿玩九连环,头也没抬一下。门外的下人就叫,小姐,门口有个人说想见见小姐。
“叫他进来。”
即鹿看着无衣淡淡的吩咐着,心里顿时没了主意。
下人诺了一声就去了。
无衣把初儿交给小丫头,叫抱进房里睡觉,自己却沏了新茶,一点走的意思也没有。
即鹿正不知怎么开口,那人就进来了。
即鹿看了他一眼,又想笑,又想怒,又想扑上前打他,又想扑上去哭,弄得自己全不知要做什么,一时想起自己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就坐着抽泣起来。
那人看了这场景,上前一步正要抱拳却被无衣止住。
“雅狄王大驾再临寒舍,小生不敢当,王请上坐吧。”
即鹿猛抬头看着无衣,像看着怪物。
无衣头也不抬的只管沏茶,“寒舍简陋,只有清茶一壶,王还请见谅。”
那人也不推辞,掀起斗篷便入座,“原来先生都知道了。”
无衣笑了一声,“雅狄王的画像在慈光之塔甚为珍贵,无衣不才,也曾进军机一观,这才明白四年前送舍妹回家的旅人,竟然是碎岛鼎鼎大名的王者。”
他斟满一杯,递给那人,“王请用。”
即鹿觉得那沏茶的人不是无衣。他眼里泛着寒光,嘴角却噙着笑,分明恨极了对面的人,却还是彬彬有礼的招待,即鹿几乎觉得那杯子里盛的一定不是茶而是毒。
那人丝毫不在意的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先生沏的好茶,我却不大懂。先生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更好,绕弯的话我不多说,我今天是来接即鹿和孩子去碎岛的。”
无衣笑得更深,“小生正是有事想请教王。”
那人便道,“先生请问。”
“王今日既然要接走舍妹,当日又为何让她流落街头?”
即鹿张了张嘴,未能开口眼泪却先流了出来。
那人看了看她轻叹一声,“先生该知道我碎岛风俗,女子不可生育,凡是婴孩皆是天树孕育,所以境内从没听说过有女子生产,若是即鹿在碎岛生育必为人知。即鹿有身孕时我便说,不如打掉以免遭人非议,可即鹿爱惜孩子拼死不从,甚至瞒着我从宫里逃出。我想,若是她在慈光之塔能够安全生产,便让她回家,因此之前并未过问。如今既然母子平安,我便想将他们母子接回。”
无衣一动不动的听着,眼睛死死盯着那人。有几次,即鹿觉得他就要摔杯大怒了,但他只是一动不动的听完,慢慢的举起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口便放下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无衣才开口,“王欲将舍妹接回,不知舍妹将居何位?小生听闻近来王树诞下双生孩儿,男婴已封为皇子,不知舍妹之孩儿又将如何处之?”
即鹿心里一动,偏过头去听,那人沉吟了片刻答道,“我碎岛从不纳外族王妃,这些事情自有王树殿管理,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我与即鹿心心相映,又何须一个王妃的名号。至于皇子,已由王树殿册封,已是万万不能更改的。”
即鹿只觉得心里的水桶一下子全沉了底。
她以前总觉得自己不会在乎,名号、地位,在爱情面前全是虚无的。可她现在只觉得心酸,除了那些虚无的东西,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证明他们之间的情感。她觉得自己对那人还是有着爱的,可她却开始有种什么也握不住的失落。
或许他不知道她并不是凭着一句“我爱你”就能活下去的女子。
她不想再听这谈话了。
无衣似乎也失去了谈话的兴致,笑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依小生愚见,舍妹还是留在这里的好,这里好歹是她家,她能光明正大住在这里,她的孩子能光明正大的生长,总比在碎岛偷偷摸摸的好。”
那人一怔,似乎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无衣便起身,看了即鹿一眼,掀起帘子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了那人和她自己。
那人就伸手来拉她。
她看着那人的手,想着四年前的夜晚,那双搂着自己温柔又坚定的手,笑了起来。
这一笑,泪珠就淌下来了。
她想她这一世也算是爱过、恨过,开心过也伤心过,如今连这双手也变的失去温度,她还有什么可眷恋。何况她还有另一双暖暖软软的小手等着她去保护——怎能让那孩子在碎岛偷偷摸摸的长大!他该是自由的!
她站起身,拂开那双手,扭过头走开。
那一刻,她觉得有一个世界,在她心里崩塌。

那天之后即鹿开始惧怕无衣。
她再也不知道无衣究竟知道些什么。
无衣早就知道了初儿父亲的身份,却从来没提到过一句;他明明对那人恨之入骨,却还是冷静应对,几句话就让即鹿认清现实。倘若不是他的提醒,即鹿或许不会如此冷静的拒绝那人的要求。那人走了之后无衣叫过她去,嘱咐她绝不可让任何人知道初儿父亲的身份,尤其是不能让初儿自己知道,否则会对初儿不利。她虽然答应了,却觉得无衣的眼里多了些她看不明白的东西。
她问无衣,你不恨他?
无衣就沉了脸,说,你还爱他么?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从前的情义虽在,却已错过了。
无衣正色看着她道,既然你还爱他,我便不会动他。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严肃的让即鹿惧怕,惧怕那没说完的下半句。

从那天开始,杀戮碎岛和慈光之塔的关系又紧张起来。
虽然说不上要开战,可对坐在桌前总要互掐一番,碎岛不讲理的居多,慈光之塔能上台面的政客一茬一茬败下阵来之后,终于有人提起无衣了。似乎是回应着这样的提议,年老的师尹给界主呈上了无衣丁忧期间写下的策论,远交进攻不亢不卑,界主看了之后大为赏识,直接进封了政令补,专门负责与碎岛的外交关系。
彼时第八届四魌武评会召开在即,慈光上下都忙得一团乱,唯独楔子总是很闲。
楔子已经被调进天舞神司做大祭祀,一个官府算命取悦天下的职位,说是升迁实是排挤,楔子也尝到了人情冷暖,不再把狂言挂在嘴边。每次来了府上也不讨茶,只是讨酒,醉了就干脆的住下,口里胡乱说着,祭祀而已,醉不醉又有什么关系。巧者劳,智者忧,无为者无所求,日后只做个无为者便好了。
无衣便笑,你之前的大志气去哪里了。
楔子叹道,官场桎梏已久,非我一人之力能改。从前老师还认可我的想法,如今也罢了。
如今政局动荡,老师哪里还有精力理会这些变革的措施。
楔子拍案道,四魌的死结就在这里!固步自封唯我独尊,只抱着自己小小领土争个不停,殊不知这世界天外有天,你可知道上天界有人制成了星骋去了别的境界?
听说是悦神圣族的御圣主,说是不愿与御天龙族争夺上天界界主之位,一走了之。
楔子笑道,这也是个逍遥自在的,只恨不曾相识。
又说,可惜你却不是能逍遥自在的命。
无衣就笑,这话怎讲?
楔子放下扇子,看着他摇头,你肩上太多东西放不下,怎么逍遥的了。
无衣就不说话了。
他望向了窗外的那片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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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 09:41 | 显示全部楼层
抱歉,完全忘记了这里还发表过这篇,
过来补全一下,以示有头有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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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洗剑



殢无伤知道,洞窟外有一个生命正在迅速的成长。
即鹿只有竹花开的时候才会来,带来一篮白色的竹花,坐下来就说初儿的事情,初儿会叫娘亲了,初儿该上学堂了,初儿长的太快衣服总不够穿,初儿不喜欢念书只喜欢练剑——
殢无伤已经不是从前的殢无伤,他不会再恼怒的叫“怎么全是初儿初儿”,他只是懒散的看着即鹿絮絮叨叨的念着,心说这女人即使做了母亲仍是这么美,那两片不停开合的唇里说出仿佛不是话语,而是洞穴里滴下的清泉,每一滴都可以滋润一片苔藓。
她仍是他生命里的色彩。
无衣仍是五日一来,这也快成了他生命里的习惯。
殢无伤逐渐长高,他带书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带酒的次数却越来越多。赩矿逐渐成型,殢无伤的剑术也高超起来,只是究竟到了什么境界除了无衣谁也不知道——即鹿也不知道。
对于殢无伤而言,练剑是一种消遣,一种追求。他有大把的时间,除了练剑喝酒睡觉,别无他事。他对无衣说,所以你不行,你有几分心思在武功上?五成?三成?能练成如今的根基,已经是仗着你天资聪颖了。
无衣就好笑,殢大侠说的是,日后若我有难,还望殢大侠不吝出手。
殢无伤撇了他一眼,那也随我高兴。
日子已过的不成日子,岁岁年年在那些散落的竹叶里飞过,他扬剑隔开一片竹叶,再轻轻放下,身边的风被搅成一股韵律,随着他的剑腾转流动,随着他的手飞扬旋转,如同墨笔写出的字,泼出的画,终成境界。
终末之境。
这样的剑还有敌手么?
无衣看着他的剑总是感慨,你心里净,才练的出这样的剑法。换了我,一百个也不成。
殢无伤就用竹枝指着他,我的剑呢?
无衣笑道,快了。就快好了。



剑族的剑无衣学不成,炼剑的本事却学了个十成十,虽说赩矿质地过脆不宜成剑,无衣仍是用它打出了一柄剑。剑出炉的那天即鹿也来了,殢无伤和她一起看着无衣把赤红的铁块取出,放进上天界采来的晶雪堆里,霎时间洞窟就被浓烟笼罩其中,烟雾散去之后,一柄黑红色的长剑现在众人眼前。
殢无伤看了一眼,说,这剑还未完。
无衣点头道,这剑需用血牧之。
说完便刺破指尖,让血滴从剑刃一直流向剑尖。
血液流淌之中那剑就像带着生命一样开始发出寒冷的光芒,顺着血流的方向终于闪动到剑尖,整支剑都开始散发出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即鹿退了一步,皱着眉说,这剑好可怕。
殢无伤忍不住上前抚摸剑柄,他能感觉到剑身微微的颤动,就像刚刚睁开眼睛的小动物,因为第一次接受外界的触碰而微微的颤动。这是一柄新生的、尚未完全成长的剑,血是它成长的食粮,他就是它的饲主。他满意的握住手柄将它拿起,说,这剑要养多久。
无衣道,十年。
即鹿倒吸一口气,掩了口。
十年也没什么,殢无伤哼了一声,反正就这么慢慢的过。
前面说了,时间已经从殢无伤的生命里消失了,十年,跟一生,有什么区别。
他只知道从那天开始,以血牧剑就成了他生命里的习惯。
他总觉得那支剑一定听得懂他的心声。他像养着宠物一样养着那支剑,那支剑也会像养熟了的宠物一样只忠实于他。其实他又有什么多的心事,不过是揣摩每一招每一式的真谛,最后放弃招式,只有剑意。
即鹿问,你不给它起个名字?
殢无伤想了想,就看着无衣。
无衣愣了一下,笑着说,既然你用剑如诗如画,不如就叫墨剑。剑如笔,剑气如墨,笔墨挥洒意气方遒,正是你的写意之剑。
墨剑,他扬起嘴角笑了一下,将剑放在剑架,又自顾自的找酒去了。



练剑要干什么,即鹿问他。
你读书干什么?他反问道。
当然是学书的道理,即鹿彼时拿着一件剑之初的小衣服,正在左右看着。
那我就是学剑的道理。
剑有什么道理,即鹿笑着说,我小时候总闹着要练剑,是因为看着无衣练剑觉着帅气,又想着或者有一天能替人抱个不平,所以才学的。教剑的老师说,剑招虽多,用意一样,都是伤人。就算是救人,终究是用伤人的方式,究竟是救人还是伤人,全凭你一念之间,就算你当时是一念之差,这一剑下去,也没有后路可退,与己与人都是如此。所以我就不愿深学,只学了几招防身就算了。
学的不好还有理,殢无伤哼了一声,剑上的道理才不是这些。何况,要伤人何必用剑,你几时看见过你哥用剑了。
即鹿闭了嘴,过了会才说,无衣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殢无伤就听着。
他以前总说自己并不想做什么大官,只想当个秀士林的先生,能照顾娘亲和我就行了。我那时还不信他,可那时他是真的一心只在书里。现在呢,现在,她想了想,现在我看不懂他了。他成天发呆似的看着慈光之塔的地图,要么是各种各样的告贴,要么是去跟师尹下棋,操心的事情也多,虽然还是总笑着,我却知道他并不是心里欢喜才笑。
也许他觉得只做一个教书先生已经不能保护你了。
殢无伤直视着即鹿。你想过没有,那人千里迢迢亲自来慈光之塔接你,为什么你说一句不愿去,无衣说一句不愿让你去,那人就真的不带走你了。你了解那人多少,他是碎岛的王,难道是这么简单就可以打发的?
即鹿变了脸色。
无衣他——
殢无伤低了头,他一定做了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
可他一定还是想保护你的,殢无伤又说道,你一定是这世上他最宝贵的人。
他想起那年无衣的一声深深的长叹。
宝贵的就像他自己的生命。



即鹿说要去问无衣。
殢无伤知道她什么也问不出来,对于这个冷静的可以将最深的愤怒都压制在心底的无衣来说,即鹿苍白的索问理所当然的起不了什么作用。殢无伤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人的眼睛里,还有一双眼睛。
殢无伤厌烦这深沉的像潭看不清底的水潭一样的人。
有时又觉得他可怜。
因为他的眼睛还在向往着光。
每次无衣来了,总是找出各种话题,殢无伤通常只是嗯嗯的回应一两声。有时无衣累了,也不愿多说话,只坐着喝一回酒,就走了。五天之后他仍会来,坐一会儿,喝点酒,看着洞窟外的竹林发呆。
你到底想做什么?
殢无伤厌烦了他挡着洞里的光,不耐烦的问。
无衣便问,慈光之塔遗弃了剑族,你会恨慈光之塔么?
殢无伤一怔,我没想过。
无衣又问,如果将有一日,慈光之塔将受灭顶之灾,你会相助么?
殢无伤想了想,说,我只救即鹿。
无衣就笑。
可殢无伤觉得那笑像哭。
无衣站起身,走到墨剑旁,抬起手指划过剑锋,看着血滴蚀进剑身,良久,又笑了一声。
若有这天,你就用这剑,拼尽全力,救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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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 09:46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六

逐鹿


即鹿看着剑之初像雨后的笋子一样迅速的长大。
仍是爱动爱闹的个性,跟即鹿小时候一模一样,却因为是男孩,倒也没人责怪。于是愈发的发扬光大,正儿八经的书没念几本,剑却学的比谁都好,许是骨子里就是练武的,即鹿也不敢多说。倒是无衣,仍是疼爱这个侄儿,倒比小时候惯着即鹿更多了几分。
眼看着慈光之塔的剑客们一个个被撂倒在初儿剑下,即鹿反而添了几分担心,私下里对无衣说,要不然让殢无伤出手管教他一下,这么下去也不好。
无衣就摇头,小孩子狂点也没事,长大了自然会好的。倒是殢无伤,他年岁未满,虽然久不发病,还是小心的好。何况他墨剑不成,是不会离开渎生暗地的。
即鹿没法,只好看着儿子一路踩着多少成名剑客的头号走下去,终得了个“惊叹”之称。
初儿还在努力的练剑,虽然眼见得没了对手,仍然一丝不苟的每日闻鸡起舞。
即鹿想,这些男人到底要到怎样的境界才算满意呢。无衣如是,那人如是,殢无伤如是,如今,连初儿也是如此。是她命里的这些男人都非凡品,还是世上的男人全是这般?
正疑惑着,小丫头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小姐,听说小少爷接了御令去参加四魌武评会了。
她手里的针线登时落地。

她想起自己少年时代第一次离开家。
那时他坐在她身边,关切的握着她的手,那是双粗糙却温暖的手,她顿时就有了勇气,那些说不出的愧疚也减轻了几分,只向往着崭新的生活。
如今她再次离开,心里全是打不开的结。
她想,如果当年没有勇气离开家,是不是这一起都不会发生呢。
如今她便要鼓起全部的勇气,解开这一切!


她赶到边境那道大瀑布前的时候他们正剑尖指着剑尖,剑气充盈了全身,激的瀑布水花奔腾四散,似乎将要撕碎身边的一切!
她来不及喊叫,扑上前去抱住剑之初,任凭那风一般快的剑气穿过自己的肩膀。
她听见两声如此相似的惊呼。
可她没力气,由着剑之初将自己平放在石台上,一面惊恐的喊着,母亲!母亲!
那人也惊得丢了手里的剑,你是她的孩子!
话是对剑之初说,眼睛却看着即鹿。
即鹿没力气回答,只能点了点头。
那人眼里的惊诧便化成满眼的欣慰,重新打量了一番剑之初,又伸出手安抚的拍了拍剑之初的肩,含笑点头。
随后又深深的看着即鹿。
即鹿知道他想说的话。
她勉强笑了笑,又点点头。
那人便说,你带你母亲回去吧,好生调养着,我派人把药送去给你。
说罢仍是一动不动的站着。
直到她再也看不见那个略显沧桑的身影之前,他仍是那样站着,看着她,看着他们。


回到了住所即鹿才想起来问,你怎么在这里就与他动手,这么急,连擂台也等不得?
剑之初突然红了脸,支支吾吾的说,我,我就是听到那边有水声,就想随便转转——就,就正好遇见了呗。
即鹿狐疑的看着剑之初,见他撇了撇嘴,碎岛的王也不过如此,不见得就有多了不起,上了擂台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倒是母亲怎么会来?
即鹿叹了一口气,你不许去。
啊?剑之初愣了一下。
你不许上擂台和他比试。
剑之初吓了一跳,这怎么可以,我是代表慈光之塔出战的!
代表谁也不行!
剑之初大概没有见过母亲发这么大火,虽然不服,也不好当着面顶回去。
即鹿又问,你舅舅大约也知道你参加武评会的事情吧。
剑之初见岔开话题,就松了口气,舅舅叮嘱我处处谨慎小心,比武而已点到为止,还叫我不要惊动母亲,免得母亲担心。
她苦笑了一声。
你随我回去。
剑之初就急了,母亲,这不是闹着玩的!我若不参战——
慈光之塔便没有别的人了么?!即鹿怒道,叫个刚刚成年的孩子来比武,这才是丢了慈光之塔的脸!
剑之初也犟起来,怎么就不行,魔王子不也——
谁都可以,你就不行!
为什么!
因为他是你父亲!
剑之初正张着嘴准备接着反驳,却突然失了声音。他抖了几次嘴唇,终是开不了口。
即鹿就哭了,他是你亲生父亲,我不能看你们父子相残。
剑之初张了张嘴,突然叫了一声,丢下手里的剑,夺门而出。
即鹿已经泣不成声。

即鹿在高烧中被送回慈光之塔,剑之初自从那天走了便再也不见,流言蜚语又一次充斥着整个慈光之塔,比上次还要厉害,就算关起门关起窗也隔不断。家里的下人们窃窃私语着,旧年的往事都被一一翻出来说个不停,剑之初的朋友们总是上门来询问究竟,即鹿已经身心疲惫,心里却想着,初儿也不知道去了那里,那人又会不会因此受到质疑,无衣——
她对无衣,只有愧疚。
那天以后无衣一次也没有来过,甚至连家也没有回,武评会上剑之初的缺席到底引起多大的骚动即鹿其实并不清楚,她想,光是收拾残局已经让无衣无暇顾及其他了吧。
她保全了自己的孩子和情人,要怎样才能对得起一直保护着自己的哥哥。
剑伤和高烧一直折磨着她的肉体,思念折磨着她的心。
她一日比一日虚弱下去。
门外的言语还只管传着,日益难堪。
她开始怨恨着他们竟把她一人丢下不管,她死死盯着自己的房门,想着有谁来推开它,她就伏在那人身上大哭一场,无衣也好,初儿也好。或者那人来了,她就告诉他,告诉他他究竟有多薄情,竟忍心放她于不顾,从前那个替她画眉的汉子还在么。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仍是冰冷一片。
她突然就明白了。


她吩咐丫头,去把少爷请来。
丫头踌躇着不敢说。
就说我请他来。
丫头只好回,少爷只在官衙住着,说,说,说不见小姐。
她就笑了,猛的从针线篓里抽出剪子指着自己的喉咙,你去不去?
小丫头吓得连爬带滚得跑了出去。
不多时,那个熟悉的脚步就走近了。
房门终于被推开,即鹿觉得无衣又瘦了一圈,心口一疼,又咳嗽起来。
无衣几步过来替她压上被子,“你好好养病吧。”
她盯着无衣,“你为什么让初儿去参加四魌武评会?”
无衣看着她,她从那眼神里读不出责备——事实上,她根本看不清他深邃的眼,“初儿武艺冠压慈光之塔,由他去参加已是大势所趋,不是我能阻止的。”
“他如今已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即鹿几乎是挑衅的说。
无衣点点头,“我猜到了。”
“那么你想怎么做?”
无衣沉默良久,只是看着即鹿。
“你,”即鹿颤抖着看着沉默的无衣,“你想杀他?”
无衣只是垂下眼睛,“这倒未必,只是雅狄王武艺已经是四魌之冠,若是初儿再去追随父亲,碎岛势力未免过大,与慈光之塔必定是隐患。”
即鹿笑了一声,“你不念在他是你一手带大的侄儿?”
无衣嘴角一动,“若他执意追随父亲,又何尝记得我是他舅舅?”
即鹿不甘心的问道,“你怎么知道碎岛强大了就一定回挑起战端侵犯慈光之塔?”
无衣淡淡说道,“你只知道世态人情,却不知道世事逼人。四魌界长年纷争不断,你以为是王者都爱争执么?四魌天树资源有限,多得一分地就多一分资源,这才是纷争的导因,雅狄王倡导和平又怎样,他身后的王树殿不会这么想,若是碎岛只由雅狄王一人做主,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所以,为了碎岛,他牺牲了我,”即鹿惨笑道,“而你,为了慈光之塔,牺牲了初儿。你们都是一路货色,一丘之貉。”
无衣闭上眼,“为了慈光之塔,就是牺牲我自己,我也在所不惜。”
即鹿苦笑起来,“哥哥,哥哥,我又挡着你的路了,可怎么办好呢。”
“你当年,何不就放我自生自灭算了。”
无衣眉头一皱,“你当我保护慈光之塔是为什么?你——”
他突然收了口,不肯再说。
即鹿也没了力气,靠在床边淌泪。
“哥哥,”她又开口,声音虚弱了很多,“哥哥,我只求你别伤害初儿,看在他是你看着长大的份儿上,别伤害他——”
无衣就站起身,高高的看着她,门外的光射在他背后,她看不清他的脸。
他的声音一丝变化也没有。
“只要他不和我作对,我又怎么会伤害他。”
他就走了出去,迈过门槛的时候停顿了片刻,仍是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他适才坐着的桌旁,多了一包包好的药。
即鹿愣了一会儿,忽然猛地欠身去抓那药包,手指却碰到桌上一件凉凉的器物,她一把抓过,却是一支长久不戴、已经失了颜色的长命锁。
她轻轻抚摸着那片锁片,锁片上尚有微微的余温和一脉竹叶清香。
她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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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 09:48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七

焚雪


那天的雪下的很大。
殢无伤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雪便是在那天,那么白,遮了天,掩了地,剩下的只有一片苍茫,天地一色。
雪地中的星火跟着风扶摇云霄。
火里全是焦枯了的竹子诞出的苦涩。
“你知道么,”无衣的背影比他印象中瘦弱了很多,几乎已经不起风雪的样子,“慈光之塔以前是不下雪的。甚至也没有夜晚,所以叫永耀之塔。你见过那昼夜不分的永耀么?”
他摇着头。
“四魌天树的能量正在消失,所以慈光之塔才有了日夜四季之分,甚至开始落雪。再这样下去,谁也不知道四魌天树还能支撑多久,谁也不知道四魌界还能支撑多久。所有察觉到了的人都开始行动,火宅已经开始着手往另一个时空渗透,杀戮碎岛也在积极寻找新的资源,慈光之塔——”
无衣停了口。
“我不想知道这些,”殢无伤横剑指着无衣,“她是怎么死的。”
尚未燃尽的火堆在他们身边噼啪作响。
他一离开渎生暗地,听到的就是即鹿已死的消息,这叫他怎么相信。
他甚至连她的尸身也没能见到。
“他们说,她是受了气病死的,是剑之初的那些朋友?”
无衣摇了摇头,“是我杀了她。”
殢无伤墨剑在手里抖了一下,“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无衣就看着他。
殢无伤觉得那双眼睛已经死去了。
“我杀了她,别人杀了她,她受闲气病死,她被雅狄王刺了一剑不治身亡,不管怎样,她都死了。我既然没能保护的了她,那跟我亲手杀她,有区别么?”
他伸手去揽空中尚未散去的尘埃,“我从前只是想保护她,后来才知道保护她就要保护慈光之塔,谁知我现在居然为了保护慈光之塔杀了她。”
他抬起眼看着殢无伤,“可笑吧。”
“这一路走来,我以为我没有错。但原来,我早不记得来时的路了。”
雪里滴着血的墨剑格外鲜艳。
殢无伤想,原来没有了即鹿,他们之间,就只有剑。
他看着剑尖抵着的无衣。毫无生气的无衣。嘴角扯着嘲讽的笑,嘲讽他自己的笑,嘲讽这世间的笑。他眼眶中含不住的泪水不断的滑落,划过面颊,滴在雪地里,消失。
他始终没有发出声音,几乎连呼吸的声音都吞下了。但殢无伤却能听见,那个从他心底发出的痛苦的哀嚎,压着整片天地,阴沉的发不出一丝声响。风停树止,雪落无声,连噼啪作响的火焰也被大雪扑灭。
万籁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她会冷么?”无衣突然的说道,“她会怪我么,怪我没同她一道?”
他抬起头看着殢无伤,但或许他并没有看见任何人;他说着话,但他或许并不想说给任何人听,“长这么大,除了去碎岛的那三年她从来没离开过我,她会害怕吧。”
殢无伤突然明白,死在那坟中的人,并非只是即鹿。
他们既然是同生,只怕也就同死了。
所不同的只是,即鹿葬在坟里,无衣葬在坟外。
他看着自己手里的剑,他记得那天无衣对他说,若是真有那天,就请你用这剑,拼尽全力保护她。然而墨剑出关的第一天,他得知了一个消息,他要保护的那个人,死了。
死在雪里,在火里,在雪中燃烧着的火里。
他想这真可笑。
他转身就走。

他听说剑之初离开了慈光之塔。
那个仍在少年的剑客,带着他惊叹的名号,带着他传奇一般的经历,带着他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背景和满心的痛苦离开了,去了另外一片陌生的世界,从此渺无音信。剩下他那苍白的似乎一拳就能击倒却一直没有倒下的舅舅,从此接手两林师尹之职,掌管慈光大权。
杀戮碎岛与慈光之塔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
从那时起,几乎没人再叫那人为无衣,他们都称呼他,无衣师尹。
好像那才是他的名字。
谁更痛苦。
他不知道。
他记得自己曾经答应即鹿,要带她走遍四魌界,看遍所有的风景。
事实上他搬进了无衣替他准备的寂井浮廊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他想他无需再去履行那个承诺,倒不是因为即鹿已经身故,而是因为即鹿老早就看过了碎岛的风光,或者是整个四魌界的风光。而他自己,这个被时间抛弃也将时间抛弃了的男人,确实不愿再费力气去接触旁的人和事。那些人世间的纠纠缠缠,怎么抵得过墨剑在风雪中的阵阵低鸣。
他以风雪为墨,用墨剑做画,画一幅墨色的山水,正如他自己黑白两色的世界。
只有无衣师尹的那袭紫衣,偶尔在这副画中添些色彩。
无衣师尹当然不是来诉说政事的,殢无伤也不会听,他只是聊些轶闻,有时也不太说话,连酒也喝的少。殢无伤觉得那件紫色的狩衣简直是一副战甲,名为师尹的战甲,将那个看起来身心疲累的无衣裹在中间,让他不得不抖擞精神去做一个风华绝代的无衣师尹。
或者是一个囚牢。
画地为牢。
无衣说他被一个雪中谜所困。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他们都是一样。
直到有一天,无衣对他说,我要抓雅狄王,我需要墨剑。
他说的那么突然,那么直接,单刀直入的语气简直不像是无衣,反倒像是即鹿。
即鹿已经死了。
她的笑她的哭她那活灵灵的美的让人心口一疼的温柔全都消失了。纵然上九霄下黄泉,纵然他们一个是绝世的剑客一个是绝世的智者,谁也没有办法再挽回那个女人。
哪怕一丝一毫。
殢无伤看着那双焚烧着生命的眼睛,想也没想的点了头。


竹林深处伏兵暗藏。
空气里弥漫着的淡淡香气含着说不出的杀机。
师尹的琴声却绵久悠长,听起来像是一声声的叹息。
殢无伤站在无衣身边看着他轻轻拨动着琴弦,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听到无衣弹琴了。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雅狄王如期出现在他视线中。
白的眉白的发。
他一时恍惚。他觉得这看起来同无衣一样疲惫的老人不像是即鹿告诉他的,顶天立地豪气干云的汉子,四魌界武道的翘楚,碎岛的王。他眉间有种解不开的忧愁,看到无衣的时候又添了几分。
但也说不准,因为那人纵使白了眉白了发,那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霸气却仍在。
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火,胆小的人看着便怕了,不知畏惧的人靠近了,便添了勇气。
跟无衣简直是天壤之别。无衣是水,温和易亲近人的表面下藏住了所有的波澜,谁也猜不到那波澜已然一片翻江倒海。
而他自己,疏情的人,疏情的剑。他与这世上的接触从始至终也只有两个人,现在,又只剩下了一个。实在是疏离的可以。
还有那个离开了的少年。
他们看起来全无相似之处。
却因为即鹿联系在一起。
无衣的手指停在第七根弦上,慢慢露出一个微笑。
笑得那么悲伤。
笑得那么残忍。
这看起来温和的男人第一次向世人露出了他的残忍,最真实的残忍,最真实的愤怒。
原来即鹿是这男人的剑鞘。
剑鞘烧了。
剑锋所向之处,便只剩下,血。
无衣挑指,弹奏出最后一个音符。
竹叶在音符里飞舞着。
墨剑合着那音符发出阵阵回响,它听见了欢欣的杀意,于是开始低鸣。
焚了满园的香终于压不住贪邪扶木散发的腥味。

原来这一切,
早已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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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 09: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香泽麦 于 2017-11-2 09:53 编辑

尾声


他已记不清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
四周皆是茫茫的雪原。
他觉得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愈是刚刚发生的事情愈是记不得,反倒是久远的回忆逐渐清晰起来。
这样的结果是,他不记得自己为何要讨厌无衣了。
他只记得他的笑容。旁人看起来全是一般的笑,他却能从中看出他的苦乐悲欢。因为很久很久以来,他所愿意去注意的人,只有他。
他自己的世界很简单,因为他从不允许别人进入他的世界,即鹿死后,就只有那人了。那人默许了他的隐世,于是他也默许了那人的要求,简单来说,只是因为他太过闲暇了。而那人又总有办法打动他,即使只是一壶酒、一间房、一块石,那人也能做到令人无可挑剔。
他总是无可挑剔的,慈光之塔的师尹,拂袖就能翻云覆雨,谈笑就能樯橹灰飞烟灭。那样的自信,那样的傲气。
那样的无情。
连死都那么无情。
他想,多情却做无情的人,伤人七分,自残十分,笨人。
他握着手里那块冰冷的石头,仿佛又听到那少年轻轻的叹息,仿佛藏了多少沧桑似的,

“你父母生你一世,一定愿你无病无伤,你就叫无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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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抱歉,这么久之后才补完,咳咳,因为不记得在这边有发【被打死……】歹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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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8-31 21:34 | 显示全部楼层
啦啦啦啦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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